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棉花,我與繪畫003

“有事嗎?”她的舉止很優雅,她慢悠悠地問我。她在強壓著自己的慌忙。

我卻無話可說。

就這樣,我回到了我的位置上,如釋重負地坐下來。我心情十分激動,因為我想到剛剛我與她在另一個世界中麵對麵地相處了一段短暫的時光,我感到在我與她的二人世界中無拘無束地暢遊了一會兒。我忽略了除“櫻”目光之外的任何人的目光,消退了他們製造出的噪聲,讓他們派出的不懷好意的軍隊潰不成軍。我幾乎遺忘了所有煩惱,我全身心的投身於畫畫的世界——我已經好久沒這樣做了,而且,我甚至已經忽略了“櫻”在我左前方的存在。

那天繪畫課結束的時候,她跑過來遞給我了一封信——其實那就是一張紙條而已,不過在我心裏,它和一封珍貴的信有著同樣的功效。她把信塞在我手裏後就迅速離開了畫室,或許她是看到了我臉上那個令人尷尬的充滿驚訝的表情。那是她第一次這麽早就離開畫室,這顯然是我沒料到的。我結合到人的心理變化安慰自己說,她並不是討厭我,這封信可以證明她的想法,不管內容是好是壞,她總歸是給了我一個信號。我想立刻把那張被工整地折好的小紙條打開,但我的自私在這方麵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像個孩子一樣不想任何人靠近它,畫室不是我閱讀它的地方。紙的顏色是她喜歡的粉紅,這激起了我對紙張下麵她的字跡的強烈好奇,那裏麵有著怎樣精巧的布局,有著怎樣複雜的迷宮呢?我緊握著紙張還可以感到她手中的餘溫——顯然在把它遞給我之前,她很焦躁不安,她沒有意識地長時間握著它,在猶豫中考慮要不要把它給我。不知不覺,她把這樣的困惑傳遞給了我。我似乎贏下了這一回合,我甚至可以拋開信中的內容,就可以宣告我行動的成功。

回到家後,我躡手躡腳地進了臥室,卸下了那些沉重的畫畫工具。那張在傍晚的幽暗中散發奇異光芒的粉紅色的小紙條小巧得在我手中都可以忽略不記。我下意識從門背後向客廳裏張望——就像小時候和朋友們捉迷藏那樣,還好,這沒有引起爸爸他們的注意。我坐到書桌前,打開了擺在桌麵左上角的台燈,然後像即將要把玩一個精巧物件似的把信放到了桌子正中間。在白熾燈燈管中流動的耀眼光線在周遭昏暗的映襯下抖個不停,就好像我此刻的心情一般。我沿著小紙條有力的折痕,緩緩地把它打開,沒人知道我是如何度過這一段難熬的時間的。“請你不要再給我鉛筆了。”她在信中說道,筆跡在這裏有些潦草和慌張。“你的突然出現讓我變得慌亂和緊張,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這簡直是一種折磨,連這支鉛筆都讓我的心一刻不停地怦怦直跳。”她繼續寫道,這兒的筆跡有些含混,有些字的筆畫明顯是一筆帶過的,似乎是想蒙混過關。“畫師先生經常表揚你的畫,這是我了解你的唯一窗口。我以往從沒正眼瞧過你,在畫師先生那兒看了你的畫後,我就做了這個決定。”她發自肺腑地寫道,到這裏,她的字跡才逐漸清晰起來。“請不要再打擾我了。盡管我不怎麽喜歡畫畫,但我希望在有限的時間裏安心畫畫,既然伯伯要我來學畫,那麽我就應該把它做好。謝謝你的鉛筆,我會盡快遺忘在它背後發生的事。”她最後寫道,字跡又重新變得潦草和含混。她用我送給她的鉛筆寫下的這些內心獨白比我想象的要短許多,僅僅隻有幾行,不過這仍然不能打消我的激動:她原來是這樣想的!這說明了她願意把她的內心和我分享,一個人願意把自己內心世界展現在另一個人麵前,就能夠說明那另一個人對這個人是多麽的重要。

我不舍地停止了閱讀,把這封飄散著一種特殊香味的信工整地沿著先前的折痕重新折好,鄭重地放入了衣服口袋裏,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讓它一直陪伴我。我若有所思地想,我是不是要照她說的那樣做呢?明顯地,她在說反話,這封短信裏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在告訴我一定要跟她說話,要我抓住機會,不要讓這個相遇變成回憶。我很願意讓畫畫化作聯係我們的紐帶,盡管她已經在信中告訴我,她不怎麽喜歡畫畫,她來畫畫隻是順從她伯伯的意願。

愛情能讓人變得愚蠢,事到如今,我也寧願相信一個陳舊的比喻,它把一個純粹是巧合的倆人在一個屋子裏的相遇解釋為緣分在其中起的作用。盡管幼稚和陳舊,但任何人都願意相信它,並把它當作與伴侶的愛情宣言,因為這個比喻的締造者抓住了人在愛情中暴露出來的漏洞,它是聰明和智慧的產物。

我已經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第二天的到來了,因為我要滿懷信心地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她——正如她所想的那樣——我會抓住機會,見證我與她的緣分。這個美妙的相遇,又怎麽會淪落成一次隻能存在於頭腦之中的記憶呢?

