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我抓準時機,把針管扔出去的時候,我的把握也不是很大,因為我什麽也看不到。我仰麵隻看得到他們三個人的臉,而且我被死死按住了,如果不拚命掙紮,是不可能把那針鎮靜劑拿走的。這就造成了針管的不確定性,我隻是在針管飛出去的時候抓到了一下,改變了針管滑行的軌跡,而他們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比起他們,我知道針管大概在什麽**。

我像找到一個寶物一樣捧著針管,用手拂去上麵沾上的灰塵,再拿衣袖弄幹淨針頭。隨後,我擺正了枕頭,把針管放在了枕頭旁邊,我放得有些歪,因為鎮靜劑讓我站不穩了。想到我目前的身體狀況,我不由得對我的身體捏一把汗,本來就有這麽嚴重的病,還這麽肆無忌憚地使用鎮靜劑和止痛藥,我知道這樣對健康沒有好處,但時間是寶貴的,隻要能延長我的時間,什麽辦法我都願意試一試。

我如釋重負地倒在了**,身上的灰塵因為撞擊都飄到了空中,在房間裏微弱而寂涼的光線映襯下,縹緲的灰塵仿佛把我帶到了一個冰天雪地中的沙漠。出於謹慎,我又把針管往枕頭下麵移了點**,確認了所有事情之後,我才放心地合上眼。在沒有任何牽掛地入睡前,我還在想一個問題:這是不是我最後睡的一次安穩覺?我扭過頭看了看壓在枕頭下露出一半的針管,再把手垂到床下用指尖碰了碰塑料袋,然後沉沉睡去。

我設想過很多種醒來時的情景,其共同點就是我醒來後帶著渾渾噩噩的漫無目的。人活在這世上最怕這種感覺,因為一旦活著沒有目的,行動的軌道就會發生偏離。殺人、搶劫、綁架,統統都是一念之差,我還忘了一種重要的偏離,那就是自殺。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很早就醒了。外麵雨也已經完全停了,天空仿佛被衝刷了一遍似的。我以為雖然隻注射了半管,但藥效應該還是很強勁,所以一定是瑪麗或者菲利普把我叫醒,我也就沒有做準備的打算。而醒了之後,我沒有渾渾噩噩的混世之感,隻覺得身體裏充滿力量,等待著我去釋放。頭腦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回**,今天就是我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雖然才進來沒多久,但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這裏無比壓抑的氣氛了。這個時候,整個計劃也已經大致成形了,不需要出去偵查,也不需要勾結他人,隻需要我在這裏靜靜等待,逃走計劃就可能成功。這也是一次危險的行動,稍有不慎,我可能就永遠也出不去了,他們會加強安保措施,時刻把我關在這個病房裏。

計劃成功的關鍵在於我要和菲利普獨處一室,不能有其他人在場。最完美的情況是沒人注意房間裏麵的動靜,這也是可能的,因為學校和醫院現在是合作者,他們沒理由懷疑菲利普。就算菲利普身上藏了竊聽器,我也不用擔心什麽,因為菲利普會是我的合作者,他身上有沒有竊聽裝置不重要,也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合作,隻要沒有隨行人員,一切都好辦。對於沒有隨行人員這一點我很肯定,菲利普一直都是獨來獨往,除了出席重要會議,他身邊不會有一個人,就連社交場合也是這樣的。

因為時候還早,我擔心到時瑪麗會叫我吃早飯,從而影響計劃的進程,於是我決定把瑪麗叫來解釋情況,告訴她藥力還沒過,不想吃早飯。

按下了床頭處的按鈕後,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抬頭就看見一個陌生的護士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像幽靈一般,但臉上精致的五官卻陌生得讓我感到熟悉,仿佛遠處傳過來的散入空氣的樂聲。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她是昨天坐在櫃台背後發呆的兩位護士的其中一個,我當時隻是從她們臉上掃過,覺得她們很年輕而已。

她臉上麵無表情,探過身子小心謹慎地問我:“先生,哪裏不**嗎?”

年輕的護士總是比經驗豐富的老護士更呆板,也更不會拉近和病人間的距離,她的這副表現也會招來病人心裏的不滿和厭惡。

“其實沒什麽,我隻是想說我不用吃早飯了,等會兒不用來叫我。瑪麗呢?”

“她還沒到,她不住在醫院裏,所以會晚點到。我們是在這裏值班的,就住在這層樓。先生,早飯是很重要的,最好按時去吃。”

“昨天晚上我打了鎮靜劑,現在覺得不**,早飯肯定是吃不下了,午飯會吃的。”

“好吧,今天是特殊情況,到時候不叫你了嗎?”

