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屋子裏我盡量保持著原貌——外人看上去就好像沒人來過似的,這樣也可以造成我沒回來的假象。我知道這種打算意義不大,他們隻是期望在這裏能找到我,如果沒發現我的蹤影,他們也許不會對房子搜查一番。不過,菲利普可能想到我已經識破了他的陰謀,為了防止我找到弗吉尼亞,他肯定心急火燎地想找到我,哪怕是一些我留下的痕跡。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場景中,我打開了門鎖,既然我在家的時候他們沒來,現在我要出去了,也就沒有鎖上門的必要了。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我已經把接下來的打算想好了。我想過要弄清楚羅斯到底是什麽人,但我覺得那是個吞噬精力和智慧的無底洞,隻靠一張不知道真假的肖像照和一句留言不能發現什麽,也不能代表什麽。有時候,判斷缺乏的就是孤注一擲,之所以有這麽多失敗的推測,是因為態度不果斷,執行得也不堅決。我的處境就是最開始選擇了哪條**,就必須沿著這條**走下去。我也想像阿加莎筆下的波洛偵探一樣坐下來悠閑地探案,他們可以做出多種假設,推翻一些假設又重新再來,直到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麵,而我不行,時間不允許我這樣做。我在和死神比拚,看誰的速度更快。為了跑過死神,我不能再回頭了。

我出了門,一絲涼意朝我臉上侵襲過來。下了雨過後,陽光逐漸多了起來,站在門口,光線可以照出臉上的陰暗麵,但天氣依然很涼,隔壁年輕而細心的媽媽肯定又在叮囑還在上中學的孩子多穿點衣服。這是個反常的十月,比這些天的天氣更反常的,是我現在的內心。我環顧四周,雖然已經在這裏住了很多年,但還是經常抱怨周邊**。這裏是一個住宅區,道**由鬧市區的一條巷子延伸而成,**的兩邊全都是一個樣式的公寓,如果不看門牌號,我很有可能不小心走錯門(還好我養成了看門牌號的習慣)。街區的人員構成十分複雜,很多偷渡客和流亡者都住在這個地方,其他大部分都是工薪階層。我和我的這些鄰居們少有接觸,幾乎沒有往來,不過據說他們人都挺好。

鄰居問題不是我抱怨的問題,這裏的交通太閉塞,很少有司機知道這個地方,因為道**狹窄,也沒有多少車會開進來。住在這兒的人有車的不占少數,當然大多都是二手車,但是從我站著的公寓門口朝街道兩頭看過去,卻看不到一輛車的蹤影,甚至連有車停過的痕跡都看不到。他們都把車停到了街區外麵,除了道**狹窄之外,還因為公寓裏沒有車庫,也沒有地下停車場,所以車隻能停在附近的停車場。沒有了鳴著引擎的車子來往,很多人會誤認為這是個僻靜的角落,城市裏永遠沉睡的地方,如今這樣的地方已經快消失了。但是少了那些轟鳴的機器,街道變成了孩子們的天堂。偷渡客和流亡者們多數都帶著孩子,他們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自然不會過多限製孩子們的行為,這樣一來,小孩子喜歡的球類運動就在**上風行起來。就在我朝住宅區外麵張望的時候,一群黑人小孩喧鬧著正往這邊跑過來,他們在爭搶一個癟了的足球,球上占滿了泥土,足球像被踢到了尖銳的鐵絲網上似的奄奄一息。因為漏氣的緣故,球撞擊在牆上和地上聲音很沉悶,仿佛炸彈在水中爆炸傳出的聲響,但小孩子踢球的興致依然很高。每天,好幾場這樣的叫喊聲和撞擊聲都會回**在這個僻靜的角落上空。

孩子們的叫聲越來越遠,死寂很快又會降落在這個地方了。我在門口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終於決定要向外麵走了。最多500米,我就可以看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了,那裏是主幹道。一個快死的人當然不會那麽渴望熱鬧,那樣做隻會引起瀕死者強烈的嫉妒,所以我不是為了擺脫長久圍繞在我身邊的沉寂。我的理由很簡單,我要找一輛出租車,而現在這地方是沒有出租車會來的。