又是一個平常的繪畫之日,畫師先生一聲令下後,我和她幾乎同時伏在畫板上狂畫。沒人知道我們畫了什麽,她不知道我畫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她畫了什麽;而且,我連自己畫了什麽都迅速遺忘了。在畫的過程中,我不自然地瞥了她幾眼,她畫得比以往更賣力,纖細的手臂重重地壓在墨綠色(她換了一個新畫板,這是為什麽?)畫板上,畫板似乎承受不了這樣的負荷,虛弱地顫抖起來。我必須要做出一個懺悔,在已經成為過去的那些我瘋狂熱愛畫畫的日子裏,我從沒像這天這樣如此懈怠繪畫。我很清楚我為什麽連自己畫的什麽都不知道,在我那被勾勒了寥寥數筆的情感麵前,我不爭氣地選擇了愛情。我腦子裏麵全都是一些雜亂的畫麵,全都是我與她的畫麵,我接近她的步驟的畫麵,昨天我注視她的畫麵。在這樣不安情緒的籠罩下,我不可能靜下來認真畫畫;懺悔永遠都是留給過去那些不可挽回的事,如果現在立刻回到當時,我相信自己仍舊會不理智地選擇胡思亂想。為了盡快折騰過這段不逢時的畫畫時間,我隻得抓起筆亂畫,油料如果不小心灑在了幹淨的畫紙上,就隨它去吧,不過下次可就不行了。

那麽她呢?她嬌小的手臂、細長優雅的指頭和柔軟的膝蓋可經不起這樣超負荷的狂畫,她也不願這樣,隻是她在不愉快的情緒的折磨下,不得不執筆狂畫,是不是這樣呢?我發現自己對她的心理抱有極大的興趣,我喜歡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注視她,這還不夠,我還喜歡猜她,猜她此時此刻心裏的所想。我越發覺得她的內心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座栽滿奇花異草的花園,或者是一座不斷分岔的迷宮,我對裏麵的構造、內容充滿了興趣。除她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這座能讓我如此著迷的花園或迷宮,當我麵對向我半敞開著的花園或迷宮時,毫不猶豫地深入它,是我認為的唯一的趣事。當然,這件唯一稱得上有趣的事,還必須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敢於拒絕花園或迷宮的主人遞給我的植物草本百科全書或清晰明了的地圖。

在畫師先生來回踱步的這次課裏,我始終沒看到“櫻”的正麵,她甚至連一個側麵都不肯給我,畫畫的姿勢讓我聯想起我第一次來畫室時她平靜的表現,但多了一些狂熱和賣命,少了點虔誠。讓我猜猜看,她或許正緊咬牙關,在賭氣,而畫出的畫同我畫的一樣,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胡亂塗鴉;她或許嘟起了嘴,臉上還泛起了紅暈,滿臉的不高興;她或許畫得比我想象的要好,隻是盯著畫紙機械地作畫,然而事實上,她在憂鬱地想其它的事。現在我才突然開始意識到,她著急的樣子像隻小鬆鼠,渾身不停亂動,七上八下地喘氣。不管我怎麽假設,看得出,她現在的心情都非常不好,她像個孩子一樣無法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我現在是多麽想像書本上經常寫的那樣稱呼她:我可憐的,或我親愛的。我可憐的,你為什麽不願意向我訴說你的痛苦呢?我親愛的,你那因為不高興而喘不過氣的可憐模樣讓我多麽難過,你知道嗎?

愛情。又是愛情。對於愛情,我見過太多了,但那僅限於書本上。我長久以來固執地認為,深刻的愛情根本不青睞現實。瞧瞧現在大部分的中年已婚人士,或是那些貪玩、浮於表麵的年輕人,他們在無禮地玩弄愛情;然而,深刻的愛情糾纏住了我,我不相信我也會像他們那樣。每當我拿著一本刊登著一幅女性肖像畫的雜誌興奮地向爸爸表達我對這幅畫的喜愛時,他總對我說,這些畫的作者一般為男性,並以此來教育我,欣賞一幅畫要從它的背景或作者入手,才能更好地把握畫的靈魂。我的興趣立刻被調動了起來,於是我又興奮地向爸爸說,這是愛情,是愛情才讓我覺得這幅畫很舒服。隨後我便被趕回了自己的臥室,爸爸認為我不懂愛情,而且他拒絕跟我談論愛情,哪怕是繪畫中的愛情,他覺得我還太小。現在呢,我想說的是,我懂它,我對它有另一種理解,或許是全新的理解。在繪畫領域,愛情是一個被畫家廣泛采用的創作素材,在我欣賞、深入的畫作中,大部分也是描繪的愛情,涉及的類型大致有男士追求女性、女性守活寡、引出謀殺案的三角戀和相隔兩地的孤單戀愛,甚至還有一老一少之間的畸形愛情。這些各不相同的愛情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美,繽紛的美,淒涼的美,寂寞的美,純潔的美,都是各有不同的美。而我認為,愛情的美,仍然存在著一種極致,即不相知的美麗。我曾經看過一幅作者不祥的采用細密畫法畫的油畫,它就是在這種不相知的愛情的美上花了大功夫,以至於我賞閱它後,禁不住問自己,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愛情,我為什麽沒想到它還可以用畫表現出來?

畫的主體是一個落滿淺黃色梧桐樹葉的巨大庭院,約占整幅畫的十分之九,包括了庭院深處屋子的牆。卷曲的蒼老葉子的葉脈在夕陽的橙光照耀下清晰可見,晚霞映在整齊劃分開來的灰色地磚上,從遠處看到這幅畫,便頓時覺得色調感十足。庭院外麵隔了一道矮牆,把畫從左至右分割成了兩個部分:庭院和街道。畫麵上除了巨大的庭院,剩下十分之一的狹長空間被作為一條街道的一部分,街道最左端有一個中世紀打扮的男子,他麵無表情地正邁著步子,眼望前方,看樣子很快就會走過這段路了。庭院深處——畫的最中央——有一扇半開的鑲著華麗紅寶石的窗戶,窗戶兩旁栽著兩棵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色調還是淡橙色,夕陽像是給這裏的細微景色蒙上了一層金色透明絲綢。注意半開的窗戶那兒,窄小的窗戶裏一片黑暗,但仍然可以看到一個人影,一名肩上披了塊紫色毛毯的年輕美麗的女性。她佇立在窗前,一動不動。她在看哪兒?答案是她的右方,也就是畫麵上的左方,那個男人的所在地。她的眼睛被畫家仔細地描繪了出來,目光越過破舊的矮牆,直達正邁著步的男人那裏,透出一絲柔情。美麗女子渴望地望著男人,而男人則麵無表情,自顧自地走路。男人知道自己身旁那道不足以構成障礙的矮牆後麵的不遠處,還有一個女人在看他嗎?或者說,他知道有一個女人看著他時墜入了愛河嗎?顯然,他不知道,男人不知道這份愛情,結合到畫中煥發朦朧金色的夕陽,這是一種不相知的美。

