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當然不會,”他的身體向前傾,兩手握在一起,“很快她就回來了,相信我。”

他的表情很誠懇,讓人不願意相信事情的真相。這個時候,我希望事實被改變,他替換了菲利普,成為知道實情的那個人。

“每個人都這麽說。”我笑著說。

“還有人知道這件事?”

“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之一,我們學校的副校長——我相信你一定認識他——菲利普也知道弗吉尼亞不見了。”

我看見他的嘴微微翹起,臉上的溝壑堆積出一副被難題困擾的表情。

“這事好像有點複雜,怎麽跟他又扯上關係了?我認識菲利普,但隻限於工作上的來往,他有段時間常常應邀到公司裏來辦講座。”

把坐姿調整到能讓我長時間講話而不感覺僵硬,我說:“我是在開會時昏倒的,然後被送去了醫院,菲利普當然知道了。他負責我的治療事宜。有件事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想要我呆在醫院,他能有什麽好處?我差點被他們關在醫院,最後還是我自己跑出來的。”

“那你現在身處險境?”

“說不定正在滿大街找我。”

“菲利普告訴了弗吉尼亞你的情況?”

“他給我聽了他和她通話的錄音,她的情緒有點激動,我最開始也以為她需要時間靜一靜。”

“難道不是嗎?”

“後來我明白,完全不是這回事。道理很簡單,菲利普把我關在醫院,讓我和外界斷絕一切聯係,然後再找上弗吉尼亞——在我出院之前,他就見了她。至於為什麽要見弗吉尼亞,我也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這是個陰謀?”

“利用我患病必須住院,他們用某種手段讓弗吉尼亞離開我,讓我誤以為是她自願離開的,繼而放棄,最後在醫院裏某個沒人知道的房間裏死去。這就是他們的打算。”

“我懂你的意思,你有些什麽想法,都告訴我吧。”

“我覺得主謀是菲利普,你覺得他愛弗吉尼亞嗎?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要這麽幹。我隻是想問問,以你和他的接觸,有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

“我要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他用手在臉上輕撫,做出沉思狀,“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因為布萊克先生還沒有表明他的立場,我撓撓頭,猶豫地說:“一下很難說得清,我所有東西都落在他們手裏,駕照、銀行卡,還有鑰匙。”

“如果方便,不妨先留在這兒,避避風頭。”

我向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謝:“謝謝,不過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得找到弗吉尼亞,這是我的錯。

“還有什麽線索?”他突然轉移話題,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至少,他現在臉上認真的表情還有些要幫助我的意思,思考了片刻,我說:“有個線索我隱瞞了。我在弗吉尼亞的Facebook主頁裏發現出事前幾天有個叫羅斯的陌生人給她留了言,意思大概是能不能找個地方談談,後來就沒了音訊。因為除了這一點沒有其他後續線索,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所以我還是堅持了最初的想法。”

“羅斯?”他問。

“不是玫瑰的那個羅斯,就是一個平常的人名。”我突然意識到我那帶了點中國口音的發音,便及時做出了糾正。

他又陷入了沉思,隻不過這次更像是在腦海裏尋找恰當的詞語和句子來回應我,而不是大腦在積極運轉。他的目光遊離,時而飄在空中,時而又落在地麵,完全沒有思考時的聚精會神。

有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因為不習慣這種尷尬的沉默,時光流逝的速度好像突然慢了下來。也許他覺得我的做法是不對的,這是個不能忽略掉的線索,書裏的大偵探有時都像他這樣不顧他人的感受突然緘默。為了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放鬆下來,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除了布萊克先生以外的東西上,於是我又看到了之前曾注意到的擺在布萊克先生一旁的那本書。淡藍色的封底很愜意,大海的色調讓平淡的裝幀增色不少,封麵也肯定是同樣的顏色。因為書的底部朝上,我看不到封麵是什麽樣的,也無從知道書名叫什麽、作者是誰,但是看整本書的成色、樣式——我幾年前賣舊書的經驗派上了用場——這書出版有幾年了,而且經常被人閱讀,否則書頁不會有褶皺,邊角的顏色也不會發黃。對於布萊克先生來說,書的背景有兩種情況,一是布萊克先生最喜歡這本書,二是布萊克先生喜歡這位作家,作家的書他都喜歡,我不過是碰巧看見他在看這本。我隻知道布萊克先生對公司職員在知識上的要求很高,但不知道他本人的文化程度怎麽樣,也從不知道他還有看書這個愛好。我借用大腦發達的聯想能力想得越來越廣闊,這是轉移注意力的手段之一。隻是,在我想到布萊克先生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書和喜歡哪個作家時,我卡了殼,因為除了整體的裝幀,我看不清書的細節。

