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怎麽樣,要跟我回去嗎?”

“我知道我沒得選擇。”我說,但我還是決心不再回到醫院,我可以隨時跑開。

“不,你有選擇。你可以跟我回去,好好接受治療,你還可以走,去追尋你想要的。但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麽,你都要有所放棄,卻都不一定有所獲得。”瑪麗還是笑著,她的話極為誠懇。

“我不想再回到醫院了。”我的回答很堅決。

她依然笑著說:“那好,你可以走了,這個**口將是你追尋之旅的啟程。”她看著通向我家的這條**。

然而,我做的卻沒像我說的那樣堅決。我久久沒有挪動步子,有點遲疑。我原以為我們之間會有一場惡戰。

瑪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說:“這是真的。從我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來醫院是不情願的,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不知道學校到底是不是好心,醫院肯定是站在學校這邊的,但我想,學校和醫院都應該尊重病人的選擇,更何況你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既然你想出去,想去找弗吉尼亞,那你就去找吧,這才是你想要的。”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想走的,你可不是事件的同夥。”

她笑了笑:“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我恍然大悟,因為驚訝,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瑪麗見我這樣,又開心地笑了,好像她沒有煩惱一樣。“你在暗中幫我?”因為我想起了逃離醫院的過程異常順利。

“明眼人一眼就能把你認出來,不管你偽裝成誰,別人看到的一定是你自己,不會是其他任何人。護士和守衛對你視而不見是因為我叮囑了他們的,我知道你足夠聰明,肯定會抓住某個機會逃出醫院,所以我讓他們不要阻攔你。對了,我還叮囑了電梯裏那個女侍應。”

“我進去的時候她對我笑了。”

“說明她認出你了。”

我突然感受到一種安寧。我就像一片雪花一樣在空中緩緩落下,飄落在地上的皚皚白雪上後,我又被接著飄下的雪覆蓋住,被周圍濃重的潔白而靜謐的安寧包圍。我們倆都在這片刻的安靜中思索了一會兒,馬**上雜鬧的車鳴仿佛已經被大腦裏的那一場大雪吸收了。

“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問。

她托著下巴想了一下,說:“因為我理解你的感受,聽你講了你的故事後我就說了這句話。世界上像你這麽重感情的人已經很少了,我有親身體驗,但我已經習慣了。人人都在說感情隻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認為那都是嫉妒,幸福美滿的人怎麽會說這種話呢?都是絕望的人假裝**罷了。如果我是弗吉尼亞,我會回來的,我覺得她一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你結婚了嗎?”

“我都這麽大年紀了,當然結婚了,我還有一個女兒。我結婚二十年了,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不過我的丈夫可能厭倦了和我的生活,很少回家。他對孩子很好,但我們現在的關係很緊張。”

“他工作忙嗎?”

“別驚訝,他就是馬丁,你的主治醫生。我對他的工作了如指掌,他不會忙到每天晚上都不回家的。我當初本想拒絕做這個監視性質的工作,但他說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現在我隻是覺得他在利用我。”

我表現得很平靜,但內心的波瀾卻沒有平息的意思。“你的丈夫為什麽會利用你?”

她嚴肅地說:“利用我的感情。”隨後她從她的職業裝口袋裏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彩色生活照,中等大小,我沒看清上麵的人是誰。

“這是什麽?”

“一天晚上,很難得,他總算是回家了。在我準備給他洗襯衫的時候,我從襯衫胸口處的口袋裏發現了它,然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這是個漂亮的女孩,還這麽年輕,和馬丁在一起不值。”她語氣飽含著憤怒,又流露出對照片中女孩的惋惜。

“給我看看。”我接過瑪麗手中那張照片。

我以為我看的隻是個與我無關的女孩,所以隻是放在眼前掃了一眼,準備和瑪麗一起咒罵這個橫刀奪愛的女人。但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才發現事情沒那麽簡單。照片上的人我很肯定就是弗吉尼亞,她穿的是緊身的紅色毛衣,波浪狀的栗色頭發垂在肩上,現在她是直發,這是很久之前照的。這是一張上半身照,她綻放的笑容還很青澀,一手托著左臉頰,另一隻手高高舉向空中。皮膚比起現在少了許多皺紋,額頭也**很多,那時候她沒有現在這麽瘦。弗吉尼亞歡快地笑著,這幻影般的笑容已經把我感染了,我也不自覺地張開嘴傻笑。能和弗吉尼亞做同樣的事,體驗相同的心情,就算沒有和她處在同一個時空下,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她背靠著欄杆,橘紅色的餘暉像天使頭上的光環一樣籠罩著她。她背後的景色讓我在記憶裏搜尋了一會兒,那裏是另外一個國度,一個古典的國度,充滿了哥特式的奇思妙想。

“馬丁在利用我的感情,”瑪麗憤憤地補充道,“利用我對他的愛來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他卻在外麵找了一個情人,太自私了!”

