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在我這裏,時光久久不能散去。很長一段時間,我穿過女兒和妻子專門為我構建的玫瑰花園時,我都要強裝笑顏,盡管我並沒有掩飾我的心情——我從心底裏喜愛高懸在空中溫暖得可以融化一切的太陽,希望讓陽光盡可能地遍布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看看矮矮的綠草和白色木柵欄點綴著充滿生氣的玫瑰花園,再親吻空氣中彌漫的玫瑰味道——我感到欣喜。但是我無法回避我心裏的悲傷,時光的車輪每轉一圈,都會在我心裏劃上一道重重的痕。每當我看到街上蹣跚的老人、追逐打鬧的孩子和手挽手一起漫步的情侶時,在我心裏,除去對他們的祝福,就隻會剩下卸下麵具後的暴露在觀眾麵前的真麵目——我的右腿在一次車禍中落下了殘疾,此後當我看到一切美好的東西,我都會習慣性的強裝笑顏。

為了讓我重新獲得往日的快樂,女兒和妻子在一個我心情不錯的日子送了這座玫瑰花園給我。我踏入這座花園時,女兒和妻子就好像藏匿在玫瑰叢某個角落中一樣,窺視著我的喜怒哀樂。為了不讓她們為我的情緒擔心,我隻好在我的臉上戴上一副快樂的麵具。這樣一來,想到她們會為自己的冥思苦想感到欣慰時,我就會放心下來。

這天,家裏被無數發自肺腑的話語所填滿。朋友們在客廳裏熱烈地擺談著,談過去,談未來,談家庭,談生活。不知為什麽,聽到他們談話時從音色不一的聲帶裏傳出的抑揚頓挫的一言一詞,看到他們一張張熟悉又和藹的麵容,我開始感到難過;這種難過,是其他情感無法相比的難過,當還是小孩子的女兒蜷縮在沙發上,獨自撥弄著自己的頭發,皺著眉頭並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看著我時,我就會像今天這樣難過。唯一的不同是,後者的那種難過是我訓斥了或是打了女兒之後得來的,是我自找的;而聽聞談話後感到的難過則是我油然而生的情感,是幾乎沒有理由的難過。

我推著輪椅回到了臥室,緊接著的是客廳裏的一陣可怕的寂靜。一大群人圍坐在一起,剛剛還在熱烈討論某一樣特別有吸引力的事物,突然間人們卻麵麵相覷,一切都歸於沉寂了——“對不起,我要辦點事,你們先聊吧。”我慌張地在臥室裏大聲說出了這句話。讓我安心的是,或許在經過妻子的一番解釋之後——大概的意思是,我要去打理花園,我要去散步,或是我要睡覺(這明顯是妻子找的各種借口),讓他們不要為我的離席而停止擺談——客廳裏的熱鬧又回來了,朋友們依舊熱鬧地談著,談過去,談未來,談家庭,談生活。想象著他們陶醉在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交流的美妙樂曲裏,我的難過又加劇了。透過臥室純淨的窗玻璃,我可以看清楚玫瑰花園的任何一個角落,太陽依然不吝惜他的陽光,花園裏的紅纓點點和青青小草會把原本屬於它們的溫暖色覆蓋在我臉上。然而,我早已沒了年輕時候的那種驚奇感——當看到自己完成的一件完美的東西時,會驚奇地發出感歎: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我完成的嗎?

