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一無所獲地離開,漸漸離我遠去的弗吉尼亞的幻影好像在叫我回家去,我弄不清楚這是我自身的意願還是誰的聲音,因為除了那個已經變成傷心之地的家,我也沒其他地方可去了。我木然地站在門外,直到弗吉尼亞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仿佛被風刮走的沙粒。

我是坐車回去的。轉過一條街,順著剛才來的那條道,又有一輛出租車像看準了時間似的從我身邊掠過,我什麽都沒想,下意識地對旁邊招了招手。好在那個街區和我家距離不遠,不然我身上的錢還不夠負擔起這次乘坐。到家時,我身上還剩五美元。雖然少,但現在也沒什麽用了。出乎我的意料,一**上我幾乎停止了思考,沒有一絲情感的電流從我大腦裏流過,眼睛也像相機定格一般暫停了一切活動。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從興奮的極致跌落穀底是這種感覺,既沒有悲傷,也不像一些人猜測的,到了悲傷的反麵。隻是情緒上的休克,仿佛回到了人的嬰孩時期,腦袋裏麵是一張白紙。除非自己想出辦法,否則沒人能喚醒。

來到家門口,一切還是老樣子,沒有人來過的痕跡。周圍的光線很暗,太陽已經被城市邊緣的建築或者低矮的山丘遮住了,因為今天一整天都是陰天,也看不見傍晚時給城市的邊框鑲上金邊的光芒。這種景象,就像天空突然變得血紅一樣讓人感到驚奇。現在這個時候是尷尬的,既不是夜晚,也不屬於白天的範圍,連傍晚也算不上。靜得嚇人的街邊的**燈還沒有亮起,空中是一片仿佛被水稀釋了的黑色,烏雲又在頭頂糾纏成一團,好像無數朵盛開的紫黑的玫瑰。在這種情形下,連我都感到害怕了。到了家門口,我漸漸平複下來,思維又複蘇了,然而頭腦中又像許多根繩子攪在一起似的,理不出頭緒。

也許我在害怕自己的何去何從還是一團迷霧,雖然知道了結果是死,但是還得抱著下一秒就是死期的心態繼續下去。也許我是在害怕死亡本身,因為腹部那個老地方又開始痛了,我鼓起勇氣朝那個部位摸去,然而碰到之後我的手就像觸電一樣縮回來了。那裏現在就跟一塊石頭一樣硬,更讓我感到恐怖的是,我能感覺到它在逐漸硬化,就好像我正在變異似的,《變形記》在我身上發生了,但是我可沒有故事裏的格裏高爾薩姆沙那樣鎮定。我回想起馬丁關於我的病的論調,他說這種類型的癌症很罕見,但沒有明確指出哪裏罕見,我猜是因為這病發展極快,很快就能置人於死地。這是個壞消息,還有更壞的,我的止痛藥已經用光了,疼痛來襲時我隻能聽天由命,我甚至有可能被活活痛死。想到之前在醫院時發病的慘狀,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就像衣服的麵料太薄,抵擋不住冷風的肆虐似的。事實上,臨近夜晚,氣溫竟然回暖了,也許天上堆積起的烏雲起了保溫作用。

在口袋裏摸索鑰匙時,我突然反應過來,鑰匙不在我手裏。於是我不情願地繞到院子裏,借著不明亮的光線,我看到白色躺椅上落了好些褐色的灰塵,看不清到底是碎葉還是顆粒狀的塵土。我往落地窗走過去,草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好像來自寧靜的鄉村中的一片小樹叢。使勁拉開落地窗,我側身鑽了進去,一種匆忙和絕望的氣息像爬蟲動物似的附著在我的鼻腔中,蠕動著向更深處爬去。我隨意走了走,想看看屋子裏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以此來判斷弗吉尼亞是不是回來過。

