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像一個公司員工一樣朝他低下了頭,低頭的幅度很小,但是能讓人感覺得到謙卑和敬畏。我覺得這場景有點可笑,但是沒辦法,雖然答應了婚事,布萊克先生本來就是不願見我的,我這個完全陌生的麵龐在他們家裏顯得格格不入。

他揚起了下巴,一個有著輕蔑意味的眼神拋向我。然後,張大嘴巴,恍然大悟一般對我說:“你找對日子了,今天正好沒事,快進來吧。”

他的背影有些臃腫,但是在這個年齡的人當中已經是很精神的了。這個背影似乎具有魔力,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緊張的心情也隨之而化解。我像一個不解世事的孩子似的跟著他進入玄關,換好鞋子,然後經過一麵巨大的酒櫃,來到了客廳。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晃得我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別墅不僅外表是歐式風格,連裏麵的裝潢也遵循的是歐洲古典建築的內部裝飾風格,雜糅了許多流派的特點,卻完全沒有不倫不類的感覺。我第一次這麽仔細地觀察房子裏麵的細節,想到這些擺設或者裝飾都是布萊克先生的主意,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尷尬的神色在我臉上擴散開,久久不願消散。他也在盯著我,我一直在注意周圍,卻忽略了布萊克先生的存在。

從他的姿勢來看,他坐在奶油色的沙發上有一會兒了。他見我看見了他,便平常地說:“坐吧,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沒準備什麽東西。”說著他指著旁邊一個單獨的沙發。我注意到他沒有靠在沙發上,而是挺直背坐著,照理說以他的身材應該會不由自主地靠向沙發才對,也許是他沒料到我會來,所以有點緊張吧。

我應聲坐了下來,像他一樣,也挺直背坐著。這是我應該坐的姿勢,我心想。我注意到角落裏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個普通的相框,相框嵌著一張發黃的彩色照片,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綻放笑容時的臉部特寫。據我的推測,照片裏的人應該是弗吉尼亞小時候。上次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客廳角落裏擺著桌子和相片,肯定是之後布萊克先生又對屋子的布置做出了調整,改變家具或者裝飾品的**是他在家裏獨有的權利,其他人一概不許碰這些東西。巨大的落地窗外麵是一塊私人花園,和外麵的世界全然不同,不管住宅區外的天空是多麽晦暗,花園裏的景色總是那麽明媚,到了夜晚也是這樣,就好像那些植物表麵的色彩會發光似的。雖然隻呆在客廳,沒去其他房間看看,但我感覺整棟房子都是靜悄悄的,似乎連保姆都消失了。布萊克先生把手平放在雙膝上,意味深長地望著他正對麵牆壁上的風景畫,好像有什麽心事。他的旁邊放著一本不太厚的書,封底朝上,書頁被翻得微微張開。可能開門之前他就一直坐在沙發上讀這本書,現在他坐的還是老**。

經過一段短短的禮節性的沉默,想不到竟是他先說話,他像等著問題被解答似的對我說:“今天真是個特殊的日子。”聲音不大,但是回音從四麵的牆壁上滲透出來,傳遍屋子的每個角落。

我一時不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腦中驟生的疑惑化解了我直接把事情說出來的衝動,我實在是想不出來今天是什麽節日。“為什麽這樣說?”

他歎了一口氣:“如果沒猜錯,結婚之前,你當然應該來獨自拜訪我一下。本來我該找女兒談談,但是能心平氣和地和我說話的也就隻有你了,我正愁怎麽才能和你談談呢。”

他這副樣子很少見,他拋棄了一切身份,現在隻是個和苦惱糾纏不清的父親,這和窮苦人家的為一家人生計所憂愁的父親的性質是一樣的。我能感覺到他是愛弗吉尼亞的,隻是從未在家裏表現出來。

“我想讓你過來但是不知怎麽開口,現在你卻主動過來了,難道不是個特殊的日子嗎?”他補充道,臉上洋溢出興奮的表情,好像這是一次難以置信的巧合。

那一刻,我想羞愧地低下頭,然後像個虔誠的教徒向他坦白自己的罪惡。弗吉尼亞的幻影又開始在我腦海裏若隱若現,她一會兒是一副悲傷的女兒的打扮,一會兒又變成那個和我朝夕相處的熟悉的人,我還記得除了這兩個幻象之外,還有另一個弗吉尼亞,她紅著眼眶遠遠地看著我,臉頰上殘留著銀鏈般的淚痕。這個幻影給了我內心強烈的震撼,就好像她站在我麵前似的,仿佛是知道了我的病情或者我們重逢時的場景。布萊克先生的這句話擾亂了我的心緒,把我引入了能讓人心神不寧的奇怪世界,連眼淚也在拚命地湧動,想擠破眼眶噴灑出來。我當然不能把事情直接告訴他,他一臉愁容激發出的同情已經鑽入了我的體內,和弗吉尼亞想的不一樣,他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人,而且始終懷有父親的責任感。我還要權衡一下事情的重要性,因為我遭遇的災難不隻一件,我是該先告訴他我得了癌症,快死了,還是先向他道歉,說我弄丟了他的女兒。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選擇。

