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

睡夢中,一切都呈現出一種不能觸摸的狀態;或許我已經沉入了淺睡眠的夢中,因為我甚至能瞥見周圍模糊的輪廓。我側了一個身,粉紅色的棉被像小山丘一樣連綿起伏,腦袋裏逐漸浮現出一個畫麵:散亂的發絲鋪在潔白的羽毛枕頭上,妻子美麗的右麵頰對著我,優雅地陷入羽毛枕頭中,夢幻在妻子微微挑起的睫毛上不斷跳躍。我還沒有完全擺脫夢境的困擾,就伸出手臂試圖把妻子挽在懷裏,但是什麽也沒摸到,卻在刺著花紋的床單上劃出了幾道圓圈。此時我覺得自己非常幸福。我努力搜索腦海裏與妻子一起生活的美好時光,幾乎把一切細節都全盤托出:當我還徘徊在現實與夢幻邊緣,希望把她攬入懷中時,她早已坐在客廳裏那張刻著花體英文的木桌旁,開始新一天的工作了。我並沒有因為沒摸到妻子而覺得遺憾或是惱怒,因為我想到這次也是那些美好的時光的複製,於是腦袋中又浮現出那一幅美妙的畫麵。被深藍色窗簾遮蓋的房間裏不斷地擴散著寂靜,木地板發出的微微聲響的沉寂甚至更甚於寂靜,然而我並沒有特別注意,隻是認為這是一人獨自在房間裏時發生的很正常的事情。當外麵的暗光透過深藍色窗簾映照到房間裏時,我才發現我有點焦慮,手心滲出了汗,心跳也加速了。我聽到了街上小商販敲打著金屬製成的日用品發出的聲音、鄰居家發出的不間斷的開門關門聲、寒酸的清潔工清掃街道時發出的難聽的聲響,當這些聲音代替寂靜,不斷回**在我耳朵裏時,我已沒了半點睡意。

我穿好了衣服,連被子也沒有疊,呆在窗前看了看被微風輕拂的深藍色窗簾,我甚至可以略微看到對麵那棟建築物灰色的牆麵。我沒有把窗簾拉開,我似乎很清楚,我的焦慮不是因為房間裏似有似無的黑暗。我出了臥室,一遍又一遍喊著妻子的名字。走到刻著花體英文的木桌旁,上麵雜亂地擺放著一些稿件,還有一些妻子掉落的頭發。我頓時覺得很難過,妻子始終沒有回音,空****的客廳裏隻有我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呼喊;我還害怕妻子的那些落發,會在不經意間隨風飄灑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而我又缺乏耐性去將它們清掃,那麽我對妻子的思念,不是隻要我停留在家中每一塊空間上時,就會從我心中噴湧而出嗎?

客廳裏的窗簾不知何時被拉開了,清晨的情愫彌漫在客廳裏,我感覺身上某個部位極不舒服,但我又不能確切地描述出這個部位在哪裏。住在對麵的那位鄰居,從大清早就開始忙活。不斷有人登門拜訪他,而他的眉飛色舞又讓我焦慮。每天的這個時候,就有各個出版商開始拜訪妻子,商討新書或者文章的版權問題。看著妻子整天坐在木桌旁,皺著眉頭獨自思考著問題,我都感到手足無措,但是我卻逐漸開始認為那是妻子存在的唯一標準:有一次妻子沒有坐在木桌旁提筆工作,結果是因為她病了,還有一次則是因為手指受傷了。

我再次感到手足無措,這次妻子是因為什麽而離開了木桌呢?我看著桌上散亂的稿件,心裏一陣刺痛,在我的記憶裏,妻子從來沒有這樣雜亂地擺放過她的稿子。我心想,她一定是出去買日常用品去了,或許她是去出版社了,我慌張地想出各種各樣需要出門辦的事:買肥皂、嗬斥那些任由瘋狗亂吠的街道管理人、尋找合適的墨水和紙、去圖書館借書。我想此刻的你正在嘲笑我的自我安慰,與你一樣,我也在嘲笑著我自己,我試圖在眾多繁雜的事件裏窺出端倪,卻總是抓不住最重要的那件事。我明知那是徒勞的,可我還是不斷呼喊著妻子的名字,我心想,她隻要輕輕張一下口,我就可以從無數回旋的回音裏辨別出來。如果我沒記錯,昨天晚上晚飯後妻子就開始伏在木桌上寫字,一直持續到午夜;然後我在木地板上踏出抑揚頓挫的聲響,來到她身旁,在她躬著的背上披上了一條白色毛毯,告訴她該睡覺了。她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一臉的疲憊,幾乎要掩蓋掉她的美麗。