檢查到客廳時,我就有了答案:肯定有人來過。我坦然接受了這個令人失望的現實,來的人不是弗吉尼亞,因為從現場看,整個工程量非常大,屋子裏像被貪得無厭的竊賊洗劫一空似的。餐桌往裏麵移動了一段距離,顯然是被人推進去的,周圍放得規規矩矩的椅子被扯得東倒西歪,酒櫃的一麵玻璃也被捅破了,尖銳的碎玻璃灑了一地。這還隻是餐桌一角。破壞好像不是純粹出於盜竊,因為酒櫃裏的酒杯和酒都沒有被動過,椅子也沒有被拿走,和偷盜比起來,這種行為更惡劣,好像我和肇事者有深仇大恨似的,來人純粹是想要報複我。我來到客廳中央,皮質沙發被水果刀戳了幾個洞,裏麵的絮狀物都溢了出來,像一個奄奄一息的傷者癱倒在了地上。地麵的白瓷磚上不均勻地分布著十幾道長長黑色的刮痕,趴在地上拭去了才知道那是鞋子留下的汙痕,這肯定不是一個人留下來的。我喘著氣站起來,用力在地板上蹬了幾腳,我穿著皮鞋,隻見瓷磚上留下了同樣的痕跡。這些痕跡是由許多雙皮鞋留下的。接著,我又謹慎地查看了臥室和書房的情況,狀況比客廳的慘狀要好一點,就好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把滿肚子怨氣都撒在房間裏的東西上似的。站在書房門口,我看見電腦被扔在了地上,好像沒有什麽損壞,此外,還有十幾本書被隨意地丟在地上,書櫃是打開著的。臥室裏的衣櫃也被逐一打開,事後不知是肇事者忘了還是故意這樣做,櫃子都沒被關上,因為衣櫃裏沒什麽東西,現在看來好像臥室裏空****的,麵積似乎整整擴大了一倍。就連我找弗吉尼亞時都沒這麽瘋狂,他們在找什麽呢?可能是在找我吧,他們手上有鑰匙,可以隨意進出,隻不過我們錯過了彼此的相遇,所以他們遲遲抓不到我。什麽東西都沒被拿走,這或許能說明些什麽。我在客廳異常冷靜地踱了一會兒步,牆上的掛鍾的時針逼近七點,外麵差不多已經完全黑了,橘黃色的燈光透過落地窗照了進來,在地板上投射出巨大的金黃色,壯美異常。菲利普大概已經到家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兒,身為一個富有野心的領導者,凡事都不必親曆親為,況且這隻是些髒活雜活。我想到他現在正沿著我在他家走過的**線來到客廳,上樓,走進臥室、書房……而他對此毫無覺察。就算他妻子告訴他有個奇怪的家夥造訪過他家,他也沒必要緊張,因為現在我已經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了。我和布萊克先生懷疑菲利普又能怎麽樣?我想報警,但沒有證據;我直接去他家搜查,一無所獲;我努力讓自己的思維向大偵探靠攏,到頭來全都是謬論。

我能感覺到體內有血液在流動,沒有生氣的血液像沒有扭緊的水龍頭似的一滴一滴地落在身體裏某一塊區域,或某一個地方。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像尖利的爪子不斷地劃黑板一樣,痛苦在撓抓著心髒,但又無法停止。煩躁地繞著客廳走了幾圈後,我發現與其說是血液在流動,不如說是疼痛正在醞釀。疼痛一滴一滴地匯集在長腫瘤的那個**,等到無法容納下去的時候,它們就溢了出來,最開始隻是像小溪一樣流經全身一條條交叉縱橫的水道似的血管,隨著疼痛不斷的一滴滴地匯集,最後終於形成一條洶湧的河流,肆虐過狹窄的脈絡和血管,奔騰到接受疼痛的神經的大海裏去。大海不是河流的終結,恰恰相反,這時河流才有了生命,有了海洋這個巨大的載體,它的力量驟然變得無窮無盡。這時,疼痛便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多數患病的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尋求安樂死,因為那種痛苦是連死亡都無法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