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布萊克先生把我送到了門口。從客廳走到玄關的過程中,不知是什麽東西在起作用,我和他似乎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而這種放鬆是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不該萌生的,好像我隻是進行了一次朋友間的午後閑談,或是談判成功,順利為公司簽下一個大合同,這時在和上司分享成功的喜悅。而事實上,我什麽事都還沒做,一切實質上的事都是未知數。和進來時那樣耐心地引導我一樣,布萊克先生領著我穿過客廳,轉過那麵華麗的酒櫃,最後紳士般地打開門。唯一不同的是,他一邊走一邊和我交談,談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和讀書心得,我根本沒有用心去聽,心緒複雜得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因此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講了哪幾件事和哪幾本書。在這個故事的最後,在頭腦中浩瀚的大海裏沒有頭緒地搜尋記憶時,我想起了這個細節——人的大腦總會在危急存亡、關乎性命的時刻不斷浮現被自身忽略的自己某段人生的片段,這是潛意識在操控,人本身沒法控製——盡管受到眼前無數色彩鮮豔的幻影和耳邊幻聽的影響,我還是保持了**的頭腦,我推測布萊克當時隻是為了讓我徹底放鬆下來,去更好地完成這次尋找的使命。

我跨出了門,轉過身準備向布萊克先生道別,他頗為擔心地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自我有意想成為他的女婿以來,他還從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我。然後他帶著一絲詢問的意味,和藹地對我說:“如果需要我一**陪同,請一定開口,不必拘束。”措辭十分謹慎、正式,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或許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在這個時候,我又借內心爆發出來的希望做了個假想,雖然布萊克先生過去一直在阻撓我和弗吉尼亞的交往,我並不喜歡他,但通過這次見麵,我想把他對自己女兒的真實感情告訴她,盡管我還沒見到弗吉尼亞。

我一點也不想布萊克先生一**陪著我,陪著我找到菲利普的住處,陪著我敲響他家的門,陪著我一起怒視菲利普詫異的神色,陪我嗬斥菲利普的惡行,然而最後的步驟才是我最不願意和其他人分享的——見到驚魂未定的弗吉尼亞,然後把她擁入懷中。想到這裏我開始進一步幻想,所有的味道、感覺都不曾變化,仿佛我和她可以在我們相處的任何一個時刻往返穿梭。在這樣的感情麵前,時光都失去了它原本的光彩。是的,這是最重要的,我完全、完全、完全不想他陪著我見到弗吉尼亞。

“很感謝,但這是我的事,你過去履行了父親的職責,現在是進行時,該我來履行屬於我的職責。這是最後的尋找,我要一個人完成這項使命。”

我說話的時候,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了一張五十美元的鈔票給我。因為不想到走投無**的境地,所以我接受了這錢。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居然會隨身攜帶現金,我一直以為這些擁有許多財富的上流社會人士從不帶現金,要不就是使用信用卡或者從秘書那裏拿。

接過錢,我恰好也說完了上述的那句話。我停了一會兒,看著布萊克先生鬆弛的臉慢慢緊繃起來。在我感覺是離開的時候,我和他握了手,那個老年斑開始浮現的手掌似乎在傳達某種力量。我一邊邁動好像在慢慢複蘇的腳步,一邊低頭看腳下的大理石台階,遠離了那棟別墅。

走過社區大門時,之前阻攔我的那個保安好奇地從小樹叢中的小屋子的窗戶裏探出頭來,我也望了他一眼。我看到,他的嘴巴呈橢圓形,半閉半開,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好像在對我關切地問“沒什麽大問題吧”。不過,當他發現我也在看他時,他就戰戰兢兢地縮回了樹叢裏,我看不到他了。也許他覺得我不是個正常人,然而這是事實。

身邊剛好經過一輛出租車,在這個近乎荒郊野外的地方,在想離開的時候,就像願望實現一般身旁駛過一輛速度不快不慢的出租車,這樣的概率是很小的,雖比不上《東京奇譚集》中村上春樹敘述的在酒吧中連續演奏的兩首爵士樂恰好是自己心裏所想樂曲的故事那般奇妙,也不如阿蘭?德波頓在《愛情筆記》中講述的隻有十幾萬分之一機率的在飛機上和自己的鄰座墜入愛河的故事那樣罕見,但是已經能給予我足夠驚喜了。我招手示意出租車停下,被陰暗所包圍的司機戴著一副眼鏡,聳起肩膀,看起來十分忐忑不安,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因為弗吉尼亞的關係,我已經失去了上一次坐出租車時的耐心,於是鑽進去就沒再注意車內的狀況,當然,除了講明一些必要的信息,我就沒再說話。倒是這個文質彬彬的司機在開車時不停地講話,我不耐煩地簡單應答——嗯,啊,哦——都是些漫不經心的語氣詞,我什麽也沒聽進去,就像個心事重重的孩子。

我記得和這位司機在整個過程中隻有一次嚴格意義上的交談,就是鑽進車子裏麵後,重重地關上門,我選擇把一直攥在手心裏的紙條遞給他,而不是對著他說出這串地址,雖然地址我記得很清楚。把紙條展開才知道,它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幾乎浸滿了冰涼的汗水。

“地點是這上麵的地址,請開得快點。”我說。

他忙亂地接過紙條,看了一眼後,又把紙條轉了半圈,然後盯了一會兒。他好像有點驚慌失措。

“明白了,先生,很快就到。”把紙條遞回後,他便開始了喋喋不休。

我一直沒側過臉看車窗外忙碌或者寂靜的街景,也沒有打發時間似的觸摸車內的各種設施,我沉浸在混亂的思緒裏麵。有很多情感朝我撲麵而來,身體的感官係統也在全方麵的運作,我感覺自己的肉身很久都沒有這樣鮮活了,仿佛這時候我才是一個真正的人。大約半個小時後,一個突然但不急的刹車,車停了下來,這才把我從抽象世界中拉出來。感覺上開了很久,看來距離不近,這是第一件從現實蹦入腦中的事。我下意識朝外麵望去,我沒來過這裏,但區域似乎已經接近鬧市區了,人不多,視線範圍裏七八個行人拉開距離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走著,馬**上交通暢通,但汽車的鳴叫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從哪幾輛車裏傳來的。普通的街景,兩旁是一些帶有高科技味道的商店和幾家銀行,不少店麵的店門上方都安有電子屏幕,上麵不間斷地播放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產品廣告,透過馬**對麵商店櫥窗玻璃的反射,從車裏看去,仿佛在兩棟建築之間陰暗的縫隙中看到了無數道彩虹。

我可能觀察了十幾秒,直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這副繁忙而又現代的景象。沒看計價表,也沒開口問出租車司機,我就直接把布萊克先生給我的五十美元遞了過去,好像急於把這張不屬於我的鈔票出手一樣。

斯文的司機臉上也沒流露出太多驚訝,可能在他服務過的乘客當中,沉默寡言的不占少數。他接過錢,回過頭,然後埋下頭一陣摸索,好像是在錢包或者零錢袋裏找零錢。過了一會兒,他抓著幾張鈔票伸了過來,在我眼前晃了晃,這時我才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在盯著外麵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