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弗吉尼亞的甜蜜往事還有很多很多,也許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講述,我現在的內心隻被慌亂填滿。我昏倒的事,弗吉尼亞知道嗎?但願學校能理解病人的苦心,沒有把實情告訴她。我住院的事,她知道嗎?如果她知道,她是不是急得團團轉,害怕賬單的到來?她好像不知道我們醫療保險的細則。她心急火燎的狀態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頭發淩亂著。這刺痛了我的心髒,我呼吸變得困難了,有經驗的人都明白這是人處在極度緊張和慌亂的狀態。如果她知道,她為什麽現在還不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現在最需要她的撫摸,她的耳語,還有她的親吻,而她卻不在,隻有一個腦袋裏麵的幻影。或許醫生不允許任何探望,就像那個護士說的,“為了照顧我。”也有可能她根本不知道我住院的消息,我才昏迷一個多小時呢,學校還沒來得及通知她我就醒過來了,康複了。我很清楚弗吉尼亞是什麽樣的人,我從不擔心她會出什麽問題,她做的所有事都是有憑有據的,而且是美好的。

腦袋裏昏昏沉沉的酒勁似乎消失了,我閉著眼感到**了許多,迎來一陣又一陣的疲倦乏力。我取下鼻梁上新買的金邊眼鏡,輕輕放到床邊的床頭櫃上,伸出手摸索著把它擺好——作為一件重要的“靜物”,也就是電影裏眾多表達方式的一種。我躺了一會兒,不知道躺了多久,是**的好像也是睡著的。

“不是說**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冷峻又帶點危險。

“他睡得還挺熟。”男人補充道。

“先生,他太累了,很高興他能這麽享受睡眠。”這是護士的聲音。

“我覺得我們該出去等,讓他繼續這麽睡。他睡得這麽熟,手和腿都掀開了被子,還是沒有醒,人老了是不可能這麽幸福的。”蒼老得顫顫巍巍的聲音,但發音優美。

“校長,別勉強自己,就坐屋裏吧。”(這時候,憑借著我模糊的聽力,和這一句句信息量有限的一問一答,一唱一和,我逐漸辨析出了說話的人是菲利普副校長、吉爾伯特校長,還有護士。他們是來探望我的。)“等等,他醒了。”護士看著我,語氣裏不無抱怨。

我睜開了眼,眼睛適應了幾秒光亮。現在不知是誰打開了耀眼的白熾燈,窗外是詩意的黃昏景象,深藍色和橘黃色交替在雲層中出現。他們圍在我的身邊,吉爾伯特身後還站著他的助理。

護士俯**幫我蓋了蓋被子,然後幫我把病床搖了起來,讓我坐著看著他們。可能是因為活動到了僵硬的身體,我的右腹上方一陣疼痛,讓我難以忍受。“我這裏痛。”我對著護士隔著被子摸了摸腹部。“噢,先生,這是正常的。”她掏出護士服口袋裏空的止痛藥藥瓶看了看,隨後就走出了病房。

一陣沉默。吉爾伯特校長左顧右盼了一下,氣氛好像有點尷尬。接著,菲利普整理了一下衣領,對我咳嗽了一聲,點了點頭以示慰問。他和助理一同出了病房,但菲利普出去後就站在病房旁邊的玻璃麵前觀察屋內的狀況,或者不如說是觀察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聽不見他對助理的竊竊私語,他也聽不見裏麵的談話。助理則在那麵玻璃的最下方,隻露了個頭,他是坐著的。

吉爾伯特像個要語重心長和我談話的長輩似的,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病床邊,靠我靠得很近。我覺得這幅畫麵像是顛倒了我們各自的處境一樣,感覺上很滑稽。吉爾伯特和我的父親一樣,臉上布滿了張裂的皺紋,仿佛是魔鬼之手,皮膚幾近鬆弛。

他愛憐地對我說:“孩子,李,我們都看到了,我們都知道了你昏倒的事。”我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為什麽要換上這樣一副表情麵對我?

吉爾伯特像一個被賜予莫大恩惠的老人一樣激動起來,說的話像發表演講一樣正式。他的身體在顫抖,然後他的一隻枯樹枝一般的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從沒有見過吉爾伯特校長這副表現,所以我的手觸電似的縮了回去。這並不是害怕,而是覺得事情非同尋常,吉爾伯特為什麽這麽脆弱?就連他在自己妻子的葬禮上都沒有這樣的表情。他說的話很委婉,就像是在安慰我一樣。而我對他的小題大做極為不滿,不知道為什麽,一股憤怒衝破了我的某條底線。

“是的,我昏倒了。在那間公開的會議室裏,所有人都看見了,但那又怎樣?他們都沒摔過跤嗎?我敢打賭他們摔的比我多。我現在完好無損地坐在你麵前,為什麽擺出一副像和我道別的模樣?還有,你們通知了弗吉尼亞這個消息沒有?這很重要。”

