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得珍惜現在的一分一秒,因為病情隨時可能急轉直下,又或者突然變異。突然間,我覺得現在的我是幸福的,因為我還留存有一份回憶,當人在彌留之際的時候,隻有回憶才會跟隨著你一起走,眼前的人都會離你而去。就像在氧氣越來越少的情況下,有經驗的人會叫周圍的人平躺在地上少說話來節約氧氣,為了節省力氣,伴隨著愈加強勁的疼痛,我一瘸一拐地來到臥室,躺到了**。烏雲讓深藍色的天空變成了一團黑墨,也許是因為這烏雲的關係,天色比以往現在這個時候都要暗,我像平穩呼吸的嬰兒一般躺在**,讓人以為時間突然跳到了所有人都在沉睡的深夜。
我感覺痛苦差不多快到達頂峰了,剛才還伴有若隱若現的疼痛,現在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了,好像大腦對痛覺已經麻木。我什麽都不能做,隻能像現在這樣躺在**,連思考都無法進行。我不由得暗自慶幸,現在的痛苦沒有之前病情的發作那麽瘋狂。也許是疼痛太強烈,傳播感覺的神經都被撕裂得扭曲,喪失了原本的功能。多數人在病情好轉的時候會帶點僥幸心理認為疾病已經痊愈:我感覺不到痛了,這算是病情在好轉嗎?我不這麽認為。有好幾次,我覺得一直用同樣的姿勢躺在**脊柱會變得僵硬,想翻個身,或者向哪邊移動一點距離,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我就像癱瘓了一樣。像這樣是見不到弗吉尼亞的,我絕望地想,這種想法加深了病情的發展,想轉動一下腦袋都變得很困難了。我感覺體內像被澆鑄了一塊巨大的鉛塊,而且還在不斷地膨脹,它慢慢地沉下去,擴散至全身,連手腳都不放過,直到流動的血液都被凝結成鉛和血的混合物。熔岩般的顏色。頭腦還很**,除了身體無法動彈外,對外界的感覺也很清晰,因此體內像注入了鉛塊的感覺是真實的。有可能想象中的鉛塊就是肝髒裏麵的腫瘤,說不定現在已經擴散到腹腔的各個部位了。
慢慢的,全身的肌肉在逐漸緊縮,似乎繃成了一根直線,好像拉傷了的感覺,但又感覺不到痛。鉛塊已經吞噬了大部分鮮活的血液,它們好像都已經壞死了。此刻我就像是一個由鐵絲和石塊組成的建築。視覺係統還很完好,除了遠一點的東西看不清之外,接收圖像沒什麽大問題,像是建築物的監視器。我轉動著眼球,看到的景象僅限於天花板和稍微下麵一點的牆壁,此外就是從眼角跑過來的**燈光。我終於能體會到《潛水鍾與蝴蝶》中隱藏的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但和作者比起來我還算幸運,我可以眨的是兩隻眼睛,如果再努點力,說不定手還能稍微移一移。
大腦也是運轉著的,我想沉下心來好好想想過去的一切,但死亡化作了一個可怕的幻影,和弗吉尼亞的影像在腦海裏交替出現,所有的思緒都被這堵牆擋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點遙遠的喧鬧聲讓我從半醒半睡的狀態裏回過神來,聲音有點像平日裏鄰居家養的狗的叫聲和孩子們的打鬧聲,還混雜了奔跑的回聲。我可能睡了幾個小時,又可能一直在盯著天花板發呆,好像時間是一件和我無關的物件。喧鬧聲越來越大,伴隨著光腳踏在地板上發出的冰涼的吧嗒聲,我聽出來好像有人進了家門。我還分辨出,有好幾隻腳疾走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聽起來好像不止一個人。