誰知道呢,我居然遇上了這種極致的愛情。不過,相比於我曾經仔細欣賞的那幅畫中的癡情女,我要幸運得多,我和“櫻”畢竟有所交集。而且,或許對我們雙方來說,這種美不僅可能存在,還可能都是不相知的。她愛我嗎?或者退一步,她對我有感覺嗎?我不確定,她今天的奇怪表現讓我感到困惑,她的情緒波動是因為我嗎?我不知道。她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是在想我為什麽還沒有什麽動作嗎?要是她果真是這樣想的,她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我們互不相知。

美也是一種折磨,你聽說過有些女性為了在歲月流逝中留住自己的美麗,想盡一切辦法來折磨自己嗎?她們用鉛,用毒,最終讓自己得不償失。我可不能被愛情的美折磨至死,在這次繪畫課下課後,我必須要走到她身旁,用各種我還沒有想好的辦法,消除這種不相知。

下課後,她還是端正地坐在那個令我熟悉的位置上,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圖。周圍的人要麽迅速地起身準備離開,要麽就心急地整理畫板,畫室裏頓時充滿了即將散場的悲涼氣息。由於我的位置隔畫室的門很近,他們朝我這邊湧了過來,三三兩兩聊著天,嘴裏還不時咒罵畫師先生和他下達的畫畫任務。狹小的門根本不能讓他們同時通過,然而他們都想盡快逃離這個“惡心”的地方,可憐的門框都裂開了一條細縫,淡紅色的磚灰一縷一縷地散落到了我的腿上。我的身體已經被擠得幾乎緊貼牆壁了,我感到我的臉也被擠壓得扭曲變形,不過從他們欣喜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對他們而言,我隻是個隱形人。在他們湧出門外的過程中,盛滿水的用於清洗畫筆的水瓶不知被誰的腳絆倒了,我嗅到了一股十幾種顏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心急的他們則捂鼻前行,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門口處,掉落下來的磚灰被他們踩得到處都是。正當我看著地上這些像是藝術品的汙痕出神時,外麵傳來了幾聲狗的興奮的叫聲和孩子般天真的歡笑。“櫻”坐在小板凳上舒展了身體,手裏一直在擺弄我送她的鉛筆,過一會兒就煩躁地撥弄在從窗外射進來的蒼白光線下閃光的發絲,好像又在想什麽心事。

畫師先生在畫室裏晃了幾圈,扶正了一些擺放在展示台上歪歪倒倒的瓶子。然後他脫下了那件沾滿顏料的白大褂,並把它掛在了那個被擦得反光的大畫板上。今天他穿了件鮮豔的繡花襯衫,但還是沒能讓他看起來精神點。我一邊暗中祈禱“櫻”不要離開,一邊觀察畫師先生的行動,以便製定我下一步的計劃。他大聲抱怨著把地板上的汙水和灰塵清掃幹淨了,就好像我和“櫻”不存在一樣。現在的畫室看起來就好像沒人呆在裏麵,越來越暗的光線就好像把我們抹去了似的。

看來畫師先生也要離開了,他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門邊,抬起一隻腳準備跨出去了。“你還要在這裏畫畫?”他最終還是沒把我當成隱形人。

我沒立刻回答他,而是下意識地看了看斜前方“櫻”的位置,她還是沒什麽動靜;可我肯定畫師先生問得很大聲,我甚至感覺到了他的回音在畫室裏不厭其煩地回**著。

“我這就走。”我一邊埋頭收拾畫板一邊平靜地說。

畫師先生離開畫室兩分鍾後,我也走出了畫室,走廊裏隻剩個掉了漆的木窗框的窗戶刮進來一陣疾風,就好像是在挽留我似的。其實我並沒有打算回家,我隻是想把先前畫室裏令人窒息的空氣擺脫掉,從而讓我清醒起來,同時也給一點時間讓“櫻”做好心理準備,盡管我沒有告訴她我的打算。

我在潮濕的樓道裏呆了大概五分鍾,一直靠在牆角等到我的呼吸逐漸平息下來,然後就心情激動地踏入了那扇我已經再熟悉不過的畫室門。就像電視劇裏的人物受了某種驚嚇似的,我背上背著的畫板突然滑落了下來,砸在地板上發出了一聲悶響。我果然還是沒有做好準備。這一看似細小的突發事件使得我幾乎沒有勇氣看她,哪怕是她的背影,於是我低著頭一直等到這些不好聽的聲音消失,才把畫板拿起來立在牆角,並戰戰兢兢地祈禱,但願她不要介意。

