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注定的命運

自打今天下午接到陝師大錄取通知書,全家人高興的呀!媽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不時地用手揉眼睛。通知書沒到,她總擔心我考不上。通知書到了,她又擔心我路上咋走,那個愁呀!說,一個女孩兒家,第一次出遠門,路上又亂,沒個伴,家裏人咋放心呢?

我說沒事,一個人能走的。人家到外國留學,漂洋過海,幾萬裏,也一個人走哩,新疆到西安,才幾千裏路算什麽?沒事的。

媽叫我別強,說明天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陪個人一起去。十七八年,好容易把你養這麽大,叫人家拐了去,媽上哪去找你!還有大包小包這麽多行李,你一個人走,說什麽,媽也不放心!

看媽隻是流淚,沒辦法,最後我隻好妥協,同意讓他送。

自從我爸去世後,後爸爺兒倆,每年秋天,都從甘肅老家一起到新疆團場來幫助人家拾棉花。那一年,幫我家把地裏棉花拾完了,他們就不回甘肅老家了,一老一小,就在我家住了下來。

我懂媽的意思。

但是,我沒有辦法。

他們一住下來,簡直成了多餘的人。我就覺得家裏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我特別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不亮,我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我一個人端到自己房間裏去吃,不跟他們坐一桌。我討厭看到那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尤其討厭他爸那粗黑的手,動不動就往我碗裏夾菜,自己舍不得吃。他給我夾,我給他白眼,心裏罵他討厭,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夾給我的菜,我一點也不吃,偷偷地丟到桌下邊,喂貓。

我知道,我這樣做,媽心裏是很難過的。她希望我能跟他們好,跟他們說話,叫聲爸,叫聲哥,把他們當自家人。

可是,我辦不到,怎麽努力,也辦不到。一看到他們爺兒倆,總覺得像小數點後邊除不盡的數字,多餘。我隻有一個決心,一定不考本地高校,一定要考內地大學,一定離開這個家!一定不跟這兩個多餘的人在一起。

這個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我終於要離開這個家了!終於要離開這兩個多餘的人了!

錄取通知書在市招生辦耽擱了,等送到下邊團場連隊,整整遲了三天。按通知書上的時間,我明天就得啟程去西安。

於是,全家人連夜給我做準備,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給我忙吃的,忙帶的,大包小包,給我裝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媽說我明天就要離開家了,今夜要跟我睡會兒。

可媽倒在我**,老是睡不著。小聲跟我說話:“秀,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媽剛說話,就開始抹淚。“媽對不起你,秀。你爸死後,媽也是實在沒法,才走這一步。媽又有病,這麽多的地,澆水、上肥、用藥、翻地……一年四季的活,家裏沒個男勞力,多困難哪!不用說供你上學了,就是每月的麵粉也打不回來。你四年大學,少說,也要七八萬!這錢哪來?還得靠他們爺兒倆包地不是?哎!媽也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媽也沒什麽別的話說,他送你走,你順便叫他一聲哥,好嗎?他今年十九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是啵?哎!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沒個媽!才十幾歲,他爹就讓他幹大人的活。哎!沒爹沒媽的孩子都叫苦啊!”

媽說的話,我聽在耳朵裏,不吭聲。我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一個人累死累活地包地,也沒讓我輟學。這一點,我深深懂得,我知道媽心裏很難受。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實在是難以辦到。為了臨行前能安慰媽一次,我把手輕輕地放到媽的手上。然後,慢慢地翻轉身去,摟著媽的脖子,表示理解媽媽,願意聽媽的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爺兒倆早早就起來,又給我忙這忙那。忙完了,一個包一個包地告訴我,說哪個包裏是吃的東西,哪個包裏是用的東西,錢放在哪……一一點給我看。並以他們坐火車的經驗提醒我,在車上要注意些什麽。特別強調,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頭手伸到窗外去,火車會車時是很危險的。上廁所要小心,進去後,先把裏邊的門插好。更不要在火車兩接頭的地方停留。叫我記住,在車上,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與陌生人來往。

我沒坐過火車,一點也不知道坐火車還有這麽多規矩,隻是點頭,不作聲。看到他們那樣真誠,那樣坦然,我很想最後對他們說句話。可好幾次,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到了嘴邊,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叫爸叫哥的機會。

問心話,他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幹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為了往地裏下力氣,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每天,天不亮下地,黑透了,也不見回家。平時,吃好吃壞,穿好穿壞,一聲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畝棉花地,路很遠,離莊子有十幾公裏。別人家送肥、打藥、收割,都有小四輪,我家什麽也沒有,隻有兩部架子車。從春到秋,他們父子倆就像兩頭牛似的,一人一部架子車,沒白沒黑地從家裏往地裏拉,又從地裏往家裏拉。就連到了團場拾棉花最忙的時候,他們也不讓我缺一節課。說,念書的人,不能離開書,一離開,腦子就會瓷實的。