所有聲音都很遙遠,好像這些聲音是從好幾棟房子之外傳過來的,但直覺告訴我聲音的發源地是在我家。會是誰呢?我半睜著眼,十分虛弱地想,天花板上的光影像燭光一樣搖擺不定。我首先否定了弗吉尼亞,她隻會在我的幻想中出現。最有可能是菲利普,我已經把罪犯的身份鎖定在了他身上,但是我找不到證據,也找不出弗吉尼亞,如果給我的時間再多一點,說不定就能真相大白。夜長夢多,所以菲利普在最後時刻都不放過我。他要殺我也好,要重新把我關起來也好,我都不關心了。唯一的使命沒有完成,那就讓我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吧。
巨大的爆炸聲突然響起,我條件反射式的怔了一下,我差點就真的以為是家裏的某個地方發生了爆炸。我努力把視線壓低,朝門的方向看去,然而頭不能轉動,我怎麽也看不到那裏。過了幾秒,發現屋子裏沒有被損壞的跡象,我才反應過來是臥室的門被撞開了。進來時我沒鎖門,為什麽不好好開門呢?回想起剛才振聾發聵的響聲,我閉上眼暗暗抱怨,那個聲音隻有兩種產生的途徑,用力一次性把門踹開,或是側過身,用肩膀猛地撞開。考慮到來的人可能脫了鞋子,也許他是用肩膀撞開的。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感覺有什麽東西把我壓住了。這次不是鉛塊了,壓著我的東西不重,隱約中我還感覺到了一絲溫熱。有那麽一切都停滯的幾秒鍾的時間,短暫的時間靜止後,氣味開始像緩慢生長的藤蔓植物深入我的鼻腔。一股香水味,如果是別的香水味我一定會皺起眉頭,但這是一種我熟悉的味道,香味很淡但紮根很深。我的臉被一雙手抓住了,我能感到纖細卻又有溝壑般的皺紋的手指從兩頰滑過,好像是被捧在手裏似的。與此同時,一股直直的**又濕潤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臉龐,這時我才像剛從睡夢中醒來時痛苦地睜開了眼。一時間我不知道該看向哪兒,我被那股目光引導著望向力量的發源地。
是弗吉尼亞。她的臉占滿了我的整個視野範圍,正對著我,我們的目光交匯在了一起。借著外麵影影綽綽的燈光,熟悉的線條讓我莫名的感動。弗吉尼亞看上去也很激動,她的眼眶紅紅的,咬著嘴唇,身子在微微抖動。有幾分鍾的時間,我們一直在盯著對方看,沒有說話。她像是做了某件錯事似的沉默著,努力壓低自己的抽泣;我和她不同,我的沉默則包含著一種幸福的寧靜,如果把時間往前推移,現在的情形隻可能是我做的夢。我在觀察弗吉尼亞,我想知道,現在的她和我熟悉的弗吉尼亞有什麽不同。如果現在隻是個夢境,那麽我一眼就能覺察出來。我們一起沉入寂靜之中,時間在那個時刻仿佛被無限地拉長,幾分鍾的時長似乎被賦予了永恒的力量。我欣喜地注意到,弗吉尼亞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仿佛包裹在晶瑩的冰塊中,連臉上細微的茸毛也和原來一模一樣,好像她是從幾天前直接穿越時空來到現在的。仔細看了一會兒,弗吉尼亞的臉色和以往還是稍有不同,這增加了眼前這個弗吉尼亞的真實感,如果弗吉尼亞真是和原來沒有差別,那我才可能是在做夢。她的蒼白臉色裏混入了幾分疲憊,這種疲憊,隻有在背負巨大的工作壓力或者為要事不停奔波時才可能產生。時光頓時回到五年前,當我們結束了倫敦之旅後,在回來的飛機上,我從身旁熟睡的弗吉尼亞臉上看到了同樣混雜了疲倦的蒼白。我也很累,但那時候我們都被幸福所包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瑕疵。除去憂傷的神情,現在的弗吉尼亞和那時有著同樣的疲憊,她一定是匆匆忙忙地趕去了哪裏,又趕了回來。去了哪裏呢?夢想實現的暢快和滿足感消失後,又一個疑問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但我的思緒被擾亂了,關於弗吉尼亞離家之後的所有細節,我打算都把它們給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