我不知道她在我等待聲音消失的同時有沒有轉過頭來看我,不過當我鼓起勇氣看她的時候,她留給我的還是一個背影,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的表現一樣,還是那樣的淡漠。她穿了件灰色的毛衣,右邊繡了一個紅灰相間的小熊,後來我才知道,那還是件有著動物型紐扣的毛衣,是她那位她並不熟悉的伯母織了送給她的。剛剛她把頭轉過來了,隻是微微地傾斜過來一點,但正好撞見我在丟了神似的打量她,所以又慌張地轉了回去,態度十分堅決,還把拳頭緊握住,看樣子她打算再也不把頭轉過來了,除非我識相點離開這裏。

我朝她走了過去,步伐慢得就像我是個罪犯一樣,或許是我不想製造出聲響驚動她。我激動得比剛才更厲害了,緊張的情緒在我全身蔓延,我現在才發現,無論我之前用什麽方式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會毫無征兆地緊張和慌忙起來。就像是我即將要畫一幅我不知道該怎樣畫的畫一樣,我會對此毫無信心。

我像個幽靈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很柔軟,或許這是我的心理作用,靠近她已經讓我全身放鬆了下來。她把頭優雅地轉了過來,愣住了,我突然想像哄小孩子一樣摸摸她的頭,讓她平靜下來。“放心,”我盯著她迷人的栗色眼睛說,這一切都很浪漫,“這次我不會送你鉛筆了,什麽都不會送你。”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她對著我笑,像個老朋友似的友好地拍了拍了我的手臂,氣氛不再緊張和陌生,我也對著她笑了。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原以為我會徹底被幸福填滿,而當我真正遇到這種情況時,我事實上感到的卻是一種感動,一種足以讓我熱淚盈眶的感動。

我靠著她坐了下來,她也沒反對,送給我的是讓我開心的微笑。我和她聊了起來,但大多數時候是我在說,閑扯了一些生活瑣事和個人愛好,到後來甚至連我都對這些話題厭惡了起來。我忘了那時候我們談話的大致內容,隻記得我從最俗套的“你叫什麽名字?”開始,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她的手還是動個不停,但她還是微微低頭把耳朵湊了過來,就像是一隻小動物一樣安靜地聽著。那是我們最長的一次談話,但也是最尷尬的一次,我還很不適應談話戛然而止後長久的沉默,她卻似乎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每當我與她同時沉默時,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這樣尷尬的局麵,但是看到她臉上掛著的微笑,我向他**心思的**就又退了回去。那時候,她總是兩眼盯著手上正在擺弄的什麽東西,什麽也不說,就好像上帝把全世界的聲音都消除了似的。

“你最喜歡哪個畫家?”接著我們先前的談話內容(好像是畫畫),她心不在焉地向我問,但我明白,她肯定會把這個問題的答案記得清清楚楚。

“科普利。上麵有他的畫,《科普利一家》,”我指著牆上那幅畫對她說,幾乎想都沒想,“可惜是別人臨摹的。”

“為什麽?”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幅畫後又低下了頭,繼續擺弄手裏的鉛筆,我看到筆杆上陳舊的綠色油漆脫落了一些。

“他畫的是他們一家人,而且他還把自己也畫了進去。在畫裏麵,他也在背後的布景上畫風景畫,還扭過頭來看後麵。他愛畫畫,也愛他的親人,孩子們都頑皮地坐在大人的大腿上。我覺得他把自己所愛的東西都畫了進去,感覺很溫馨,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對她輕聲耳語,就像是兩個朋友在開玩笑,不過我說得很認真,她也揚起眉毛靜靜地聽著。我幾乎可以聽見她溫柔的呼吸聲。

“你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不,應該是說想成為一名畫家,能像他一樣畫出真正感情的畫家。”

“你也想畫出這樣一幅作品嗎?”

“誰不想呢?我想我能畫出那樣的畫來,我很有信心。”

“那你準備畫什麽呢?”

“畫你可以嗎?”

“你有信心畫好?”她笑了,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我隻能想象她此時歡快的笑顏。

“有,”說這話前我有些猶豫,但我還是胸有成竹地說了出來。

“我想聽實話,我不喜歡撒謊。”她似乎從我膽怯的一時語塞中感覺到了我的猶豫,而且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

“我知道你畫的唯一一幅肖像畫被畫師先生批得體無完膚!”她突然把頭轉了過來,狡猾地對我補充道。由於我準備不足,那一刻我們幾乎四目相對,這一次我注意到的是她那櫻桃般飽滿的嘴。

“我的天,那幅畫裏麵的人可是我想象出來的,”我說,“沒有投入感情的東西根本不可能畫好,相比之下,我對靜止不動的憂傷景物都充滿了感情。”

“那你畫我當模特的肖像畫,能畫好?”她問,話語裏充滿了挑釁的意味。對此,我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從她散漫的笑容裏看得出,她是在向我暗示某種東西。

“我敢打賭,這絕對會是我畫得最好的一幅畫,”我說,“我投入了絕對的感情,投入的比那些景物更多。”

“感情?”

“是的,對你的感情。再說,你本來就像一幅畫,而我則是最喜歡畫的。”我委婉地向她表達了我的情感。

她笑出了聲,這是她第一次笑出聲,但是我立刻就愛上了這一串動聽的聲音。我像欣賞一幅畫似的渴望地看著她,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自從在這個令我絕望的畫室裏看見她的身影,也許就注定我是幸運的,她的反應並不是那麽壞。

“我不上鏡,”她像是開玩笑的捂住了臉,“也肯定不上畫家的畫。”

“十分感謝,”我佯裝嚴肅地對她說,“給了我時間練習,我一定會好好練習。”

“那畫這個怎麽樣?”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然後用左手摸了摸精心別在左側的發飾。先前因為角度的原因,我沒有發現她的那個漂亮的發飾,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那是一片銀色的小雪花,中間鑲了一顆像是鑽石的東西,在最暗的光線下都不停閃爍著白光,整體看起來很小巧。它被不牢固地固定在了她的頭發上,沒有起什麽特別的作用,好像僅僅是用來裝飾的。