說實話,現在日日夜夜被禁錮在輪椅上的我,比任何人都想體驗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可以帶給我**,可以讓我感到快樂,而且在我逝去的時光裏,這種感覺還存在過,我對它有一種渴望。但我並不希望這種感覺是在我成年後體會到的驚奇感。成年後,我所體驗到的驚奇感有兩次,第一次是我的女兒降生時,我發出了感歎,興奮得差點把抱在懷裏的女兒摔到地上;第二次則是在我出車禍後,我在潔白的病**蘇醒,妻子告訴我,我已經昏迷了整整三天,我發出了感歎:天啊,我還活著嗎?這種成年後的驚奇感,我在記憶裏想把它們徹底擯棄,除掉第二次因車禍而發出的感歎,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麽你想把獲得女兒的驚奇感拋棄?那是因為,當女兒慢慢長大,也漸漸變得多愁善感時,當時還沒有出車禍的我總會因為女兒難過而難過,女兒的難過是我難過的源泉。我記得我也說過,這種難過是唯一可以和我那經常的莫名難過相比的。

我知道,作為一名花園的擁有者或是建造者,看著這麽漂亮的玫瑰花園,誰不會發出一聲感歎呢?女兒和妻子推著我在花園裏散步時,我總感覺她們的眉梢飄著愁雲,像是在思考一個深奧的問題。我沒有問她們原因,但是當她們推著我緩緩前行時,感受著輪椅在泥土上行進而產生的顛簸,我就會覺得,這多半是由我造成的。她們一定是在困惑,為什麽我看見這稱得上是傑作的玫瑰花園連一句感歎都不發呢?我冷漠、麻木的表情一定是讓她們擔心了。怕她們再擔心我,我沒有告訴她們,年輕時迸發出的驚奇感,我怕是永遠也找不回了。就算是不發生車禍,看著日常都是由妻子打理的花園,那種感覺,就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兒不是我親生的一樣。隨著四周樓房的窗戶裏盞盞燈光的亮起、客廳裏人散而留下的寂靜的沉下,驚奇感已經在我心裏悄悄消失了。

於是,我每天都會讓妻子或是女兒推著載著我的輪椅來到玫瑰花園,然後讓她離開,自己就慢慢閉上眼,靜靜地坐在被鮮紅玫瑰簇擁的輪椅上,嗅著泥土的氣息,對自己的內心默念一段話。那一段話,我從沒刻意去想、去記它,可它好像每天都不一樣,默念之後我也沒有辦法準確記起,但大致意思都是:我希望年輕時某段讓我驚奇的時光偶爾在我的記憶裏重現。

讓我感到無比失望的是,這次我遇上了陰沉沉的下雨天。雨點打在玫瑰花的葉子上,就好像天空替我掉淚了一樣,我不能到玫瑰花園裏去靜坐和默念了。借著玻璃的反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妻子和女兒站在我的身後,臉上隻有焦慮。我在輪椅上費力地轉身,告訴她們不用擔心我的心情。帶著點虛偽和愧疚,我露出了微笑,直到她們安心離開並輕輕帶上臥室的門。

或許是上天對我每天的默念表示感動,也或許是它對我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它最終還是聽到了我的默念,並暗暗地幫助我。伴著窗外連綿的陰雨,在我皺著眉頭思索我的生活的時候,我的腦袋意外地被一本沾滿灰塵的雜誌砸到了。最開始,我任由那本雜誌躺在黯淡無光的木地板上,自己則抬頭尋找雜誌的掉落地。遭遇車禍後,我變得極其細心,任何地方我都會仔細過問,連玫瑰花枝幹上的刺我都會認真數一遍;這次,我沒有把雜誌砸到頭當作是一場小災難,而當作是一個更加深層的問題,就像當年牛頓在樹下被蘋果砸到頭一樣。經過一番糾纏,我終於把這件雜誌突然出現的蹊蹺事情弄清楚了:是時有時無的風把那本孤獨地立在書架最頂層的雜誌吹了下來。我開始重新審視這緊緊靠著一麵牆壁的木製書架,它是我父親送給我的,裏麵擺滿了父親留下來的殘破發黃的書籍,我從來沒有仔細去看這些書,隻依稀記得小時候父親會在茶餘飯後從書架裏隨意抽出一本書,並把我抱在懷裏,大聲朗讀書中我不懂的詞句。它散發著潮氣,就像彌留之際的老人渾身滲出痛苦的汗水,在即將離去的時候睜大眼睛望著我,用眼神告訴我他的使命就此完成了。

