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上我盡可能低地把頭埋向豎起的衣領裏,為了不讓周圍行走的人們覺得我有所異樣。一個快死的人看見身邊全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們,這種滋味是不好受的,嫉妒會蔓延,而且也會招致人們的輕視。因此我隻顧低著頭行走,我病態的眼神盯著地上,**人絲毫沒有覺察到死亡對我的臨近。也就是說,我還是個正常人,這減輕了我的自卑感。

我以為上次我出來了,就永遠也不會再進去,但事實是,我還是踏著昨天回來的腳步,拖著愈加沉重的身軀,到那所醫院裏去。那兒是個潔白的世界,什麽東西都是白色的,仿佛白色就是生命的本真,生命最初的意義就是空白,任人在上麵作畫。那裏是生命誕生的地方,也往往是生命的歸宿。上一次,也就是我第一次進醫院,是對生命的審判。那這一次呢?是誕生還是歸宿?我不知道,我們總是抱著希望去一個可怕的地方,實際上就是這個希望支撐我們這個瘋狂的舉動,然而現在我沒有希望。我所有的希望都被已弗吉尼亞衝散,我似乎已經看到我會帶著絕望死去,但是我沒有在家等死。我有多個選擇,我選擇了遵守和菲利普的約定前往醫院。因為我還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找到弗吉尼亞,不管結果如何。

這段**程就在沉思中過去,但來得並不順利:我不小心闖了紅燈,在我患上病的漫漫幾個月中,我的聽力出現了衰退,於是現在把一名粗暴的私家車車主的警告忽略了,他的車差點撞上了我。我落荒而逃,盡管我的身體不支持我這樣做,但我還是一**小跑來到醫院門口。醫院一直是一副公正而愛憎分明的模樣,人們沒辦法掩飾自己,還有無數旁觀者,因此那裏麵充滿了同情。

走進了醫院,我沒有像那些病人在大廳裏茫然地轉圈,而是按照我們約定的地方,來到了這棟建築一樓最偏僻的辦公室。它在一條狹長的走廊盡頭,被陰森的白光包圍,估計是某位值班的主任呆的地方。辦公室的門沒有關,露出了一絲門縫,裏麵有刺眼的白光滲出,明顯比走廊裏的燈光要亮。我推門而入,發現裏麵沒有人,隻是擺滿了各種儀器。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儀器充斥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它們的外殼花花綠綠,讓我誤以為來到了一個實驗室。除此之外,跟所有醫生診斷病人的房間一樣,這裏緊貼著牆擺放了一張小號的病床,供病人躺在上麵讓醫生檢查。現在上麵雖然沒有躺著人,但堆了很多長短不一的管子。我見過它們,當病人無法自主呼吸時,他們把它一頭連接著呼吸機,另一頭**病人的鼻子裏,或是接上麵罩戴在他們嘴上;當病人不能進食時,他們把管子**食道,甚至直接深入到胃裏麵。總之,它們是輔助病重的人們生存的,也可能用於檢查病人。但它們出現在這裏,平添了房間的恐怖感。對醫院的恐懼,往往是出於對儀器和工具的害怕,那些手術刀、鑷子、鉗子,還有粗細不一的針管,在手術室燈光下閃爍寒光,而那些構造複雜,又在屏幕上顯示費解的曲線的儀器,則負責全盤托出病人的病情,不論是嚴重還是輕微。

另外,我看到了一些擺設,比起剛剛看到的儀器和管子,它們都是常規擺設了。簡陋的白色木製辦公桌,辦公桌上有幾個藥瓶;兩把一模一樣的灰色椅子,一把塞在辦公桌下,另一把放在桌子對麵,如果沒猜錯,這是病人診療的時候坐的。要是剔除周圍的儀器和管子,這兒也許就是一間普通的辦公室,你甚至不能認出這裏是醫院一角。正是因為在這麽平常的地方突然多出了這些複雜而難以言喻的醫療器械,所以恐懼充斥這個狹小的空間,好像是富有野心的科學家進行瘋狂實驗的地方。

辦公室的牆壁被一大片的雪白覆蓋,夾雜著白漆脫落後露出來的灰色水泥。燈光照在牆上,反射到我的眼睛裏,一時間無法適應黑暗到光亮的突變,我隻能艱難地睜著眼。這是個信息有限的空間,很快,我就把它們閱覽了個遍,再後來,我就沒事可做了。我本想操作一下那些儀器,但是不知道怎樣打開它們,也對那些不時發出怪異噪聲的機器抱有敬畏的心態,所以隻好眼睜睜看著時間流走:菲利普還沒有來,而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鍾。

