幕間休息

1.歡笑著的小公寓

我在這間陰暗潮濕的小公寓裏歡快地活蹦亂跳著。由於是間地下室公寓,水泥地板上濕漉漉的,反射著暗光,像是光滑的金屬表麵。我的腳步隨著我愉悅的跳躍每踏上去一次,地麵就傳過來一次悶響;我讀過《神曲》,那聲音就像是從地獄裏發出來似的。

我盡情地大笑了幾聲,我是如此的忘我,甚至於都忘了我到底笑了多少次;不過,笑總是好的。放心,地下室的樓上沒人住,沒人來阻止我快活。我朝著那麵貼著幾張過期的褪色海報的顫抖的牆壁大笑,看到海報都被震得一顫一顫的,到現在,我愉快的心情也使我忘了這麵搖搖欲墜的橫著幾條裂縫的可憐牆壁。

我還意識到,我已經不是個小孩了,碰到好事興奮得到處亂跳,被它逗得旁若無人地大笑,這難道不是個孩子的行為?我今年二十三歲,按俗濫的勵誌電視劇的說法,我是個真正的男人了。為了讓自己充分享受愉快心情帶來的樂趣,我在小公寓裏到處找樂子。是的,如果我沒記錯,這間現在看來如此可愛的小地下室,之前還有人長期居住。當然,它曾經的主人還不止幾個,甚至有上百個。不過,很遺憾,我了解的隻有我的前任——和我一樣,他在這兒也是個外國人,我們都為了理想或是事業而千裏迢迢來到土耳其;也有和我不一樣的:我是個現今窮困潦倒的捷克單身小夥,而他是個俄國人,還是個成了家的正直的中年商人。

我的地下室公寓看起來還不算太寒酸,對吧?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一張鐵床緊貼水泥牆壁,棉絮安穩地嵌在了床的凹陷處,上麵還鋪了張從小就開始用的粉紅色床單。這兒是地下室,沒有窗戶,單調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個**的大燈泡,一打開就向四周射出不明亮的黃光。燈泡下方是張深紅色的木製桌子,像是專供辦公室人員使用的,櫃子和抽屜還挺多,我常常想,坐在光鮮的辦公室裏用它來工作是多麽愜意。說到這兒,我還得提起那個俄國商人,這桌子就是他留下來的。據說當初他剛到土耳其時,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穿著的那套唯一的西裝(還是結婚時忍痛買的)也因為長途旅行而破爛不堪。他在自己的祖國丟了工作,每天外出奔波找飯碗卻無功而返,覺得十分沒麵子,妻子也愁出了病。他對此很過意不去,就在這時,他決定外出闖**,並對孱弱的妻子動情地說,他一定會成功地回家。這是我那個老邁的來自傳統的土耳其農村的女房東告訴我的,那個時候她還很善良,看到夜色下她經營的這棟公寓外有個髒兮兮的高個子晃來晃去,不禁動起了同情心,趕忙把他拉到公寓樓門口為守門人準備的小房子裏,熱情地招呼他喝下了不久前燒好的開水。

上述信息就是她在那時問的。俄國人沒錢,恰巧女房東又很吝嗇,但我說了,她那時又很善良,所以最終還是決定把他留在這兒住,等他在土耳其找到工作了再說房租的事。世上可沒有白住房子的好事,於是老房東給他安排了一間公寓樓裏沒人住的房間——也就是我現在住的這間地下室。深受感動的俄國人也欣然接受了這間條件極差的公寓,也許人在絕境之時不會考慮其它的因素。那位外國朋友很會吃苦,並且在土耳其很受人賞識,他很快便成了個成功的商人,賺了很多錢。不過他還是在地下室公寓裏繼續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為了報答女房東,因為他為了尊重她,在住的時候也給了房東很多錢——在這期間為了辦公,他買了這張紅色的木製辦公桌。我是這樣想的:紅色,象征著**和熱情,勞累的商人需要這些精神上的支持。跟所有的俄國人一樣,他也喜歡伏特加,以前因為經濟原因,他隻有在親戚家才能享用到它;現在不一樣了,他掙了許多錢,是個富人了,於是他托人捎來一箱箱的上等伏特加,每天夜深人靜之際,他就饒有興趣地躺在**(現在這張鐵床!)慢慢咀嚼伏特加的美味。一個上層社會的商人,在這間簡陋又狹小的地下室公寓裏高雅地品味伏特加,這是我怎麽都不能想象的事,他怎麽就會有那麽高的興致呢?難道他不會覺得惡心,或是孤獨嗎?

想必商人回國之前一定留了些伏特加沒帶走,我想——它們有一些肯定被送給了那個越老越貪財的女房東,然而總會有遺漏的吧,如果你不去有意識地發現它,那麽它永遠就不會被發覺,這就是遺漏的特性,它需要人的主動出擊。為了慶祝我的好心情,我需要那麽一瓶伏特加,有了它,我很知足——我也不會奢望魚子醬了。我一連翻了幾個抽屜和櫃子都沒找到哪怕是一瓶,油漆和發黴的木屑掉了一地,它們沾上地上的水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不過,好事多磨似乎已經成了一種規律,我在最後一個抽屜裏找到了一瓶,它裹滿了灰塵和碎屑,銀色的包裝紙依然很新,上麵寫著陌生的俄語。

好心情促使我沒有產生太多想法,我擰開已經鬆了的木塞,然後便像神仙似的對著瓶口喝了起來。我依然在我可愛的地下室小公寓裏活蹦亂跳著,這次還多了一瓶美味的伏特加,包含著更多愉快的歡笑又一次充滿了公寓。

嗯,請問,難道你們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快活嗎?是的,你們當然想。與人分享快樂,我自然是很樂意;但對我而言,如果能跟別人一起深入分析我的快樂的話,那我會更樂意。所以,請調試好您的步子,跟上我的節奏。

今天是個難得的星期天,上班族碰上這天,總是會很高興。對他們來說,星期天意味著什麽呢?它意味著和家人一起享受生活,意味著在月光般的博斯普魯斯裏乘船遊覽,意味著駕車前往雨後現彩虹的半島去消磨美好時光,意味著在貝尤魯瘋狂購物。我說的是“他們”,也就是說,我不是個上班族。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隻是個年輕的郵遞員——作為一個外國人,而且還是捷克的,請相信我,我已經幹得很不錯了。除了星期天,我每天都去伊斯坦布爾的各種地方投遞各種郵件,城市的模樣我早已爛熟於心。那些在上班族看來賞心悅目的景色或是名勝,在我看來就是一封封信,對我來說就意味著長途跋涉,意味著為了一封小小的信件坐公共汽車逛遍整個伊斯坦布爾。我不期待星期天,它從不會令我高興。因為我工作的特殊,我厭惡出行,討厭在城市裏行走。我是個異國人,土耳其語也不熟練,沒有朋友,我隻能在這間狹小、潮濕和陰暗的地下室裏度過一個難熬的星期天。