不管地裏的活多麽緊,每到下雨下雪,媽還叫他給我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我寧可淋著,也不願意讓他到我們學校去。每次,一見他走到學校大門時,老遠地,我就偷偷地跑出教室,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生怕班裏的同學問我他是誰。後來,他很自覺,一次也不往學校大門裏邊走,就站在學校前麵路邊的林帶裏,淋著雨,等我放學出來。身上披塊塑料布,頭上臉上直往下流水,從不撐開我的小花傘。

如果我不帶任何偏見和妒意的話,其實,他長得並不算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烏黑的頭發,亮亮的眼睛,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新疆一天十五六個小時的日照率,將他曬得又黑又瘦。戈壁灘上火一樣的漠風,將他吹得又幹又枯。乍一看,就像是一個巴基斯坦過來的小男人。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讓他像幸福家庭的孩子一樣上學,我敢說,他比我們班上許多男生都長得好看,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學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媽媽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甘肅老家,黃土溝溝裏,窮!上完小學,上不起初中。來到我家那年,他才十五歲,我媽也想讓他繼續上學。可我家承包了連隊一百多畝棉花地,他爸一個人起早貪黑幹不完,就早早地拿他當成了整勞力使。整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烤烈日,那單單的肩背上,每年都要曬脫幾層皮。

軋嘎軋嘎!軋嘎軋嘎!……

經過大提速的火車,在全速行駛!不時地穿過村莊,穿過山洞,穿過戈壁,沿著無盡的軌道,一直向前!向前!將我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我望著車外陌生的村莊,追看道旁每一個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覺。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好想媽媽!我好想死去的爸!心裏好想哭!我知道,這一去,不是永別,實如永別,肯定要很久很久或者過年才能回一次家的,那個團場連隊的小房子還是我的家嗎?哎!對我來說,家的全部概念,也隻是媽媽而已!

我從車窗往外看,看農田裏勞作的婦女,想從中看到媽媽。然而,每處的農田都一樣,每處勞作的女人都一樣。看她們那樣辛苦,我心裏覺得好欣慰,我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是媽媽讓我成為大學生……想累了,我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麵看。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麽呢?

我下意識地朝對麵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頭樁子似的,不說,也不動,眼睛永遠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我下意識地瞥見他額頭上那塊暗疤,心裏馬上想起來了,那塊疤,是他來到我家第二年留下的。那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天氣特別悶熱!記得那天下午學校沒課,我一個人在房間做題。忽聽一聲雷響,跑出來看看,西北天空,烏雲翻滾。媽叫把電燈關了,說要下冰雹!說完就朝地裏喊他:小軍!你們快回來!要下冰雹了!他和他爹還沒跑到家,狂風暴雨接踵而來!黑黑的狂風,卷起地上一切!風沙撲得人眼睜不開!隻見房上蓋的油氈,也被大風卷起一角。媽慌得到處找東西壓!隻見他眼疾手快!一個蹶子,飛身上了柴禾垛,又從柴禾跳上房頂,用身子死死壓住飛起來的油氈,大聲喊他爹遞繩子給他。他用繩子從房前兜到房後,將油氈兜住。他剛從房上下來,一陣冰雹嗶嗶啪啪地砸下來,一個蛋大的冰雹正好砸在他的前額上,鮮血直流……現在回憶起那場雹災裏的戰鬥,我還些心有餘悸哩。可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永遠是那樣老老實實看著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確良短袖,板板正正地穿得十分貼體。這件短袖並不是專門為他做的,是他爸去年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嫌難看,土死了!就扔給媽。媽就給了他穿。平時他也舍不得穿,為了送我,昨晚才拿出來穿。我媽看看,覺得有些不合適,這麽大的小夥,出遠門,也沒件新衣裳。就給了他五十塊錢,叫他到西安大城市,買件合適的襯衫。他爸不應。說,在家裏幹活的人,不用花啥錢,錢留給出門念書的人花。硬從我媽手裏將那五十塊錢奪過去,塞到我的行李包裏。

想想這些,我心裏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滋味,也想跟他說句話,又不知道說什麽,咽了咽,還是沒開口。

他也知道,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跟他說話的,車上陌生人更不會跟他說話。所以,他也就死心塌地一個人看著車外不停地流動的景物線。

一天一夜過去了。

我才知道,坐火車原來是很累很無聊,又很無奈的。我和他在一個流動的,在一個沒有語言的世界裏,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我恍恍惚惚地憧憬著我的大學生活,和大學畢業後美好的未來。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而同坐在一個車廂裏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和他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我和他還是一家人。