我在廚房門口發現了那條白色毛毯,它正安靜地躺在地上。我沒有把它撿起來,這要是在平時,妻子會狠狠地罵我一頓,我心裏又一陣刺痛。我花了很多時間把整個屋子搜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妻子的蹤跡。在除了木桌的其它地方,我甚至連妻子的氣味都沒聞到。

她離家出走了嗎?我開始從最平常的原因推理起。經過一段時間的平靜,我已經不會用“外出買東西”的愚蠢理由來安慰自己了。我仔細地翻看記憶,搜尋著我何時何地不小心惹惱或是激怒了她。接著,我總結出了惹惱她最有可能的理由:在她寫作時打擾了她,或者在她閱讀時打擾到了她。我草草地翻了翻桌子上的稿件,盡管我沒有心情看這些煩人的文字,但是我仍舊希望從中看到妻子在某個角落給我作的提示。我稍稍感覺安穩了點,因為昨晚我在她寫作時催促她去睡覺,這顯然惹惱了她。那麽她到哪裏去了呢?我看了看擺在桌子上的書和稿子,它們在提示我妻子去了圖書館。待我把這些從起床起就開始困擾我的問題解決後,我忽然發現我快要發火了:妻子想遠離我,她想獨自一人呆在圖書館裏,終日和書籍與文字做伴。書籍和文字到底有什麽魅力,每當我向妻子問這個充滿孩子氣的問題的時候,她總是把頭又重新埋到書堆裏,慢慢地說:“親愛的,我要忙了!”看著妻子如此熱愛這世間的某一樣事物,我很明白,那一刻妻子肯定感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感到我是多麽的幸福,盡管我每天奔波在世俗、肮髒的社會上,受上司的訓斥、為金錢而跟路邊小販斤斤計較、熱衷於妻子的美貌,但我仍感到幸福,我所熱愛的,就伏在那堆舊書後麵忙碌著,是多麽觸手可及啊!

我抱著我妻子撰寫的書,急匆匆地出了門。我穿過狹小的小巷,聽著不絕於耳的車鳴聲,在前往圖書館的同時用眼角搜尋著妻子,盡管我清楚我不可能在這些地方把妻子找到。來來往往的路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我額頭上滲出了汗,或許他們在懷疑我偷了書,正在慌亂地逃跑。他們可能還更加奇怪:這是個什麽樣的小偷,居然還會去偷三本書?要是在平時,看著這麽多人盯著我看,我早就衝上前去和他們理論了起來,但是今天我要找我的妻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可以忽視。在小巷裏趕路的同時,我想,我還可以找一條更加破敗、老舊的小巷前往圖書館。因為妻子曾經對我這麽期望過,她對我說,如果我那樣做,那麽我就等於穿破了一層迷霧,觀察著我們還未出生時的世界。我與她走過一回那樣的小巷,她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和認真。她輕撫著石板築成的牆,那石板已經斷裂成一層一層的,寧靜在這些斷層裏不斷遊走,就好像是在走迷宮。我對妻子說的那些話,以及她的那些行為,感到不可理喻,我不懂;但我知道,我無法自拔地愛她。

來到圖書館後,一切都來得那麽突然,妻子沒有在那裏,我失望而歸了。在回去之前,我罵了那位我很熟悉的圖書館管理員——他還是妻子介紹給我的,我罵他蠱惑了我的妻子,讓她深陷於書籍與文字這個魔坑,並且連我這個丈夫都不知道她為什麽如此沉浸於文字和書籍。他無奈地聳了聳肩,表示無能為力,當我轉身準備走下台階時,他告訴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力量驅使我的妻子鑽入文字和書籍之中。