跟星期天一樣,這間小公寓當然也不會讓我高興,你肯定也不喜歡它。而且,我不僅討厭這間我正居住的地下室,還討厭整棟公寓樓,它舊、肮髒和落後。公寓樓的歲數和共和國一樣大,但如今,和共和國不一樣,它已經走到了死亡邊緣。當時土耳其想拚命擠入西方文明社會,於是政府大力向西方學習,照著他們的樣兒建了一棟又一棟風格單調的水泥建築,我所在的公寓樓就是其中一分子。這兒的女房東來自西部的農村,她是為了繼承她那早逝的兒子的遺產(這棟公寓樓)才來伊斯坦布爾的。盡管來伊斯坦布爾這麽久了,她還是頑固地戴著她那條頭巾,保持著土耳其農村根深蒂固的傳統,還時不時咒罵那些留著披肩長發的時髦女郎。

正是由於上述兩個原因,我認為我高興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事情總會有讓人意想不到的一麵——我確實是高興了,而且是非常高興,從未有過的高興。在我眼裏,它就跟一間會笑的房間一樣令我驚奇。它發生幾率微乎其微,於是,我可以把一切幾率極其微小的事件稱為歡笑著的小公寓。

好了,我也不再繞彎子了。現在是下午兩點鍾,午休時間,大家都應該輕鬆地休息,所以我決定跟你講講我的開心事:

星期天一點也不特別,我跟工作時一樣,早早的就醒了: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是多麽無聊的一天啊!我看了看還是在捷克買的表,不過早晨七點過,比平日裏晚醒了半個小時。我坐到了**,發起了呆,想到我實在不能想出打發這無聊時光的好法子時,童年時代的粉紅床單似乎又縮小了一圈,還皺了起來。

這時,門敲響了。是女房東催我繳房租了,不對,不是她,距離上次付房租到現在才十天而已。我想到這是跟我一樣無聊的人想出的蠢辦法,於是不屑一顧地閉上眼繼續發呆,準備不去給敲門的那個人開門。門繼續被敲著,響聲一會兒強,一會兒又弱了下去,音調很不和諧。我聽得出,門外那個人很疲勞,手指在木門上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敲門聲總是不如我意,它一直響著,像是一個不屈的戰士,永遠也不會停止戰鬥。

沒辦法,如果你不去親自堵住戰士的槍口,他就會一直朝你開火,如果彈藥用完了,他還會拿起槍杆跟你拚命,總之,你必須解決掉他。

我慢悠悠地開了門:是個白淨的小夥子,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頭上有一頂帽子,額頭上有汗,手裏拿著厚厚一疊被牛皮紙包著的紙製物,衣服很髒。他看起來很沒精神,顯然忙活了好一陣了。最開始看見他還沒有任何想法,不過,這時一個意識在腦中閃電般的掠過:毫無疑問,那副精神麵貌,那身裝束,他就是我的同行,是一名郵遞員!

一股同情心從我心底裏像晴朗清晨的太陽那樣冉冉升起。

“請問,您知道這個地址嗎?我對這裏不是很熟悉。”他很有禮貌地問。

我看了看他顫抖著雙手遞過來的那張被捏得潮濕和皺巴巴的小紙條——那是貼在牛皮紙包裝上的,看來被這小夥子不小心撕了下來。

我的確是認真地看了看,然後便會心一笑。是啊,我太熟悉這裏了。可以這樣說,地址上的這家音像店是我在伊斯坦布爾最熟悉的地方。我為白淨的郵遞員小夥感到高興,因為他找對人了。

“您清楚這裏嗎?”他耐心地向我問,看樣子他等了有些久。

可是,不知怎麽了,我想立刻開口如實告訴他地址,但我卻猶豫了起來。一旦我老實地告訴了他,那麽他就會迅速離開了,我難得的拜訪者就不會再來了,我那該死的星期天又回來了。我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個機會,一個冥冥的聲音對我耳語,叫我把握住已經到手的快樂和有趣。再說,他額頭上不斷滴下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下巴,像是一根根晶瑩剔透的琴弦,等著我去撥弄一曲呢。

我對著他手舞足蹈的,說了一大堆,告訴了他一些沒用的地址,讓他到那些地方找找。要知道,那些地址都是離我熟悉的那家音像店越來越遠的。他充滿誠意地向我道了謝,然後便興致勃勃地找音像店去了。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我已經可以在地下室門口處通過長長的樓梯看見樓外的亮光了。他再次滿頭大汗地跑到了我的地下室公寓,樣子很可憐,眼鏡歪戴著,精神愈發萎靡。

“請問,您確認是這些地址嗎?我都找過了,全都不是。”他的語氣很委屈。

我顧弄玄虛地把那張快被捏成兩半的紙條拿了過來,來回看了幾遍,故作深思地想了又想。他則倚著門喘息著。等到我認為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我故意驚訝地攤開雙手,紙條飄到了地上,我大聲說:

“啊,真對不起,我是真的把地址記錯了。不是這些地址。”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接下來,我把音像店的真實地址告訴了他,他興高采烈地又從這裏出去了。

我的快樂就此開始了。想到他在聽到音像店真實地址後臉上露出的欣慰的笑容,還有他興奮的那樣兒,我的小公寓便開始歡笑起來。上帝啊,我心情愉快地喝了瓶上等伏特加,我不奢望您還能光顧我這裏,不過,我倒希望幸運的我能跟天使見上一麵。

2.久違的電話鈴聲

說到底,我的快樂也持續得挺久的,手腕上的捷克本土手表的時針傾斜著指向四點整,現在是下午四時。也就是說,我已經高興了整整六個小時;這不僅是對我,相信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件很罕有的蹊蹺事。一個孩子興奮一整天,那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對一個理性的年輕人來說,他為一件事高興那麽久,這正常嗎?