我有時也覺得十分寂寞,著實想跟他說句話,打破這種無聊的沉悶。但是,幾次努力,都沒有成功。

聽人家說,火車快到蘭州了。再有一天,就到西安了。

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已經是兩天一夜,五十多個小時,沒互相說過一句話。有時,他去給我打杯水來,啥也不吭,那麽悄悄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

我看書。

他不看書。

我不吃車上的飯,吃幹糧。

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軋嘎軋嘎!軋嘎軋嘎!……

嶄新的列車,就像一條巨大的彩鰻,緩緩地進了蘭州站。

廣播員說,停車10分鍾。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窩蜂地擁到車廂兩邊,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我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

“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裏,問。

我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我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裏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我嚇得正要喊,隻見他眼疾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的頭發薅住,命令似的:“找錢!”

天!他那樣子好凶也!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那樣有男子漢氣魄!假如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找三塊錢給我,他一定會把她從車窗裏提進來的。

我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轉身,要坐下,一個剛在蘭州上車的中年男子,手裏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邊放,準備在我一邊坐下。我最討厭陌生男人靠我坐,身子就往一邊的空地方挪,無聲地去強占那塊本不屬於我的領地,千方百計地想擠對他。

當我正感到有些敵不過這個強大的對手,他馬上主動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

那個中年男子一聽,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語說:“有人?人在哪?”

“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並且那樣大義凜然,臉不紅,心不跳。

看他那種不容置辯的神情,如果那個中年男子再囉唆一句,他會把他的包扔到過道裏去的。

見這個黑小子態度如此強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襯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將他與時下小憤青們想一塊去了。便不敢再纏,拽起包就走。走兩步,不服地又回頭對我看看,對他看看,似乎把又白又文靜的書生女孩,跟又黑又瘦的巴基斯坦小巴郎,始終無法聯係到一塊。疑裏疑惑地問:“她是你什麽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火車上隻查身份證,哪有查戶口的?”他又抬起臉來,十分果斷地將那個強大的對手徹底頂走。

那中年男子氣得朝我瞪一眼,又信又不信,拽著包,艱難地繼續向前找座。

等那中年男子走遠了,他才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安詳地看著窗外。

我偷偷地對他看了一眼,危難之中,挺身而出保護著我,我心裏好生感激也。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張,兩片嘴唇重得跟兩片大石磨似的,終究沒磨出個字來。手,無措地放到口袋裏光摸……一摸,正好摸到那支舊“派克”筆,心裏更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前年春天吧?……

那天,我放學回家,發現我書桌上的東西好像被人動過,那本新練習本,無端地被人撕去兩張。先撕下的那張,明顯是寫廢了,開頭還留有幾個字:叔叔你……“你”字下邊,塗塗塌塌,大概是想在“你”下邊加上“心”,以表示尊敬,可是沒加好,又重新撕下一張紙。

我敢肯定,這準是他在我書房裏給他甘肅老家的叔叔寫信了。馬上氣不打一處來,哼!越來越放肆了,敢到我的書房來搗亂!打不著山中虎,就拿炕頭貓出氣,我大聲責問媽,誰動了我書桌上的東西。

媽說沒有啊。又說,要麽是郝軍在你房裏寫信了。下午,家裏的凳子都排到外邊曬蘿卜幹了,他沒處坐。

我一聽,就頂我媽:什麽好軍壞軍的?到我房間來幹什麽?他是什麽人?敢到我的書房來?我越說越火,添油加醋地對媽放聲大賴起來:看把這筆用的!我不要了(其實,那是支很舊的筆,還是上初中那年,我爸給我買的,筆套已經開了縫,用透明膠裹著)!

我大聲嚷嚷,實際是吊起騾子給馬聽。因為,我從窗戶裏看到他從地裏回來,正走到門外邊。他見我發這麽大脾氣,又將手裏的筆狠狠地朝媽扔過去,嚇得一聲不吭,轉身進他們住的西邊的小棚屋。

打那天起,我發現他每天夜裏起得非常早,大約四五點就起床。然後,扶出他爸(實際是我爸留下的)那輛破自行車,在後架邊叮叮當當地掛隻鐵皮桶,悄不聲兒,消失在黑夜中,去替幾戶鄰居往鎮上牛奶公司送鮮奶。

