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蛇沉浮記

我和從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的老鄰居丁魚,到城河巷的齊老頭家。

齊老頭在大廳上走來走去,正饒有興致和幾位來客說話。

大廳上煙霧繚繞,幾位來客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坐在長板凳上,有的坐在竹椅上。齊老頭拉長著嗓音,輪轉著大眼發怒地說:“婊子!淩火際這個他娘的大婊子生的小婊子,他今天還有臉來找我要地皮。我姓齊的,以前犯傻,可再也沒有第二次犯傻了!……”

從口氣聽,齊老頭正在為一件很不愉快的事發表他的怨憤。因而連我和丁魚進去都顧不得和我們打招呼。我和丁魚便自個找個空位置坐了下來當“聽長”。

“我說啊,連天兄,我就喜歡聽你老說這種話,對像淩火際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們就是不能可憐他。如果你這次再憐憫淩火際,把那五千平米的地皮批給他,人家會說你是天下第一號的大傻瓜,是全青佛城最沒用的人。”

說這話的是我的本家與敝下一個姓的伍庭壽。伍庭壽的語音挺重,帶點咬牙切齒,聽起來讓人感到有些受不了。伍庭壽眨著眼,由於說話過於用力,臉皮和牙肌一顫一抖。他留著個大包頭,一頭油光可鑒的長發從大腦中堂直蓋到後腦勺,如果不注意看會以為他是個女人。我這個本家,從我懂事起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這個大包頭。盡管在前些年那場“大革命”因他在解放前當過偽警察,扛過大槍的臭曆史挨劈頭、戴白袖章,紅衛兵強行把他這頭不男不女的大包頭作為“國民黨殘渣餘孽”的舊東西剪掉,剪得像個少林寺裏的禿驢,並押上大街示眾,讓群眾看他這個一千瓦的燈泡是啥副模樣,但他過後大包頭照留不誤。而且還留得比先前更長,還抹起發油,把個大包發梳理得油光可鑒,完全可以摔死蒼蠅,接之,腳套一雙可與頭上比亮爭輝的黑皮鞋,上大街小巷 “杜杜杜”踩得一陣陣山響,似乎以此來向那些批鬥過他、剪過他長發的人示威。

如此的頑固不化的長包頭形象,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對他沒有過好印象。那時,伍庭壽就是留著這樣的大包頭,在我們小城中山路一處叫“八仙”的酒樓過道走廊開個臨街的剃頭鋪子。那時他的小號叫“大包頭庭壽”或叫“剃頭仔庭壽”。在我小時剃個大人頭是一角五分錢,剃一個小人頭是一角錢。有一次,我去他鋪上剃頭,我父親給我一張綠色的兩角錢紙票,剃完頭後他收錢隻找給我一枚五分錢的硬幣。顯然,他是多收了我五分錢的。那時候人小,把五分錢看得像簸箕那麽大。那時街頭上一直讓我眼饞得流口水的一根油條也才五分錢。他一下子就多收去我一根大油條!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最讓我擔憂的還是,我回去父親會找我要賬。我父親家教特嚴,凡叫我賣東西找回的零錢他都會要回去。我帶著懼怕我父親查賬的心情走回家。果然,我父親按慣例伸出手向我要零錢。我遞出五分錢,我父親搖著手說,不對,應該是一角錢。我隻好如實說了是剃頭庭壽多收了去的。我父親聽完後先是大罵我一頓,說我沒用是呆子,並很為被這本家多收去的五分錢憤憤難平說:“這不是欺負你人小嗎?你才八歲。八歲完全是個小孩嘛!他怎麽能這樣不講道理收你大人頭的錢?……”父親發完一陣嘮叨,他又囿於同姓本家的麵子,不好帶我去要回被多收去的五分錢,卻硬逼著我無論如何要去向伍庭壽要回這五分錢。我沒辦法,隻好去他的剃頭鋪找他要錢。伍庭壽看我人小,就是不願退給我。我隻好又走回家。我父親仍是不甘心這種被人多收去錢的損失,仍叫我去要回。我父親說,你要不回,晚飯就別想吃。這樣,我又去了,伍庭壽仍然不給。我連續走了三趟,最後一趟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在他鋪上哭了起來。我哭得很傷心,一抽一泣,引來了許多過客圍在剃頭鋪上看。這時,我這個本家臉上掛不住了,才補給我那能換回一頓晚飯吃的五分錢。經過這個事,我就再也沒上過他的剃頭鋪剃頭了。盡管小城人都說他頭剃得好,但我寧願去給那些剃不好的鋪子剃。哪怕他們會給我剃個“尿盆蓋”的發式,我也願意。我有時從伍庭壽的鋪前走過,步子總是加得很快,生怕被他瞧見,笑我為了五分錢大哭過一場。不過,此事在我幼年的腦子裏對這個不講道理的本家從此留下了怨惡。以至於好多年後我上中學看到他被批鬥、衝街、戴高帽,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甚至是幸災樂禍,好像這些懲罰是為了我那五分錢,我那心中難忘的不平而對他的報複;以至於我已經多年沒見過他今天第一眼再見到他,孩提時那種憎惡感便重返我的心頭。