和小孩子的快樂不同,我們的理性已經不會再指揮我們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情感,因為那自始至終都是我們的私人物件。我們的快樂來自於別人的痛苦,我們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愈加強烈的窺私欲指使我們為了別人而感到愉悅。我們因為捉弄別人而身心歡愉。

有些人為此感到良心不安,有些人則不然。我呢?我很正經,我當然會覺得愧對那個禮貌、瘦弱的同行老兄,不僅如此,我還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恥,我的良心時刻因為這個不懷好意的捉弄而顫抖。

不過,我還是頑固地高興著,盡管我是多麽的想驅逐它,我的快樂還是不會因為愧疚而自行消散,它的枝葉甚至還更繁茂了。這是有原因的,我明白郵遞員被捉弄個許多次,那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有這方麵的經驗。我多久前還被人捉弄來著?不記得了,但事情的經過卻記得清清楚楚:我乘坐公共汽車前往舊城區,到那兒的一棟房子送一封信,接我信的是個十多歲的小男孩,樣子很可愛。他看見有信來了,顯得很開心,接過信後從褲兜裏掏出塊金幣,說是過去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金幣,但他把它朝著我後麵的方向扔得遠遠的,讓我把它揀起來,然後就送給我。這麽好的差事,我可沒理由不幹,於是我一溜煙地跑到後麵把金幣拾了起來據為己有。我回頭一看,男孩已經消失在了門口處,我把金幣攥得更心安理得了。然而,後來,當我把它拿給某位專家鑒定時,那專家嚴肅地說金幣是個蹩腳仿品:是的,我被那小孩給戲弄了。

知道被捉弄的真相後,我並不怪小男孩,也沒有生氣。我知道,小男孩不是為這個戲弄而感到高興,他隻是為自己收到的信感到由衷的開心。至於送我假幣呢,那必定是他覺得好玩,愛玩是孩子們的天性,我為什麽不陪這些天真的孩子無憂無慮地玩耍呢?

郵遞員都有一顆寬宏大量的心,所以我堅信,那個禮貌的郵遞員才不會為了我的捉弄而惱怒,況且,他還以為我是真的一時記錯了地址。而且,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他或許還認為我是個孩子王,純粹是出於好玩呢。

正當我還在細細聆聽快樂的餘音時,公寓樓前的小房子裏那個守門人老大爺又動用了他那個大嗓門,他大聲喊:“喂,地下室!有電話!”聲音大得仿佛整棟樓都聽得見。守門人的小房子裏裝了一部舊電話,這是為了方便房客與外界聯係而專門安裝的。老大爺記憶力很差,記不住房客的名字,他喜歡給別人另取名字,因為我住的是地下室,我在他那兒的代號就是“地下室”。

打給我的電話?真難得,我知道那肯定是同樣在土耳其的叔叔打給我的,他很愛我,每個星期天——我的休息日——他總會給我打電話,問候我。我看了看表,時間正好。

我急匆匆地來到守門人老大爺的小房子裏,樣子很狼狽,因為急著接電話。然而,我到房間裏的時候,電話的聽筒卻已經平穩地躺到了電話上,我趕忙拿起聽筒,但——電話已經被掛斷了。我充滿了疑惑,我的電話呢?

“你來得還不夠及時,電話那頭的男人說話很急,要找那個住這裏地下室的人,事情好像很急,”佝僂的看門老大爺突然從我的背後出現,把我嚇了一跳,“不過,因為你來得慢,那人很快就掛了電話。”

“那多久再打來呢?”

“我不知道,這裏有把椅子,你坐這兒再等等吧。”

我坐到了椅子上,疑惑困擾著我,快樂似乎也在慢慢地消失殆盡了。那個打電話的男人到底是誰?他肯定不會是叔叔,他說話從來都很悠閑,一點也不急;那男人稱呼我“住這裏地下室的人”,叔叔從不這樣叫我,他也不是直接叫我的全名——弗朗茨·庫,而是親切地喊我庫。

不是叔叔,那他到底是誰呢?他為什麽知道我住這裏的地下室?如果他不再打電話過來,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他是誰。我穩穩地嵌在椅子裏,靜靜地等著,時間好像都靜止了一般。

看來,既然提到了叔叔,是該向大家介紹介紹他了。

我在伊斯坦布爾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早上郵遞員送包裹的目的地——那家我最初謊報了地址的音像店,就是叔叔開的。他喜歡音樂,不論是古典的,流行的,還是搖滾的,他都喜歡。叔叔和我一樣,都很叛逆,都是在國外讀的大學——他在美國,而我則在法國;大學畢業後,我們堅決不願像我祖母和父親那樣保守——呆在布拉格這樣平庸地過一輩子。他決定到土耳其經商,開一家音像店,專賣西方的音樂,追逐他兒時的夢想。也許是我的性格和他極其相似,叔叔很喜歡我,我也很尊敬他,他出錢供我在法國讀書,在我來土耳其闖**時又經常照應我。我真的很愛他,很感謝他。

每個星期天他都會打電話給我——大概就是現在這個時候。要是碰上一次沒和叔叔通電話,我會很不習慣的。他在電話裏鼓勵我,有時還會邀請我和他共進晚餐,或是到音像店去看看。為了不打擾他忙碌的工作,我一般都會婉拒。

等了許久,電話終於響了。那一串串銀鈴般的響聲,又像某位藝術家在彈奏豎琴,它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這久違的電話鈴聲,仿佛讓我看見了叔叔那和藹的微笑,我一下就從椅子裏跳了出來。

“你好,是叔叔嗎?”我迅速拿起聽筒,迫不及待地說,為了保險起見,我說的是土耳其語。

“……請問,您是住這裏地下室的人嗎?”那個聲音果然不是叔叔的,聲音很低沉,又很有磁性,聽起來也沒有老大爺說的那麽急。

“是的,我叫庫,弗朗茨·庫,就是住公寓樓地下室的人。”我卻有點急了。

“那麽,您有一個叔叔?”

“是的,弗朗茨叔叔,有什麽問題嗎?”

“請聽我說,不要慌張,也不要急,他現在沒什麽問題。隻是,他在他開的店門口那兒出了場車禍,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撞傷了他,他現在在醫院,陷入了昏迷。我們安排了醫生為他做手術,他正在手術室裏接受手術,沒有生命危險。在他被送往醫院的途中,我們問他有沒有親人,他嘴裏就不停叨念您所在的公寓樓的地址,還有‘地下室’。謝天謝地,我們查到了您所在的公寓的電話,於是打給了您。我說了不要慌張,您的叔叔沒有任何危險,他正在接受手術,他需要安靜,需要休息,您暫時可以不必來醫院,因為您來醫院也沒辦法見到他。”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沉默了好一會兒。

“車禍是怎麽一回事?”

“哦……我了解到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事情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我現在有點忙,醫院人手不夠,我該去工作了。好了,我在晚上的時候應該就空閑了下來,我會再打電話過來的,告訴您詳情。您的叔叔現在情況很好,請不要擔心。”

“你們是哪個醫院?”

