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然而,我痛苦地發現,我不能說話了。嘴巴能張開,能閉合,能像正常的嘴巴一樣做出各種造型,但就是不能發聲,一絲聲音也擠不出來,除了上下嘴唇不斷碰撞發出的聲音。一般的失聲,大多是聲帶損壞了,但也頂多是聲音沙啞而已,休息幾天就好,最嚴重的也不過是喪失了某些聲帶的功能,但日常的交談還是能應付過去的。總而言之,再嚴重的聲帶損壞,其患者都能夠說話,也許音色不夠好或者聲音不夠大,但總能夠和人交流。我不斷地張口閉口,想按照平日裏說話的節奏和弗吉尼亞說說話,但結果隻有一片寂靜回**在我的耳中。我像一個先天性聾啞人一般,在急切的時候嘴巴不斷開合,好像這樣就能賦予它說話的能力似的。有一會兒,我甚至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名聾啞人來對待,盡管之前沒有任何征兆,我的聽力正常,聲帶也完好無損。在試圖說話的時候,我還想抬起手臂朝弗吉尼亞比劃一番,但沒能成功,我忘了我無法動彈,好似癱瘓一般。
要追溯我失聲的原因,既簡單又複雜。除了癌症擴散造成的並發症,我想不出其他原因。既然是並發症,也許在我生命結束之前,我都不能再開口說話了。當然,我也不能再站起身來,揮動我的手臂,給弗吉尼亞一個擁抱了。人就是這樣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生物,我已經見到了弗吉尼亞,還能有什麽遺憾呢?然而此刻,我覺得無法動彈就是我最大的遺憾。
好在我的視覺和聽力還是完好如初,於是我看到了一個異樣的場景。我和弗吉尼亞凝神細視了一陣,也許是長時間俯著身體覺得累了,她直起了腰。但她還是看著我,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她的眼睛此刻就像是浸在水中的**的貓眼石。隨後,她背後傳來了聲音,是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的堅硬而冷漠的聲響。奇怪的是,皮鞋的聲響音色並不統一,我分辨出有兩雙不同材質的皮鞋在交替踩踏著地板,好像有一雙底子比較薄,有一雙是厚厚的硬底。弗吉尼亞轉過頭去,她對背後有聲響的反應不大,在我看來,甚至還有點遲鈍了。這時候,燈打開了,不知道是不是視覺受到了並發症的影響,原本明晃晃的白熾燈現在竟暗了許多,像是罩了一層黑紗。燈亮起不久,房間裏回**的腳步聲越來越強烈,聲響在要達到頂峰的時候戛然而止。弗吉尼亞沒有把頭轉過來,她的頭茫然無措地扭向一邊,似乎來者不是陌生人,而是審判者,他們是來把弗吉尼亞從我身邊帶走的。
我把視線從弗吉尼亞的身上移開,轉動眼球,分別朝兩邊看去。天花板上發散出來的微弱白光和從外麵流瀉進來的昏黃的**燈光混合在一起,營造出了一個淒清的氛圍。伴隨著弗吉尼亞止不住的低聲抽泣,不大的臥室裏很壓抑。周圍的變化由模糊變清晰,對我來說,是一個由恐懼到驚訝的過程,在驚訝的最後,甚至還有點狂喜。一個令人驚訝的發現:在床的左右兩邊,分別站著兩個人,從我聽到的聲音判斷,兩人穿著不同的皮鞋。兩個驚人的來訪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永遠不會想到來者會是他們,弗吉尼亞出現在我眼前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他們竟然也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布萊克先生站在床的左側,身穿今天下午拜訪他時穿的同一套衣服,兩條略顯虛弱的腿艱難地撐起肥碩的身軀。菲利普套上了一件棕色的休閑外套,裏麵是藍白條紋襯衫,**則是灰色休閑褲,雙手插在褲兜裏,斜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反應過來,現在的情形是個意味深長的布局:布萊克先生和菲利普分列兩邊,弗吉尼亞位於中間,而我在他們三人的前方。好像他們三人是一方,我是一方,雙方敵對。我突然欣喜地恍然大悟:菲利普果然是最終的凶手,他一手策劃並實施了弗吉尼亞失蹤的事件,其實是把她軟禁在了某個地方,我下午空手而歸是因為沒找到那個軟禁弗吉尼亞的地方,是布萊克先生充分發揮了他的智慧,找到了弗吉尼亞,帶著凶手菲利普到了我家。一切真相大白,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聽布萊克先生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我的腦袋裏浮現出《凡人》淡藍色的封麵,心頭泛起模糊的成就感,就像我第一次在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一樣,那時還不知道將來是什麽樣子,是做個學者,還是離開學校。正是這本關鍵的《凡人》,整個事件變得豁然開朗,兩條岔**終於匯成了一條大道。
我努力睜大眼睛,瞪著菲利普,想用尖銳的目光刺穿他。但那顯然不可能了,因為我極其疲憊,又無法正常入睡。我的眼睛像被人用力擠壓一樣,有一股外力使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連閉眼都不能。菲利普對我的注視沒有什麽表示,他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眼神又遊離到了房間裏的其他地方。我扭過頭,看向布萊克先生,他的眉頭輕輕皺在了一起。我不能說話,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趕快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一遍。雖然還不知道實情,但偵探破案後的自豪感依然在我心中不斷滋長,我給這個事件還取了一個名:弗吉尼亞失蹤案,或者未婚妻失蹤案。我的眼神鍍上了一層渴望,快講實情吧,我急切地想,對我來說,聆聽的時間隨時可能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