我和丁魚靜默地坐在一旁。但我生怕他認出20多年前那個為了五分錢而哭鼻子的我。不過從他與齊老頭專心致誌的談話對我的不留意看,他好像是不認得我了。因為,我早已從那個小屁孩長成個頭比他還高出一截的大青年,我那少時的模樣早已不複存在,我出外工作也已好長時間。這期間,我雖然偶爾回來過,但我一直沒再見過他。他怎能認出我呢?

伍庭壽是蒼老了許多了,除了頭上那個標誌性的大包頭沒有改變,其身態和形狀已不是我記憶中的伍庭壽了。我隻能在依稀的回憶中去追尋他過去留給我的身影。現在我看到他把大包頭的長發梳成八分開,垂肩披散,我頗為他擔心此時是大暑天,他這頭大包頭會不會因為太熱的天氣而難受或中暑。從他那圓領的和尚衫露出的、像柿餅一般赤紅色的臂膀不住淌出的汗珠,我認為我的擔心不無道理。他抹了一下額前冒出的汗漬,然後用頗具鼓動性的語句對齊老頭說:

“連天兄,這次你千萬要聽我的,我包管你不會出錯。”

齊老頭暫時停住走動,手叉在腰上,憤憤道:“我當然不會把這塊地皮批給這條‘頭蛇’了,要批我也會批給你——”

“我新近組建的旅遊公司正需要蓋建停車場。這塊地皮在縣際公路口,最適宜我。”伍庭壽拿眼看看齊連天,接著對他說,“淩火際這條頭蛇,是想用這塊地皮,蓋建築用材的倉庫。現在他的建築公司都沒地方蓋,雖說是要建倉庫,實際上是在搶占地盤。”

“你申請蓋停車場和旅館當然比他要建倉庫來得有理由。不過,我對你也實話實說,要批給你,我還得和鎮政府一幫人開會研究。因為畢竟是五千平方的地皮,不是一顆糖粒子。”

“還研究?你現在是鎮裏土管辦主任,實權在握,你又是個有威望的人,批不批還不是你一句話。”伍庭壽大咧著口,對齊老頭伸出一個稱讚的大拇指,說,“你是這個——你說批給我就能批給我,這事是你老說了定。”

“不,不那麽簡單。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能一人做主。五千平米地皮,確實是一件大事,哪能我一個人說了定,最少,也要讓你的申請讓大家過過目,再在土管辦會議上討論通過。不然,以後出了問題我也不好說話。”齊老頭瞧一眼伍庭壽,用指頭敲了敲伍庭壽的前額,說,“你也別太心急,反正誰不知道你姓伍的是青佛縣城大名鼎鼎的第三條大蛇,開會討論不會有多少人跑出來反對的。”

“我是條大蛇不假,但我這蛇與淩火際那蛇是截然不同,有天壤之別的。青佛城都知道我姓伍的有義氣,講道義,是條好漢。而姓淩那狗娘養的,人家都在背後咒罵他是船過水無痕的家夥。譬如,姓淩的不是你老看他四十三歲還光棍一條可憐他,才把你自己妻舅的女兒介紹給他做老婆,他現在恐怕還在當他的‘十一叔’”——“十一叔”在我們那兒是專門用來指大齡未婚的老男人,也就是罵光棍漢最毒的一句話。伍庭壽此時會用十一叔來說淩火際,可見他心裏對淩火際有多麽大的仇恨。伍庭壽繼續說,“他姓淩的能有今天,他那半條身命還不都是你給他的。可他的**症才剛剛還陽,就好了瘡疤忘了瘡,翻臉認不得你,恩將仇報,和你作對了。依我看,淩火際根本就沒姿格排青佛城的頭一條蛇,他連豬狗都不如!”伍庭壽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丁魚聽著撫臉笑笑詭秘地看著我。

