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還在想弗吉尼亞嗎,李教授?我覺得你應該**治療,很多病人死去就是因為精神狀況不好。才十月份,天氣就這麽陰冷了,烏雲像散不去似的,天氣也是人們抑鬱的原因之一!你肯定聽過,很多癌症患者都是被這個病給嚇死的!我有一份很有說服力的數據,但我想我不用把它念給你聽,你知道這個道理。你要保持樂觀,可別像這天氣一樣。”馬丁醫生說,為了**他的說法,他還把窗簾拉開了一點,探頭往外麵瞧了瞧。隨後,他又拉緊了窗簾,房間裏隻剩刺眼的白光了,又回到了夜晚狀態。

我想一定是菲利普把弗吉尼亞的事告訴了馬丁,所以他斷定我無精打采的原因,不是因為病痛,而是因為失去了深愛的未婚妻,她現在下落不明。如果我是一個醫生,我也認為了解病人的情緒是對的,所以我沒有對他們的做法產生反感。

“醫生,你認為該怎麽調整心態。”這話不是我問的,而是菲利普,他就站在我身後,我能感到聲音在他胸腔中振動。同樣,這句話的語氣飽含了朋友般的關懷,但這關懷始終無法穿透菲利普自身那冷漠的薄膜,不論是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忘記一切不開心的事,忘記弗吉尼亞……”馬丁把頭從窗戶那邊轉過來,誠懇地看著我,帶著一種憂傷說。

“弗吉尼亞是我開心的源泉。”我反駁道。

“但是……”馬丁繼續說,但因為怕對我的情緒產生不好的影響,所以沒把話說完。

“你知道弗吉尼亞怎麽想的,我已經告訴了你。你現在這麽想對自己隻能是一種折磨,不止我和馬丁醫生,所有人都希望你能**治療,包括弗吉尼亞。”菲利普接過話,他又用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朋友語氣對我說。

我問:“你們的意思是什麽?”

這樣的涉及我健康的問題需要由一名權威來解答,菲利普也許認識到自己對設計治療方案並不在行,所以我們倆的目光都投向了馬丁醫生。

“在治療這個環節上,醫院才是主導,醫生才是主體。這麽說可能有點不公平,但每個人都希望把病人治好。要把病治好,你就得乖乖聽醫生的話。我不想我們為你量身定做的治療方案付諸東流,照你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這個不好的結果可能會成真。但我們終究是服務者,你給了錢,是來換取健康的,所以我們也不能強求你什麽,隻要你配合治療。”馬丁無奈地說,邊說邊饒有興致地用手指敲著桌麵。

手敲打桌麵的節奏隨著馬丁說話的音調變化忽快忽慢,時而刺耳時而又緩和下去,像是一首充滿感**彩的曲子。原本馬丁想以一個強硬的姿態麵對我,但他似乎把力氣都用在了敲桌子的這個怪癖上,敲桌子的聲音幾乎掩蓋掉馬丁對我不客氣的忠告,弱化他了語氣。

我點點頭,對他說的表示讚成。

馬丁醫生看上去有點驚訝,他趕緊問我:“你決定配合我們了?你要配合我們的治療了?”

他的反應在我看來過激了。他不知道,如果我不配合治療,我就不會來醫院了。我很不理解他們現在把重點放在我的對病情和治療的接受程度上,菲利普說的沒錯,我知道了弗吉尼亞是怎麽想的,他在談話中都告訴我了。我喪失了所有希望,來到這裏已經是走投無**了。

這時,菲利普冷笑了一聲,略帶嘲諷地說:“盡管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自殺,但我想他們沒一個人真正想死。傻子才不去配合治療呢,為了健康應該放棄一切才對。”因為他是站在我背後的,所以我不知道這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馬丁說的。

說完這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他們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似的。對他們排山倒海似的心理壓迫,我隻能這麽理解:醫院很重視病人對治療的態度是否端正,心理原因很影響治療效果。

我一直在受著惡性腫瘤的折磨,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為了讓他們理解到我的意思,我點了點頭,隻是一言未發。

馬丁醫生好像仍然不對我放心,他問:“你知道配合治療是什麽意思嗎?”