我急忙彎下身子拿起了那本雜誌,盡管這個簡單的動作讓我感到極其費力和痛苦,但是仍掩蓋不住我的興奮之情。我用手帕把雜誌上的灰塵輕輕撫去,露出了已經發黑、發黃的白色封麵,封麵下方中央被簡約地勾勒出了雜誌的名字。此刻的我強烈的感受到,曾經的時光是離我多麽的近,它甚至都已經在我的腦海裏緩緩重現。這本好像是突然闖入我沉悶生活的雜誌,是一本電影雜誌,我記起來了。我提筆在課桌上為雜誌撰寫關於電影的文章的畫麵、親切的同學們圍在狹小、昏暗的教室裏熱烈討論雜誌出版問題的畫麵、我們為雜誌而辛苦奔波的畫麵,等等,在我認為我那已經喪失驚奇感的腦中不斷交替播放著。

當L告訴我他要辦電影雜誌的想法時,我還把頭埋在書堆裏在作業本上寫著什麽。筆握久了之後,我會習慣性的望著作業本和課本發一陣子呆,可是教室裏的白熾燈讓粗糙的白紙變得晃眼。期間L一直坐在我身旁不斷說著什麽,隻是我一句也沒有聽到,僅僅是知道了他要去做一本電影雜誌。緊接著,L讓我放下筆聽他講一些細節問題,我照做了,但根本沒有理會這些我當時認為無足輕重的細節問題。他問了我關於雜誌的想法,我對他說,這是件很有趣的事。看著L皺起的眉頭和略顯失望的表情,我並沒有覺得我的回答有什麽異樣。我記得我深受我父親的影響,所以一直都很喜歡書籍和文字,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經常會拿出一疊白紙,上麵畫一些畫,再寫上一些毛毛蟲似的文字,然後訂成一冊,並時不時翻看它們。父親看到我“寫書”時從臉上散發出的認真的光芒,就高興地向我承諾,我每完成一冊“書”他就會獎勵我一包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漸漸地,我變得多產了,漂亮的水果糖也因此充斥在我的小抽屜裏。到後來,我甚至可以用一冊被黑糊糊的胡亂塗鴉之作填滿的“書”去換到一包依舊漂亮的水果糖,於是我開始這樣認為:靠我的“創造”去換水果糖,是一件有趣而且略帶玩耍性質的事情,我隨意應付過去後還可以得到豐厚的酬勞。

但事實上,這並不是我想對L說的想法。不知不覺,我和他似乎都對我說出想法後的良久沉默感到不自在了,於是,我對L道出了我的真實想法:我們是沒有時間去做出這本雜誌的。我還指了指課桌上的書山題海,再用左手示意他看看教室裏的狀況:在原本應該放鬆的課間時候,幾乎所有的同學都伏在課桌上奮筆疾書,筆尖劃出的沙沙聲甚至可以襯托出教室的安靜。做出一係列的動作後,我開始得意起來,因為我似乎成功勸說了一名學生放棄那些不務正業的有一點玩票性質的有趣活動。可是,我卻體會到了一種執著的精神,我開始一邊聽著L說話一邊發著呆,感覺到這些話語裏包含的精神,不是當初我為了水果糖去勞動的事情裏所包含的精神。

他這樣對我說:“我們不要做‘他們’,我們要做‘我們’。我知道最開始你在發呆,那是因為你生活空虛,沒有追求,沒有一種創造之後的自豪和驚奇。被單調、呆板的課本困擾,並在這樣的世界裏洋洋自得和自我滿足,是‘他們’的表現。我不想用‘笨蛋’之類的詞語來稱呼‘他們’,因為你和我都是‘我們’,‘他們’不關我們的事。我知道你不滿,我知道你苦惱,我跟你一樣,所以我想用我最喜愛的電影作為載體,創造出‘我們’的東西,你願意和我一起創造嗎?”

