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房間內四個人的動作停滯了幾秒鍾,弗吉尼亞的頭突然朝我這邊轉了過來。也許是獲得了一段緩衝的時間,她的紅眼眶顏色變淡了,但從她小心翼翼的舉止上看,她低落的情緒沒有太大好轉。看到浮現在她臉上的淡淡的哀愁,我卻沒有感受到相應的情緒,也許是因為再一次和她充滿柔情的眼神交匯了。這一次,她的眼神中還充滿了關切,身子向前傾的幅度很大,幾乎就要緊貼著我了。我感覺她的目光把我全身上下掃描了一遍。
“不能說話?”話語的神態頓時讓弗吉尼亞的形象鮮活了起來。她說的詞語、說話的習慣、音調的升降和身體為她說話時附加的動作,都讓我浮出了隻有親人才會帶來的感覺。無疑,麵前這個人就是弗吉尼亞。
她說中了我的痛處,沒有什麽事比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說話更讓人懊惱了。我用力挪動深深陷入枕頭裏的頭,想讓它上下動動,意即“是的,我不能說話”。
我也不知道頭部微微的移動是否準確傳達了它本身所指的意思,但從站在床兩邊的布萊克先生和菲利普看來,雖然他們臉型各不相同,五官的構造也完全不同,但都是一臉的困惑,這給我了他們此刻是同一個人的錯覺。還好,弗吉尼亞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把頭扭向了布萊克先生那邊,盡管給我的隻是個側麵,但我仍從她的眼角感受到了溢出來的力量,這力量裏充滿憎恨。
“我不想講。”她對布萊克先生說,語氣平淡,如果仔細品味,其中還蘊含著一絲冷漠。
她不想講什麽?難不成是這幾天她的經曆?很有可能。也許她把這段經曆視為恥辱,想把它永遠遺忘。我閉目思索,過了幾秒,又睜開了眼。
趁著他們之間沉默的這段時間,我任憑思緒任意擴散,讓其漂浮到腦海的每一個陰暗角落。我原以為時隔十年,一對這期間近乎斷絕關係的父女在重逢時會讓人感到溫馨,更何況是父親親手把女兒從險境中救了出來。不知情的人看到這個場景,也許會以為這隻是對發生了小摩擦的父女,女兒對父親的某些行為還是無法釋懷。總的來說,他們之間不是過度憎恨,就是過於親密。我是他們的關係的**者,這層關係,顯然是前者。
十年期間,弗吉尼亞隻是為了和我結婚的事宜去見了布萊克先生幾次,他們像陌生人一樣交談,仿佛弗吉尼亞隻是個上門推銷產品的銷售員。我想不通,既然是父親救了女兒,那女兒為什麽還是那麽憎恨父親呢?對弗吉尼亞來說,不大可能是因為對以前父親的行為懷恨在心,她不是習慣於記仇的人。
沉默之後,仿佛頓時沒了底氣一般,布萊克先生頗為無奈地說:“沒關係,那就由我來講吧。”說罷看了弗吉尼亞一眼,但弗吉尼亞這時已經把頭轉回我這邊了,他隻好帶著一種微妙的神情看了看我。我們下午才見了麵,那時生出的感覺仿佛殘留到了現在。
我咽了一口唾液,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耳朵上,不時緩緩地閉上眼,又緩緩地睜開。
“看看這張照片。”布萊克先生說,語氣略有一點嚴肅。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發皺的相片,朝我晃了晃。我注意到弗吉尼亞抬起右手弄了弄蓬亂的頭發,似乎有點無奈。
我差點驚叫出來,刹那間,我腦海裏為這張照片騰出的昏暗空間忽然又明亮起來。這張照片,就是我從瑪麗那裏拿走的那張,拍的是站在西敏寺橋上的弗吉尼亞,背後的景色是國會大廈和大本鍾。當時我一度思索起這張照片為何落在了瑪麗手上,最後斷言是菲利普拿了照片,又無意間給了馬丁。這之後似乎就沒有了照片的記憶,我最後一次凝視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我把它帶回了家,放在了茶幾上……但再次回到家時,我沒注意茶幾上是否還有這張照片,而且家裏又是一片狼藉。
“你肯定很納悶我為什麽有這張照片吧?”
