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母親湖

早晨,太陽剛剛從天山露出一點點邊邊,老於頭的毛驢車,就踢踢篤篤地進了街頭。

今天是古爾邦節。過節,城裏人買菜早。老於頭想趕個早市,在太陽放火之前,把這一水簍魚賣掉。下午再回去拉一趟來,太陽收光之前,趕個市尾。

這些年,城裏人吃的花樣很多,嘴也吃刁了,魚,一個個吃活不吃死,魚眼一定珠,扔在街上沒人撿。今早個,這簍黑鯉魚,個頂個地活,看你城裏娘們還有啥好挑的。

老於頭的魚簍子往攤位上一放,就去拴驢。小毛驢還沒拴好,就有幾個人圍著水簍兒看魚。看你看唄,母親湖的黑鯉魚,你於爺的特產,沒見過吧?聯合國開會,都拿不出這種魚來,信啵?看的人越多,老於頭心裏越是滋潤。

於老頭正抓起一條魚來,放在兜裏,給那個女人稱,一個戴大簷帽的小夥走過來,說:“老頭子,報稅了沒有?”

老於頭聽這聲音,知道誰來了。天天說這話的沒別人,準是狗日的稅狗子小徐三。就拿眼兒瞟,沒錯,就是他。瘦瘦的黃瓜臉,罩在大簷帽下,木木地夾著個稅本兒走過來。看那氣色,準是夜裏又偷偷在酒吧泡了妞,眼眶帶黑,沒神。老於頭也不理他,仍稱他的魚。

一清早,一個賣魚老頭,竟這麽無視國家稅收幹部,跟他說話,這麽牛皮哄哄的。小徐三心裏有些火,兩眼一圓,披開眾人,走到老於頭跟前:“先報稅,再營業。”說著,手裏的筆在小本上三下兩下一畫,“嚓!”撕下一張條,扔給老於頭。

老於頭看著那紙條忽忽悠悠飄落在腳邊,也不去撿。嘴裏不服氣地說:“不是你們規定每天十一點鍾收嗎?剛賣,拿毬交你呀?”

小徐三一聽拿毯交,大簷帽下兩眼又一立:“耶,老東西,想弄事咋的?到底你管市場我管市場?誰給你定死時間了?老子啥時高興,啥時收,叫你九點交,你就九點交,叫你十一點交,你就十一點交,不交,你這魚,沒收。”

“沒收?哼!公家的市場,沒犯法,你敢沒收?”老於頭也不怕小徐三。

小徐三說完話,已經去扶摩托,要走。聽了老於頭“你敢沒收”這話,又把摩托火熄了,掀起車屁股狠狠地往水泥地上一頓:“老杆子,你還挺硬哩。你算老幾?老子不讓你賣,就不讓你賣,反了你!”說著,走上來,從水簍裏拎起一條最大的黑鯉魚,往摩托後頭筐裏一扔。鯉魚在筐裏“劈劈啪啪”地跳。小徐三跨上車,頭也不回走了。

老於頭看都不對他看,也不喊,還那樣不慌不忙給人家稱魚。想,你狗日的小徐三,真敢沒收你爺的魚?哼!怕你老子在日你的時候,沒給你日下兩隻膽。媽的!這哪是沒收?是明搶!等你狗日的楞過這勁,還怕不乖乖地給你爺把魚送回來。

天中了,老於頭一水簍鯉魚都賣光了,就是那條最大的沒賣成。收拾好驢車,就坐在地上等。左等右等,也不見小徐三送魚來。

老於頭肚子餓得兩腔往一腔上靠。看到那個賣稀飯的女人,提著粥桶走過來,他想喝幾碗,可心裏堵著,一口也喝不下。擼起衣角,拭了拭眼。媽的!去稅務所找他領導。又一想,找他領導行麽?就算領導公正,把小徐三克一頓,日後,市場還歸他管。縣官不如現管,領導也不能成天跟著他,罰多罰少,還不是他狗日的嘴裏一句話?