我本來想開自己的車出去的。我和住宅區裏的多數人一樣,有一輛車,買於五年前,確切地說是去倫敦旅遊之前,那年夏天是一段豐收而又快樂的時光。和鄰居們的二手車不一樣,這輛車是全新的,它是輛第八代的本田雅閣,日本車要比美國車便宜不少。滿大街都是這款車在忙碌奔走,在一個偌大的停車場裏麵,如果不聽按車鑰匙發出的開鎖聲,就很難一下找到自己的車。這樣的情況對家庭車來說很普遍,但對我來說卻有另外的意義,我會很自信地駕駛這輛車,揚著下巴,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開車的模樣,我至少和這兒的普通人們一個樣了,盡管在美國,汽車不是身份的象征。我當然負擔不了它。當時我對我的經濟狀況心知肚明,所以這輛車是我和弗吉尼亞合買的,布萊克先生那時候每個月還會給她一筆錢,弗吉尼亞負擔了車的大部分費用。我的思緒很早就轉移到了車子身上,可能還是在出門的時候。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公寓裏沒停車的地方,車會停在哪兒呢?難道被弗吉尼亞開走了?因為駕照在她身上。站在門口時我才記起一號早上我開車去了學校,就把車停在了學校。我停車有兩個固定的地方,一個是在學校,另一個是住宅區附近的一個地下停車場,那裏屬於某家百貨商場。那天我昏倒後就被送到了醫院,所以車子還停在學校裏。因為車子喚起了我的記憶,我又記起了更多的細節,比如我本來穿著的那套衣服裏的東西,那些東西比我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不隻是現金和銀行卡,一把和公寓鑰匙掛在一個鑰匙扣上的車鑰匙,還有駕照——它放在上衣內袋,這些重要的東西都落在了菲利普手中(據我的推測,應該是醫院的人員把衣服轉交給了菲利普)。我一邊往外麵走一邊笑自己,就這樣空手而歸還想開自己的車,簡直是癡心妄想。

主幹道上人潮湧動,車輛的鳴叫聲和引擎聲此起彼伏,儼然一副即將崩潰的城市圖景。在濃重的絕望的氛圍中,每個人都用深色而寬大的衣服遮蔽自己,有的在匆忙的行走過程中突然停下,向遠處眺望,有的皺著眉頭等待紅燈變綠。然而我卻自得其樂,我能感受到此時城市的心情,它是絕望的,沒有什麽事能比一座城市融入你的心情更讓人感到高興了。盡管沒有鏡子,沒有觸摸,我也能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種病態的微笑。也許是還在嗤笑自己因為想開自己的車而鬧出的笑話,盡管沒人知道,也許是因為發現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絕望,因為感受到了陌生人間的齊心協力而由衷的高興。我的頭也慢慢抬了起來,這時候患上絕症的自卑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憫眾生的同情心,我似乎融入了這群平凡城市人的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煩惱,都被複雜的問題攪亂了思維,關於這點,看他們緊皺的眉頭就知道了,在這之上,整座城市也充滿了黑暗的困惑。由物質及精神,由外在及內心,世界沒有一處地方是完好無損的。

在這樣繁忙又擁擠的街道旁駐足,如果沒遇上水泄不通的大擁堵,出租車隨手就能招到。現在的車行很緩慢,據我的觀察,車行緩慢是前方的十字**口造成的,那兒是個交通樞紐,四麵都有紅綠燈。過了那個**口,道**就會很暢通了。紅燈依然沒綠,等待的人已經不耐煩了,車輛像螞蟻一樣緩慢地爬動,於是他們借機穿梭在車的縫隙之中,仿佛在走一個龐大的迷宮。很快等待的人就全都過了馬**,此時恰好有一輛清洗得煥然一新的出租車從我身邊緩慢經過,我朝司機喊了一聲,然後便打開後座的車門鑽了進去。

坐進了車內,視線頓時暗了許多,但是也給了我一個休息的良機。隻可惜我沒有休息的機會了,目的地可能很快就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要坐車,那天獨自去醫院時我都沒有想過要乘車前往,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難以解釋這個舉動。現在我知道了,我坐車前往的決定是在我知道要去哪裏之前想好的,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感覺會勝過一切。一進入車內,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和自己無關了,交通擁擠似乎也遠離了自己,綠燈在我進車時亮了起來,車子很快就通過了那個閘口般的十字**口。車子裏開著電台節目,一個低沉的男音在向眾多司機聽眾傳達各條道**的交通狀況,很多地方都被車流填滿了,還有幾處發生了擦掛事件,離這個**口不遠的地方甚至發生了一起嚴重的追尾事故,三輛車糾纏在了一起。就在我擰起眉頭往車窗外麵望時,我聽到了一個好消息,一聽到我前往的那條街道的名字,我就條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背,低沉的男聲仿佛在我耳邊低語,他告訴我那是僅存的交通暢通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