“孩子,聽我說……我們沒有對你在會議室裏昏倒表示出什麽不滿,我們純粹是在關心你……”

“好了,好了,我對這個問題不關心,我想問的是:弗吉尼亞知不知道我在這個鬼地方?”我打斷吉爾伯特斷斷續續的話,他一臉的無辜。

“沒有,我們還沒有通知她。”

“那就好,”我想,如果不是我突然昏倒,會議肯定還在繼續,便鬆了一口氣,“但是今天我必須出院。我晚上得回家,我不能讓弗吉尼亞知道我來過這兒。”

我艱難地轉過頭看背麵牆壁上的掛鍾,腹部仍在隱隱作痛。鍾麵上的時針指向七點,我意識到事情不妙,這將很難去掩蓋我住院的事情,於是又補充道:“現在是七點,我可能有麻煩了。現在手機裏肯定滿是弗吉尼亞的未接電話(“你的手機可能落在了會議室,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救人上麵了。”吉爾伯特說),再過一會兒,她可能會到學校去找我。她不是傻瓜,她能分析事件。我必須得出院了,我感覺很好,校長,請盡快辦理手續。”

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

我見過很多這種情況,苦心的朋友或親人麵對意氣用事的病人,這些病人逞強、自大,麵對鐵的事實幾乎喪失理智。我現在理解了那些病人們的內心活動,有一些事在逼迫他們,這些事情比疾病來得還急,隻有事情到了自己頭上才能充分理解。在爭論的最後,苦心人們內心的煎熬比病人還痛苦,兩種選擇都是對病人好,但有道德上的區別。

吉爾伯特這個苦心人說:“我們本不能放你的,我們得為你的身體著想。”

“你同意讓我出院了?”

“李,我不可能放你出去,除非讓你康複(說到這兒,他年老的身軀抽搐了一下)。不是我同意的,我投的反對票。”

“那是誰同意的?”

“這是領導層的決定。你知道領導層不止我一個,我老了,他們對我陳舊的看法不滿了,我知道這是遲早的。我當初提倡的民主管理製度興盛了這所學校,但到最後還是毀了我構建的價值體係。”

“這樣最好。我在這裏會康複,回去也會康複,無論在哪裏我都會康複。”

“你不想知道為什麽我們決定放你出院嗎?這是**的,但我理解你現在的特殊情況。”

“為什麽?”吉爾伯特努力睜大那雙模糊的眼睛,他眼神深邃地盯著我身後那麵牆,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知道,學校不久前確定了醫療保險的政策,對於這點,外麵有很多傳聞,但我們從沒發布一個學校的官方消息。現在我可以透露:學校的流動資金還不足以一次性支付這筆數額龐大的保險金,我們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墊付它——這也是領導層的決定。孩子,我感覺很無奈,我即將從校長這個**上下來,但現在這種狀況,我也無能為力。好了,我也不繞彎子了,事情一扯上錢,我們任何人都沒辦法。李,社會和人生是殘酷的,我很年輕都明白了這點。你昏倒後,我們立刻派車把你送到醫療條件最好的醫院,但是你得自己付錢。”

“要多少錢?”

“我不清楚,我不久前才到這裏,還沒有做過多了解。但肯定不是筆小數目。你來之後做了一係列檢查,大腦,內髒,四肢,血液,醫生們通過一項一項的指標排除你可能患病的器官——這是助理告訴我的,對此菲利普也非常清楚,他幾乎是全程陪同,直到你住進病房才離開。你住的是最好的病房,有最好的服務,我想想——大概五千美元,這是初步的費用。”

吉爾伯特的聲音時不時地顫抖,他表現得甚至比我還不安,我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除了在多重壓力下頭腦會額外的冷靜外,我找不出其他的解釋。我在心裏計算了一下,一旦扣除這昂貴的住院花費,我的保險金或者籌備婚禮的錢任意一筆都隻會留下一些零頭,事情無論如何都會被弗吉尼亞發現的。我沒有私房錢,但我可不可以像那些有私房錢的男人那樣,在暮色降臨後,從外麵躡手躡腳地回到家,悄然無息地找到放錢或者銀行卡的地方,從那裏麵拿個幾百出來?雖然我要拿的不是筆小數目,但男人都有這本事——盡管我沒試過,但我願意嚐試嚐試。我必須回去一趟,度過一個平安的夜晚,第二天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同時我也是回去拿錢,家裏的某個櫃子有一張銀行卡和七千美金的現金。讓我對這個計劃充滿希望的是,弗吉尼亞沒有檢查錢的習慣,她認為放在家裏足夠安全了,同時也是足夠信任我。

我一心隻撲在弗吉尼亞和掩蓋這件事實上,當我和吉爾伯特眼神產生交集時,我們都尷尬地笑了笑,但各自原因不同。隨後他便打量起這個上等病房的**以及裝飾,似乎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麽。我也沒什麽要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