這時,老於頭忽然想起一九六三年一起退伍的老戰友董伯良。聽人說,董伯良調到市政府工作。找到他,準能有個說法。稅務所歸政府管。

新疆夏天要到中午兩點才下班。

吃午飯的時候,幹部們一般都在各自的家裏照應老婆孩子。

老於頭趕著毛驢車,在市政府大院裏,轉悠了七八圈,才找到董伯良一家單住的那棟紅磚小樓。老於頭把毛驢車拴在院門口的樹陰下,就去敲門。

給他開門的是個小姑娘。小姑娘對老於頭看看,賣魚的腥老頭,就不想讓他進門。說:“對不起,我家不買魚。我們早吃過午飯了。”

老於頭說:“我沒魚賣。我是來找董伯良的。他在家嗎?”

小姑娘不大相信董伯家有這樣的熟人。就說:“董伯伯在睡午覺,你等一會再找他好嗎?”說著,就要關門。

老於頭連忙說:“請你去告訴你爸一聲,就說,有個叫於誌國的老戰友來找他。”

小姑娘一聽,馬上說明自己的身份:“不。我是在他們家做事的。我不是他家女兒。董伯伯說過,他睡覺的時候,不要叫他。”

這時,二樓的董伯良,聽到院門口有人在大聲說話,就問:“小雲,你在和誰說話?”

小雲就對樓上大聲說:“董伯,是個賣魚的老頭。他說是你老戰友。讓不讓他進來?”

“賣魚的?什麽賣魚的?都賣到政府大院裏來了?政府大院成了魚市場了?叫他走。”

老於頭馬上對樓上說說:“我是從母親湖來的於誌國。”

從母親湖來的於誌國?名字挺熟。董伯良就光著上身,走出門來,扶著樓梯,往下邊看。看見院門口一頂破草帽,扣著一個髒兮兮的駝背老頭,一時想不起來哪個於誌國。問:“你是誰?”

老於頭心裏頓時有些涼,說:“董伯良,你忘性真快呀,我們倆在一起當過五年兵,合睡過一張床,你忘啦?那年秋天,南疆合合爾拜那次剿匪中,你被土匪打傷了左腿,是組織上派我陪你一起到北疆母親湖來養傷。那次,要不是母親湖各族鄉親輪著照顧,恐怕你的墳頭都找不著了!”

“啊!你是老於哥!天哪!”董伯良一下認出來了,邊套汗衫,邊往樓下跑。“哎呀,我的於哥同誌,誰知道是你!快到樓上去。”董伯良雙手抱著老於頭的肩,一直把他扶到二樓。又回頭對樓下喊,“小雲,洗個西瓜送上來。”進了門,先給老於頭開了一罐紅牛。接著,又把電風扇轉朝老於頭吹。“哎呀,老於哥,咱倆多少年沒見麵了?安?還是……對了,還是七九年夏天,那次發山洪,市裏組織工作組,到母親湖水庫救災,我去過那裏。那時,三中全會剛開過不久,大家對搞承包還不太習慣,我還動員你承包水庫哩。怎麽樣?現在還是你們幾家集體承包?你看看,你看看,一晃,快二十多年了!而今,母親湖水庫經濟效益怎麽樣?不錯吧?漁民們的收入還可以吧?”

董伯良激動得說個不停。老於頭也說不上話,隻是點頭。

董伯良又說:“哎呀,老於哥,這些年,你咋就不到我家來了呢?安?上城,就到我這裏來嘛,我是誰?你於哥又是誰?戰爭年代,我們的命都是連在一起,現在日子好了,反倒就疏遠了?這叫啥事嘛!說實話,我夜裏睡覺,有時都夢見我們那個年代裏的事,這都叫感情嘛。”

正說著,小保姆把西瓜切好,放在盤子裏送上來。

董伯良先給老於頭挑了一塊。

小雲剛轉身出去,董伯良連忙喊住她,叫她去重新開火做飯。

老於頭坐不住,站起來,說:“別。你別。街上啥飯我現在都吃得起。我來……”

董伯良不依,說:“這叫啥話?到了我家裏,還說街上有飯,你這叫看不起老戰友,是不是?”雙手又將老於頭按在沙發裏。

老於頭站起來,又要走。

董伯良認真了:“於哥,你這就不對了,別說咱倆曾經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就當我們不認識,你既然到我這兒來了,還要到街上去買飯吃,你這話不是往我臉上打嗎?怪我這些年沒去看你,是不是?”

“不。我是來……”老於頭心裏急著要回去拉魚。

老於頭沒說完,董伯良又接過去,說:“怪我怪我,怪我董伯良不義。我做檢討,行了吧於哥?”