你在哪裏?我要多久才能了解到你的內心?你又要多久才肯現身?你知道嗎,我可以忍受失去你五十年,卻不能忍受你沒有理由的消失五十年,這樣我會瘋的。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天空像末日來臨般的沉寂和灰暗,和緩緩飄落的雨點。

回到家後,我才發覺屋外的空中飄起了雨。行道樹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若隱若現的迷霧。我驚奇地發現,對麵那棟建築物的牆現在已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坐到了木桌旁,整理起自己的思緒。要變得冷靜,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但也隻是說說罷了,我無法在妻子失去蹤影的情況下變冷靜。我想起了祖父,每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總會向他哭訴:“我的五彩彈珠不見了。”他總會摸摸我的腦袋,安慰我說它們總會自己出現的;到晚上的時候,那些五彩彈珠總會出現在我書桌的抽屜裏,然後祖父與我的歡笑就會填滿整個屋子。我感到孤獨,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辦一件事是這麽困難。我沒有辦法,雖然我現在領會不到書籍文字的魔力,但是我決定充當妻子的學習者,我要感受妻子平常是如何思考的。

當我提起筆,望著潔白一片的紙時,我才發現這是件多麽痛苦的事。我隻隱約記得妻子某日突然要求我坐在她的對麵,與她談一些有關文學的話題。這些談話內容,我實在是記不起了,我的腦中填滿了和妻子共同生活時發生的瑣事,我認為那是我幸福的源泉。然而,當我繼續沉浸於往事時,我突然感覺我是多麽的痛苦,我從未像現在一樣孤獨,我沒能了解我的妻子,她便離我而去了。神奇的是,當我爬出回憶的泥潭後,那些被我遺忘的、曾被我認為是痛苦的記憶又清晰了起來。

在原來的日子裏,我自以為足夠了解妻子,便時常在她工作時要求她停止寫作。她的臉上最開始浮現出一種無奈的表情,認為我無藥可救;然而經過手托著下巴的短暫思考後,她的臉上又顯現出一種寫作和閱讀時才有的認真表情,還伴著微微的笑。我高興極了,因為似乎妻子終於肯放下紙筆,與我交流了。“什麽?你要我和你進行那些‘世俗’的交流?”當我向她表達我是多麽的歡欣時,她卻向我潑了一桶冷水。接著,她把我右手拽著,嚴肅地要求我坐在她的對麵,同時,她把堆在桌子上的書籍移到了地板上。

我顯得極不自信,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說些什麽。妻子卻微笑著,語調緩慢地向我講述她心中的文學:自由、深入靈魂、充滿樂趣。我搖了搖頭,我無法理解她說出的詞語,同時我又感到可怕:平日裏我熟悉的妻子到哪裏去了?“你最重要的是什麽,是金錢?”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我就回答出了“不是”,但接下來我卻不知道那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知道你跟大多數世人一樣,”她說,“連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都不知道。”我當時很想這樣回答:是家人,我最重要的是家人。但是我卻沉默著,我總覺得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的答案不會這麽簡單。“我們能觀察我們還未出生時的世界,我的靈魂寓居在這個我們還未出生時的世界。這個世界還在;但是,我很擔心它的安危。”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顯得多麽的擔心和心痛,以至於我都要開始難過起來了。我急忙問她:“這個世界是什麽,它是不是就在我們身邊?”“我看到你們對它的虐待,我很難過;它開始衰亡了,我卻無能為力。”她說。

接著,她遞給我一張白紙和一支鋼筆,要我寫一些文字下來。我正要問她我要寫些什麽時,她卻漫不經心地告訴我,一切都隨便我。然後,她把那堆書重新移到了桌子上,把她的臉完全遮住了。我感到一陣絕望,但很快便提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在寫的過程中,我不時把頭抬起來,想看看對麵的妻子,我突然感覺妻子離我是那麽遙遠,她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獨自進行她對“世界”的救贖。