聽到他說的“苦惱”一詞,我感覺我就像是尋覓到了一位知己一樣。盡管我不願就這麽輕易地被說服,但是我不得不承認,L說的這番話就像是我隻對自己說的肺腑之言一樣。L說出的來表現我心情的“苦惱”,我認為更甚於契訶夫《苦惱》裏麵總讓我傷心的馬車夫的苦惱。在其他同學在課桌上忙碌的安靜的課間裏,我和L認真討論了關於電影雜誌的問題,也就在L開始解答他為什麽要辦電影雜誌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我要在接下來的泥濘道路上和他一直走在一起。就像我最初想的那樣,後來雜誌成型之初,看到L為雜誌撰寫的名為《為什麽是電影》的序言,我欣喜還帶著點不以為然地發現我的選擇沒有任何錯。

接下來的日子裏,同學們都對我和L感到好奇和不能理解:隻要一下課,他們總能看到我們兩個伏在一張課桌上津津有味地討論著什麽。某天,也就是L粗略規劃出雜誌的各個板塊內容那天,我悄悄對L說,辦這個雜誌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讓我感到高興和充滿信心的是,這次L並沒有皺起眉頭,而是無奈地聳了聳肩。過了一會,L放下了手中的筆,把剛畫好的草圖擺到了一旁,並用他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視我的雙眼,我認為他是想讓我說說我的看法。不過,我就像是一位教學經驗豐富的老師,向學生拋出了一個問題,自己明明再清楚不過卻假裝什麽也不知道,等待著有足夠勇氣的聰明學生舉手自行解答。我立刻低頭擺弄L畫的雜誌草圖,不經意地躲避著L渴望的眼神。或許是我為了考驗L,也或許是我為了測驗L與我的相知程度,但似乎我那時刻飽滿的信心已經暗中告訴了我,我永遠都不會失望。我欣喜地看到L等得不耐煩了,而且我從他口中得到的答案跟我在心裏出的測試題答案一模一樣。“我們的人手不夠,我們的資金不夠,我們的稿子也不夠。在‘他們’的地盤裏找到一定數量的‘我們’,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他說。

讓我們驚奇的是,我們對夥伴數量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L和我在七樓高的教學樓裏不斷穿梭和觀察,還要躲避一些厭惡這些“不務正業”的活動的老師,我還記得我們曾經兩次被老師活生生地趕出了我們向其他同學宣傳雜誌的教室,我和L在老師憎惡眼神的注視下和在滿教室的哄笑中顯得狼狽不堪。我們就像進行地下活動一樣,一切的宣傳活動都表現得神不知鬼不覺,而且還時不時把自己偽裝成學生會的幹部,以此來排除老師和學校的幹擾,但大多數時候都被當場識破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找到了許多夥伴,他們的熱情讓我在做雜誌的路途上感到困難時數次掉淚(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怎麽掉過淚),並讓我堅持了下來。回憶到這裏,我居然緊張了起來,感到渾身不自在,就像小時候的我站在眾多陌生叔叔麵前感到的不自在一樣。也就是那麽一次,L和我站在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的荒廢的小教室的講台上,對著足以組成一個班級的夥伴講我們的想法、感受和規劃。那個留著短發的男生,我認識,他逃了班主任守著的自習課來加入我們的團隊;那個頭發微微卷著的、麵容羞澀的嬌小女生,我也在講台上用眼角餘光看到了。平常看到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麵容,都是孤零零的,他們來自不同的班級,不同的年級,平時我和L找他們都隻能一個人一個人地找,可這次他們卻突兀地坐到了一起。他們之間互不相識,但是都輕鬆地談笑著、仔細聽著我們的講話,就像一個默契的團體。除因麵對這麽多平常並不常見的麵孔而產生的緊張之外,我還感到了一種溫暖,一種看到一群夥伴圍坐在火爐邊聊天所感受到的溫暖。我對L耳語道,我很開心,而且“我們”也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相信,這些親切的同學中,有熱愛電影的,有熱愛文字的,也有被我和L對這本雜誌的熱情而感動的,還有享受一群親密無間的朋友在一起的快樂的,但是我更願意相信,這些親切的同學都跟我和L一樣,苦惱且不滿於現狀,都熱衷於創造,並享受創造之後獲得的驚奇感。從接下來的他們的踴躍發言裏我聽出來了,他們的確就是我想象的那樣,他們與我和L都可以拍著胸脯稱呼自己為“我們”,這也是我們緊緊融合在一起的基礎。