我努力上下移動深深嵌入枕頭的腦袋,但不知起了作用沒有。
他向菲利普使了一個眼色,菲利普馬上以一個表達恭敬的微微點頭作為回應。“是他拿的。你來見我的那段時間,他叫了一些人到你家追尋你的蹤跡,不料空手而歸。那些人很懊惱,但他們還在興頭上,所以搗亂了一番,不要介意。要走的時候,菲利普在茶幾上發現了這張照片。”
“那些人沒有惡意。”菲利普補充道。
布萊克先生繼續講:“不止這一次。我很奇怪你怎麽拿到了這張照片,因為它本來是在菲利普手裏的。你的推理很正確,菲利普在通知弗吉尼亞你患病之後又與她相約見了麵,地點就是你家裏,談話內容等會我會說明。總之,在客廳裏那張餐桌上,菲利普一邊喝著波本威士忌一邊和弗吉尼亞說話。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菲利普在椅子腿下發現了這張照片。他覺得很有意思,冥冥之中也覺得照片肯定能派上用場,就把它撿起來,揣進了兜裏。”
“我也不知道怎麽落在那兒的。我喜歡那張照片,記得有段時間怎麽找也找不到它。”弗吉尼亞說,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布萊克先生說。
“應該是從馬丁那裏拿到的,通過某種途徑……我也不知道是用什麽方法拿到的。為了給馬丁介紹弗吉尼亞,讓他看看是什麽樣的女人讓李教授如此著迷,我就把照片拿給他看,後來卻忘了拿回來。”菲利普用沉穩的聲音說。
菲利普沒想到馬丁的妻子幫了我,現在他們還被蒙在鼓裏,當然也不知道照片是瑪麗給的我。這也印證了我之前的推測,即照片是菲利普來我家時順手拿走的。
“不過你肯定有個疑問,對吧?”布萊克先生話鋒一轉,睜大眼睛,像見了稀奇似的看著我,“他說過,通知你病情的電話之後,沒有再和弗吉尼亞聯係,那他是怎麽約弗吉尼亞見麵的呢?那通電話裏也沒有說到這個。”
我急切地想說“對”,但我說不了話。然而,我卻沒有費力地點頭。
他托著下巴沉思,眼神飄在半空中。“有一個可能,他直接來了你家。沒有任何征兆的登門拜訪,就像你來找我一樣。”
說罷,他看了我一眼,但沒等我的思維對這句話做出反應,他就繼續說了下去:
“可惜事情不是這樣的。在我們這個社會,不事先說一聲就登門拜訪,怕是不禮貌的吧?菲利普隻打了一通電話。想馬上見見弗吉尼亞,就是他給弗吉尼亞告知你的病情時順便說的。但好像錄音裏沒這段話,不過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錄音有雜音,關鍵時刻的聲音也很嘈雜。那是剪輯出來的通話片段,在你聽到的末尾後麵,還有一段對話,就是菲利普說‘我想馬上見見你,有要緊事’,弗吉尼亞回道‘沒問題,就來我家詳談吧’。這也是那段錄音這麽不自然的原因。”
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如果是菲利普為了擺脫嫌疑製作的證據,那其他的疑點更應該清理幹淨才對,而不是注意這裏。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房間裏陷入久久的沉默。這時候,窗外成排成列的**燈同時滅了,時間應該很晚了。不知從哪裏發出的熒光透過窗戶,把房間裏站著的人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他們的臉卻看不清了,好像可見的麵孔全部轉移到了地板上的影子身上似的。
“我,是我。”布萊克先生厚重的聲音響起,一個個音節浮在空中,相互碰撞,寂靜的臥室裏像安裝了環繞立體聲音響似的。他前麵還嘟囔了一陣,但誰也沒聽清楚。
又是一陣沉默。像是一場期待已久的演講,下麵的觀眾都靜靜等待著演講者開口。這幾個短短的音節沒有激起任何波瀾,連一絲水紋也沒有產生,好像弗吉尼亞和菲利普都知道隱含在詞語中的意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