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吉爾伯特並沒有站起來,他隻是對我介紹說:“李,這是你的主治醫生,他叫馬丁(Martin)。”然後他頭一偏,對馬丁醫生說:“你應該清楚李的情況。”我總覺得這類工作由一名已經進入暮年的校長來做完全不合適,甚至就今天的探望來說,吉爾伯特也完全沒必要過來,他太老了。出現這種情況的唯一可能就是……他又把頭偏了過來,準備對我說話。

然而沒等吉爾伯特開口,馬丁就打開了話匣:“我是肝方麵的專家,肝上麵的毛病人們總是找我。”他取下了口罩,隻不過還是掛了一邊在右耳上。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努力使我放鬆下來。

“我知道你來自中國,那是一個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國度,我很喜歡中國。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對古老文化的熱愛,你一定認為喝茶隻是英國佬幹的事吧?但我每天早上起床後就會喝一大壺茶——普洱還是烏龍——我搞不清那些名字,我也辨認不出來。我家裏那隻紫砂變得越來越光滑了,簡直像是新買的一樣。我還在學校裏讀研究生的時候,尤其喜歡讀中國文化方麵的書,《道德經》是我最喜歡的書,這是一部偉大的哲學著作。”

我一直很不習慣另一種流傳的拚音係統,這好像是專門為外國人設計的。馬丁一把“Tao Te Ching”這個仿佛牙牙學語的嬰兒般的音發出來,因為嗓子裏有一股難受蔓延,我便不顧腹部的疼痛頗有閑心地糾正了他。

“這本書應該這麽念,dao——de——jing——,這才是正確的發音,醫生。”

他依葫蘆畫瓢地念了一句,發音依然不準確。我們都笑了,氣氛頓時變得輕鬆。

他確實是一塊做醫生的料,不僅專業知識豐富,而且也懂得如何緩解病人沉重的心情。不過,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當然,也就是在宣布我的病之後。

笑了一會兒後,這個短暫的歡樂既沒有過度,也沒有轉瞬即逝,馬丁所把握的度給了我們可以持續的歡笑。過了他認為的笑的界限後,他便從白大褂的大口袋裏掏出了幾張揉得很皺的紙,因為沒拿X光片,這讓他的說服力顯得有些單薄。

“好吧,我來這裏除了和你談談我關心的中國文化,還有就是關心你的身體。李先生,你住進我們醫院,我自然要為你負責。你的病不容樂觀,你是否常常覺得右上腹疼痛?你有沒有觸摸過這些地方?”

我對這些問題絲毫不感興趣,我隻是覺得他所謂的不容樂觀隻是在嚇唬我罷了,隻是為了讓我配合他們的治療,讓他們省點事兒。於是我便用“是”、“沒有”這類簡單的詞回答了他。

他搖了搖頭,說:“噢,李先生,你顯然沒有遭受痛苦。”

“是的。”我答。

“我記得根據人體對止痛藥的適應過程,止痛時間會慢慢縮短,現在藥效肯定過了。但你的痛苦仍然不大,這很奇怪。我知道,任何一種疾病都有小概率的事件,我可以把你的情況歸在這一類,但是這該怎麽解釋呢?”

見我微微點著頭,他繼續說:“李先生,你的工作肯定很忙,想必你也跟我們這些男人一樣,煙酒都沾,但這不是主要的。積勞成疾,這是病理突變的一個重要原因。”

最後我也點了點頭,我承認他說的,從學生到講師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我確實煙和酒都會涉及一點,有時候還很厲害。我也相信工作繁忙造成我身體每況愈下的說法,經過他一番簡練的分析,我開始覺得馬丁醫生有點阿加莎?克裏斯蒂和福爾摩斯的節奏。

“那麽你知道你的病嗎?”

“不知道。”我一頭霧水。疼痛和乏力等等症狀並不能解釋什麽。

“我得告訴你,我從來都不想隱瞞什麽,這對病人不好。你已經夠幸運了,李先生,這很少見。”他輕描淡寫地看了看手裏的紙。

“是什麽?”我在這時候預料到了這個與眾不同的醫生的直白。

“肝癌,晚期。”

出了醫院大門,我才覺得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這是門外幾聲清脆的鳥叫把我喚醒的。一切殘酷現實都撲麵而來。我出來之前看了醫院大廳的液晶顯示屏,十月二號,星期四,現在我才發現今天是個陰沉而又可疑的日子。為了保險起見,我沒有拿一件能證明我身患癌症的紙條,醫院開出的消費清單我也沒拿,那的確是筆龐大的消費,從塑料針管到大型檢查,所有消費項目都涵蓋了。這還沒算我的住院費用,那又是另外一筆花費。我隻是從櫃台的護士那兒拿起來瞧了瞧,然後便遞給了她,讓她等我回去付清。我空手進來,又空手出去,看起來沒什麽損失,但我帶回了一個壞消息,顯然,還有一堆麻煩事等著我。

