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疾病有了嗎啡的抑製, 去高檔社區的那段**我走得相當輕鬆。沒有陡坡,沒有硌腳的石頭,沒有遮擋視線和能劃傷皮膚的植物,連汽車都異常少見,隻有一條筆直的青黑色的**,好像這裏是和大城市完全沾不上邊的偏遠鄉村。走的時候,我把自己又想成了是一個正常人,突然間頭腦接受了那些之前覺得荒誕的想法:就把這時候的行走當作是一次體育運動吧,每個人都會這樣做。
高級住宅區裏麵全是白色的歐式建築,外觀典雅,一看就知道是社會名流喜歡的地方。每棟建築之間相隔不遠,空出來的地方栽滿了高大的樹,有點像遙遠的熱帶植物,我叫不上名,不少植物的樹幹還被支架支撐著,好像不久前才從某個偏遠的林區移植過來。我站在遠處觀望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住宅區的大門,我已經來過這裏兩三次了,可還是沒記住準確的地點。和住宅區裏的豪宅比起來,它的大門就簡陋了許多,僅僅由幾根長長的用金屬築成的柱子搭建而成,很有藝術感,也許是為了和奢華的豪宅中和一下,才特地在大門上做文章,突出簡約的風格。光線在光滑的金屬表麵流動,天空中稍微有一點光就能反射到人們的眼睛裏,似乎在向駐足觀看的閑人發出警告,這裏不是任何人都能來的。
簡約又頗有藝術感的大門一側,停著三輛鐙亮的高級轎車,樣式大同小異,但我明白它們的品牌各不相同。急速跳動的心髒漸漸平緩了下來,為了轉移注意力,我走上前去想看清楚那三輛車子到底是什麽牌子。不料剛靠近車門,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個身穿製服的高大男人,那人穿得和警察很像,但那身製服和警服還有點差別,我立刻明白這個麵容冷漠的白人是住宅區的保安。前幾次拜訪都沒有遇見這種情況,所以我有點詫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逐漸向我靠近,在外人看來,我們這時就像是兩個在交談中互相透露隱私的朋友。
我以為他一定把我看成了一個準備盜車的小偷,會大聲嗬斥我。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雖然他的表情一開始都不怎麽友好,但是語氣卻非常平和:“請問有什麽事?”
我沒有充分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麽要靠近這幾輛車,於是轉開了話題,直奔問題的核心:“我來見一個人。”
“是否和那位先生有預約?”
“突然有急事,所以沒有預約。我來見的是布萊克先生,如果不放心可以打電話問一下,他一定會見我的。”
“你不能進去,我們有規定。你知道,這裏的人我們打擾不起,否則遭殃的可是我。”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語氣也不再平和。
我轉過頭,目光越過大門朝住宅區深處看去,一條小溪般的石板鋪成的窄**在遠處幽靜的深綠色中消失。我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然後說:“他在家吧?那麽你沒有理由不讓我進去。這事很急,不然你會更遭殃。”我的語氣突然強硬起來,一方麵我不能被眼前這個人打壓下去,另一方麵是為了確認布萊克先生是否在家。
住宅區裏的別墅不算多,能享用這些高級設施的人寥寥無幾,現在他們聚集在這個地方,保安肯定能記住裏麵所有人的信息。“中午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車開回來了,不出意外,他現在應該在家裏。不過,我為什麽就要相信你的這番說辭呢?搗亂的人都像你這麽講。”他的語氣並沒有減弱。
內心的焦急和保安的糾纏把我的憤怒推向了頂點,我幾乎向他吼道:“如果你還是不相信,那我就這麽告訴你吧,弗吉尼亞是我的未婚妻——你知道他是布萊克的女兒吧。我來找布萊克先生,是關於我和弗吉尼亞的婚事!”