“您的叔叔在國立醫院。好了,我們對此也感到很難過,不過我們會醫治好您叔叔的,請耐心等待。”隨即,他掛斷了電話。

掉了油漆的電話聽筒無力地垂到了地上,我沒聽見聲響。

3.巴洛克式巧合

現在,我要像共產黨領導人克萊門特·哥特瓦爾德在一九四八年二月站在布拉格一個宮殿陽台上,向廣場上數十萬老百姓發表演講時那樣,莊重地向你們宣布這個足以改變我命運的消息:我的叔叔出車禍了。我不是在說笑,沒有叔叔,我的生計,我的精神都成了問題。我希望叔叔沒事,希望這不要成為我命運走向衰敗的轉折。

我的叔叔,我的叔叔弗朗茨,我那個現在有氣無力地躺在病**歎息的可憐叔叔,請接受我衷心的祝願,願您早日康複。我差不多已經忘了叔叔的全名,我隻稱呼他弗朗茨叔叔——尊敬促使我這樣做,我願意把我們家族的崇高姓氏煥發出的精神全看作叔叔一人的。

人們一直對巧合爭論不休,他們探討它是複雜的還是簡單的。巧合是宏觀上的複雜,偶然性的簡單。貢布羅維奇那樣說,一個人的重量取決於全地球人類的重量,用一個人來除以地球上人的總數,就成了他的重量。因此巧合也取決於人類的總數,上帝要挑選一個人來承受巧合的重量,麵對這麽多人,他是要作一番考慮的。但它又是那樣的簡單,每個人的概率都是相同的,每個人被選中的幾率均等。

然而,有這麽一種巧合,上帝閉上眼睛在全世界挑選人,被選中的人將承受巧合的強壓,但與一般巧合不同,上帝要閉著眼睛選很多次,而不僅僅是一次。接下來,不幸就出現了,上帝應對他發明的殘酷的新遊戲而感到愧疚,他閉著眼在地球上選了很多次,並且他忽略了一點:前一次遭受巧合的人,下一次還是會跟其他人一樣,並無異樣。有個人被選中了許多次,上帝幾乎每選一次,遭遇巧合的人就是他。他叫苦不迭,但對這個遊戲又毫不知情。我把這種複雜的巧合叫做巴洛克式巧合。

我在看門老大爺的小房子裏一直呆到了晚上,或許那已經是深夜了,我幾乎沒有閑心去看表。的確是啊,那個會告訴我詳情的醫生馬上就打電話過來了,我現在的任務是等電話。我想離開這個窒息的小房間,但不由我控製,我離不開它。我想,如果我不小心偏離了這個重要的小房子,哪怕是一秒鍾的時間,接通的電話就有可能掛斷。

忠誠的穆斯林女房東也聞訊趕來,她看起來很難過。她慢慢靠近我,然後輕輕撫摩我的頭發,就好像我是他的子孫似的。接著,老大爺和女房東都坐到了我的周圍,我們三個的位置剛好可以畫成一個不規則的圓。看門人點了一支煙,鬱悶地抽了起來,女房東動容地歎息。小房間裏頓時煙霧繚繞,那部黑亮的舊電話也漸漸變模糊了。我在等待,其實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悲傷,我隻是覺得困惑。他們似乎不是那樣想的,他們認為我太脆弱了,這情形更像是一個團結的家庭正對親人的不幸遭遇而一籌莫展。

電話鈴聲打破了沉默。看門人和女房東都激動地看了看我,示意我接電話,同時又都挺直了腰,擺出了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你好,是下午來電話的國立醫院的醫生嗎?”我拿起了聽筒。

“是的,正是。不好意思,讓您等得有些久了。”他聲音有點疲憊,像是忙碌了很久。

“進入正題吧。叔叔的車禍是怎麽回事,是有人故意的,還是一場意外?”

“我整理一下思路……請聽我好好講講,這簡直是不可思議。您的叔叔是捷克人,在土耳其經營一家小有名氣的音像店,對吧?他是個勤奮、刻苦的人,盡管為人老板,但他對音像店的許多事情,都慣於親自處理,就連貼海報、打掃清潔之類的雜活,都是由他一個人完成。後來,店員們看不過去,就爭著打掃清潔,隻是您叔叔認為海報關係著唱片的宣傳大事,他隻讓他們打掃清潔,而貼海報的事,還是由他做。說簡單點,今天您叔叔的車禍,就是由貼海報引起的……”

“那麽說,這其實就是場意外囉?”急於知道實情的我打斷了他的說話。

“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請聽我講下去……他在昨天的時候進了一批貨,是披頭士的精選集,唱片裏麵所有歌曲都是他們曾經的冠軍單曲。本該立刻就把它們擺上貨架的,但您叔叔追求完美,他覺得應該在店的櫥窗貼上精選集的海報,才能把唱片擺上貨架。但由於海報要今天早晨七點半左右才到,所以他把唱片擱置了一夜。……您叔叔之前向郵局谘詢了海報的事,因為貨商遠在國外,所以送到音像店的時間會晚一些。因為隻有一疊海報,不重,所以郵局方麵的人說的是寄出後四天便可到達。您叔叔是個計算精準的商人,於是郵局往後再推了一天,並且定下了更精確的時間,時間就是今天早上七點半。那個時候,郵遞員會準時把海報送到您叔叔的手中。”

“七點半送貨的郵遞員?”

“但接下來的事就不怎麽順利了,請別生氣,那個郵遞員竟然遲到了,而且一遲到就是兩個多小時,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郵局方麵說他很勤快,什麽活都往自己身上攬,弄得上司都沒懷疑他的能力,認為他對全伊斯坦布爾的道路都很熟悉。可能是他不太熟悉音像店那裏的道路布局吧,總之,他沒能按時把海報送到您叔叔手中。您叔叔對此很有信心,早早的就聯係好運唱片的大卡車——音像店太小,所以您叔叔把唱片放在離那裏有一公裏遠的某個倉庫過夜——讓司機九點半駕著大卡車在緊鄰櫥窗的拐角處出現。今天早晨七點半,您叔叔在門口滿懷希望地等著郵遞員,可他卻遲遲沒出現。他一直在音像店門口來回踱步,顧客看了都奇怪。一直在門口徘徊了大約兩個小時後,郵遞員終於現身了,據您那已經蘇醒的叔叔所說,他當時累得滿頭大汗。您叔叔也沒責怪他,他時間很緊,於是接過海報就開始張貼它們了。貼了大約十分鍾,您叔叔還在為看剛貼好的三張海報的位置歪沒有而忙活——可他沒注意,時間已經到九點半了。如果這會兒司機也遲到了,那該多好啊。正如你所想的,音像店那兒的拐角很急,大卡車又重,它以很快的速度撞倒了您的叔叔。”

我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場車禍是那個郵遞員造成的嗎?我竟變得有點心虛了。

“不過,還好,您叔叔沒什麽大礙。手術很成功,我們摘除了他被撞破的脾髒,左腿的骨折我們也已經做了相應處理,他現在已經安穩地睡下了。您可以明天來國立醫院住院部的203號病房看望他。這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該怪誰呢?都怪那遲到的該死的郵遞員!”他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電話這頭的我可不輕鬆,我低著頭掛斷了電話。說真的,這事兒還應該怪我才對。唉,我在幾個小時之前還是那樣的開心啊。我先前的快樂之源變成了一種絕對的隱私,突然變得難以啟齒了。我和那個郵遞員一樣,都沒料想到我們都被某種東西戲弄了:郵遞員是被我;而我,則是被可怕的巧合給愚弄了。

