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小說家

許多人認為作家與小說家之間存在著某種重要的聯係,這種聯係不平等,有偏見,誤解深得已經超出我的想象。他們認為,作家和小說家根本不能擺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小說家隻是作家的一個“附屬品”,就像曆史上的宗主國和藩屬國之間的關係。在他們的頭腦中,作家已經把小說家的職能替代了,給出的原因非常簡單,那是因為作家可以涉足所有文學體裁,而小說家則隻會在小說這一棵樹上吊死,兩類人(甚至可以並為一類)不在一個等級上。容我這麽說,這種理解是極為外行,極為不負責的,作家和小說家之間的關係絕對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是包含與被包含,主人與仆從,老師與學生,博學多才與見識狹小的關係;小說家擁有作家不會有的靈敏、智慧和幽默,所以,作家與小說家之間不存在任何聯係,他們是兩個獨立且矛盾重重的人,就像男性和女性從性別上來講是對立的一樣。

既然作家和小說家之間不存在聯係,那他們之間的區別又是什麽呢?作家和小說家的區別不能僅靠作品體裁去判斷,這是膚淺的。當然,我們也不能因為一個作家去寫小說,並且因為他寫出的小說成就非常高,就說他是個小說家。這個區別明顯與我之前的說法形成了一個悖論,既然作家可以轉變成小說家,那麽小說家不就是包含在了作家之中嗎?顯然,這不是問題的答案。(問題在於,一名作家寫出的小說,成就會高嗎?)米蘭·昆德拉也認為作家和小說家是不一樣的,他在耶路撒冷發表某項文學獎的獲獎演說時提到過,他把自己看作一名小說家,因為小說家是希望消失在自己作品背後的人,是拒絕公眾的人;他沒講作家又是一種怎樣的人,但從他評價小說家的話中可以輕易推理出來他心目中作家的輪廓:作家是個公眾人物,肩上背有很重的社會責任,同時他們也十分樂意拿著自己的作品被此起彼伏的閃光燈淹沒。

這種認識是流於表麵的,沒有觸及關鍵,那僅僅是一種職業本能,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基本原則。是否麵對公眾,完全是在於個人,而不在於個性,作家和小說家都可以選擇沉默,同樣,他們也都可以選擇麵對公眾。所以在後麵的演說中,米蘭·昆德拉在上述認識的基礎上加深了自己對這個區別的認識,對聆聽他演說的諸多聽眾道出了一句“精彩的猶太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隨後他進一步解釋說,那是因為人類的思考總是抓不住真理造成的,上帝在笑我們的愚笨。他說,偉大的小說正是帶給了我們上帝的笑聲。這充滿了諷刺,因為小說便是小說家思考的產物,小說從沒抓住過真理,那是不是小說就沒有存在下去的價值,小說家就沒有必要再寫小說了呢?因為照我這麽說,我們在小說中找到的就不是真理,而是一堆可笑的思想上的廢棄物,這有什麽意義呢?不,這恰恰是小說的特點,隻要篡改掉一點,它就不是小說,因為小說的任何地方都具有假設性。

已經約定俗成的事物到小說中會統統變成假設的,還沒有認識到的事物在小說中則會變成猜想或是實驗,在這種環境之下,不存在真理。這在人們越來越追求精準的今天是無法想象的。赫爾曼·布洛赫說過一句非常有名的話: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乃是小說的唯一存在理由。根據我的理解,這裏的“發現”,指的是世上極其細微的任何東西,包括人的細微情感,以及人有時特別的行為。真理作為早已被先人總結出來的嚴肅、一成不變的東西,它首當其衝被小說家擯棄。小說家不是不知道真理,他們甚至熟練掌握了一種真理(寫作的真理)。但他們在寫作中甘願曲折迂回地走很多彎路,避開一切真理。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聽到上帝的笑聲,上帝的笑聲越大,他們就越成功。他們活在假設之中,活在遊戲之中。寫字的人一旦深入小說的創作中,那麽他就會帶上小說家的思維,他會愛上小說,會愛上上帝的笑聲,因為寫出一部“道德”的小說的人,都必須具備這個特性,這是小說家的個性(前提是把小說家看成是一個個體,才能說這個特性是“個性”,否則即為“共性”)。

那麽,作家和小說家的區別就在這裏了,作家緊抓真理,而小說家卻拋棄真理。作為一名公眾人物,作家的社會責任空前沉重,而他們卻也似乎很享受這個責任帶來的壓力。作家常常對記者說,他是為社會寫作,為窮苦、貧困和社會底層的人寫作,為了指明社會前進的道路,他不得不寫作。這是作家的無奈,從他們常說的話,和他們常寫的文章中可以稍稍覺察到一點,他們被迫追隨真理,因為社會的發展需要真理,人民生活的提高需要真理。這麽緊迫、重要的事擺在麵前,任何人都會皺起眉頭。所以,作家拒絕上帝的笑聲,他們堅持嚴肅,他們活在固定之中,一切都井然有序,都被人設計好了。可惜的是,他們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無奈,反而覺得這是社會對他們的認可。我們可以想象,一輩子都困在一個沒有歡笑的世界裏的人是多麽的可悲。

一名典型的作家背後——他的國家——往往存在著一個極權。但並非所有情況都適用於這句話,作家在任何體製的國家下都有,社會需要這些人做出犧牲。與作家不同,小說家卻不是在任何體製的國家下都存在,比如,極權會厭惡典型的小說家,不是限製言論自由,就是殺害他們,直到他們銷聲匿跡。原因在於小說家無視極權下的真理,這有悖於極權領導人民所走的方向。極權掌握著“真理”,掌權者認為他和他的人民隻有一條路可走,即追隨他堅信的“真理”,甚至不管這個“真理”是否夠格稱得上真理。蘇聯也許就是一個完美的例子,“共產主義”在這個政權中是唯一的真理,而且除了這個真理之外政府也不允許有任何思想的存在。在這片土地上,上帝連笑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那麽,是不是小說就在蘇聯那兒消失了呢?不是的,蘇聯不會做那麽愚蠢的事;蘇聯很聰明,知道與其讓小說消失,還不如利用它。某段時期的蘇聯,本土小說的發行量十分巨大,也在同一段時期內,小說在蘇聯處於停滯狀態,它不再前進,原因是此時蘇聯的小說不再像過去的俄國小說,目的是發現布洛赫所說的“惟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那時蘇聯的小說,已經失去了小說本身的意義,被重新強加了許多意義,它的目的是為蘇聯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服務,這是一種社會責任,因此它被迫述說已經被說了成千上萬遍的真理。而寫那些小說的人,在極權的威脅之下,不管他們之前是不是小說家,都紛紛搖身一變,成了典型的作家;誕生在作家筆下的“小說”,那的確是不能稱作為一部小說的。

原諒我的任性,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一本閱讀對象是學生的“極具權威性”的書把莫泊桑、巴爾紮克以及其他許多優秀的小說家稱作是“作家”。這是外行、不負責任的說法。而且,一想到我以後會被誤認為是那些掛著高度眼鏡、眼神中流露出低俗和諂媚、高舉“為了社會”的旗幟的作家,我就會不可避免地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