“也就是說,菲利普和羅斯是僅有的嫌疑人?才兩個嫌疑人,事情就好辦多了。以前公司裏發生過盜竊案,損失的數目不小,光是那棟樓裏就有幾百個人,每個人都有嫌疑,那才是真的麻煩。”他的語調不慌不忙,好像在傳授某種經驗。

“對,菲利普和羅斯。”

我這才發現已經開裂的書脊是斜對著我的,書脊的頂端還露出了發舊的紙屑。我不動聲色地又瞧了一眼封底,有兩塊字號很小的字,通常都是報紙雜誌對書的讚美之詞,沒有實質性的信息。視線離開封底,沿著書脊往上滑去,上麵書名和作者應該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刺激著我的行動,我眯著眼,身子向前探,盡量不引起布萊克先生的注意,還好我做到了這一切。和封底的那些評論一樣,作者名的字號依然很小,在我這裏看去就是一團模糊得快要消失的灰色,書名要大上兩倍,但還不至於看得很清晰。為此,我特意朝邊上靠去,然後我看清楚了那串字,書名叫《凡人》(Everyman)。對我來說,隻要作者不是太生僻,知道了書名,作者就不再是問題,況且這個作家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除了諾貝爾獎——我覺得這也是遲早的事——所有的獎好像都被他拿遍了,當然我不是說榮譽是肯定作家的唯一標準,而是我們現在缺乏標準,大多數人沒有判斷力,圖書界能做的就是引導讀者群到一個正確的方向上去。得獎的不一定是偉大的作家,但一定是正確的作家。

《凡人》我也看過,但現在我沒有閑心來一番小說的評論,我隻有一股衝動,那就是告訴你書的作者是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我無心介紹這個名字在美國文學界是多麽舉足輕重,我隻是覺得這個名字能說明些什麽,但是卻倒不出來,就像留在水壺底部的水漬一樣,如果沒人留意,它將永遠留在那裏。

“羅斯是誰?和弗吉尼亞認識嗎?”布萊克先生問。

“我調查過,表麵上看他隻是個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同學,甚至有可能連麵都沒見過。所以他和弗吉尼亞完全不認識,就像網上那些經常搭訕的家夥。”

“表麵上看?”他注意到了我措辭的重點。

“對,沒有前奏,也沒有後續,就這麽無緣無故闖入一個陌生人,雖然是在事情發生前。羅斯可能根本不存在,他主頁上的照片是某個普通人,跟我們毫無瓜葛。”

“隻在虛擬世界中存在?”

“誰知道他是不是真人呢?網絡上隻有數據,網上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個賬號。我可以扮演年輕人,扮演老人,或者本色出演;我能變成女人,試著去吸引網上的男人,這很有意思。我可以充當所有角色。當然,我也有虛構人物的權利,隨便弄張照片,再挑個名字安在上麵,這個人就可能是羅斯。”

“我明白了,有人虛構了羅斯來把你引入歧途,做這事的人就是菲利普。”他滿意地點點頭。

強裝出來的語氣掩飾不住我的虛弱,我隻好默默地點頭,感覺輕鬆了一點。

“我現在想知道你的看法,布萊克先生。”我鄭重地問。

“我很佩服你的猜測,很完美,”佩服的神色穿破他眼睛裏那道不清晰的屏障,流瀉了出來,“我想我也摸清楚了主謀的想法,菲利普?羅斯,名字就是謎底。”

說完他拿起身旁的那本書,把封麵朝向我,淡藍色突然成了視線裏最活躍的一塊區域。果然是菲利普?羅斯的《凡人》,大大的書名一旁還印著一麵鍾,讓我想到了前幾年在辦公室裏閱讀這本書的情景。當時我不停地抬頭看和封麵上這麵鍾差不多的掛鍾,因為好像快下班了。過去很久了,如今我也不是很肯定當時的情形。

我頓時恍然大悟:“菲利普?羅斯。是菲利普取的羅斯這個名。”

“我沒理由不相信你的猜測了,看來菲利普也喜歡菲利普?羅斯,所以才沒經過思考取了這個名字。我怎麽沒發現他還喜歡羅斯?我們的話題應該會很多。”布萊克先生笑了。

“你喜歡菲利普?羅斯?”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