4.我的叔叔

當我得知叔叔出了車禍後,我突然發覺叔叔在我心中的地位更重要了。實際上,我在本地的郵局謀了一個職務,在生活中叔叔並沒有給予我太大的幫助。這兒有了他,我依舊在陌生的伊斯坦布爾孤獨地生活,親切的叔叔沒有讓我覺得生活突然因為某個人而改變。弗朗茨叔叔對我而言,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是物質的象征,或者象征著幫助。

叔叔對於我來說,他甚至是國家的象征——我的祖國,我偉大的捷克祖國——象征著溫暖,或者說是依靠。如果把叔叔的精神作用從渺小的地方說起,那麽就是他讓我感到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與父親過早地決裂——關於準確的時間我思考過許多次,應該是輪到我上大學那會兒。我的性格,相信你們是了解的,我不願平庸地過完一生。家庭的困擾不在於成員之間的感情,誰都清楚家庭成員之間都充滿了親情,充滿愛。家庭的不幸便在於每個家庭成員的思想,家庭不是個批量生產零件的工廠,它是個思想自由的大社會。但是,偏偏就有家庭成員希望家庭成為這樣一個工廠,怎麽說呢,我的父親,甚至於我的老祖母,都是這樣的家庭成員。關於保守,我首先還得從我老祖母那兒說起。她出生在一個遠離首都的農村,年輕時就因為摔跤而落下了殘疾,因此她拄了幾十年的拐杖了。她的保守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她那個農村家庭賦予的,而是她自己給自己的。祖母年輕時的那次摔跤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不是因為傷殘的疼痛和遭人歧視,她的殘疾並不嚴重,而是因為她的不小心,那次摔跤是在至今還是原來那個樣兒的平坦的鄉村大道上發生的。從這以後,祖母覺得她應該處處留意,事事小心,不然指不定哪天就會發生比摔跤致殘更嚴重的事。

祖母就是那樣教育他的孩子的,父親很聽話,成了個保守的人;叔叔呢,他從小都很叛逆,他覺得人應該大膽追逐自己的夢想,他強調的是“大膽”。我的理念和叔叔的想法相似,到了上大學的時候,保守的父親堅持讓我留在布拉格,畢業後像他那樣找個在工廠做工的工作,因為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保守的祖母也不讚成我這樣做,但她老了,心腸也變軟了,姿態不強硬。叔叔不顧祖母的反對,堅決支持我自己的想法——去法國上大學,畢業後外出闖**。叔叔那時已經開始在土耳其經營這家音像店了,掙了一些錢。這正合我意,況且叔叔還對我表示,如果我去法國,他願意出錢供我讀書。在這世上能遇到心思這麽相近的人太難了,更何況他還是我的叔叔呢,這簡直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含著眼淚擁抱了弗朗茨叔叔——我至今還不能忘記那個代表我信念的擁抱;並且一天晚上,我趁著全家都在客廳休息的時機,向父親和祖母宣布了我的決定。

“你不是我的兒子!”父親紅著臉,憤怒地說完這短短的一句話後,就再也沒有意思要對我說話。他既不來勸我,也不訓斥我,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我忘了那還是休息時間,父親在翻著一疊報紙。

老祖母對我的話倒是有一些表示,她不住地歎氣,像是得了大病一樣。癱軟在木藤椅裏的老祖母,臃腫的身體快和從背後映射過來的燭火般的光融為一體。她耷拉著腦袋,什麽事也沒做,她再也強硬不起來了,她對此無能為力。

看到這般情形,我對我的話感到後悔。但叔叔看到我一臉沮喪後,說他當初的處境也是我這樣的,說完沒等我回話,他又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堅定了我的信心。

在法國念書期間,因為叔叔長期呆在土耳其,我和布拉格的家幾乎中斷了所有聯係——就像我在布拉格從來就沒有一個家一樣。隻有叔叔每學期來看望我時會跟我說說家裏的情況,從來都隻有一句話:家人們很健康,家裏情況很好。到現在來土耳其生活,我的情況依舊如此。

盡管沒有父親和其他親人,但長年和叔叔相處讓我感到很快樂,他會不定期地邀請我到他位於尼尚坦石的大公寓住,讓我找到了家的感覺。就這樣,我的關於捷克的記憶,關於布拉格的記憶,關於家人的記憶,關於兒時夢想的記憶,都凝聚到了我的弗朗茨叔叔身上。

好了,各位,為了明天我能精力充沛地投遞好每一封信件,提前結束我的工作時間,好去醫院看望我可憐的叔叔,我必須躺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我已經回憶了好幾個小時。不過,趁著我迷糊的這段時間,最後我還想講講叔叔擁有的預言神力:小時候,遠遠的看見我在遍布布拉格的小巷子裏開心地奔跑玩耍,叔叔就對周圍的人說:這是個玩世不恭的小子;而當大家更加了解我,逐漸都這樣形容我的時候,我卻再也沒有聽到他這樣說我。

5.在瑪吉茹斯牌客車上

我坐在一輛瑪吉茹斯牌客車上,第二排,在駕駛座後麵一個位置,靠窗。司機在椅子靠背前麵不停地抽煙,一切都讓我心煩意亂。這輛車不是很正規,它不是那種被嚴格規定了行駛路線的公共汽車,相反,它原本不在城裏跑,是輛長途汽車,往返於卡爾斯和埃爾祖魯姆或伊斯坦布爾之間。司機是這輛車的主人,為了賺錢,他決定把它變成一輛公共汽車。因為速度快,我一眼就瞧上了它。今天的工作我十分賣力,現在是下午三點整,我的任務隻剩下了我手上的這封信——平常送這封信的時間還要往後再推遲兩個小時。

這封信——它很好看,看起來很正規,純白的信封,正中用油墨規整地打印出收信人和寄信人地址——指示我前往舊城區一棟舊別墅。信封上寫著尊敬的博阿茨·古德收,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寄,那麽收信人一定就是博阿茨·古德先生了。所以你就清楚了我坐這輛黑車的意圖,我要把這封最後的信送到收信人手中,越快越好,然後在出勤表上簽好名,以最快速度返回郵局向老板(我習慣把上司叫成老板)交差,最後——這是我忙碌一天的最終目的——去國立醫院看望我的叔叔,他一定等了很久了吧。

更好的是,那地址我很熟悉,沒錯,就是舊城區的那棟老別墅,我以前似乎還往那裏送過信。讓我想想,那別墅的主人我也記得,說來也巧,每次都是他接我送的信。讓我仔細想想,他戴著副誇張的大眼鏡,有點胖,頭頂微禿,喜歡穿格子襯衫。他人很和善,但他沒告訴過我他的職業,的確,他沒有必要告訴一個郵遞員這些東西。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是個什麽人,我知道他知識淵博,並且多半是各個大學的客座教授。我看他收的信都來自大學或是雜誌社,我大概就敢肯定他跟大學和學問脫不了幹係,他文質彬彬,雖然體型有些胖,但也不像是做其他職業的。