天快黑的時候,我完成了寫作。妻子似乎早有準備,她從我手中迅速拿走那一張軟綿綿的紙,上麵爬滿了扭扭曲曲的文字。我對妻子對我寫的東西那麽感興趣而感到詫異,我隻不過是寫下了我認為我最幸福的一天:早晨,在妻子的親吻中醒來,隨後輕鬆地踏上上班的路,愉快、輕鬆地完成工作,最後沿著栽著無花果樹的河岸走回家,並在路上小商販那兒撿無數的小便宜。正當我為完成了這項艱苦的任務而感到高興時,妻子把那張寫有我寫了一個下午的文字的紙撕了個粉碎,憤怒地罵道:“愚蠢!”隨即便摔門而去。

那天很晚,妻子回來了。屋子裏的黑暗、陌生的寂靜、客廳裏有氣無力飄動著的窗簾,都沒有讓妻子感到驚奇。聽到她疲憊的腳步聲,坐在木桌旁邊的我甚至都沒有起身去迎接她,隻是呆呆地望著她在黑暗中的身影。我第一次感覺到,那個婀娜的身影、早已司空見慣的書堆、我倚著的散發著墨香的木桌,是那麽的陌生;然而,在家門口拐角處的那個小商店裏呆了大半輩子的老大爺,與我素不相識,卻可以帶給我一絲熟悉的溫暖。

“那個世界,是文字和書籍嗎?”我問她。

她搖了搖頭,小聲、疲憊地說:“不是。”

她再也沒要我坐在她的對麵,與她探討問題,並寫一些文字了,直到今天她失去蹤影。

不過,此刻已經清楚地記起這些“不愉快”記憶的我,除卻滿心的悲傷,就隻剩下一個問題: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麽呢?因為我明白,要找到妻子,就必須徹底弄清楚這個問題。

我又在家中翻箱倒櫃了,就像小時候我發了瘋似的找五彩彈珠,那時候祖父常常幫我。現在沒了祖父,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麽東西,但那肯定不是五彩彈珠。原來,兒時的回憶不僅可以讓人感覺到快樂,還可以讓人在孤獨中尋求到一種慰藉。

我時常有這種感覺:當我抱有某種明確的目的去尋找某樣事物時,那樣事物便會像小孩子似的躲避著我。在童年時代,我恨閃閃發光的硬幣,它總在我急切需要它時消失不見,直到父母為此罵我一頓後才會現身。所以我的童年之夢填滿了五彩彈珠,我根本不會為它的失蹤而挨一頓罵;然而它卻會在祖父的安慰下,或在我倍感無聊之時,適時地躺在木抽屜裏。現在,我不禁問著自己:我是在尋找什麽呢?我滿心歡喜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這樣問著自己,不懷有任何目的,希望有某個神奇的事物闖入我的生活,或者指引我接下來的路途。

我發現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地方——妻子的書房。於是我推開我幾乎從未踏入的書房,呼吸著陌生又新鮮的空氣,輕輕地翻看書架裏浩瀚的書籍。我開始了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的搜尋,書籍千篇一律地被覆上了一層墨綠色的硬殼,散發著悠遠、古老的氣息。憑著自己的第一感覺,我從書架的底層的最右邊抽出了一本毫無特點的書——頓時,就像是廣袤無垠的沙漠刮起了颶風——暗黃色的灰塵撲麵而來。我厭惡地用手撫了撫書的封麵,露出了一個被染成金色並微微突起的名字。我定了定神,確信了書的名字叫做《被遺忘的城市》。

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它是我妻子寫的。在我與她的幸福生活的回憶裏,她從來沒有這樣冷漠地對待她寫的書。我低頭掩麵,一遍遍責問自己的疏忽大意:我太——甚至根本不了解我的妻子。

我感到一種細膩的情感慢慢滲入了我的心,但當我放下這本書,那種奇怪的感覺卻又煙消雲散。毋庸置疑,這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覺是這本書造成的。我感到妻子是多麽觸手可及,但我卻沒了原先看著她的那種幸福感。看著這本《被遺忘的城市》,我似乎已經觸摸到了妻子的手,潛意識裏妻子正在一頁頁發黃的紙上沙沙地認真寫著,我還是照舊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但是比起原來卻更近了一步——我至少可以看清她寫的文字了。