好在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發作結束後,耳邊隻有幾聲鳥鳴和樹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保安把幾乎是眯著的眼睛睜大了一點,然後像泄了氣一般全身軟了下去。他把頭扭向一邊,無力地叉著腰。
“好吧,你可以進去,我不是相信你,是因為沒人敢這麽講,我任何人都得罪不起。”他搖了搖頭,然後朝大門角落的一個隱藏在小樹叢裏的小屋子走去。
**線我很清楚,沿著在大門外看到的那條小**往裏走,走過大約一千米,會看到一個巴洛克式風格的噴泉,這時候向右拐,便是別墅的大門。如果要讓我給初次來訪的客人指**,我恐怕會摸不著頭腦,隻有一個固有的印象刻在我的腦海裏,仿佛一個程序的指令,不需要弄懂步驟背後的含義,隻要求條件反射似的執行。小**旁邊的樹木很茂密,有一些樹枝甚至都不堪樹葉的重壓,像釣到大魚的釣魚竿似的垂了下來,撫到了我的頭頂。我就這樣在輕風和枝葉中穿行。
我來過這裏幾次了,一切都顯得平常,除了造訪的目的,沒有其他值得我留意和緊張的東西。我登上低矮的灰色石台階,別墅的門還是老樣子。我輕輕吐了一口氣,異常平靜地按響了門鈴。我的手沒有一絲顫抖,麵部表情也控製得很自然,就像是一次日常的拜訪,和探望一個老朋友一樣輕鬆,這讓我感到吃驚。
第一下按下去,感受著鈴響產生的輕微震動,門鈴的回音也很快趨於消失。等了大概三十秒,依然沒有開門和接通可視電話的跡象,難道布萊克先生不在家?把冒起來的緊張心情按壓下去後,我又按了一下門鈴,又一輪的震動和回聲。不對,就算他不在家,管家或者保姆什麽的總會在吧。按兩次已經足夠了,於是我垂下手,靜靜地等待屋裏的回應。
我原以為保姆之類的人會拿起可視電話的話筒問我,沒想到門卻突然打開了,從門縫裏探出一個接近禿頂的腦袋,剛好露出了半渾濁半透亮的眼睛。我頓時感覺呼吸困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全世界的氧氣吸幹似的。眼前隻露出頭和眼睛的人就是布萊克先生了,我一直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一種滑稽的方式見麵,大概他想到沒人能擅自闖進來,便認為按門鈴的是個老朋友,所以沒有太多拘束。我向後退了一步,平息住了心情,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些。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失麵子,遲疑一下後,他把門推開了。他轉動一對略顯凶狠的眼睛,微微有些胖的臉皺到了一起,接著便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我。他絕對想不到站在門口的是我,如果不是有要緊的事,我永遠都不會獨自出現在這個地方,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就像那些發胖的男人一樣,他把左手輕輕地擱在了鼓起來的肚子上,並沒有招呼我的意思,看樣子他在等我開口。
他的裝束一直都是一個樣,不管在家還是在社交場合或者公司,裏麵穿上一件沒有花色的羊毛衫,外麵再套上銀色的定製西裝,夏天就把裏麵的羊毛衫換成白色的襯衫。一個人的性格從他的服裝風格就可以觀察出來,布萊克先生把家庭和公司視為一體,都當作是他個人的財產。所有的決定都是由他下達的,所以弗吉尼亞才會受不了以至於離家出走。我一直覺得她到我這裏來住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布萊克先生反對她和我的接觸,二是因為受不了他的獨斷專行。他的著裝風格也有好處,一年四季的服裝基本不變,這說明他能靜下心來做一件事,心無旁騖,不被雜亂的事物打擾;偌大的衣櫃裏的衣物都大同小異,衣服和褲子都熨燙得筆直,上麵連一個小小的異物都看不到,從這點我們知道他是個講原則的人,為人正直謹慎,處理事情一絲不苟。
肥胖的身材也許是他唯一的缺陷,這也不能怪他,這個年齡階段的成功人士都是他這副模樣。模樣和身材對他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英俊是形容年輕人的詞,而強壯、健美之類的詞則是拿來放在健美先生身上。他們更注重的是一切事物的品味,比如煙酒或者服裝,其中不乏有些人的品味極其庸俗,布萊克先生算是他們中間優秀的少數人。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在他身上停留了過多時間,在我們身邊出沒的沉默越發不自然了。我感覺得到,這時我臉上的表情已回歸了本色,木然又僵硬。於是我硬擠出一絲笑容,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絕望的微笑,我保持冷靜對他說:“打擾了,突然有急事,所以才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