在我們小城對“蛇”的稱謂,並不都帶貶義,而常常帶有褒義。比如某家有個小孩生就聰慧、調皮、可愛,鄰家人會用讚賞的口吻說,這個小孩生的真“蛇”;某人幹出一件了不起的不凡事,人們會讚歎說,這人“蛇”死了;某人賺得一筆大錢,人們會佩服地稱道,這人打小就“蛇”,注定是個富貴命!……這種化貶義為褒義的用詞,我相信不單單是我們那兒的獨創。在別地,也有用豬啊,狗啊,貓啊,崽啊一類的動物來賤用和形容他們心目中所要讚美和所心愛的人和事的。當然,除褒義之外,我們那兒對一些陰險、毒辣、狡猾的人,就會用“蛇”這個原是貶義的詞來稱呼他的。比如某人獨霸一方,惡貫滿盈,強取豪奪,人們就會說:這個人“蛇”得無人性,“蛇”得哭爹。這時的蛇就是地頭蛇、毒蛇、惡蛇的原意了。但是不管是褒是貶,能被我們那兒的人口頭上稱為蛇字號的,要麽是香如花朵,要麽是臭如狗屎,都是不簡單的貨。就是說,在我們小城能被稱為蛇的人不是出了好名,就是出了惡名的人。由此推論,我離開小城這些年,我眼前的本家伍庭壽已在小城裏有了些名氣,才能被稱上第三條蛇。可見,他已鳥槍換炮,今非昔人。隻是我剛從外地調回小城才一個多月,對他知之甚少而已罷了。

此時,齊老頭大概是被伍庭壽鼓動的話激怒了,他再次憤慨地罵道:“這頭條蛇淩火際,沒有我,他現在有可能像你說的,還在當他的十一叔,當絕戶。”

這齊老頭罵人是挺絕的。後來我聽丁魚介紹,他有一外號叫“齊鐵齒”。“鐵齒”在我們那兒是用來形容那些說話偏執,固執己見,一味把話說到極點,又從不改口的人。雖是本地土話,但卻很形象,一聽便能理解其話義。

我第一次認識齊鐵齒,是還沒調回青佛城之前的事了。那一年也是個夏季,我探親回來,也是老鄰居丁魚帶我來的。那天我與丁魚結伴,沿著環城河的林**走到這城河巷。

這城河巷可謂是我們小城一條風景優美的去處。一條終年流水不涸的護城小河從城西環流至城東,然後和縣城郊外的青佛江匯合,向遠方的大海流去。護城河是遠古時代人工建造的。河的左邊是縣城,河的右邊是城郊。河兩岸都種有龍眼、芒果、柿子、榕、楊、柳的樹木。這片人工綠化林帶從河岸一直延伸到城後的群山。齊鐵齒的家就座落在這片林陰帶的城河巷裏。這裏雖屬縣城,因是環城小道反而沒有城內車水馬龍的喧囂,環境尤顯幽雅與靜謐。曆來成為城裏人散步休閑,男女情侶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我在小時也常來,出外工作回城也常來。此前我並不認識齊鐵齒,丁魚倒是早就認識他了。那天他正好在家門口龍眼樹下乘涼。他見到丁魚和我在散步,便和丁魚打起招呼。寒暄後,他把我們帶進他家。他的家是一幢老式的“四房看廳”的平房。雖是平房,但裏麵收拾得整整有條,桌椅,茶幾,家具一式都很整潔,給人一種清淨舒適的感覺。落座後他即泡茶請我們喝。飲茶間,他才問起我。當我的老鄰居向他介紹我時,他聽到我父親的名字,立刻大瞪著眼,驚訝地喊起來:“喲,你就是伍先生的三公子呀!唉呀,我和你父親是從小在一起玩得最要好的朋友!我已多年不見你父親了,竟在這裏見到他的下輩——”那時我沒有告訴他,我父親已過世五年了。