“不要取下來,”我看她準備把它取下來,於是連忙向她說,“呆在原地是最漂亮的。”

“我本來就沒打算讓你畫,隻是想讓你看看。”

“畫家可不是畫師先生,他們很聰明。我記住了那片小雪花的模樣,我最難忘記那些令我印象深刻的小物件,更何況它還是那麽的漂亮。”其實,在說完這話後,我還想再向她補充一點,她現在看起來也是那麽的漂亮,但我怕她會討厭我這樣說。想必她聽了我委婉的表白之後,也早就猜出來了我是這樣想的。

一陣長久的沉默。她不再說話,好像又變成了一隻溫順的食草小動物。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我不再覺得這樣雙方同時陷入沉默的狀況令人尷尬了;相反,我還覺得這是一種安寧,這種安寧會延續我此刻感受到的幸福,周圍的環境不會打亂它的節奏。我們兩個均勻、平穩的呼吸聲仿佛是簡單的樂器吹奏出的一些寧靜的小調,而不再是熱烈交談時充滿**的複調。沉默也變成了一種享受。

的確,在現在的情況下,沉寂已經不會讓我害怕了。她跟我一樣,安穩地坐在小板凳上,都選擇默默地在一旁陪伴對方,至少她不會立即拋下我獨自走開。現在對我來說,整個世界的中心就是這個畫室,如果再把範圍縮小一點,那麽它就是兩個靠在一起的木板凳。時刻喧囂的世界發出的各種聲音似乎被緊裹著我的幸福完全吸收了,一切都歸於沉寂。在幸福的狀態下,想想過去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是一件無比享受的事,它能讓人更快地遺忘那些不愉快。也許我還太小,不明白愛情所需要的條件,但我確信我找到了我心目中的愛情,基於現實的理想中的愛情:無言,在真正適合自己的幸福愛情之中,彼此無言才是最完美的狀態;雖然我經曆過許多次的沉默和寂靜,但那絕對會讓我崩潰。

還在學校裏上學的時候(在學畫之前,我決定休一陣學,爸爸也欣然同意了),許多天真的女孩會靠近我對我眨眼睛,我也不避諱,大膽地上前搭訕。那時候的我,經常在教室裏和剛認識的女生說無傷大雅的俏皮話(但說得不多),放學後牽著她們的手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逛,經常走過公共汽車跑幾站的距離,把她們的手握出紅印,如癡如狂地看兩旁憂傷、瀕臨倒塌的破舊房屋。在此期間,我和她們根本沒有任何交流,我被這種令人痛苦的沉默所產生的絕望籠罩,以至於我幾次想甩開她們的手,讓她們馬上離開。但因為礙於麵子,我最終沒這樣做。我每次都是機械地開始和她們的交談,機械地結束和她們的牽手漫步;而爸爸曾告訴我,如果我有一次機械地畫畫的話,那麽我下一次畫畫的時候肯定會充滿負罪感。後來我才弄清楚,那些女生最初朝我眨眼,不過為的是和我搞好關係後,向我索要一張爸爸的簽名。當她們遞給我爸爸的繪畫作品的照片,並向我表示希望讓爸爸在上麵簽名時,我果然油然而生出一種負罪感,我告訴自己,我根本不應該做之前做過的那些事。

那天在畫室裏的愉快相處結束之後,我們似乎都十分堅信我們愛上了對方,在昏暗的光影下,我們都向對方訴說自己與對方聊天後感到的幸福和快樂。我感到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但它似乎也是我應得的。目送她走出陰暗的巷子後,我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那張她寫給我的粉紅色小紙條,並把它撕碎了,還飄著香氣的碎片被我扔進了離我不遠的下水道裏。我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上麵寫的都不是她的實話,因為她討厭撒謊,所以我選擇背著她把它銷毀。那天她好像噴了杏仁味的香水,淡淡的氣味停留在我身上好幾天才徹底散去,我對此頗感苦惱,因為它跟她頭上那片銀色小雪花不一樣,不能用畫筆記錄下來。那天她回去之前,她笑著對我說,她為我感到驕傲,她肯定會出現在若幹年後在某座歐洲大城市舉行的“棉花繪畫作品展覽會”上,並且她會我和一起出現在那兒。由於這裏沒有一個人,我也沒有必要為了避諱昧心地對她說謝謝,於是我輕輕吻了她額頭一下。她沒有反抗,而是欣然接受了,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我心裏想的是我要對她說的這些話表示感謝,但事實上,這個吻的意圖並非如此。

我十分清楚,從我吻她的那一刻起,畫室就不再平靜了(或許本身就不平靜),它不能成為我們長時間呆的地方。那兒就像是個監獄,裏麵住的都是一些冷酷、迷茫的人,他們互相毫無交集,平常的來往也都是虛情假意。我來這兒學了有一段時間的畫了,感覺自己也在漸漸成為一名犯人,“櫻”也一樣。但我們都討厭被他們傳染,於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在和對方說話前,我們幾乎都是整天整天地不說話。也許正是因為她和身邊的其他人不一樣,所以我才首先注意到了她。那些無藥可救的人不知道我和她沉默寡言的原因,以為我們被他們同化了,所以不再騷擾我們,我們得以每天安靜地畫畫。最開始,我隻是把“櫻”當作我的精神動力;現在看來,我顯然低估了自己。我們不可能隱瞞住我們的關係,他們對發掘這類消息很是在行,然後,就像是一幫毒販子發現了手下兩個打下手的其實是臥底一樣,雖說談不上被殺掉,但也會被他們敵視、排斥和辱罵。