車的速度還挺快,不一會兒,暴躁的司機就在招呼我下車了。車還沒停穩,發動機也在不停地顫抖,司機草率地解釋說時間緊,讓我湊合著下。我也沒反對,座位靠走廊的那名乘客艱難地(那人很胖)給我讓了道後,我就不平穩地準備下車了。車子這時猛地抖了一下,正巧我在車上走動,差點重重地摔在地上。司機還沒反應過來,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沒那閑心跟他動火,於是站穩後扶住車門前的欄杆,跨出左腳,準備下車了。老實說,我期待這一刻很久了。

“喂,小夥子!你的東西掉了!”這人的嗓音渾厚而親切,像是在哪聽到過的。

司機怕再晃倒我,識趣地停了車。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周身,的確像是掉了什麽東西。我把手裏那張出勤表在我眼前晃了晃,突然意識到那封信已經不在我手上了。

我朝那位好心人看去,他靠走廊坐,微胖的眼鏡老先生,頭發掉得差不多了,車裏光線很暗,不過他頭頂和額頭的光亮十足。他那模樣和聲音讓我覺得很是熟悉,不過大腦往往就喜歡在關鍵的時刻短路,無論我再怎麽回想,我也沒法記起他到底是誰。

沒辦法,我時間很緊,要趕時間,我可不想在漆黑的夜裏去探望叔叔。我從老先生手中接過那封信,道了聲謝,然後匆匆跑向車門。“你摔跤的時候把那封信掉到了地上,信飄到了我座位旁,我揀起來看也沒看就叫住了你,你可以檢查檢查,看有沒有什麽問題。”臨下車前那好心人對我說,坦誠得像是在給自己辯解什麽。

這次我很順利地下了車,腳剛一落地,我就直奔地址上寫明了的舊別墅。

我太熟悉這裏了,好像我有好些日子都沒有造訪這裏了,但這兒還是彌漫著灰塵,還是顯得那麽古舊。因為別墅沒有信箱,我站在鐵門旁按響了門鈴,準備把信親手交給別墅的主人,我心情還有些激動,想一想我有多久都沒見到別墅裏的這位教授了啊。

等了沒多久,一個瘦人影就出現在鐵門處,可能是他的速度太快,他出現在這裏的時候我竟然沒有看清他的模樣。他友善地開了鐵門,示意讓我再靠近一點。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他戴了副大眼鏡,頭發紳士地往後梳,看起來並不少,下巴上留了一些胡須,和頭發一樣,已經花白了。人很清瘦,軀幹像竹竿一樣撐起他穿的那件白色襯衫,衣服裏麵空****的,樣子很突兀。

“噢,這是我的信吧……辛苦你了,謝謝你。”他聲音很輕,像幽靈似的。

“您一直都住這裏嗎?”我恭敬地問他。

“啊……”他托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看來知識很淵博,也是個知識分子,“是啊,當然是的,我一直都住這裏,有什麽問題嗎?”

是啊,他真的一直都住這裏。況且,我還記得上次我來這兒是什麽時候嗎?或許是一年前呢,一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郵遞員的時間概念都不強,他們都隻記得人和街道的形象。是的,老先生一直都住這裏。

“對了,這是您的信,請收好。”我不再質疑我麵前的這位老先生。

他接過信,邊扶眼鏡邊看信封上麵印的收信人、寄信人和各自的地址。看了一會兒後,他疑惑地抬起頭,朝灰蒙蒙的天空看了看,嘴裏一直在嘀咕什麽。他眉頭緊鎖,翻來覆去地看手裏的那封信。然後他又回頭看了看背後院子裏種的栗子樹(從我這裏看去,它們的葉子被成堆的灰塵覆蓋,一片灰色),扭著身子一動不動。不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等他的回複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的臉突然正對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

“看,我怎麽把你給忘了,”老先生笑得更開心了,“如果你時間允許的話,來裏麵坐坐吧,看得出你已經很累了。”

我本想回絕他的邀請的,但比起親愛的叔叔在醫院對我的召喚,我不忍心就這麽拒絕一個陌生而又紳士的先生對我的邀請。叔叔要是知道了這事,他也一定會支持我的。

我在老先生的引導下進了屋,這裏是別墅的客廳,很大,桌子上也擺滿了各種書籍。老先生沒有跟我一起進屋,他像是去院子裏收拾什麽東西去了,整理後院什麽的。老先生的夫人和他形成鮮明對比——高貴,豐滿,貴婦人一般。她端來了茶水,和藹地招呼我喝下,為了表現出我的禮貌,我對那杯香氣四溢的茶作了推辭。夫人執意要我喝下,我也拗不過她,不過在推辭過程中茶水灑了些在光滑的地麵瓷磚上。當夫人之後恰巧經過那裏時,她不幸滑倒了——然而,我當時就在旁邊,並且已經把喝得一滴不剩的茶水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無所事事,就等著向兩位道別了——不過,多虧我出手及時,把夫人穩穩地抱在了懷裏,避免了她滑倒受傷,她體重並不輕,但因為那些茶水是我弄灑的,所以我使出了全身力氣把她抱住。這時,老先生不合時宜地走了進來,看到這情形,他先是很驚訝,但很快他的神色就恢複了正常。在聽了夫人的哭訴和我的解釋後,他還對我直道歉。

向收到一封信後心情大好的別墅主人和他的高貴夫人告別後,出鐵門時我看了看表:下午三點半,我的速度還算合格。我還需要回郵局交回我的出勤表,於是我迅速地在出勤表上的最後一封信後麵鄭重地簽上了我的名字。這樣一來,四點鍾之前我就能前往醫院看望叔叔了,我盼望著那一刻。想著即將與叔叔見麵,我什麽也沒多想,繼昨天那六個小時的秘密快樂之後,我的心情再次變得愉快起來。

到達國立醫院時,已經將近日落了,整個醫院籠罩在一片獨有的伊斯坦布爾憂傷晚霞之中,遠處的林木也在熹微中若隱若現。醫院挺大,乏味的白色建築一棟接著一棟,令人窒息,不一會兒我便在偌大的醫院裏喪失了意識,變得暈頭轉向。

實在沒辦法,我隻好沿著一條寬大的林蔭道慢吞吞地往前走,期待著遇上某個引路人。忙碌的一天即將落下帷幕,林蔭道上病人來來往往,有些人推著輪椅從我身旁掠過,有些人則緊靠著我身體蹣跚而過,我很快便被他們那種樂觀的精神感染了。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林蔭道有些長,路上的景色沒有多大改變。突然,我原本因為昏昏欲睡而模糊的雙眼變得清晰而靈敏,迎麵走來了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護士,胸前還紮了個粉紅色蝴蝶結,她幾乎是跳著走的,也許心情不錯。她看上去正值青春年華,活力十足,但幹護士這行太累了。她手裏還提著一個裝滿了醫療器械的塑料袋,步子也急匆匆的,或許是趕著去完成某項任務。管他呢,讓她給我帶帶路吧,興許她會答應呢,我想,她生著一雙棕色大眼睛,膚色也很健康,是個樂於助人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你們的醫院太大,我迷路了,”我主動上前搭話,但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姑娘說話了,於是臉害羞地紅了起來,“請問你可以給我帶路嗎,到住院部203號病房?”