他雖是個臉上已長有老年斑的近七十歲的老人,卻有驚人的記憶力。不待我證實他是否真是我父親兒時的玩伴,他已經說出我的家世,道出我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叔伯嫂嬸及親屬一連串的名字,連他們的異名和綽號,他都如數家珍,一個沒錯地道出來。接著他又談起一些我上輩人從沒告訴過我,甚而包括他們自己也早已忘記的有關於他們年少時種種妙趣橫生的趣聞軼事。盡管從他那有些誇張卻是很生動的形象或比喻或添枝加葉,然而在他這娓娓道來的有關我的家族的往事,並兼帶有某種不輕易告訴他人的秘聞,甚至有些是有損家風的隱私,但我聽起來都不覺得有絲毫的丟臉。因為他的敘述完全是出於對已逝去的往事的追憶,全然是一種善意和對那孩提、那童真、那已深埋於心底的遠久友情的珍惜,仿佛是對少兒和青澀歲月玩過的一些擱置已久玩具再次拿出來把玩、撫摸和擦拭。讓我聽起來真有一種新奇的、對我們前輩人的生活加深了了解,給我一種純粹是爽快極了的享受。他還不時含有某種自我炫耀的口吻,講述他曾為我祖父提過“夜籃子”。這夜籃子就是點心籃。據說,過去我們小城飯館和酒館都興開夜市。當時不像現在由食客上館裏現買現吃,而是由開店的人派員送到定購的食客家裏去,名為提夜籃子。我祖父在民國初年是青佛縣的訟師——也就是現在的律師。遇訟事,經常在夜間突然有訟客來訪要應酬,那就要上館子定購夜籃子送到家中。這我在以前是聽過我父親談過。從這事推論,這個齊連天小時是苦孩子出身。因為提夜籃子的小夥計大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後來,我和他交往加深了解到,他父親早故,是年輕守寡的母親守著他這個齊家獨苗幼子,家境一直很貧困,他沒有上過學,很小就被送到飯館和酒館做幫工打雜,晚間兼提夜籃子送到客戶。稍大一點,母親又送他到木匠鋪學木匠手藝。別看他沒上過學,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卻能寫出一手好看的毛筆字,據說那是提夜籃子從送客菜單上慢慢學出來的。他的木匠手藝在青佛城首屈一指。老輩人隻要提起木匠活兒,第一個說出來的便是“連天師”。更令人吃驚的還有,這個沒上過一天學堂的人,在他的言談中,卻常常能摻插些正史和野史的典籍,談古論今,引經據典,什麽春秋無疆之爭,戰國無義之戰;什麽秦吞六國中原歸一;什麽楚漢草寇戰霸王,烏江自刎;不論是三國、水滸、西遊,還是三言兩拍今古奇觀……他都能頭頭是道,無一不精,連一些典籍中少有人知的小故事、小人物,他都能倒背如流地講出來,加上他那長手長腳,手舞足蹈的精彩比劃,又博古通今縱橫捭闔,聽起來讓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十分的生動,仿佛他講的都是他身入其竟又是在他身邊新近發生的真人真事一般。我多次懷疑他沒讀過書。我曾經問他:“你怎麽知道這麽多?記憶又這般好?”他說,這有什麽?不識字的人,腦功反而特別好。你們讀書人書讀多了,記事多記憶反而要差。”其實並不是這樣。刨根究底,是緣於他從小提夜籃子,常為戲場和說書場提夜宵,免費看戲,聽書。一場戲,一段書不是隻聽看一回,而是數十次,甚至上百次,幾百次。那時人小記憶力特好,加上興趣專注和留心,聽看後又喜歡再講給別人聽。聽了講,講了又去聽,哪還有不精的。世間一切事,都是靠修煉的。尤其是少兒時人還沒有私心雜念,經過長期的口語訓練,也就有了這般講戲講古的功夫了。這誠如我們那兒有句俗語“近戲台的母豬能打鈸”,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然而,也正是他心裏裝有這麽些古戲文人物和曆史典故,使他這輩子在現實生活中,總要用這些戲文典故來衡量、評判現實社會中的人與事的忠奸、真偽和美醜。他一輩子都是做手藝活的,一不靠官,二不靠權勢,全靠自己的手藝吃飯。做人說話長期便養成理直氣壯,不必阿諛奉承,不必拐彎抹角,不必看人眼色行事的正板正眼為人風格。遇到不平事,他都敢於直言不諱,正麵提出批評。久而久之,就得了個“齊鐵齒”的稱號。這樣,一些正直的人喜歡和欣賞他,當然也有一些奸詐小人不歡迎他但又懼怕他這口鐵齒的。不過,人大都是喜聽奉承,拍馬溜須的話。有幾個人願意聽他這種直接撕破你臉皮的醜話?所謂忠言逆耳有時說的是有道理的。丁魚就曾經告訴我,他並不喜歡上齊鐵齒家。我這位老鄰居曾獨自上到他家,齊鐵齒卻板起臉孔,用很尖刻的語氣挖苦嘲諷他。將我這位老鄰居祖宗十八輩那些很忌諱的陳年老賬,家族醜聞翻了出來。其中談到丁魚的祖母年輕時與一個炸油條的夥計私通,後來被丁魚的祖父發現,使人把那夥計沉入青佛江底……這等見不得人的祖上醜事,確實是不該當丁魚的麵,被翻出來給作為孫輩的丁魚聽的,然而齊鐵齒就像在翻一堆垃圾那樣當著丁魚的麵挖出來曬了太陽。這使丁魚好長一段時間在人前抬不起頭。齊鐵齒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後來我才知道,因為丁魚與一個被稱為“二蛇”的盧萬原長期在一起,是二蛇家的門客,為盧萬原通風報信當探子,辦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而盧萬原又和齊鐵齒存有曆史積怨,齊鐵齒認為丁魚常來他家轉,其目的就是為盧萬原當探子,是個暗藏在他身邊的“危險分子”。所以,每逢丁魚上齊家,老人幾句話就開始翻丁魚家族那些“光榮曆史”,讓丁魚臉紅脖耳赤,擠眉弄眼下不來台,如坐針氈自覺沒趣,而無地自容離開他家。