從我家到鎮上,來去有八十多公裏,天亮前,還得趕回來跟他爸一起下地幹活。

我媽說,這樣起早貪黑會累壞的,不讓他幹。他爸說,讓他自己找幾個零花錢吧。

幹不到一個月,我媽收了他的車鑰匙,堅決不讓他幹了。

那一次期中考試的前一天,放學回家,我意外地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鋼筆盒。我欣喜地打開一看,裏麵躺著支嶄新的美國“派克”筆!哎呀!這麽好的筆,誰買的!?怕要上百塊錢吧?再看看,筆盒下邊的紙上,還有三個字:對不起!——我認識,是他寫的字,跟蟹爬的一樣。

我拿著那個漂亮的筆盒,心中就像破了個五味瓶,什麽滋味都有。哎!接不接受他的筆呢?到底接不接受呢??……接受的話,覺得自己平時對他太過分了點。不接受的話,又覺得這確實是支難得的好筆,真真實實叫人愛不釋手!於是,我隻好來了個悶著葫蘆不開瓢,心照不宣,將筆悄悄地放進書包裏,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天不亮上學,天黑回家,一天三頓,照樣端到自己房間吃。雖然我嘴上沒對他提筆的事,打那以後,我確實少給了他許多白眼。

而這支筆呢?一直伴隨著我從高一,一直寫到高三。最後的高考,也是用的這支筆,或者說,是它幫我考上了大學。毫無疑問,幾年的大學生活,還要繼續用它。因為,我覺得這支筆太好用了!寫在紙上,滑油油的,出水不急不慢,寫字的感覺特別爽!讓你隨心所欲,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無論你斜著寫,站著寫,還是躺著寫,咋寫咋順手。平時,不管是考試,還是做課堂筆記,沒一次是因為筆的搗亂,而打斷過思路。我真佩服他,小小年紀,咋這麽會挑東西?前天,媽叫我再買支新筆上大學,到人家內地讀書,還用舊筆(媽還以為我用的是我爸買的那支舊筆),同學的會瞧不起,會說我們西部人窮。我說不買,這筆用慣了……我這樣想著,突然,身子一震,列車又開動了。

我手摸著那支心愛的筆,抬起頭,偷偷地朝對麵的他又看一眼,很想對筆的主人說句什麽。心裏想說,嘴裏還是說不出來。就順手將小茶桌上那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嗯,給。”——這是我上車後跟他的第一句話。

他一聽,很激動的樣子,馬上笑著轉過臉,跟我說話。先說他不餓,要我自己留著慢慢吃。又告訴我,到西安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西安,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裏。

這趟火車雖然是直達特快車,由於蘭新線西段仍單線讓車,等的時間過多,還是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夜裏11點才到達西安。

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看上去,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大城市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人太多!

下了火車,半夜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腿跟得了小兒麻痹症似的,一瘸一拐地在攢動的人流中往前挪動,根本分不出東西南北,天上滿天星,地上到處燈,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走。行人匆匆,滿眼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真正離開了家,真正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裏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為女孩生性膽小的緣故,我提著包,一步不離三寸,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麽優越、那麽傲慢、那麽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而他呢,就跟我親哥一樣,那麽悉心,那麽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著兩個小包,走得那麽艱難,那麽沉重,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生怕我被擠丟了。

我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在團場長到十八歲,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鑽過這深洞洞?心裏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麽硬了,就沒頭沒腦地問:“哎!這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我們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果斷地告訴我:“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我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那年,跟大(爹)來新疆,也是這樣鑽的。沒錯。走!跟著我!別說話!”他毫不客氣地命令我跟他走,還讓我別說話。媽也!還挺凶!

這時的我,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這時,也隻有聽他的,可心說,離開他,我都不敢動半步) 。他那樣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人世的我,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渺小和脆弱,不得不覺得以前的那種傲慢是多麽的強詞奪理和不堪一擊。甚至,心裏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東西丟了,也許錢被人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樣了呢!

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啊!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呀!

我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各高校來車站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我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陝西師範大學”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陝師大!那兒!哎!你看,在那!哎!有人來接我們了!太好了!”我高興得跳起來,嘴裏一個勁地哎,哎的,從人空中擠過去,擠到“陝西師範大學”牌子跟前,拿出我的入學通知書。

那些大學生們便熱情地接待了我。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生,從我手裏接下包,乒乒乓乓,迅速地往他們車上送。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夜裏還要接三趟新生哩。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他肩上往下拿包。問我:“哎王金秀,他是你什麽人?你哥嗎?”

我慌亂地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一起上車吧。學校有招待所。家屬全部免費。”

他放下包。說:“不了。秀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夜裏一點,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說:“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哇!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新疆那麽遠,難得來一趟嘛,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逛逛古城牆呀……來來來,上車上車!”

“不了,俺家裏還有事,地裏棉花開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硬從車上往下跨。

車開動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看我好像傻了,趕快捅我,說:“咦!王金秀,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我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裏汪汪的淚,一下子都湧到了眼睛裏,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我揮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