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當然。”他大笑。
說了一些玩笑話後,我們似乎都把心裏沉重的那個部分放下了。我看到了點希望,所以把弗吉尼亞和剩餘不多的時間暫時存放在心底的櫃子裏了;布萊克先生一直都擺著一副平靜的模樣,隻是現在更加坦然,不加掩飾。談話的時候,雖然我們始終都是心平氣和的,但是內心不知名的地方卻承受著巨大的山巒般的壓力,這讓周圍的氣氛籠罩在一種緊張的陰鬱中。我們都不願揭開一個事實,其實兩個人都有苦惱,而且到了痛苦無法訴說的地步。
經過了幾分鍾時間的調整,我們開始了另一個話題。剛剛是統一意見,現在則是要製定一個計劃。我設想的是,計劃必須由我去執行,而我需要布萊克先生的幫助。不管我們的分歧有多麽的大,對對方的憎惡感有多麽的強烈,弗吉尼亞是我們重要的一部分,涉及到共同利益的時候當然要義無反顧地合作。
“你了解菲利普嗎?”沒有任何征兆,我突然說。
他把目光投向我,我們的眼神交會在一起,讓我頓時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隨後,他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單純說工作,我對他還算了解,畢竟合作過一段時間,至於私生活方麵,我一概不知。”
說到這兒,他咳了一聲,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聽他對菲利普發表大段的議論了,這時卻從那個全神貫注的狀態中抽離出來了。
“不過,也許,像他這樣的人私下裏和工作時差別不大,那我就說說他工作時的表現吧,”他停頓了一下,“他很有野心,簡直像一頭野獸,恨不得把一切都吞進肚子裏,哪怕某些不屬於他的東西。幾乎所有工作他都要求參與,隻要和他的領域沾邊的,他都想掌控。我想我說的這些,你都很清楚吧?”
我如實說了我的感受:“工作時的具體表現,我不清楚。我對菲利普的認識幾乎都是外部的,他喜歡出席社交場合,每出席一個場合都發表一通全新的講話,他在學校裏事情好像也挺多,給人喜歡管閑事的感覺,另外,我覺得他的笑容也蘊含了某種含義。”
話一說完,一個恰當的詞語就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冷笑”這個有點冷色調的詞突然從口中蹦了出來,仿佛點燃了一支煙花,腦袋頂部的震動感過了很久才消失。
“都是不好的表現,”布萊克先生邊笑邊撓了撓頭,“也許他真是為達成自己的目標什麽都做得出來的那類人。”
“等一下,”我說,一個細節突然衝破了記憶,“有一件事想求證。”
“請說。”他的神情極其認真,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正情況不明。
“菲利普結婚了嗎?”雖然隻是一個簡單得顯而易見的問題,但是說真的,在學校裏工作了那麽長時間,我從沒有見到過菲利普的妻子,出席各種場合的時候,菲利普也是一個人。我很早就產生了這個疑問,隻是覺得這是別人的私事,所以沒有特別關注,也沒有關心同事們對此的議論。現在之所以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覺得弗吉尼亞的失蹤可能和菲利普有很大關係,而且,如果沒記錯,在家裏和菲利普交談的時候,他為了安慰我,告訴我他也長過腫瘤,當時是妻子在照顧他。這麽說,他是有妻子了,隻是從未在我們麵前露麵。
“你是覺得他愛上弗吉尼亞了,然後把她搶走了吧?”布萊克先生用那張鬆弛的臉做出一副狡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如果是這樣,至少弗吉尼亞現在是安全的。我沒問過他是否有家庭,據我所知,公司裏聽他講座的職員對他的私人生活很感興趣,還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也許他妻子是個家庭主婦,而他也不樂意妻子來摻和他的工作,事情有很多可能性。”
他說話時我一直低著頭,不論在生理上,或是在心理上,這都能讓我好受點。話音剛落,我便抬起了頭,一陣眩暈襲來,平息之後我說:“這很可疑,沒人會這樣對自己的妻子。如果他結了婚,那就是雙方感情可能已經破裂了,才各過各的,這和沒結婚又有什麽區別?為了讓事情簡單點,我們不妨假設他沒結婚吧,單身,又極易墜入愛河。”
“現在和你聊天,感覺你就像個偵探,”他開心地笑了,“假設法,真是個大膽的破案方法,羅斯那條謎一樣的線索也是你用假設法破解的。你和你的假設法說不定能給偵探界留下一筆寶貴財富。”
當然,我隻把這句話當成玩笑話,緊張了這麽久,是時候該放鬆一下了,隻是神經上的鬆弛。“我不忌諱和反對弗吉尼亞幹涉我的工作,相反,我甚至還很享受。她和菲利普在各種場合見過不少次麵,我感覺,對弗吉尼亞來說,菲利普就是一眨眼就走過的迎麵而來的**人。菲利普的感受我不清楚,可能就是在這一次次不引人留意的見麵中愛上了弗吉尼亞。”
“真像一本小說。”
“不然他為什麽要把我支開,然後帶她去某個地方,造成弗吉尼亞失蹤的假象?這隻是個惡作劇嗎,還是想殺掉弗吉尼亞?就算要做這些事,也沒必要把我關進醫院。”
“你別激動,我理解你的心情,她是我的女兒,”布萊克先生臉上又浮現出嚴肅的神情,那是一種瀕臨憤怒的嚴肅,“我隻是想讓氣氛輕鬆下來,因為我感覺案子就要破了,我完全讚同你的推理,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去**你的推理。”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仿佛那是一團胸中的怨氣,然後說:“我有這個打算,而且必須馬上行動,我已經等不及要見到弗吉尼亞了。不過有一個推理上的問題還沒解決,我還不知道菲利普把弗吉尼亞安置在哪裏,我得上哪去見弗吉尼亞?”
