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至於價格,到現在我已經不在乎這個問題了,甚至不擔心錢會花光,除了吃飯和住宿,沒地方能花錢,這裏臨近高檔社區。它是一棟笨拙的矮樓,要比旁邊的建築矮上半截,石頭築成的表麵很粗糙,像是鋪了層顆粒很大的沙石,不管是看上去,還是用手去感覺,都有年代久遠的獨特的氣息。摘掉巨大的招牌,這就是一棟普通的老公寓。店員告訴我這是家檔次還算過得去的旅館,整體水準中等,當然要低於一般的酒店。但無論從房客構成、裝潢風格和設施新舊程度來看,它就是一家典型的青年旅舍。房間隻有雙人間和單人間,我想這也是他們為什麽這麽堅持旅館是中等檔次的原因吧。
旅館不僅比其他建築矮,而且在整齊劃一的樓房之間也要凹進去一點,經過時就會突然覺得人行道寬闊了許多。我出過很多次差,住的地方形形色色,還從沒見過有酒店或旅館是建在這種地方的,布局十分奇特。我站在旅館略顯寒酸的門口觀望了一會兒,店堂裏一片昏暗,看不清晰,便把旅館的外觀仔細打量了一番,唯獨遺漏掉了頭頂上碩大的招牌,印象中上麵隻印著一排誇張的胡亂排列的字母,就像我那時候混亂不堪的意識。
尷尬地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有一瞬間幾乎忘記了形勢的迫在眉睫,好像是在打發悠閑的時光似的。伸出手摸了摸建築,沙礫一般硌人皮膚的顆粒立刻粘附在了手上,然後垂下手,這棟好像是由老公寓改建成旅館的建築就被我這樣從視覺到觸覺感受了個遍,也許是受文學作品的影響,每一處我感興趣的景觀或者普通建築我都觀察得十分仔細,前提是它們要有我看得上眼的特點。這時,我感覺似乎有人在注視著我,而且是直直地盯著,目光相當奇怪。我想到了自己尷尬的處境,有可能是大堂的店員在奇怪地看著我,我就站在旅館門口,從櫃台處往外一看便能看見我。他們也許會認為我是個窮酸落魄的流浪者,或者是被妻子趕出家門的失敗男人,雖然衣著不算太差,但是看到我病態的模樣,也許沒人能猜到我患了絕症,更多人會覺得我是在擔心自己的錢夠不夠住上一晚,因此在旅館門口躊躇,遲遲不肯進去。
沒繼續想太多我便進去了。大堂很小,隻有普通公寓的一間臥室般大小,總體的模樣也很陳舊,四周幾乎就是外麵看到的褐石牆壁,突起的沙礫偶爾反射出亮白的點,唯一的裝飾就是在左側牆上掛了幅鄉村風光的油畫,顯得不倫不類。小小的空間裏沒有燈光,看了看四周,又抬頭望了望天花板,發現頭上簡陋的吊燈沒拉開。不開燈也是有道理的,現在是白天,外麵偏暗的白光溢過門框傾瀉進來,足以看清周圍的大致狀況。正對著我的,是一名塗了豔麗口紅的女店員,大紅色的嘴唇似乎在大堂裏閃閃發亮,她敬業地站在櫃台後麵,臉上露出職業性的微笑,牙齒的光澤和露出的數量也許完全符合最苛刻的標準。她背後牆壁的上方有一麵掛鍾,時針指向下午三點。
見我還在環顧四周的狀況,女接待員柔和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想讓我徹底熟悉旅館的**。不能說對這裏失望,至少符合房客較少這條標準的地方,也隻能有這種條件了。和大堂裏的簡陋相比,那個女店員穿著高級職業裝,相當幹練清爽,腦後的棕色頭發被精心地盤了起來,別上紫黑色的玫瑰裝飾物,一副頂級酒店接待員的裝束。這種人肯定非常遵守業內的規矩,絕不是見錢眼開的家夥,一股緊張又擔心的情緒開始在我胸腔中擴散。
為了讓自己更自然些,不至於表現出驚慌失措的狼狽模樣,引人懷疑,我故意在狹小的大堂裏站了一小會兒,大概隻有幾分鍾。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我走上前去,雙手伏在滿是木屑的櫃台上,沒有開口說話,而是看著牆上那麵掛鍾。在發現自己麵對陌生人很難主動開口說話時,我就用這樣的方式來消除兩人之間的尷尬。
女接待員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身子向後稍稍一退,頓了頓:“請問需要些什麽,先生?”