“我也有這方麵的意思……所以來問問有什麽吩咐,我想過這個問題。但可能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我頓時有點語無倫次。

他拿手指摸了摸下巴,有點驚訝地說道:“哦?你們碰上了什麽困難?”

我很快便解讀出了這句話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們最近是否有經濟上的困難。臨近結婚,周轉出現困難是很正常的事,我心裏也在暗暗希望要是問題有這麽簡單就好了,但可惜不是。

我咳嗽了一聲,緩衝一下情緒,利用周圍寂靜的**,故意加重語氣地說:“不,是關於弗吉尼亞的事。”

他把背靠在了沙發上,突然放鬆了下來,然後若有所思地沉思了幾十秒。

“我明白了,”兩根粗大的手指繼續在他暴露出贅肉的下巴上遊走,“你是來充當和事佬的吧,弗吉尼亞想見我?”

這好像是電影裏麵的情節,我委婉地否認了這個猜想。“她可能心裏是這麽想的,但是你知道他的性格要強,不會這麽輕易就放下麵子來認錯的。”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再清楚不過了,因為我實在猜不出你要說關於弗吉尼亞的什麽事。”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時間在這個時候停止,我們之間隻好出現了一段找到話題之前的靜默。我把頭近乎垂直地埋了下去,手掌在膝蓋上不安地來回摩擦,旁人看來我好像是在觀察地上的東西似的,這是個掩飾情緒的好方法。

“是這樣的,我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弗吉尼亞了……”我盡量把這個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的驚悚的開頭講得委婉點,換成任何人,哪怕是一個和弗吉尼亞隻有過一麵之緣的無關緊要的人,都會對她無故的消失感到震驚。

“你們吵架了?”他揚起眉毛,像在處理一件公司裏的重大問題。

“不,這麽久了,記憶裏我們隻吵過幾次,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他似乎覺察到了我這是在拖延時間,臉上很快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口氣全盤托出之前,我深深朝肺裏吸了一口氣,一股力量充滿了胸腔。

“她不見了,不知去向。我用了一切辦法,就是沒有她的消息。前天我回家時發現她不見了,這是有計劃的行動,可能也是突然性的,家裏有些東西被拿走了。總之,不可能是綁架或者謀殺。”

見慣了大場麵的布萊克先生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得知了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的消息,隻是他沒有立即答話,這正是我需要的心理素質。

“難道她不想結婚了嗎?不然為什麽要離開。”

始終是要回到事情的原因上來的,既然談到了這個問題,就沒法繞過去。說之前我還斟酌了一下,這件事說出來或是不說出來,對我都沒有多大影響了,結果都是一樣的。如果說出來能讓我見到弗吉尼亞,那麽就不要猶豫。

“我得了癌症,已經晚期了。”這話不像從一個病人口中說出來的,言語裏包含著漠不關心和無足輕重,反倒像醫生在宣布病情,或是法官宣布判決。說完後我停了下來,沒繼續說,因為我不知道該說哪一句了,觸手可及的詞語全都被不斷上漲的思緒淹沒,似乎這一句話就能解釋所有問題。

我的沉默和布萊克先生的沉默在同時進行。在平常,如果兩個人像這樣長時間的不說話,那一定會覺得不**,有人寧願選擇離開,避開一陣尷尬。但現在,沒人覺得這個時刻很難受,我把目光停留在角落裏那張弗吉尼亞小時候的照片,眼角餘光感受到布萊克先生似乎在看著我,這是一個給予理解和寬容的時刻。

“是個讓人難過的消息。”聲音依然很平靜。

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這不怪你,對弗吉尼亞來說,這是個天大的消息。給她點時間,她需要靜一靜。”

“她不會拋棄我嗎?”明明知道了答案,可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關於弗吉尼亞的所有細節又開始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出沒,視線裏有她模糊的身影,耳朵裏不時突兀地傳來一聲她有著樂器般音色的聲音,鼻子裏有一絲她的氣味,最重要的,還是頭腦裏所有的細節都疊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當然,隻是那個人遙遠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