我以前好幾次回城都招呼過丁魚上齊家來,丁魚都故意找托詞推掉。

我這次剛從鄰縣的礦務局調回來,在縣電力局任調度員。剛回來正閑得慌,丁魚今天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卻主動招呼我上齊家來。沒想,卻碰上齊老頭子在眾人麵前數落淩火際。丁魚和我坐在一旁的長板凳上,我看出丁魚心裏很感晦氣,有些坐立不安的情緒。不過,我對被青佛城人稱為“三蛇”的事倒是很感興趣。盡管我所知甚少,並與我無關緊要,但有關這三蛇的信息我都樂於知悉。

這時,有些煩躁的丁魚不住朝我使眼色,示意我們要離開。

我不得不從長板凳上站起。齊鐵齒這時好像發現我們要走,他才停住彈劾淩火際的話題。轉對我們寒暄幾句,把我們送出家門。

回來路上,丁魚向我說他今天不走運,才會遇上齊鐵齒正在彈劾淩火際的場麵。丁魚對我說,“你知道齊鐵齒為何會對淩火際這樣不滿嗎?”我搖頭說,“我出外這麽多年,我怎能知道?”丁魚於是向我講述起齊鐵齒彈劾淩火際的原因。

早些時候,小城“三蛇”都還未成形,都還在冰裏火裏。

現在被稱為頭條蛇的淩火際,那時住在城西的淩家祖祠。淩姓,在我們小城人口極少。現在整個淩姓的男女加起來統共不到一百人。這還是近年淩姓的人口略有發展的人口數。解放以前淩姓不過是幾十個人。淩火際在這樣稀稀落落的淩家祖祠裏更是衰敗的一戶。他祖上到淩火際已是三代單傳。據說,這個單傳的淩火際還不是淩家的正宗血傳。他的母親嫁到淩家,整個淩家祖祠的房屋都空著沒有人住,非常的淒涼。淩火際其父吸食鴉片,瘦得沒個人形。身上還患有疔毒,一雙腳從腳板到腿肚都是爛疔,外號叫“臭腳淩”。長年累月,流血淌膿,久治不好。淩家的祖母為其兒娶媳婦時,那臭疔腳都爛得有異臭味。久病身弱,雖能做男女那事但終究陽氣不足,因而淩母結婚多年不見生養。那年正遇兵荒馬亂,戰事頻繁。一支大兵因戰事突然駐紮進小城。大隊軍馬把空落的民宅淩家祖祠作為兵營。其中有一位山東大漢的步兵連長就住在其母院落的隔壁。淩母雖婚但沒生養,仍在含香懷春的妙齡裏。丈夫沒得精力使她著床,她是夜夜孤守空房苦歎。一般女人久沒**見到健壯的男子眼眸常要走神,隨男人的身影滴溜兒轉。大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臂圓腰壯,雄力過人的壯漢,見到年輕婦人更是虎視眈眈,沒得女人都想著尋女人泄欲取樂。何況,這寸步裏就有芳草。也不知何時何夜,高大的大兵連長就闖進了淩母的房間。又傳是淩母主動投懷送抱闖進大兵連長的住房,與這個大兵**上。究其誰找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淩母遇上連長大兵,猶如久旱禾苗突遇一場甘雨,那失水的芳園一下子就滋長出青綠。幾個夜晚的偷來暗去,淩母便沾上了大兵連長的血種,肚兒很快就鼓脹了起來。當肚圍飽了三圈時,駐軍因戰事開拔走了,大漢連長當然也隻能跟著走了。兵哥本就像無根的樹,這戎馬生涯的軍營生活,誰還會去惦記駐防地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這一去自然是永不複返。淩母肚大十月,瓜熟蒂落,落下了淩火際這樣一個男兒。說來也怪,打小兒生下後,淩父的臭腳即刻加重,毒氣攻心,不到兩月便全身爛透,一命哀哉。