我沒有去聽瑪麗的牢騷話,我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這張照片上。從用一隻手隨意地拿著,到雙手捧著照片,這樣一個巨大的變化,已經能表麵我的內心遭遇了劇烈的震動,就不再多說了,我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雖然不知道這張照片的來曆,比如這是在哪兒,誰拍的,什麽時候拍的,但我還是能感到希望從厚雲層中探出了腦袋。很快,現實就給我潑了盆無情的冷水,我記起來了這張照片背後的來龍去脈,為什麽時隔這麽久我還能一眼認出弗吉尼亞?不是因為我對她的愛,愛並不是體現在回憶中,而是因為我就是弗吉尼亞對著笑的那個拍攝者,我五年前拍了這張照片。五年前的夏天,因為我不用上夏季課程,所以我們去了倫敦,那是我們唯一一次出這麽遠的門,也是我們唯一一次那麽享受旅遊的樂趣,我們玩得很開心。其餘的日子,不是因為我工作太忙,就是因為家裏的經濟問題,反正我們沒機會一起出去旅遊,不要驚訝,這十年來,除了去英國的那次,我們連州都沒有出過。

弗吉尼亞倚在西敏寺橋的欄杆上,像個小女孩似的嚷著要我把背後的國會大廈和大本鍾都拍下來,當然少不了的還有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我記得,當時我開玩笑說:“不,我隻拍得到你,鏡頭沒這麽大。”她鬧得更厲害了,她是那麽渴望得到某一樣東西,在不經意間就把最原始的感情顯露了出來。就在她準備朝我撲過來時,我抓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照得很好,在畫麵右後方,哥特式的國會大廈和大本鍾以它們最好的角度呈現了出來,在弗吉尼亞的背後,幾艘快樂的遊輪悠閑地行駛在泰晤士河表麵,它們即將在耀眼的夕陽的光輝中消失。我還記得,拍了這張照片之後,我們還跑去坐了遊輪公司辦的泰晤士河遊,花了16鎊,從國會大廈到倫敦橋,整整一個小時我們都在歡笑中度過。等我們最終到達倫敦橋時,焰火般的倫敦夜景已經上演了。這張照片代表著一個美妙的時刻,但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馬丁的襯衫口袋裏呢?如果沒記錯,我和弗吉尼亞拍的所有照片都會在家裏。如果就因為這麽一張照片而懷疑弗吉尼亞是馬丁的情人的話,那未免也太愚蠢了。

我知道,在怒火中燒的瑪麗麵前說一些這女孩真漂亮之類的讚美之詞是不禮貌的,也不符合瑪麗的初衷,她是想把她內心的苦悶和一個遭遇更悲慘的人分享。正因為這樣,盡管我很想把照片要回來,但我還是把照片握了很久之後遞到了瑪麗的手上,我什麽也沒說。

瑪麗接過照片,把照片塞了回去。她看上去有點傷心:“這在法庭上就是鐵證。”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她一點也不想和自己深愛的丈夫對簿公堂。

而我想,如果把弗吉尼亞扯進這件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的話,事情會變得更麻煩,因為弗吉尼亞也許永遠也不會現身了,我將再也看不到她。

我說:“一張照片不能說明什麽,她也可能是一名病人。”

我忘記了在生氣的女人麵前任何解釋都是沒用的,瑪麗停頓了一下,很快便轉移了話題:“我想說的是,我不是在利用你對馬丁進行報複,他不會受到這件事的影響,因為不是他在監視你。我也不會受到影響,遭殃的可能是那幾個護士和守衛,是他們讓你溜走了。重感情的人都應該有好報,也應該去尋找自己的真愛。我放你走是因為你那份難得的情懷,因為我也是個重感情的人。”

我還沒從照片給我帶來的震撼中恢複過來,但我還是說了聲“謝謝”。我打量了眼前的瑪麗,她似乎已經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是我錯了,因為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隻是在我的偏見下她變得扭曲而可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