聽了這話,老於頭隻好又坐下。

老於頭一坐下,董伯良很開心,說:“好,這才是老戰友嘛。於哥,你還真別說,你今天來得正好。上午,有個親戚剛剛給我送來條魚,還活,叫丫頭燒了喝酒怎麽樣?咱哥倆,好好敘一敘。今天,我就不讓你走了。”說著,高興地去掀起一邊的澡盆蓋,讓老於頭看魚。

不看則已,老於頭掉頭一看:這不是小徐三狗日的搶走的那條大黑鯉魚嗎?咋這會到了董伯良家了?老於頭的眼,立時全盯在那魚上。臉,立馬就變了色。把手裏沒啃完的西瓜皮,往桌上一扔:“董伯良,你也黑了你!?”

董伯良一聽,不知自己好好的咋就黑了?掀盆蓋的手,一時就僵在了那兒。問:“你咋啦於哥?”

老於頭氣得手直抖:“你這條魚,是,是搶來的!”

董伯良更懵了:“你這是哪來話於哥?我董伯良活了七十多歲,何曾搶過別人的東西?”

老於頭不讓他說下去:“別叫我於哥於哥的。我不認識你!”說著,一手抓起地上的破草帽,衝下樓,駕起毛驢車就走。

董伯良追下樓來,喊:“你等一等於哥,這到底怎麽回事?”

老於頭狠狠地抽了小毛驢一鞭子,說:“不用問我,你去問稅務所的小徐三!”

稅務所的小徐三?對,這魚是小徐三拿來的。給他錢,他不要。說是他星期天自己到水庫捉的。這種黑鯉魚隻有母親湖才有,是水庫科研所自己研究出來的特有魚種。老於哥一看到這條魚,就氣得那樣,說明這條魚肯定有問題。魚有問題,小徐三就有問題。否則,老於哥不會氣得要把小徐三吃了。冤有頭,債有主,董伯良抓起電話要小徐三。

小徐三本是董伯良遠房外甥,他那叔伯姐姐早年過世,十一歲,老家人就求董伯良把小徐三從口內帶到新疆來上學。讀到高二,學校實在沒法再要他了。董伯良就想法把他又弄到市職中,混了張文憑。有了文憑,董伯良就跟稅務局的一個老部下說,把小徐三放到了劉家灣農貿市場稅務所,叫他跑腿收稅。

在菜場收稅,成天跟二道販子接火。吆喝來,吆喝去,不是茄子,就是辣椒,管嚴了,祖宗八代被人家罵完了,管鬆了,那些個體戶,沒一個聽你管。小徐覺得,這樣管下去,也沒意思,就想早些離開稅務所,不想再吃這碗紅臉飯。前天,聽人說,局裏行政科的一個辦事員調走了,局裏正物色人選。這事,他去找了老舅幾次,他想調到局裏去。可老舅說,這事不容易。不要著急,慢慢來。

今天,穆斯林過年,正好得了一條大魚,小除三就借花獻佛,請老舅再催催調動的事。可他壓根也沒想到,這條鯉魚,會引出這遝麻煩事來。

董伯良放下電話,不一會,小徐三就到了。小徐三接到老舅的電話,心裏暗暗高興,想,肯定是調動的事有戲,否則,老舅無事是不會大中午的打電話叫他。

小徐三進了小紅樓,就說:“舅,你沒睡午覺呀?”

董伯良哼了一聲,氣衝衝地說:“睡不著。”

小徐三一聽,發現房子裏的氣氛不大對勁,就小心翼翼地坐到電扇前,一邊吹風,看報,一邊聽老舅的動靜。

董伯良忽然一拗,從**坐起來,說:“你說說,上午你給我送來的那條魚,到底是從哪弄來的?安?”

小徐三說:“我捉的呀,咋啦舅?”

“怎啦舅,你他媽好小子,搶老百姓東西,你他媽國民黨!日本鬼子!你老實告訴我,這條魚,是不是你在菜場上拿人家的沒給錢?”

小徐三一聽,知道事情反茬,好一會不吱聲。

董伯良又問:“這條魚,是不是那個賣魚的於老頭的?”