深藍色的薄霧靜悄悄地為整個城市拉上簾幕,已看不見那所謂的城市。

當我的目光掃過這一行時,我條件反射似的呆滯了下來。思考片刻之後,我沒有繼續看下去,而是仔細揣摩著這個句子的深一層含義。過了不久,我就把書合上了,把視線移到了窗外。

雨悄無聲息地斜飄了進來,我的腳感到一絲微涼。透過模糊的窗玻璃,我看到了鉛灰色的天空,越來越大的雨點呈現出蒼白的病態。此刻的我,隻能懷著痛苦,驚歎著城市的自我封閉。

我努力睜大眼睛,卻連路上有幾個行人都數不清了。這讓我想到了臥室裏還沒有拉開的深藍色窗簾,我隻能看到光線透過它照映在牆壁上的模糊影子。我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門突然被敲響了。顯然,冷寂的氣氛掩飾不住我的興奮:妻子終於回來了。然而,我又失望了,敲門的不過是一位風塵仆仆的郵遞員,他把一本雜誌連同一臉的稚氣遞到了我的手上。“這是新一期的《城市》,請收好!”他說罷,就騎上嘶叫著的摩托車,迅速離開了。深藍色的封麵讓我頓感親切和異樣,城市果真是如深藍色一般永遠靜謐嗎?

我又坐到木桌旁邊,翻開雜誌仔細閱讀,因為我堅信一個道理:它是妻子常年訂閱的,我肯定會從中窺探到那個“世界”的信息。

於是,我一口氣就閱讀完了雜誌裏自稱“幕布”和“迷霧”的兩位編輯撰寫的專欄,以及另一位自稱“深藍”的編輯為雜誌撰寫的名為“城市”的文章。借著閱讀的興頭,我還讀了幾個妻子在《被遺忘的城市》裏為讀者講的小故事。我明顯地感覺到,我漸漸地由外及內了。

大家或許不知道,除了蘇丹和真主,伊斯坦布爾還存在著一位我們無法想象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做埃斯基。他鄙夷整天在蘇丹周圍諂媚的各種官員,他甚至不接近宮殿,就連蘇丹與人民歡慶、在全城禮拜日的時候都不去清真寺參加禮拜。他喜愛自由,見過他的人都這麽形容他。在一個小島上,人們時常能看見他躺在椅子上,眼神迷離地頭朝太陽,好像在遠遠地看著伊斯坦布爾,他似乎無比享受這樣的生活。於是,人們喜歡這樣稱呼他:無所作為的埃斯基。他永遠都是那副老樣子,永遠都不會因為某人而改變。他還會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裏泛舟遊覽,獨自搖著船槳,直至深夜;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是多久上岸的。

沒有人再稱他“無所作為”了,因為那些人都已經陸續死去;他也用不著鄙夷那些諂媚的官員了,因為隨著時間的流淌,“蘇丹”的稱號已不複存在,一個帝國在夕陽下終於土崩瓦解。他還是那副老樣子,獨自躺在椅子上,或是獨自泛舟遊覽,但他卻多了點失望和蒼老。這是無比奇怪的,埃斯基永遠都不會老去或是死去,這是他讓我們無法想象的原因,但他居然顯出了點蒼老!

“欣賞伊斯坦布爾——甚至是整個土耳其的最佳位置,不在亞洲這邊,也不在歐洲這邊,是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那座橋上!我佩服現代人的聰明伶俐,但我們的雙眼會被蒙蔽。在橋上觀賞到的什麽是美的?是岸邊立著的破損汙穢的廣告牌,還是在海峽裏鳴著汽笛的舊輪船?”他說。

於是,在合適的地域中,也就是在那座帝國時代不曾有的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大橋上,埃斯基縱身一躍,伊斯坦布爾失去了這位我們無法想象的人物。