她爽快地答應了,叫我跟著她走。我在女孩子麵前總是很靦腆,也沒敢跟她多說話,她走得很快,我一直尾隨著她。我們先是在無數條狹窄的林蔭道裏左拐右拐,最後又在一棟與醫院裏的其他建築沒有多大差別的白色建築裏來回穿梭,爬了好些級樓梯。

她示意我前麵就是203號病房,並禮貌地扭開不鏽鋼的球形門鎖,她的動作極為小心,沒有發出聲響,最後她把打開的門調到虛掩。她送給了我一個漂亮的微笑,我險些為此神魂顛倒,接著,沒等我做出回複,她就轉身離開了,我看到護士裙邊緣的褶皺隨著她的離開而產生的一陣微風而緩緩上揚。

我平靜了一下忐忑的心情,輕輕推開了門;門很舊了,盡管我力用得很輕,但還是發出了難聽的吱呀聲。第一眼我就看見了叔叔,我的弗朗茨叔叔。他正躺在病**,穿著醫院提供的病人專用服裝,腰上枕著幾個柔軟的靠墊,眼神呆滯地望著窗外那幾株高大而茂盛的樹。我在病房門口呆站了好久,你們可要知道,我是多麽不能接受眼前的這幅場景,我原以為這一切隻會在別人身上發生。他臉色蒼白,頭發淩亂,可見車禍後充足的睡眠也沒能緩解他的虛弱。然後呢,他看見了我,臉上終於可以看見一絲高興的神色,他招呼我再走近些,然後仔細打量了我一番。

“你來看我,我真的是太高興了。你看,我的病一下就好了。”說著,叔叔還把右手臂在空中用力地揮了一下,看起來還真是別無大礙。

叔叔的這句話一瞬間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很快就像親密無間的朋友那樣談了起來,用的是捷克語。不知為什麽,看著叔叔那憨厚的笑容,和他那身皺巴巴的病人服,我竟然萌生了想要欺負他的意圖。這種意圖,往往在那些什麽都不明白的人出現在你麵前時產生,就像之前的郵遞員出現在我麵前時那樣。當然,我還沒忘記其實我才是叔叔遭遇車禍的罪魁禍首,但誰又知道呢?誰又清楚實情呢?隻有我自己罷了。在我麵前,他暫時拋棄了所有的不愉快,叔叔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開心地暢談,好像對自己遭受的車禍,對自己遭受的苦難,對車禍的真相,都毫不知情,什麽都不懂,這種傻得可愛的天真促使了我欺負他的意圖的萌發。

你也許會問了,我怎麽欺負他呢?這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欺負,而是一種鑽空子,我要利用他的傷病,讓我得到利益。他付出了代價,卻什麽也沒得到;而我利用他付出的沒有回報的代價,讓自己取得利益。這難道不是一種欺負嗎?

叔叔的家在尼尚坦石,他在那兒有一間大公寓。他住的公寓樓是一棟現代化的建築,才建好幾年,很新。我很喜歡那裏,叔叔也時不時邀請我去他的大公寓住,我還能和他一起暢飲沒兌水的拉克酒。那簡直是神仙般的生活。公寓雖然大,但叔叔不允許我在他那兒長期居住,可我已經把那間大公寓當作自己的家了。我向叔叔表達了好幾次和他一起住的意思,但都被他拒絕了,這幾乎都快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如果不解決它,我的心理早晚會出事的。你瞧,上帝都在暗中幫助我,這能擋得住嗎?這次叔叔出了車禍,骨折和手術的傷一時也好不了,需要長期住院,那麽他在尼尚坦石的家就成了問題。它總需要人照看吧,再說,如果沒有人經常打掃的話,叔叔出院時那裏麵就會堆滿了灰塵,沒人願意住那裏麵。我是叔叔在土耳其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打掃公寓的重擔,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

“叔叔,您的家怎麽辦呢?”我問,語氣分外恭敬。

“放在那裏吧,不用管它,等到我出院時再說,”他毫無心機地說,似乎沒有覺察我的意圖,“不會被偷的。”

“那怎麽行呢?您是老板,現在您所有鄰居都在議論您遭遇了車禍,說不定哪天某個小偷就聽到了呢。再說了,您隻怕還得再住幾個月的院,到時家裏該被灰塵折騰成什麽樣啊!”

“叔叔,相信我,我可以幫您照看您的家,難道連我您都還不信任嗎?”我故意露出了一副難過的表情。

“噢……不,孩子,不是這樣的。我很願意把公寓交給你照看,我很信任你。”

“那就這麽說定了,叔叔。請您放心,您的家現在有保障了。”

“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你不是一個人住。如果你要去住,還會有一個年輕姑娘跟你一起在公寓裏生活,她和你年紀差不多大。”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叔叔居然還喜歡這個。我還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宿舍的同學就曾經對我說,不管什麽樣的人,隻要有了錢,那麽以往被他貶得再齷齪的事他都會去做。記得當時我還作了反駁,用的反例就是我的叔叔。

“你想到哪兒去了……她是我侄女,你不認識,有一半捷克血統,還有一半土耳其血統。目前在伊斯坦布爾讀大學,因為她母親怕她在學校裏住會影響她的學習,所以送到了我這裏來住。”

原來如此,叔叔還是那個永遠也沒辦法推翻的反例。不過,我倒不介意和一個年輕姑娘一起住,為什麽要介意呢?剛才送我來這兒那個漂亮女護士的一個淡淡的微笑,就讓我萌生了要盡快結識一名姑娘的意思,別的什麽都不說,就隻是那個微笑就讓我覺得任何付出都值得,更何況這個代價還是由我叔叔付的呢?