我婉拒了吉爾伯特校長用他的公務車送我回去的**,理由是怕引起弗吉尼亞的注意,我以前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這會引起弗吉尼亞的懷疑。還有一點,就是我不想因為患病而博取大家的同情,當然也討厭這種送我回去的提議,我的身體還沒差到這般地步,我自己能回家。談好條件後,他們答應我立即動身回家,隻是提醒我不能再勞累了,我最後還是要到這兒來的。這時候液也輸完了。我換好了來時穿的那套不冷也不暖(對這個反常的十月天來說)的衣服,出去時我發現菲利普已經不見了,隻有助理在外麵,他休息了好一陣後又重新攙扶起吉爾伯特。

剛踏出醫院門口還好,但當我走遠,走了將近兩個街區後,我的腹部就越來越痛,有時候我得捂住那片區域,疼痛才能稍微緩和點——那地方有個腫瘤,就算不去摸,我現在也知道了。這是個陰沉的星期四,灰色的雲層很厚,空氣也稠密得令人窒息。我昏倒後來到那裏,現在又昏昏沉沉地出去。來的時候我處於昏迷狀態,一醒來什麽也忘了,就連日期和時間都忘了。現在我出來了,像一個坐了十年牢的犯人出獄了,蓬頭垢麵,精神萎靡,還患上了嚴重的疾病,落魄到連一個迎接的親人都沒有。某種程度上我比犯人還不如,我的生命頓時變得很有限,上帝判給了我沒有固定時間但最終會到來的死刑。和那些喜獲自由的犯人不一樣,我出來了連一件行李都沒有,在一簇簇穿透雲層的具有金屬質感的建築物的包圍下,我顯得更加落寞。有趣的是我知道了今天的日期,十月二號,不是個特別的日子,但是很有意義。我懵懂地從醫院那棟建築出來,仿佛來自於母體,這個日期賦予了我重生的意義。也許,這樣的短暫的重獲新生並不能代表我再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但我開始覺得充實的生活也是任何長度的生命的必需品。

是的,我得了肝癌。我沒抱怨自己早生了十幾年,也許不久後有對付癌症的特效藥問世,但它現在是一種絕症,根據某份調查,有很多人都是被它嚇死的。在書本裏我見識過很多嚇人的東西,也見識過很多疾病,我不認為我就能被癌症和死亡嚇倒了。唯一讓我焦急和不安的事就是,眼看著我和弗吉尼亞婚期的臨近,卻發生了這麽一件我怎麽也沒預料到的事。這也讓我感覺到了接下來的日子裏的充實,我將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瞞住弗吉尼亞,或許最後我會康複,也可能我會死,但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要把這個消息瞞住。這個消息會擊垮弗吉尼亞,到時候不幸就是屬於兩個人的了。如果我會死,那麽我認為在我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實情最好,那時候她最多會昏過去,而不用遭受看著我慢慢死去這種綿延無期的痛苦,再給她瘦弱多病的身體火上澆油。當然,錢是我覺得最對不起她的地方,我會給她留下負擔,但我會盡力彌補,畢竟學校的工作我不會丟。至於婚禮,我想最終會取消,這會讓布萊克先生眉開眼笑。這隻是在我會死的情況下,如果我能康複,我和弗吉尼亞還是會結婚的,反正現在婚期還沒有確定,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就把它給延期,這種時候,事情如果有布萊克先生的阻撓將會變得更加名正言順。但是,如果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同樣是在死的那一刻,我除了讓她知道我得了肝癌這種不治之症,還會給她道歉,告訴她我們不能結婚了。弗吉尼亞是個倔女孩兒,我指不定她會有什麽驚人的舉動,但她也有一顆冷靜的頭腦,仔細想一想總會想明白的。

醫院和我那套獨成一棟的公寓不遠,我記得我說過,隻隔了兩條街。醫院是個來來往往的公共場合,和我一同出去的還有好幾個病人。他們有些是病愈出院的,還有的愁眉苦臉,親屬陪在他們身邊,隻等他們鑽進早就在外麵等候的汽車,就可以離開這裏了。我也想快速逃離這個地方,但沒有人來接我,所以也有沒有在外麵等候我的汽車。我手一揮準備招下一輛出租車,卻發現我家隔醫院不遠,像我這種病人都可以輕鬆應付過去。我揮手的時候剛好有一輛車尾被刮花的出租車從我身邊經過,司機開得很浮躁,後視鏡差點掛到我的衣服。他見我招手,便立即放慢速度從我身邊開過,一雙不友善的眼睛盯著我看,出租車裏很黑。那是渴望的眼神,盡管這個留著絡腮胡的粗壯大漢不知道怎麽表達。我其實隻揮了一下手,便隨即意識到我家的具體方位,於是我向他解釋說我弄錯了。他咒罵了一句,然後車速驟然加快。出租車尾部湧出一連串灰色顆粒,在離地麵不遠處飄散,顏色慢慢變淡,我想到它們最終升到了高空中,形成了今天我仰望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