但我表現得卻出乎意料的冷靜。我剩下的時間很有限,盡管我會接受治療,但我能料到結果不會好多少,我不奢望還能幹出什麽大事。我要做的事情很少,隻能按部就班地進行,而且我也不能控製別人。帶著一種彌漫全身的無奈,我坐了下來,坐到了為病人準備的那張椅子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個病人了,我告訴自己。我進了醫院,就代表我已經妥協了,內心還有多少地方在掙紮抗爭,我不知道,也許我還存有一絲希望,指望弗吉尼亞自己出來,但陽光很難從陰霾中竄出來。

過了一會兒,門被推開了(我進來後沒關門,門依舊是我來的時候的樣子)。我本能地轉過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還有熟悉的衣著和舉止。菲利普帶著紳士般的微笑,對我點了點頭,這一刻我明白他永遠不可能把我像朋友一樣對待,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很高興你能準時來,我們來時遇到了點麻煩,所以遲到了,還請你見諒。”他對我客套了幾句,但我沒有作任何回複。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背後,他進來後,還有一個人也跟著進來了,他穿著白色長袍。他進了房間後,就小心翼翼把門拉上了,好像要實施一個不可告人的計劃。菲利普進來後就沒有再移動,而是雙手**褲子口袋裏,站在我的身後。後麵進來的那個人,關了門後就徑直走到桌子的另一麵,抽出椅子坐下了,看樣子是一名醫生。等他們做完這一係列動作後,我才看清楚我對麵的那個醫生就是馬丁,我的主治醫生。想到這裏,我對他友善地笑了笑,他是個有趣的人,但實際上我一點也不想笑。窗戶上掛著的藍色窗簾擋住了外麵大部分的光線,雖然外麵也是陰天,大家都保持沉默,讓房間裏的時刻仿佛來到了深夜。

“拿來了嗎?”菲利普拍了拍我的肩,他說的這話有點像我們在進行一場黑市交易,但這是在交易什麽呢?

“這本來就是我應該拿的,我決定要接受治療,當然要付錢給醫院,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我說,但我沒有示威似的把銀行卡和現金拿出來在他眼前晃。我遵守了和菲利普的約定,拿出了家中積蓄當作治療費用。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誤解了他們的意思,這不是醫院和學校對我伸出的援助之手,在善意的背後,可能還有什麽陰謀,但這沒有任何依據,隻是我一時頭腦發熱的妄想。我在開會時昏倒,他們完全有理由關心我的健康狀況,他們也是公私分明的,絕不會挪用公共財產為我治療。但現在我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顆棋子,沒得選擇,棋盤的操縱者在每一個岔**口都為我指引了方向,或者不如說是操縱者在控製著我的行動。現在我們就像在進行一場交易,這是不公平的交易。我拿出錢,換回健康,又可能換不回。但苦於局勢的走投無**,我隻能回到醫院,盼望獲得多一點的時間去尋找弗吉尼亞。我不知道弗吉尼亞會不會現身,也不知道當我發現她後,她會不會回避我。菲利普呢?比起把他看作學校的代表,我覺得他更像是代表他個人。這一係列後續動作更像是他自己的策劃,學校沒有理由這樣做。學校尊重我的意願,我願意在家裏等死,他們除了表示悲傷,不會苦口婆心來勸解我,也不會抖摟出這麽多的秘密。而這些菲利普全做了,他告訴我這是學校的意思。如果菲利普自己來勸我到醫院治療,毫無疑問,這肯定是一場交易。除了錢,我想不出我交出了什麽,但這是交給醫院的,是我的治療費用,所有的花費我都可以在清單上查到,他沒法作假。但我怎麽也想不出菲利普想得到的是什麽,錢最終不會到他手裏。我也明白,他這樣是在幫我,是在延長我的壽命,時間多一點,找到弗吉尼亞的希望就大一點。但他為什麽要這樣?

“需要我幫你去交錢嗎?這種事不該病人去做。”他帶著哀傷的神色說。

我沒有采納他的**。從這句話來看,他似乎是對我的錢感興趣,但聽到我說“謝謝,不用”時,他沒有任何慌張,臉上也沒有失望的影子。再說了,我隻是一名教授,而他是校長,我相信他不缺那一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