我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很驚訝,一般情況下,我會掩飾住對弗吉尼亞的愛和依賴,因為我對情感表達極其遲鈍,我也會感到害羞,就連弗吉尼亞也不知道我對她的愛有多麽的深。比起在她耳邊重複甜言蜜語,我更傾向於默默在她身上和周圍傾倒感情,就像一片天鵝絨般的紗在她胳膊上輕撫一樣,真正的感情就是這樣若隱若現,不經意間就感覺得到,對它過於注意反而會讓其跑掉。
相比之下,布萊克先生的臉則是異常平靜。後來我想清楚了,盡管我不知情,可外人從我的表現就能看出來我對弗吉尼亞的愛之深,對於這個,布萊克先生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這個小問題就交給我來解決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和他在工作上共處了一段時間,因此他的作息時間我很清楚。”
“他的作息和安置弗吉尼亞的地點有什麽關係?”
沒有因為我的催促和逼問而亂了陣腳,他緩緩地說:“菲利普對自己要求很嚴格,這也許是他身上唯一一點好處了。他的作息時間被製成了一張表,他把它熟記在心,絕不會打破規定。每天完成公事後,就是回家,他幾乎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存在,例如夜店、俱樂部,他家就是他的藏身之處。”
“那他經常出席那些他無比熱衷的社交場合怎麽解釋?”
“派對和會議等活動都是舉辦前好幾個星期就確定日期的,”布萊克先生放鬆地說,“因此出席社交場合的安排也被寫進了表裏,看來你不喜歡這些活動。”
他說對了,但我無意回應這句話,我滿腦子都是和弗吉尼亞重逢時的場景。
“他都是一個人出席那些場合,對隱藏弗吉尼亞沒什麽影響。”他補充道。
“那你的意思是,弗吉尼亞在菲利普的家裏?”我一臉詫異。
“完全正確。按理說,菲利普還可以讓弗吉尼亞住附近的酒店,但那樣就很容易逃走了。而在家裏,一切都照他想的辦,所有地方鎖上,掐斷電話線。弗吉尼亞是個好女孩,她覺得搞破壞是種罪惡,她寧願自己受點委屈。”在最後這應該高興的時候,他卻痛恨般的翹起了嘴,難過了起來。
我不禁在心裏感歎,過了那麽漫長的近乎於斷絕關係的時光,他對弗吉尼亞還是那麽了解,這些人心的細小麵甚至連我都不曾注意。因此,我沒多想,就完全接受了這個推斷。
“我現在就去,請問菲利普家的具體地址在哪裏?”我費力地站起了身,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股順勢而起的氣流的波動。我忽然想起了將要終結我的那個病人的身份。
見我站了起來,布萊克先生也慢吞吞地起來了。“現在說給你,你不一定記得住,我寫給你吧。”
“謝謝。”
他一邊說著“糟糕”,一邊環顧四周地尋找紙和筆。毫無收獲地忙亂了一會兒,他那雙半渾濁半明亮的眼睛忽然閃出了光,他頗為痛苦地俯**,努力壓低重心,然而那個碩大的肚子卻像水中的球體似的一意孤行地往上浮。他隻好側身,把左手朝茶幾的底部伸進去,過了幾秒鍾,他像表演魔術似的拿出來了一支大氣的鋼筆。看他那麽費力,我也俯下了身,朝底部望去,原來茶幾的下麵還有一層,上麵放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筆筒,鋼筆是從那裏拿出來的,看來並不經常使用它。
接著,他知道暫時是沒辦法找到紙了,於是他拿起沙發上那本《凡人》,任意翻到一頁,毫不猶豫地把已經泛黃的那頁紙撕下一角。一般情況下,想到要解救自己的女兒,可能就是整張一起撕下來了,可見布萊克先生對這本書的熱愛。一串深藍色墨跡散開的字擠在了那狹小的一角上,憑著一股熱忱,我還是辨認出來了,那串地址像重要的密碼似的植入了我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