淩父死後,寡母守孤兒,淩母死守了三年,小兒已能牙牙學語,淩母畢竟年輕,雌性春心,終守不住,趁空物色了一個鄉下來賣菜的青年壯漢,在空**的屋裏抱睡幾日,扔下小兒給其婆婆,隨那賣菜的改嫁去了。

就這樣,白發蒼蒼的老祖母為了淩家一脈香火負起養育幼孫的重任。她自然不知此孩是異種暗投,以為是其子的血脈真傳。其撫養的艱難困苦勿庸其言。但是“祖母養孫”少有能養成器的。當淩火際長到十四歲正值解放前一年,老人一口惡痰堵住喉頭就咽氣了。後事還是整個淩姓家族各戶捐資,才把老人安埋。

此後,淩火際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獨自在淩家祖祠生活。靠的是淩家公眾你一元,他二元維持度日。然而“千家富難養一家窮”。何況僅剩不到十戶的淩姓宗親,大都也處在稀落殘敗之境,自然難於接擠上一個孤苦伶仃的淩火際。淩火際實質上是泡在饑一餐,餓二餐的苦水裏。還好,那年他畢竟已經十四歲了,難捱饑餓時他就上街當乞兒。

解放那年,各街道開始成立“雜工隊”,民政部門就把十五歲的淩火際弄到雜工隊的建築組當學徒。淩火際終於有了一碗穩定的飯吃,結束了乞討街頭的生活。第二年,潛火際已到了身體發育的年歲,他畢竟是那位誰也不知其名的山東大漢的血種,盡管從小沒得好飲食,可是生物種族就是有那種奇異的遺傳基因,十六歲時,淩火際的身子就像春日拔節的甘蔗迅速地增長,在建築組做工兩年後已長成一個身高一米八0的高大漢子了。他剽悍、粗獷、背圓、肩寬和勇武的身材怎麽看都不像淩家的後裔,更不像生前的“臭腳淩”父親。人們這時才紛紛議論起他的身世,開始背後傳說那個大兵連長曾住在淩家的故事。但淩火際才懶得去管這些閑言碎語,反正他從出生就住在淩家,他就是正兒八經的淩家主人。

這時他已在建築組學得建築的手藝,能獨自砌牆蓋房了,也就是說他可獨當一麵做小師傅了。做小師傅自有一個小工跟著和泥、捧泥、搬磚搬石。這小工大都是小女工。跟他的這個小女工和他一般歲數,但身段要比他小很多,站著剛到他肩頭,肩膀也窄許多。隻是胸脯兒凸凸的,象征著她已是個大姑娘。一天,他們倆在一起幹話砌一堵牆。牆砌得有一人多高了。那天合該他們有事,正趕活兒趕到黃昏。天半黑了,倆人挨肩擦背,他們平日裏原就有些意思,突然都禁不住兩個身體相挨一起所生的開性欲望,十八歲的青年便把十七歲的少女擁摟住,最後放倒在那砌就的牆角下。這初衷應該算是男女雙方自願的。誰知他們都是頭一回偷吃禁果,淩火際人高身大,那架勢很像他那偷奸的大漢連長的生父。放倒小女工後,那粗粗勃勃的**許是過大,弄了很久才把那女工弄將進去。沒想這一弄卻弄出了大事。小女工終是黃花閨女,情竇未開,毫無性情經驗,她又是小身板,在淩火際那寬大的胸脯抱壓之下,小頭顱先還扭來扭去,而後隻聽她“唉喲”痛叫一聲,身下那鮮紅紅的處女血便澆注般噴流,女工即刻昏死過去……事畢,那被**的女工任淩火際怎麽扶也扶不起來。淩火際這時才慌了手腳,趕緊喊來工友幫忙把女工送進醫院搶救。少女終是救活了,事情卻傳了出去,傳得滿城風雨。女工家中父母失去了麵顏,十分惱火,便硬說是淩火際強奸了他們的女兒。說來也是,你淩火際把人家黃大閨女奸了也奸了,但你怎能把人家給弄撕裂了縫了五六針,撕出大出血,輸了三百CC的血才救活過來。那時候一CC的血是八元錢,可那時八元錢能買五十斤大米。三百CC血錢可買一百五十擔的大米,要一滿屋裝哩!後果有多嚴重?就是說,你淩火際犯下了糟蹋一滿屋糧食的罪孽。那時政策很嚴,不允許人們隨便胡來。女工父母遞上一紙訴狀告到人民法院,上麵很快來人,把淩火際給抓了去。不久,法院以奸汙婦女罪判了他八年的有期徒刑。此事淩火際是有點冤,但他和女工之間並沒有婚約,連過小定都沒有,又是在工地做出事來,又做出了這等驚動全城的大粗事來,整座縣城議論紛紛,這也怪不得女工父母狀告他。再說,那女工因被毀了身,丟了臉,自然沒臉到法庭道出真相,隻有由她父母一手去告狀,她沒能為淩火際喊冤,公堂上沒有女工證實不是強暴,法院當然是依法判處。這也怪不得人家法院,更談不上淩火際冤或不冤了。