接下來,L瞞著我把雜誌稿子的要求明確了,並把它告訴了其他夥伴。當最後他告訴我需要負責一個板塊時,我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除了我的不自信在心裏麵泛濫成災之外,我還被深深地感動了。如你所想,那段時間的我很是激動,我的肩膀上從來沒有擔負過這樣的重任,我還時不時地擔心我的肩膀被壓折。可能由於太過興奮,我還沒問清楚我到底要寫什麽內容就揚長而去了,最後還是L來到我的桌位旁邊為我解釋了一遍。在那段寫文章的時光裏,我常常想,等到雜誌像這些課本擺在我麵前時,我肯定會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電影對於我,就像是一座高山,我根本不能爬上去,但當L要求我寫稿子時,我不僅沒有感到困難和害怕,反而感覺興奮和激動。我不知道我看到雜誌後獲得的感覺是好是壞,但那種感覺肯定是一種創造後所獲得的感覺。或許,那時的我就已經覺得,創造就是發掘出自已從沒接觸過的東西吧。

我雖然沒親眼看到教室裏其他同學對我和L投來奇怪的目光,但是我仍然覺得,他們看到現在我和L的表現,一定比之前看到的情形還覺得奇怪。我和L幾乎一整天都會伏在課桌上寫作,或者在同學眼裏消失一天——那肯定是我們去小教室寫稿子去了,當然,為了不影響成績,上課時我們仍端坐在座位上認真聽講。當我望著新一頁的白紙感到詞窮時,或者當我感到累時,我就會想想我的夥伴們,他們一定也正像我一樣努力工作著,就這樣,我借助“我們”的力量逐漸戰勝了我身體那個懶惰的我。

可能你把這些平淡的、略顯無聊的回憶看到這裏,就會把這本書放到一邊,然後不再管它。請你不要笑我可能存在的自負,自從雜誌突然砸到我頭上,並因此勾起了我長長的回憶,我就覺得,一定是上天安排我把這件曾經發生的事記得清清楚楚,因而它一定能教會我們什麽。那麽我可以對你說,在我的人生中,這本在常人看來無比平凡的電影雜誌的出現,還可以證明一個道理:一件事物可以在短時間內徹底改變一個人。總的來說,在那段為雜誌寫稿子的時間裏,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在那間荒廢的小教室裏握著筆琢磨如何寫才能讓讀者明白這個道理,親切的鳥叫聲會時強時弱地回**在教室裏,我還會遠遠地感受到操場上熱鬧、自由的氣氛,還可以看見把整棟樓的其中一麵可愛的紅磚牆占領的爬山虎探出頭,在小教室那扇破裂的窗外向裏麵張望。教室裏沒有燈,不過,就算這裏麵掛著嶄新的明亮的白熾燈,我也不會去打開它。我在學校學習生活的日子裏,操場邊那條長長的斜坡上的大樹越長越高,如今我坐在這間小教室裏都可以看見它們那茂密的樹冠了。它們在窗外盡情地舞動著,把教室裏的光線都染成了新綠。我仿佛置身在一個精心設計的舞台上,世間所有絢麗的光影都匯聚在這裏。又寫了一頁紙之後,我幻想此刻一名文靜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打開小教室的門,坐到我的身旁,拿出幹淨的筆記本並在上麵寫起文字來。我繼續幻想著,她也是我們的夥伴,但遺憾的是,我卻沒有見過她。我小心翼翼地繼續寫著,害怕會被突然的愛情所困擾。然而,我鼓起勇氣問她:“你在來到這間教室或是我身邊之前,在做什麽?”她回答道:“在樓上的這間教室,寫雜誌的稿子。”我頓時感到一陣眩暈,我知道這是由突如其來的幸福造成的。幻想總是快樂的,也總是給人留下一連串的遺憾,我僅僅是瞥見了那名文靜女生的側臉和同她說了一句話,她就在教室的綠色光影中消失了,而且不知為什麽,在幻想中我看到那名女生開門的一刹那,我就萌發了“我喜歡她”的感覺。