我隻想和她一起畫畫,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追求幸福。以我現在的繪畫功底,畫師先生再教下去,隻會讓我思維僵化,最後就像他現在的繪畫一樣——原地打轉,這恰巧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於是我果斷地逃了課,而且是和“櫻”一起逃,這是我第一次心安理得地逃課。雖然和“櫻”茫然漫步在積著雨水的大街上看著忙碌的人們各自幹自己的事,我時常會感到不知所措,但我們接下來就會像那些什麽也不想的孩子歡呼著奔跑,看兩旁令人應接不暇的商店。之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發覺自己的笑容還是不能準確反映我內心的欣喜。

狂歡之後我們開始尋找自己的歸宿,她喜歡稱呼我們能長時間呆的地方為“歸宿”,就像在和我相識之前,她把畫室也叫做“歸宿”,所以下課後她總是會在那兒坐很長時間,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畫室裏呆的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幹了些什麽事。在我的連續追問下,她最後才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或許是因為呆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我立馬就想到了“寂寞花園”,在學畫之前,我成天就坐在陽台上俯瞰那裏,幾乎喪失了時間概念。“真的有那麽神奇的地方嗎?”她睜大眼睛向我問道,湊近的臉就好像擁有那座花園充滿魔力的吸引力,沒有預兆地把我向她拉近。“當然,”我說,背上了被她握得發燙的畫板,“那兒有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我記得很清楚,在花園裏我總共畫了十來幅畫,有白描、油畫和速寫,畫的都是同一個內容。畫上麵的一草一木都出自花園的同一個地方,我不覺得它們令人感到枯燥,直到現在,每當我想到這十多幅無比相似的畫時,我仍然會激動得心髒直跳。借著這股激動的勁,讓我來講述我是怎麽畫出這些畫的吧。

我們在暗巷裏左拐右拐,她在黑暗中輕聲告訴我,她很期待我們的那個“歸宿”,因為長這麽大,她還從來沒有真正進入一座花園。由於周圍狹小、陰森的環境,她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踏入“寂寞花園”後,她把心中壓抑的一切恐懼和憂慮都拋了出來,在花草的簇擁下無憂無慮地上躥下跳,然後就放鬆地躺在草地上,像是釋放出了自己所有的壓力。我在不遠處看著她,心裏想,商店裏的老大爺平日在花園裏也一定是這樣消磨自己的時光的,任何人在這座脫離現實的“寂寞花園”裏,他們都會選擇快樂地跳躍、毫無壓力地倒在綠光熒熒的草地上。

我坐到了老大爺那輛古董車“1956雪佛蘭”的駕駛座上,車上麵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我用手撫過車門,銀色的金屬便立即變得更加光澤,天空中的暗光反射到我眼睛裏,讓我痛苦得睜不開眼。於是我往後靠了靠,舒服地緊貼油光鐙亮的皮製座椅,車裏本身就彌漫的一股淡淡汽油味更加濃了,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卻沒有下車的意思。我看了看正前方的黑色駕駛盤,盤把被老大爺粗糙的大手劃出了一道道不深不淺的指紋,顯然它已經工作了很多年,在這座美麗迷人的花園裏頤養天年也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我又注意到了方向盤前複雜的儀表,它們一律被覆蓋了一塊現已刮痕遍布的塑料蓋子,用於保護內部零件,可我看得出,那些儀表都已經壞了,零件都彈了出來,卻被塑料蓋子封在了裏麵。縱然周圍的景色是多麽富有生機,車上的駕駛盤和各種儀表似乎襯托出了車主的年老和失意,我感到一陣悲傷,想到老人這麽長時間都不去擦洗這輛和他一樣正在迅速老去的車,是因為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掉下眼淚,他明白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

一條柔軟的手臂在我脖子上滑了一下,我轉頭朝副駕駛座看去,才知道“櫻”也用和我一樣的姿勢靠在座椅上。她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不忍心打擾到我的思緒,所以沒有用言語提醒我,而是用手臂在我的脖頸上輕輕碰了一下,我麻木地笑了笑。“這樣坐好舒服,隻是汽油味不太好聞。”她說,但我沒有回她的話。我靜靜地靠在座位上,聽著衣服摩擦皮椅發出的聲音,突然感覺到有點手足無措。我先用右手拉了拉車門,看它關緊沒有,然後兩隻手又胡亂地擺弄了兩下方向盤,隨後又不安地碰了碰儀表的塑料蓋子。總之,我不知道拿兩隻手來幹什麽。最後,我就索性靠著座椅,把兩隻手平放在皮椅上,看在車窗背後仍然清晰顯現的花園風景。已經這麽大歲數了,皮椅的質感還是很好,像是新的一樣,隻是我覺得兩手平放在椅子上的動作很傻。“你的動作好傻,”“櫻”沉默了一陣後,打量了一下我的全身,然後說,“不知道做什麽事嗎?”

“欣賞風景。”

“這是借口,你來這裏就是為了和我在一起嗎?”