淩火際就此去了勞改場。那女工當然不會等他,後來父母偷偷把她嫁人了。

八年後,他刑滿釋放回來正值“瓜菜代”的困難時期,原先的建築組早已解散。淩火際為了糊口,隻有去打“老鼠工”。好在他在勞改場仍做老本行的泥水工,經過八年的苦做,這時建築技術已非同一般,三、五層的樓房他已能憑經驗,憑技術,能獨立設計,獨立派料,獨立施工直到全樓建完成。於是當大家都在“瓜菜代”餓著肚皮,他這個雙腳夾著一隻鳥的孤身漢做著老鼠工卻能自食其力,吃得肚滾頭圓。但因是勞改釋放犯,又是因那種奸汙婦女罪去勞改的,有許多人想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一聽說他是這樣去坐牢的,一隻隻雌鳥兒當然都對他退避三舍,沒人敢嫁給他。淩火際當光棍漢一晃就是六年。盡管他吃得頭圓腦肥,卻仍是光棍一條做著“十一叔”。

1966年,“文革”開始,淩火際被平時常在一起的哥兒們招進當時很叫響的紅衛兵群眾組織。他身高體壯,又是個十一叔,沒有後顧之憂,敢衝敢拚,武鬥時正派上用場。在後來兩大派築工事、耍棍棒,扔石頭,以至最後動起真刀真槍那陣子,淩火際無疑是武鬥場上最理想的“敢死隊”和開路先鋒。他終成為兩大派中的一派的一名武鬥幹將。“活捉武鬥匪首淩火際”的口號,幾乎是天天出現在對立派的高音喇叭上和街道的標語上。這就使他在青佛城內再次聞名遐邇。然而,在1969年底兩大派大聯合後,他加入的那一派當時被劃為站錯隊,而對立派則成為掌權派。這下,就把他這個“勞改釋放分子”當作打砸搶和沒有改造好的壞分子的典型再次抓了起來,先在城裏掛牌、衝街、批鬥,後來同那些“黑九類”的人一起,押上車拉到全縣各地去遊鬥。淩火際就是在遊鬥車上和盧萬原、伍庭壽相識並結成死同盟的難兄難弟的。盧萬原當時掛的牌子是“投機倒把分子”,伍庭壽掛的牌子是“打砸搶分子”。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患難之交,使他們三個人在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都成為要好的友人。而他們的命運在以後幾次運動中的際遇、榮辱、沉浮也大致相同。這也難怪,既是一丘之貉,患難時就會抱緊一團,而升浮時又會相互提攜。而到最後是相互攻訐,相互爭權奪利,甚至是置對方於死地。這是後話,我們在後麵會講述到。

淩火際批鬥完後被判了三年刑,第二次走進監獄。這次刑滿釋放後,淩火際沒再回來。他到了外地組建了一支建築工程隊專門包工,自己當包工頭。他在建築這個行業是從小工做起到師傅,連兩次進牢都是在監獄裏負責基建,什麽大小活兒都幹過。特別是對泥水活一些過彎過角沒有他不熟悉的。一幢房該派多少料,花多少工日,用多少錢……沒一樣能瞞過他。所以他所包的工程沒有虧隻有賺。幾年時間裏,淩火際這個名字在包工行業已是個響當當的招牌了。到1979年他回到小城時,已是個手頭攥有幾十萬元的闊人了。那時的幾十萬可頂現在的幾百萬。