我花了近一個晚上的時間閱讀完了《城市》和《被遺忘的城市》。我越發對“幕布”、“迷霧”和“深藍”感興趣,以至於我都快遺忘了對妻子強烈的思念。不知為什麽,看著窗外持續了一整天的陰雨,和城市裏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濃霧,我迸發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認為那三位《城市》的專欄作者——或者是編輯,與我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我像是在癡人說夢,但我仍然固執地認為,那三位——或是三位中的其中一位編輯,時常在我的夢中出現,或是與我有著深深的情誼。在濃霧微微發白之時,我在發黃的紙張上杜撰了上麵的那個小故事,這大多要歸功於“幕布”、“迷霧”和“深藍”以及我的妻子。從妻子的《被遺忘的城市》和“深藍”的文章裏,我引入了伊斯坦布爾和博斯普魯斯海峽;從“幕布”和“迷霧”的文章裏,我引入了原本僅僅是長命百歲的埃斯基和整天躺在椅子上或泛舟遊覽的悠閑行為。在我大膽地引入由不同的人所寫的內容時,我深深地感到疑惑,為什麽將這些東西東拚西湊後會使這個整體散發出一種別樣的光芒;就好像那三位編輯,連同我的妻子,與我有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聯係,我才能將那些來自不同心靈的文字音符匯成一整張完美的樂譜。

當我流暢地寫完這個小故事後,我對我能寫出這樣的東西而感到不可思議。我曾經以為自己寫的東西隻會被妻子撕得粉碎;但這一次,我的筆下卻出現了這樣一個我無法描述的東西。寫完之後,我就開始逐字逐句地理解我寫下的文字;但無論我怎樣費盡心思地揣摩其中蘊涵的深刻道理,這些文字卻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層薄紗,我無法再次真正把握其中的意義。

隨後我便放棄了繼續深究下去。想到妻子看到這篇小故事時肯定會驚訝地張大嘴巴,並欣喜地吻我,我居然笑出了聲。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否隨著這個小故事的誕生而稍稍好轉,但是聽見窗外在近乎黑暗的環境裏越下越大的雨,狠狠地落在專門擋雨卻已經破損不堪的屋棚上而發出的刺耳的聲音,我的心就又涼了一截。

我把這個小故事重新抄了一篇,放入了精心準備的信封裏。我想向《城市》投稿,因為那三位編輯在雜誌的序言裏說,他們缺少夥伴,他們想找到一個誌同道合的朋友。我想,如果是妻子,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應征這位“誌同道合的朋友”,她放不下她的文字,以及她所說的那個“世界”;從我知道妻子失蹤的那一刻起,我都明白自己隻能充當妻子才能真正體會到妻子的思想,我想,這樣會讓我離失蹤的妻子更近一些。或許自打看完三位編輯和妻子的文字後,我就萌發了與妻子一同進入那個“世界”的想法。我總是認為在陌生人麵前要求他們與自己成為朋友是一件極其厚顏無恥的事;可這次,我卻拿著那封投稿信,拍著胸脯、充滿信心地說:“我要成為他們的夥伴!”

我拿著那封我視為性命的投稿信小心翼翼地出了門,順便還驚歎了路麵的朦朧。我常常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胡思亂想,想這時的街道如果擠滿了人會怎麽樣,想為什麽這裏現在是空無一人;然而今天我卻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心情愉悅,同時又感到一絲寂寥。東倒西歪的建築物被濃霧靜靜地裹在了懷裏,大雨讓迷霧緩慢地移動了起來,就好像那些為我所熟悉的建築物在夢境中漫步著。

不知為什麽,看到這般景象,我感到害怕,但這種害怕不是由妻子的失蹤造成的,就像我生活中另一件與我朝夕相處的事物即將要逝去一樣那種害怕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欲望去看看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我想看城郊那條清澈的河流和河裏總是充滿著活力的魚,我想看市中心已經存在了近兩百多年的古老大劇院,我想看各種各樣的寺廟和宮殿。放眼望去,濃霧彌漫在眼前,大雨模糊了雙眼,城市竟然如此蒼白,我感歎著這座城市如今對我是多麽陌生。

將信鄭重地放入郵筒後,我低著頭,伴著似有似無的腳步聲,回到了家,靜靜地等待著《城市》的回音。同時,一種強烈的無法割舍某件事物的感情在我心裏擴散開,然而我並不知道這意味這什麽,是意味我已經沒有理由的失去了妻子,還是意味著我的另一件與我幾乎無法離開的事物已經悄然逝去?