“菲利普校長會來看望我,如果瑪麗到了,就叫她不用進來了。”

“好的,先生。”她拉上了門。

這樣,我就避開了瑪麗帶來的麻煩,我和菲利普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處一室。而瑪麗又不會懷疑什麽,既然菲利普把我送了進來,他就不會把我放出去,瑪麗深知這點,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和菲利普見麵,而不必在關鍵時刻縮手縮腳。我也明白,瑪麗雖然不會靠近走廊,但不保證值班護士和守衛就能老老實實坐在大廳裏,我想過這個問題。他們什麽都不懂,不知道事情的複雜性,不知道我是個處在這種境況下的絕望的人,也不知道我對他們懷有仇恨,更不知道我有明確的目的,他們恐怕以為我跟其他癌症患者一樣,每天都躺在病**坐以待斃。這些遊離在事件之外的朋友,就算覺察到了房間裏的動靜,也不會有任何動作,除非瑪麗對他們發話了。因為我想到,如果剛才進來的是瑪麗的話,我是肯定要吃早飯的。

護士走後我才想起我沒有問時間,但現在問不問已經無關緊要了,對一個懷有重獲自由的希望的人來說,等待才是催生幸福的良藥,否則帶給我們的隻會是不知所措。我心中泛濫的感情很複雜,不知道該描述成興奮、高興,還是該說成悲哀。跟原來每天差別不大的生活比起來,我已經習慣了想象接下來的混亂不堪和漫無目的,這其中還包含了未知的幸福,比如我一直都在想象的和弗吉尼亞的重逢。但一想到我現在決定逃出去,就等於完全放棄了治療,我的歸宿也一定是死亡,我的全身上下就會纏繞一縷灰色哀愁。如果結果是這樣,我和弗吉尼亞的重逢又有什麽意義?我還不知道答案,這要等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刻才能知道。

我像原來每天早上去學校上課時那樣,起床後慢悠悠地走進了衛生間,整理自身的興趣又回來了。其實並不是我的態度變得積極了,而是我考慮到逃出醫院後接踵而至的大堆麻煩事,我不能太邋遢,免得引起愛管閑事的鄰居、**人甚至警察的注意,我要像個體麵的教授回到家裏。想到這裏,我立刻停止了聯想,現在事情還不是完全有把握,不應該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我瞥了一眼那扇寂靜的門,想著什麽時候菲利普能從那兒走進來,那時候離事情的最後結果就不遠了。我對著鏡子開始梳洗,這一次我極為認真,差點就找回了往日生活的感覺,這個時候弗吉尼亞一定還在臥室裏酣睡。我像往常那樣,用沾濕後的梳子把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頭發變得整齊而富有光澤,接著,我用熱水洗了臉,把臉上那些莫名的悲傷形成的皺紋去除了。我又看了看鏡子,人精神了許多,不過,人們還是看得出這是個病得不輕的家夥。那下垂的眼角,消瘦的臉龐,沒有神采的眼睛,還有那不健康的膚色,所有的一切都是證據。臉上和手上還殘留著熱水的餘溫,驅除了一點孤獨造成的寒意。

就在我凝視鏡中那個衰弱的自己的時候,敲門聲響了。指關節輕叩在門上的聲音低沉且強勁,顯然不是瑪麗找我。

我出人意料地冷靜,盡管如此,從衛生間走向門的那段時間裏我還是想了很多。和最初想到這個辦法時的胸有成竹不同,我開始計算計劃失敗的可能性,想了很多鼓勵自己的詞,在計劃的最初階段,這些詞語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我打開了門。這一次更像是朋友的拜訪,菲利普穿得很隨意,一件棕黃色的夾克,裏麵是一件休閑式的襯衫,**是一條卡其色的休閑褲。他前傾著身子對我笑,背後沒有其他人。看著他的這副打扮,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讓他進來了。我一直握著門把,所以必須要讓我來關門,這樣我才能清楚外界的狀況,是否有人在外麵隨時待命。在他向裏麵走去的時候,我側耳貼在門上聽了聽門外的動靜,又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往外看了看,外麵走廊空無一人。我的動作很迅速,菲利普沒有覺得有什麽異樣,就算他覺察到了,我也可以對他說:“我隻是看看護士在外麵沒有,有了緊急狀況還需要她們來處理。”

等到我坐到了**,他站在不遠處對我說:“我們又見麵了,過得好嗎?”

“這裏的生活還不錯,我已經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了。那裏有把椅子,你也坐。”我指著對麵牆角擺著的一把椅子說。我昨晚意識到了那把椅子的價值,於是發瘋的時候沒有把它放倒在地。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好像又隱藏著什麽陰謀。“我還以為你會記仇呢,現在你似乎想通了,我們都是為你好。隻是有時候我們方法欠妥,還請你原諒。”說著,他轉過身去搬那把椅子,因此我沒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