“當然了,叔叔,沒關係,我還是願意給您照看屋子,我不會影響她學習的。”我從病床旁的塑料椅子上起身準備離開了,好像是完成了既定的工作一樣。

“好吧,你下班後她應該一直都在家,我身上也沒帶鑰匙。你明天到了就說明來意,她會讓你進屋的。”

“好的,謝謝叔叔。時候也不早了,我就早點回家了,明天我還要繼續工作呢。”我說,邊離開邊向他做出再見的手勢,並且輕輕帶上了門。

外麵夜色已經降了下來,我心情愉快地哼著小曲走出已經變成深藍色的建築。雖然天色已經晚了,道路又陰森,但我心情還不錯,而且這兒離我那地下室公寓也不太遠,所以我決定步行回家。我突然記起我還沒跟叔叔問那個混血姑娘的名字,但踱著步思考了一會兒,那也不會影響到我們什麽,明天自然就見分曉了。

7.民族主義的抉擇

雖然夜晚已經來臨,但天空還是很仁慈,仍然給地麵留了一點光亮。那光很暗,隻能供我們看清灰色的道路、人的輪廓和影子。盡管如此,貧民窟地上的石子路還是讓我很難堪,它們把因潦倒、貧窮和醜陋而產生的憤怒發泄到了我身上,讓我跌了好幾跤。

我來到了一條稍稍寬闊點的路,而且很平坦,但可能因為材料的不同,這條路有點暗。我再拐過這條道就到公寓樓了,我的腿已經開始發麻,顯然走得有些久了。

我以前在伊斯坦布爾投遞數不清的信件時,經常看到這樣的場景。這種穆斯林陶醉於其中的美妙旋轉舞已經不會帶給我外來遊客般的新奇感,而是會激起我的自卑。麵對這些翩翩起舞的、對自己的精神感到無比滿足的崇高穆斯林,我總感到無地自容。

那是為什麽?為我自己的民族而悲哀,為我自己的文化而自卑。我想說的是,這世上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大民族主義,另一種則是小民族主義。生在一個小民族裏,我別無選擇:要麽學習世界上各種民族的文化,做個心胸開闊、有遠見的人,要麽對外界的文化縮手縮腳,封閉自己。

我選擇了前者;而大多數人呢,他們選擇了後者。他們說我背離了潮流,在自己的民族前大逆不道,因此,我注定是孤獨的。

8.天使古爾琪

上帝慈祥的臉龐,不會帶給我們內心多大的震動,我們熟悉他,平日的禱告就是良好途徑。相反,我們不認識天使,我們從沒見過她,她在我們心目中僅有一個美的概念。跟你們一樣,當遇上一名天使時,我也會因為陌生的美而心情激動。而隻要我在特定的某個人身上發掘出這種美,陌生也會變成拉近我們之間距離的絲帶,她也就成了我的天使。

年輕的漂亮姑娘,我是不怕結識的,而且我在伊斯坦布爾也沒什麽機會接觸女生,我的內心始終還留有一塊沒被現實侵略的空地。那塊地空****的,上空**漾著粉紅色的雲朵,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隻有虛無縹緲的雲霧,如果伸手去抓,那絕對會是一無所獲。當然了,我喜歡年輕姑娘,但這並不能代表什麽,我對此從來沒有任何行動。我的腿不住地顫抖,腳踩在地上也像是踩在另一個星球的地表上似的,瞧,這就是我的能耐,一個大男人在見一個陌生姑娘前的表現,這太讓人笑話了。在姑娘麵前,我沒辦法壯起膽跟她們講話,就好像我們之間語言不通,要是上前跟她們說話會被她們嘲笑似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結成一隊的姑娘發出一串美妙的笑聲了,說實在的,如果當時我從旁邊經過,我善於猜忌的心會無故竄上來,誤認為她們是在嘲笑我。

姑娘們很美,笑聲也很美妙,但她們卻引起了我的厭惡和恐懼,估計她們也沒料到。成為天使或魔鬼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而且,它是在別人的一念之間,別人在稱呼上享有絕對的主動權。所以,因為漂亮姑娘中的任何一個不是特定的那個人,我在她們之中沒看見天使,並且放眼望去,她們竟全都是魔鬼。

強烈的認識欲望讓我很快就到達了公寓門口,這是我所沒有料想到的,這道象征著聯係的門竟然到來得這麽快。我猶豫了一會兒,為了讓自己拾回信心,讓自己和女孩子說話有那麽點把握,在往事中尋找點自我安慰是必須的。要找點自我安慰並不是什麽難事,隻是數量問題,它要求我尋找一件和女孩子深入聊天的往事,而這事恰好又隻有一次。和女孩子深入聊天的事,那的確是有的,有一件。朋友聽了都說那是初戀,我也看過屠格涅夫的《初戀》,同時我也很願意把它當成是我的初戀。那還是在布拉格一所中學裏,在學校裏某間在天花板的裂紋處長滿了爬藤植物的老教室裏,兩個挨著的座位上,我的初戀就那麽平平淡淡地發生了。她是我的同桌,我靠著被操場上頑皮的男孩用足球踢破的窗戶坐,她就坐在我旁邊,我還記得我們課桌的連接處有一天還長出了一株小植物,為此她高興了好些天,我也就跟著高興。當其他女同學還把頭發束在腦後時,她就是一頭波浪形的披肩棕紅長發,樣子比別的女同學更成熟、更可愛。我們沒完沒了地聊天,一聊就高興得忘了時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聊天我們怎麽都不覺得厭倦,和對方說一整天的話就是樂事。我們什麽也不懂,因此我們在畢業後就失去了聯係,它平平淡淡地結束了。我不清楚我跟她當時到底聊了些什麽,但至少現在看來,它還能給我一點安慰,我曾經還能跟女孩子聊這麽久的天,我現在當然也能做到。

門在我敲了三次後被打開,我還是覺得她給我的時間太少了,不過,門被打開得很慢,像是被風吹的一樣,這讓我的心情漸漸平穩下來。

在我說明了來意後,她禮貌地邀請我進屋,然後請我在客廳沙發坐下。我當時還戰戰兢兢的,所以我全都照做了。她有一雙大眼睛,嘴唇是自然的紅色,棕色皮膚,黑色的長頭發,身材高挑。總之,她活力十足,很漂亮,能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真是我的福分。她很勤勞,而且很會持家,我一進屋,她就在公寓裏忙活了起來,給我端茶送水,還遞上了擦臉用的紙巾。她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擦被她不小心弄髒的玻璃桌子,上麵被她灑了點水,我一直都不敢直視她。我通過玻璃桌子的反射看她認真擦桌子時的表情,希望讓自己在叔叔的公寓裏表現得更自然一點,但很不幸,這非但沒讓我更自然,還使我更緊張了,是的,我愛上了她。她擦得很認真,在這過程中,我一直用玻璃桌子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發。我一直觀察著我的至愛,天啊,她美得簡直像職業模特,一旦看見她,我什麽都沒法做了。

“對了,我叫古爾琪,很高興認識你,你是我認識過的最有意思的人。”她落座後說。

古爾琪,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樣。你就是我的天使,我的天使古爾琪,我相信有一根紐帶已經把我們聯係在一起了,我們之間已經不再陌生,你現在就是我的天使。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你我已經愛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