我知道,那名女生在我頭腦中的出現,是因為我的夥伴們,或者說,那名文靜的女生是“我們”的縮影。當我坐在一間教室認真寫著稿子時,肯定會有其他的“我們”也正坐在別的教室裏認真地寫著稿子,而且他們還可能突然在我的眼前,問我一些問題或給予我幫助,我喜歡這種出乎意料。

以往的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注重團隊的力量。在我夜以繼日地為雜誌寫稿子的同時,還發生了一件讓我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事,但是我敢肯定的是,這件事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會認為它是件徹頭徹尾的壞事。也就在獲知那個消息的一瞬間,我才發現我們即將跨入新的一年了:學校要舉辦新年晚會,我所在的班級決定在晚會上進行詩朗誦,而且他們選到了我。我一下變得不知所措了,甚至連我自己都為我的猶豫不決感到奇怪:我會不可避免地在台上感到緊張害怕,以至於我一般都會一口回絕之類的邀請。但待我問清楚會有六個人在台上朗誦,我竟破例答應了這次演出,不知不覺,我的確被某件重要的事物徹底改變了。

我站在舞台上,幸運地被燈光直直照著,我看不到台下的一切,同時燈光也掩蓋了我的緊張和茫然。不過,跟我和夥伴們坐在一起討論雜誌問題所感到的一樣,我感到了一種溫暖,特別是當我結束了我的部分轉而聽我身旁的同學朗誦時,這種溫暖尤其強烈。我原以為我會在朗誦時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以我的所有**讓在座的聽眾感動,但我失望地發現我做不到,我腦中就像我剛決定要與L走在一起時的那樣,還是不斷縈繞著雜誌的模樣。

結束一係列活動後,我和L和夥伴們全力以赴地做雜誌那方麵的工作。經過我的努力,我按時完成了稿子,還設計出了封麵:潔白、有細小紋路的紙張正中央的下方,被簡約地勾勒出了雜誌的名字。我沒有仔細問L為雜誌付出的辛勞,因為所有的資金和印刷工作都是由他負責,我怕我聽到他的講述會感到疲倦和痛苦。我想,他可能會像一個腦子裏裝滿奇特故事的老人,在夜裏把我拉到他的房間裏,對我講述一個又一個小故事,直到子夜,那時渴睡和勞累的我一定會感到無比痛苦;然而,L隻為我準備了一個故事,但這足以讓我痛苦許久。

不過,雜誌做出來之後,我雖然對雜誌本身依然抱以喜愛的態度,就像我現在一樣,但是當時我實在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麽而感到幸福和快樂。是因為雜誌嗎?盡管我努力朝那方麵去想,但是我仍舊無法充滿自信地說我是因為雜誌而感到幸福。我一直這樣認為:可能隻有印刷廠的工人才會對雜誌本身存有感情。然而現在,我不禁對我當時的疑惑不解而感到好笑,我是因為那段因做雜誌而存在的時光而感到幸福和快樂,我對那段時光的依戀是非同一般的,因為我現在都已經深深陷入了因追憶那段時光而產生的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