我欲言又止。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是的”,但我卻沒有回答,就像最開始“櫻”說話時我沒回話一樣,我又靜靜地緊靠在座椅上,努力使自己放鬆下來。這是個關於幸福的問題,它是在問我的幸福有多少種,而不是問我是否感到幸福。我想,我現在毫無疑問正處於最幸福的狀態,誰知道我終於弄清楚這個大問題後,卻又冒出來一個問題。對一個人來說,幸福有許多種,但越來越多的幸福,是否意味著壓力的越來越大?我現在的幸福有兩種,一種來源於繪畫,來源於我的理想;另一種源自“櫻”的存在,她讓我感到幸福。但仔細想過之後,我越發懷疑自己這樣分類的正確性,因為這兩樣幸福就像是一條河流的兩條支流,它們之間看似毫無關係,但本質上卻流淌著同樣的水。我前往畫室學畫,在畫室裏邂逅了同樣在認真學畫的“櫻”,隨後我便在每天的繪畫中漸漸墜入她編織的情網,之前我好像也說過,這裏麵有著非同一般的原因。這一切好像都命中注定了,但愛上畫畫卻不是注定的,也就是說,我以前可能因為一點小差異而走上與現在這條路完全不同的路;但自從我喜歡上繪畫後,就注定我會遇見她,而如果我喜歡上其他的,我們就會永無交集。

那麽,畫畫和她,到底是同一種幸福,還是兩種幸福?我的腦袋裏一下閃現出了這個問題。請站在我的立場看待這個問題,你會發現這是個難度極大的問題。我很自然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會一直存在下去,當然,它也可能會消失,並且再也不會出現。

我呆滯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雖然圍繞著我們的隻是一個小花園,但此刻我卻覺得這裏異常廣闊。這座閃著幽光的花園把我和她聯係在了一起,蒼老得無法動彈的銀色轎車也似乎和我們融為一體。隨後,我開始東張西望起來,像是在尋找一件放在某個角落的貴重物品,車上的東西也被我驚得亂顫。

“你在找這個嗎?”她熟練地從轎車後座掏出了一塊沾滿油料的畫板,五顏六色的油料早已被風幹,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獨特的藝術品。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畫板。

“怎麽在你這裏?它是怎麽到後麵去的?”

“重要的東西當然要保護好。”

我接過那塊畫板,從夾子裏麵取出幾樣令我興奮無比的畫畫工具,琢磨著該如何下手畫我在“寂寞花園”裏的第一幅畫。花園裏的一切都如畫般映在了我的眼前,連空氣中懸浮的顆粒都清晰可見,就像是置身於夢境中一樣,我不費任何力氣就把萬物了解清楚了。在車座上又靠了一會,我感到一簇簇不可名狀的靈感撞擊著我的腦袋,以前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很是奇妙。於是我立刻提起鉛筆,挺直了腰,在平整的白紙上勾勒起了基本線條。原來作畫之前,我總是會一遍又一遍地撫摩幹淨的畫紙,讓自己想象這家夥塗滿色彩之後的樣子,不然我繪畫的動作會不可避免地受阻。然而這一次我執筆繪畫的動作卻異常流暢,很多線條都是一筆完成,讓人看不出來是一幅短時間裏完成的畫作。我的腦袋裏第一次蹦出了“繪畫大師”這個詞,從天井滲進來的蒼白的光被銀色的車身反射到我和她的身上,執拗的白光立刻變得柔和了。我不自覺地朝“櫻”身上看了看,然後立即變為凝視她的裹了一層銀色的臉。這樣大幅度的動作並沒有影響我畫畫,我的思維和動作仍然不受影響,反而還變得更流暢了。我享受這樣的畫畫,我願意永遠都這樣畫畫,我就像正活在一個不存在煩惱和勞累的世界中一樣。

我想我應該改變一個說法,或許和她一起畫畫才是我真正享受的繪畫的最完美的解釋。特別是在幽幽的“寂寞花園”裏,和她一同坐在月光般的“1956雪佛蘭”上,一邊回憶身下這輛古典的小轎車剛開出廠的稚嫩模樣,一邊不間斷地畫在腦中像黑白膠片閃過似的花園景色,才是最具體的畫畫的享受。

“我喜歡你那樣看著我,”她用電影中女主角常有的羅蔓蒂克的眼神看著我,對我柔聲說,“也喜歡你那樣畫畫。”

她真是那樣想的,從她眼神裏我看得出,所以我也沒有多費口舌,去問她更多的東西。我隻是專注於畫筆下那些像洪水一樣抵擋不住的景色,另外,我還需要她就這樣安靜地陪伴我,維持我的這種狀態。天色越來越暗了,我和前方的草叢隔了一層厚厚的車窗玻璃,我除了感到自己是在紛繁迷亂的景色中維係平衡的人之外,還為自己和“櫻”之間不存在隔膜而感到欣慰。不知道是清澈的玻璃造成的,還是青草自己所獨有的特點,草叢裏正一刻不停地閃著微光,就像是雨夜的星空一樣。

我把自己所看見的全都畫了下來,然而令我驚訝的是,這麽多奇妙又美麗的景物居然被我毫無破綻地安排在了一張普通大小的畫紙裏。那幅僅僅用了二十多分鍾上色的畫的景物構造得十分巧妙,就像是在我下筆的那一刻,任何東西就好像都被計算好了似的。我坐在車裏畫了那幅畫,把那些壞了的儀表、傷痕累累的黑色方向盤和嶄新的車窗玻璃都畫了下來,花園裏的夜色被我渲染得十分誇張(事實上畫完成時還才是橘紅色的傍晚),像是要把人吞噬掉似的。

這樣有規律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幾天以後,直到那位已經快被我遺忘的商店的老人的出現,我們才終止這種看似沒有盡頭的生活。那天我們比以往更早出現在“寂寞花園”裏,互相交談了一陣後,我們早早的就坐進了“1956雪佛蘭”裏,或許是我們都很疲倦了,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方向盤和汽車儀表在我眼前模糊了一陣後,我感覺到有一隻疲憊的手在拍我的左肩,最開始我並沒有太在意,隻以為是昏睡中的幻覺,但當我沒有警覺地向左邊看時,我立刻就驚呆了,睡意和疲憊被慌亂和緊張一掃而空:是這輛車、這座花園的主人,也就是暗巷裏惟一一家商店的老板,那位待我十分友好的老人,在拍我的左肩!

