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感覺她似乎動了心。她一把抓住了錢,像審視一件珍寶似的握在眼前點著鈔票的數量。過了一會兒,她把目光投向我,語氣誠懇地說:“先生,我們不是死腦筋的人,顧客是最重要的。隻不過上次一對情侶沒出示相關證明我們就讓他們住下了,後來碰上了警察的檢查,結果受到了處罰。但是你看上去不像是幹壞事的人,有急事的話就在我們這兒住下吧,房間裏有熱水,這邊上樓。”她的左手指向右側,那裏有一道門,沒有門板,裏麵一片漆黑。

我遲疑了一下,把頭扭向一邊,凝視著櫃台桌麵上細細的木屑,認真感受大腦神經對身體的反饋。我已經很久沒進食了,身體這樣告訴我,雖然現在我還是沒什麽食欲,但是補充能量刻不容緩,不然走**都會變成一件麻煩事。

我望了望右邊那個漆黑的樓梯入口,對臉上重新掛起微笑的女接待員問:“這裏可以吃飯嗎?”

“當然可以,先生。想要吃點什麽?”她的回答讓我很驚訝,我沒想到這棟簡陋的旅館還能供房客們吃飯。不過從她輕鬆的表情來看,這樣的問題已經讓她習以為常了。

“你們能不能送餐到房間裏來?這裏好像很難找到個吃飯的場所。”我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

她笑著說:“餐廳在二樓,到了二樓左拐就到了,不過我們也可以送到房間裏來。”

“來一個三明治,再加上一杯咖啡,”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就是這些。”

“等會兒就送到。”接著,她慢吞吞地用布滿刮痕的白色電話機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大概是餐廳的工作人員。

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覺得該做的都已經做好,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所以便向接待員點頭以示離開。樓梯裏和我在大堂時所看到的一樣,幾乎是一片黑暗,隻有幾縷蒼白的光線從縫隙裏射進來。旅館的背後緊挨著一棟高大的建築,所以沒有在牆上設計一個采光的窗戶。我頗費力氣地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往上走,好在階梯稍微有點陡,級數並不多,我很快就到了三樓。沿著昏黃色調的樓道向裏麵走,天花板上不時傳來**的腳步聲,可能是一個人發出的,也可能有好幾個人住在樓上,至少證明了我不是旅館裏唯一的房客。音色一聽就知道是皮靴踏在地上的聲響,或許身份是背包遊客,正要下樓落實接下來的行程。

來到三〇二門口,把鑰匙**門鎖,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門打開,伴隨其中的是用力撞門發出的嘎吱聲,像一支怪異的奏鳴曲。也許這個房間很久沒人住了,鎖已經生了鏽。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舊書的味道,無數的暗黃色顆粒懸浮在半空中,氣味讓我感到很不**,仿佛這裏是一個空氣汙染嚴重又氧氣稀少的高原。除了難聞的味道之外,其他的設施倒是中規中矩,不算很差,單人床的尺寸大概是同等級的旅館裏最大的,床單一片潔白,被清潔員整理得很平,使房間看起來整潔了不少。房間麵朝大街,我走過去打開了窗戶,外麵的涼颼颼的空氣飄散了進來。換好了氣,我又倚在窗邊觀望了一會兒,街景比下車時陰沉了許多。

隨後,我像完成了任務似的放鬆地躺到**——其實真正的任務還沒有開始——眉頭皺在了一起,輕輕地閉上眼,隻有這種方式能讓我在放鬆身心的同時,又不至於輕鬆到得意忘形。我在等待,按照常理我應該利用好一切的空閑時間,比如現在我就可以給自己注射嗎啡,我一直在用意誌力抵禦疼痛的來襲,可能這才讓痛苦停滯了。隻是,我擔心在注射的時候恰好服務員來給我送飯,萬一被他們撞見這番景象,我有可能被誤認為在注射毒品,這樣引起的麻煩更大。以防萬一,我要熬過這一段艱苦的時光。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清脆的敲門聲。是一名頗為講究的紮著蝴蝶結的男服務生,也許是餐廳裏的服務員,這樣的打扮和旅館的檔次似乎有些不搭。他左手托著托盤,上麵放著一個中等大小的蔬菜三明治和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我沒有拖延時間,接過食物,向他道了謝,然後關上房門。回到房間裏,把三明治和咖啡放到床頭櫃上,扭亮台燈,又重新躺了下去。

重溫了一會兒全身心的放鬆,我開始注射止痛藥,為了減輕針尖刺進皮膚產生的痛感,我把頭挪到床頭櫃旁邊,咬了一小口三明治,覺得沒什麽胃口,於是和著一口滾燙的咖啡咽了下去。就這樣逼著自己硬咬了三口三明治,針管裏的藥也被推送得幹幹淨淨,它們已經流進了我的血管,徹底融入了我的身體。疼痛也許該休息一下了,我吸了口氣,趴在**無力地望著窗戶。窗紗被偶爾吹來的一陣涼風吹得飄了起來,床頭櫃上靜靜地放著還剩了一大半的三明治,在橘黃色燈光的照耀下很容易調動起人的食欲,隻是我現在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了。咖啡不知不覺已經喝完,杯口殘留著一圈褐色的印跡。

離開了房間,順著樓梯下去時我看到了幾個人影,因為空間狹小,我們幾乎是擠在一塊向下走的。樓道裏沒有一絲燈光,我看不見他們的臉,甚至連身體的輪廓也是模糊不清的幻象,仿佛夜空下深藍色的幽靈。我猜測他們都是背包客,行走的速度極快,在我走到大堂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蹤影。

女接待員還是站在櫃台後麵,保持原有的姿勢。從樓梯口出來後,有一會兒我刻意放慢腳步,用最隱秘的目光觀察她的側麵,長得很像弗吉尼亞,而且不隻是側麵,我本來就想弄清楚在大堂的時候,為什麽我感覺這個女店員吸引了我大部分的注意,現在我知道了。經過她身旁時,我輕輕靠向櫃台那邊,用虛弱的聲音對她說:“謝謝你。”那一刻我眼神的焦點聚集在了她的左耳上,耳垂上掛著一個最小號的耳環,那是最樸實無華的金屬圓環,閃爍著微亮的光。幾乎是同時,她把頭朝我這邊偏過來,微微笑著對我說了聲“不客氣”。我想她肯定弄不明白為什麽我對她說謝謝,她隻是覺得我是個紳士,或者純粹是禮貌的回應。說實話,我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麽要特地說出來,或許是表達一種惋惜,甚至是卸下關於這裏的記憶。

沒想到,在我出去之前,她還說了話。“哦,現在是三點半,會議還來得及嗎?”我聽到後方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回過頭瞧了瞧接待員,機械地讓嘴角微微往上翹,說:“還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