我費力地說:“當然知道,醫生要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不大吵大鬧,不嚷著離開,不拒絕吃藥和做檢查,忍住一切痛苦。這就是我要做的事,這麽苟且偷生地活著。”

“不愧是文學教授,你知道所有細節,”馬丁說,但他不無失望,“但你說的要求裏缺了一項,而這一項我認為恰恰是最重要的。”

“哪一項?”我有點惱怒,“醫生已經成為主導了,還想怎麽樣?”我沒有指名道姓地把矛頭對向馬丁醫生。

“讓我猜猜……是病人的病情好壞?還是醫療器材的先進與否?”菲利普說。

馬丁搖了搖頭,他打量了房間一番,示意菲利普看看周圍,“我們的器材已經夠先進了,你大可放心。”然後他凝神細視地看著我,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我是個精神病患者。

“你忘了,李教授。你忘了對一個病人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保持樂觀。”他補充道。

相信正在看著我的你和我一樣,突然間都緩了一口氣。這本來就是一名接受治療的病人的固有要求,我為什麽還要把它單獨提出來?菲利普也笑出了聲。我們都對馬丁醫生的錙銖必較產生了沒有惡意的嘲諷,他隻是太較真了。

“那是當然的,醫生,這有必要特別說出來嗎?”我的意思是,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把這條說到要求裏去。

“你知不知道怎樣做到保持樂觀?”

“對我的身體有信心,想著自己的身體和健康時沒有區別。”然而我悲觀地想到自己現在的身體與過去相差太遠,盡管過去的我也遠稱不上體魄強壯。

“很好,但我知道你不能用這個來說服自己,讓你保持健康。”我本想反駁,但不幸的是,他說的很正確,讓我無從反對。

“我做得到。”

“我和菲利普都知道,問題的實質不在這裏,而是關於弗吉尼亞的。但你的心智由你控製——除非我們摘除你的額前葉,但這是非法的,你也沒有精神疾病。你要盡可能地開心,忘記悲傷,特別是忘記製造出這個悲傷的弗吉尼亞,如果實在做不到,我們能夠幫你。”馬丁態度誠懇地說,他好像已經深入了我的內心。

“我該怎麽做?”我坦誠地問。

菲利普笑了:“你果然需要幫助。”但我沒理睬他,菲利普在這次三人會麵中的作用,就像一個暖場的小醜一樣。

馬丁攤了攤手,說:“沒辦法,你繼續這樣下去是沒法康複的。你活在抑鬱之中,遲早要被逼瘋,最終歸宿就是死。所以我們得采取強製措施,就像戒毒一樣,你現在的狀況跟吸毒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的出行要受到限製——事實上每一個重病之中的人都是這樣的——你隻能呆在病房裏麵,除了每天的散步。大腦接收到的信息也要嚴格限製,你不能看報紙,不能看電視,也不能打電話,所有的一切都由醫護人員打點,這是為了避免大腦受到可能的刺激,加重心裏的悲傷。在你治療期間,不能有人來探望你,以免影響你治療的心情。最後,就是接受治療了,我會給你安排幾個療程的化療,你現在身體虛弱,還不能做手術。”

“這是監獄嗎?”聽完他的講解,我憤慨地問道。

“這裏是把生命從地獄拉回來的場所,”他聳了聳肩,“得付出代價。”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回家等死。”我說。

一陣沉默。接著,馬丁說:“這是為了你好。”好像沒有什麽足夠好的理由似的。

“我要馬上回去,我放棄治療。”說著,我站起了身,椅子在地上拖出了很刺耳的噪聲。

這時,馬丁醫生也站了起來,但菲利普卻不為所動,仍然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我背後,神態輕鬆,好像預料到了這一切的發生似的。我開始向門口走去,大概隻有兩三米的距離,我隻需跨幾步就能離開這裏。馬丁神情緊張,表情也不再嬉笑。

“這麽說,你不願接受治療了?”

“是的。”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我果斷地答。

然而,我還沒有挪動步子,馬丁醫生就竄到了我的身邊。他身體比我壯,身材也比我高大,我在他麵前完全處於劣勢。他一把扯過我的左胳膊,往肌肉裏打了一針藥劑。因為沒有作任何心理準備,我感覺左臂一陣酸痛,流動的血液在手臂裏像要決堤似的。我這時才發現他右手還握著針管,可能他進房間前就把針管放進了衣服口袋裏,以防我情緒失控,但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掏出來的。也許在桌子底下,他的手就一直在擺弄針管,他麵對的是一個危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