但看到長時間停留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的慈祥微笑後,我和“櫻”也逐漸平靜了下來,隻是這樣坐在車裏感覺很不自在。我們互相寒暄了一陣,他告訴我他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我了,我則解釋說因為學業的關係,我不能再學畫了,他臉上掠過了一絲失望。沉默了一會後他臉上又浮現出我熟悉的笑容,顫抖著聲音邀請我在他店裏製作顏料,我高興地說我還記得方法,隻是害怕時間不允許。也許是因為不認識這位總是掛著微笑的老人,“櫻”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低著頭心不在焉地打量車裏麵那些破損嚴重的儀表。

緊接著老人看了“櫻”幾眼,頭往後仰了仰,好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隨後他便誇讚我的年輕女朋友十分漂亮,這讓我和她都很不好意思,像犯了錯一樣低下頭。“櫻”的臉更紅一些,嘴裏還喘著氣,看樣子很不適應老人的遣詞造句。他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做太多糾纏,之後我們又閑扯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打發掉了一些時間,他好像也忘了整理花園和清潔汽車。我還記得我們最後的話題是關於他那輛古董車的,他說它還能跑上個幾年,隻不過警察會找他的麻煩,於是他隻好把它停在這裏麵,老人還補充道,這是當年十分流行的車型。

我和“櫻”在傍晚降臨前和老人道了別,此後再也沒出現在那裏。或許是我們不想為了自己規律的生活,打擾老人規律的生活,而且比起我們,他更需要那輛老邁的“1956雪佛蘭”。

幸運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對策。我們都明白不能再到“寂寞花園”裏麵去了,盡管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們一致認為,為了一時的快樂而去打擾他人的生活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我們像兩個狼狽為奸的小偷一樣暗中討論新陣地的選擇,新陣地不一定要安靜和美好,但作為一個理想的地方,它必須要被我們倆喜歡。我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合適的地方,那兒有點吵鬧,每天都是如此,但觀察了這麽多的地方,它是唯一一個不會影響我畫畫和與她交談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彼得·潘餐廳離我家不到五百米遠,但是要拐很多道彎,它就坐落在一個路口的拐角處,步行到那裏大約需要十分鍾。它大門上方的綠色招牌向我們說明了它是一家餐廳,並且規模不大,卻很優雅。我十分清楚這一點,以前每個星期爸爸和我都要在這家餐廳吃一次,幾乎養成了習慣,但後來由於工作繁忙,爸爸不得不把這個放鬆的機會也放棄了。與其說它是個餐廳,還不如說是一家咖啡館,它的麵積隻比畫室大一點,顧客們也都自顧自地聊天,沒人注意掛在餐廳前部的不斷發出噪音的老式電視機。下午時候,這裏麵坐滿了人,他們慵懶地靠在棕色的皮製座位上,和坐在對麵的人一刻不停地說話,桌子上擺一杯微不足道的咖啡,就好像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就隻是為了聊天似的。

我常常在清晨就走進餐廳,這是人最少的時候,狹小的餐廳顯得並不擁擠,反而給人在家中感受到的熱鬧的溫馨。我精挑細選一個靠窗的座位(在人多的時候,這些座位極其珍貴),然後鄭重地坐下,把夾著許多繪畫工具的畫板平鋪在塗了層深棕色油漆的桌子上。夜晚時,和我僅隔一層的透明玻璃外的街景在餐廳的霓虹燈散發的淡綠色光芒的映照下在漆黑的夜色中如同靜止一般,車流和孤單的人群仿佛正駐足朝這邊觀望。而現在朝外麵看過去,原本就很狹窄的天空被店外一棵異常茂盛的梧桐樹遮住了,清晨陰暗的光線被擋了回去。由於早上鮮有顧客光顧(也許隻有我一個),從不露麵的老板為了節約資金,叮囑餐廳裏的服務員和值班經理不要開燈。餐廳裏的情形就像是它深夜關門後的樣子,昏暗和漆黑雜亂地交織在一起,滋長了餐廳裏麵人的睡眠欲望。我經常在坐下之後就犯困,但歪坐在餐廳裏更黑暗的座位上昏昏欲睡的服務員提醒了我,這是一個並非我臥室的陌生地方。我很快就不再鬼鬼祟祟地打量趁著空閑在角落裏偷偷休息的服務生,而是打起了精神;那些服務生看見年輕的顧客都這樣伏在畫板上兢兢業業地工作,也不好意思繼續沉睡,都紛紛起來工作去了,一時間我聽見許多不同材質的酒瓶和杯子互相碰撞的聲音。

逐漸明亮的光線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柔和地射進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每當這個時候,“櫻”總是伴著餐廳裏忙碌的聲音優雅地走了進來,似乎形成了一種規律。除了我之外也沒人去理會她。我們四目相對,我沒有示意她應該坐在哪裏,她就心領神會地坐在了我的斜對麵,我們都會沉默好一陣子。越來越熟悉後,我們之間的沉默也變得越來越親切。

她手裏偶爾會拿一本書,就好像那是一件漂亮的裝飾物一樣,每次都會讓我眼前一亮。書是一位名叫詹姆斯的作家寫的鬼故事集,發舊的藍色封皮上是一幅用鉛筆描出來的陰森小道圖畫,似乎是為了襯托故事的恐怖。我記得她曾經對我說,她最怕的就是鬼故事,但因為鬼故事能帶給她別人的恐懼,以及別人發生過的可怕故事,她總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去讀它。

最終,在一個與往日沒有差別的清晨,我發現她沒有按照慣例帶上那本書。當我問她為什麽時,她的淚珠滴落到了咖啡杯裏,她說:“我要去日內瓦讀書了。”這來得很突然,我還沒有做出相應的反應,她哭得更厲害了。我問她是否還會在這裏留一陣子,去預備學校上學,她仍然隻是哭泣,仿佛是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