“還有空房間嗎?”我感覺我的嗓音變得更啞了,發音也困難了許多。我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不需要對方回答我也能知道答案。
她調侃似的笑了笑,說:“空房間太多了,先生。現在是淡季,而且很少有常規旅客找到這個地方來。要我說,我們這裏檔次還算不錯,硬件設施也是中等水平,樓是二十世紀初建的,一進來就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息,不是嗎?就是**不好。”
我也朝她笑了笑,算是對她後麵一席話的回應,我很樂意跟她多聊幾句,但是時間太緊迫了,我的身體也做出各種反應來阻止我繼續磨蹭下去。“我需要一間單人間,你們這裏有幾層?”
“四層。單人間有很多空著,三〇二可以嗎?”說著她從櫃台的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被一根粗糙的白線拴著。
樓層有點高,恐怕爬著有點費力,但我也覺得這是個**的樓層,可以減少一些危險情況的發生,而且還有更高的樓層,無論什麽壓力都有上麵的樓層先承受。我默默地點點頭,伸手接過了鑰匙,摸上去有點鏽漬,然而外表卻看不出來。
“要住幾天呢?”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這次的行動——不如說是旅行——不到最後,永遠都無法得知結束的時間。可能一直住下去,也可能今天晚上就不用住了。
我壓住身體的顫抖認真思考,然後平靜地說:“不好說,這次沒有事先做好行程安排,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住幾天。那就先一直住下去吧。”說完後,我不禁暗中檢查起自己的儀態,確認自己的表情是否平靜如常,身體各部位有沒有不自然的表現,等等。幸好,一番自我審視之後,我不覺得慌張的心情暴露了出來。
不過,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好吧,先生。”她說。我正等著她接下來提出的問題或要求,我以為是住宿費之類的問題。隻見她在櫃台的抽屜裏翻找著東西,又停下來沉吟一陣,似乎在努力記起某件被遺忘的重要事情。忽然,她抬起頭說:“先生,你是美國人嗎?”
“是的,我是美籍華人。”這時候,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連心髒搏動的聲音都能聽見。
“有駕照嗎?或者社保卡也行。”她又把頭埋下去翻找東西,說得極為輕鬆。
我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它們都落在了菲利普和醫院的手裏,這是他們對付我最有效的方式。這也是我選擇房客少而且設施簡陋的旅館住的原因,一方麵他們經常違反規定默許沒有駕照或者護照的遊客住下來,另一方麵他們比一般的酒店更加看重錢,隻要房客肯多給錢,他們就會盡最大的努力挽留他們。但是眼前這個看上去作風正派的接待員似乎沒那麽好對付,她的打扮完全是高級酒店的風格,也許是被公司派到**艱苦的旅館來鍛煉的。
我假裝像想起什麽事一樣慌張地拍打身上的衣服口袋,隨後我壓低聲音,做出一副抱怨的表情說:“事情來得太突然,事先什麽通知都沒有,太匆忙了。不好意思,出來得太急了連駕照都沒帶在身上,現在回去拿時間又來不及了,我還有一個會議要趕,你看……”我強打著精神說出這番話,有一種快要虛脫的感覺。
“先生,這可不行。這是規定。”她麵露難色地說。
我沒有繼續辯解,話語的力量在規矩麵前永遠是最渺小的,要借助工具去砸碎這堵看似堅固的牆。我忐忑地掏出衣兜裏所有的錢,如果沒記錯,這一疊濕軟的鈔票總數有八百多美元,它們現在是我全部財產了。
“這裏有大概八百美元,因為不知道要住多久,現在我把它放在你這裏。有可能所有事情都辦完了我就直接走了,不會回旅館,你們這兒住一晚要多少錢?辦事用不了多久,這些錢肯定用不完,不管怎樣,剩下的都歸你了,你看行嗎?”我把錢放在了櫃台上,直直地盯著她。這些錢肯定夠我在這裏住十天半個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