小徐三不說話。

董伯良明白了。從床邊站起來,一砸手裏的扇子,說:“那於老頭是我的老戰友!你他媽簡直是無法無天!我們是共產黨,人民幹部,你都幹的什麽事?安?”董伯良緩了緩氣,“你想想,你想想,你媽死了,十一歲,我把你從老家弄過來,你總不好好念書,總不好好做人,盡叫我丟臉!你知道嗎?這條魚,是我的一個老戰友的。四十多年前,我們曾有過生死之交!告訴你,我的命,是他給撿的知道嗎?剛才,他找到我兒來了,一看到這條魚,就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辛辛苦苦幹了五十多年的革命,這一下,就全完在你的手裏……好了好了,我現在也不去多責罵你,你趕快給我找輛車,我們去追你老於叔,向他認錯,挽回影響。去!快去!”

小徐三沒法,隻好乖乖地到街上叫了輛夏利。

董伯良帶著小徐三,叫司機去母親湖水庫。

中午,氣溫很高,剛修的柏油馬路,瀝青粘得車輪剝剝地炸響。

董伯良坐在駕駛室裏,眼一直對公路兩邊尋看。他估計,於誌國不會一下走得太遠,隻要他是回水庫的話,就一定能夠在這條路上追上他。

快到四棵樹村時,董伯良看到前麵有個趕毛驢車的。小毛驢曬得蔫蔫的,一步一磕頭,慢吞吞地往前磕著四蹄。車幫上坐著個沒精打采的老頭。頭上破草帽。

等車開到毛驢車跟前,董伯良叫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的樹陰下。董伯良攔在老於頭前邊,走下車來:“哎呀,老於哥,你這是……哎呀!”

老於頭沒想到,下車的竟是董伯良。馬上喝住了小毛驢,說:“是你?你咋來了?”

“哎呀,老於哥,真對不起你!事情我才知道。我是特地來向你賠罪的。”轉過身,對正在下車的小徐三狠狠地說,“徐三,過來!過來向你於叔賠罪。”

小徐三的兩腿有些難挪,拉下大簷帽,遮住臉,走到老於頭跟前。

老於頭仍是兩眼火火的,坐在車幫上,不理他。不知董伯良咋把小除三給領來了。

董伯良就把他跟小徐三的關係,以及那條魚的來由,告訴了老於頭。老於頭聽了才慢慢從車上下來,說:“那兒話,算了,不提了。你們做公國家事的,忙。回吧。”

董伯良說:“哪能算了呢?這是原則問題,這是黨風問題。人民幹部本來是為人民服務的。江澤民的三個代表,又進一步強調了這個問題。可這班渾小子盡做了些什麽?徐三,過來,向你於叔磕頭。否則,你於叔原諒你,我也不會原諒你。過來!”

老於頭直搖手:“別別別,別這樣。兄弟,有你剛才那句話,啥都有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他們年輕……”

董伯良又對小除三虎上臉,大聲喝道:“不行!跪下!”

小徐三沒法,手搔搔脖子,剛要彎腿,老於頭連忙上前去扶住他。說:“好了好了,有了有了。天這麽熱,你們就請回吧。我到庫裏,還要再拉趟魚進城。”

董伯良說:“不,我送你。”

老於頭說:“不用。我有驢車,自己走。”

董伯良對小徐三說:“徐三,你替你於叔趕車。於叔坐車走。”

老於頭一聽,“說:不中不中。哪能讓他趕車!他趕過車嗎?好了好了,伯良,雖說我也是個得禮不讓人的倔老頭,今天這事,你做得也有點兒過了。年輕人,給老頭賠個不是,也就足夠了。今後,給老百姓做事,多注意點就行了,還叫他趕啥車呢?你回去吧伯良。”

董伯良嘴裏說不行,手裏硬是把老於頭往汽車裏拉。一邊拉,一邊說:“別護著他,這是個原則問題,是關係到今天我們把人民放到什麽位置上的大問題。我們共產黨打下江山為了誰?我們的宗旨又是什麽?忘了這些,就意味著背叛!”說完,狠狠關上車門。地叫司機開車。

紅色的夏利車,在通往母親湖的馬路上,向前行駛。

老於頭與董伯良兩人靠在一起,同坐在後排。

老於頭坐不慣,不時地動動身子,扭頭從車窗向後邊看,看見小徐三蔫蔫地坐在車幫上,不時地用鞭子抽打他的小毛驢。

沒一會,在董伯良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蔚藍,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蔚藍,上連著天,下連著地--啊!母親湖,久違的母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