在木桌上與書本和紙張迷迷糊糊地共眠一夜後,我失望地發現濃霧依舊沒有散去,大雨甚至變得更傾盆了。奇怪的是,我沒有像昨天那樣急切的想要找到妻子了,我似乎在內心裏理解了她,懂得她為什麽要離我而去;然而冥冥之中我卻一直在回憶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光,我明白,我還是想要找到妻子,與她繼續往日那種幸福生活。

我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一個新聞節目正播放著令我心驚的消息:大雨和濃霧持續不斷,河水猛漲,已經淹沒了河岸邊那座有五六百年曆史的古老廟宇;人們幾乎暫停了所有的工作活動,城市陷入了癱瘓,而死寂的天空似乎預示著這場無名災難的延續。

我起身關掉電視的那一刻,感到自己像遭受到了一場巨大的災害,例如地震、台風。然而以往我則習慣把自己鎖在家中。某天我對妻子宣稱世間的一切都不關我的事,她立刻對我投來了鄙夷的眼神,我感到事情不妙,於是又加了一句“當然,你關我的事”,但這並沒有改變她對我的態度。沒有妻子的訓斥和教導,現在我居然感到一座城市對我有著這麽大的影響:它的安危能影響我的情緒。這一次我甚至連妻子都顧不上了,急得在家裏團團轉。

門被敲響了。在被風雨肆意吹打的門口站著的,是兩位陌生男人。

“你好,我是‘幕布’。我們已經看了你的投稿,覺得很難得。”“幕布”戴著一副眼睛,穿著藍色的格子襯衫;盡管全身濕透,他還是不失風度。

“我是‘迷霧’,我們決定與你談談。”他沒有戴眼鏡,比“幕布”矮一個頭,衣服和頭發完全被淋濕了,模樣狼狽。

如果不是他們報上名來,我甚至就以為他們隻是兩個借地方避雨的普通路人。

“我可以成為你們的夥伴嗎?”

“當然,我想你也跟我們一樣,都很心急。”“幕布”說。

“但你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心急嗎?”“迷霧”說。

“幕布”和“迷霧”與我談話的同時,把我拉出了家門。我與他們一同漫步在落著大雨的沉寂的街上,並接連下了幾個斜坡。看著周遭如白熾燈般晃眼的濃霧,我感覺,盡管我現在幾乎看不清他們的麵龐,但我卻覺得他們卻深入了我的內心。

“你們看,簡直是胡鬧!什麽亞美尼亞建築、古俄羅斯建築、蘇聯建築、哥特式建築,都堆在這個街巷裏。”“迷霧”幾乎要發起火來。

順著他在空氣裏手臂模糊的影子看去,我隻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裏有塊稍黑的地域,完全看不清那些雜亂的建築,我不由得慶幸了起來。

“不過還好,如果不是那些惡心的記憶,我們就根本不知道這些愚蠢的拚湊了!”

聽著“迷霧”和“幕布”的一唱一和,我突然覺得心裏缺了一個什麽重要的東西似的。

“‘深藍’在哪裏?你們不是有三個人嗎?”我問。

接著就是一陣好像短暫而似乎又長久的沉默。

“不好意思,‘深藍’不能來見你,雜誌的事務需要由‘深藍’來處理。”“幕布”說。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幕布”所說的“深藍”因為“雜誌的事務”而不見我是一則他們精心編造的謊言。

我沒有做回應,隻是跟著他們一直走著,路上的一切都是蒼白的。我既沒有挖空心思想妻子到底去了哪裏,也沒有在“‘深藍’到底是誰”這個問題上做過多探究,我明白現在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深藍色的薄霧靜悄悄地為整個城市拉上簾幕,已看不見那所謂的城市。

我恍然大悟,事實幾乎就在我眼前,我卻沒有將它發現。也正因為如此,妻子才會離我而去吧。那個“世界”就是這座我們與之朝夕相處的城市,原諒我曾經的無知和愚昧。我目睹著城市所遭受的劫難,唯有避開,唯有避開,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就像妻子或是“深藍”那樣,一個選擇離我而去,一個則選擇不見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