淩火際這次回來可謂有點衣錦還鄉的意味。手頭有了錢,財大氣粗,花錢自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人們對他自然刮目相看。回來不久,青佛縣城正在建南水大橋,他一下子捐了20萬元,青佛城轟動。鎮委會再沒把他看作是個刑滿釋放分子,而稱他是能人。也確實是能人。在1979年除了歸來的華僑能捐出這麽多的錢,其他百姓中再找不到一個像淩火際能捐這麽多錢的。繼之,鎮政府把他這個能人安排進城東建築隊任副隊長。齊鐵齒那時是隊長,齊鐵齒以木匠活聞名任隊長實至名歸。淩火際歸隊在齊鐵齒手下直管,應該說淩火際的生活是從這個時候才真正起步。淩火際和齊鐵齒原是老鄰居,齊鐵齒的老房原與淩家祖祠隻一牆之隔,後來因國家建設拆遷齊家老屋,齊鐵齒才搬遷到城河巷重建現在龍眼林下的平房。齊鐵齒因而對淩家這段曆史如數家珍。齊鐵齒那超乎尋常的記憶簡至可以把淩火際的家史倒背如流齊刷刷背誦出來。淩火際在齊鐵齒手下那段時間幹得很好,服服帖帖,對齊鐵齒這個老街坊十分尊重。

淩火際進建築隊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淩家祖上傳下來的幾間舊房子翻建成新樓房。小城的老房是一家家連接在一起的。他要翻建的淩家老屋正與一家秦姓的毗鄰。這秦姓的主人叫“貓目秦”——眼角有一道瘡疤,據說是少時眼皮長過一瘤留下的,仿佛在眼角上多長了一隻貓眼而得此綽號。這個貓目秦是個以拉板車為業的,靠幹苦力致富,故房產一片,兒女成群,是已做了內外公的人了。淩火際的舊屋與貓目秦的房子是一堵交界牆,淩火際開工必然要影響到貓目秦住房的牆界,兩家因此發生了爭端。貓目秦在西門街本就是個惹不起的人物。一吵起來,他仗人多勢眾,罵出來的話句句都像利箭一般:“你淩火際翻什麽房,反正你是個十一叔,翻房建屋要住蒼蠅還是住蚊子?”“你再有錢,再翻建也個斷子絕孫的絕戶!……”口口聲聲的十一叔和絕戶,辱罵著淩火際忍受不住,懊喪著臉跑到護城巷,找世輩的老鄰居現在是他的建築隊長齊鐵齒家中。齊鐵齒曆來是個正義之人,一生中最看不慣以強欺弱,更憎恨那種“弱肉強食”的惡行。盡管此時的淩火際已是個有了錢的人,但與貓目秦相比淩火際確實是個破敗戶。尤其是其二度進牢的曆史黑得像一團抹布,又是孤門獨戶,孤鰥一人,實為弱者。齊鐵齒聽完淩火際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他吹胡子瞪眼睛,長手長腳一揮一揚:“這貓目秦也欺人太甚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看著年過四十三歲仍孑然一身的淩火際先是憐憫,後是起了惻隱之心,說:“老鄰居,你千萬別哭。你應該由此吃點誌氣……”齊鐵齒搖著麥草扇,長腿長腳一溜彎到西門街去,站在街頭當著眾人的麵截住貓目秦,說:

“你都是個七老八大,做了公公,抱了內外孫的人了,你怎的說話、做事那樣沒積德?!……”貓目秦原正在得意阻止了淩火際建房,猛聽這個世居的老相鄰,大街小巷都聞名的齊鐵齒這樣無頭無腦的指責,貓目秦“哦!……哦!我怎的沒積德啦?……”翻著白眼看著齊鐵齒,不知所措,心想從沒得罪過這個鐵齒漢,怎麽就遭他這沒頭沒腦的責罵?這時齊鐵齒再次噴話了:“你‘鵝”什麽?——鵝比雞大!這個道理不應我來教你吧?你怎能這樣隨意欺負一個快絕戶的老鄰居?我是公認的鐵齒,但我罵人也從不往人筋骨裏罵。你怎麽能那樣口口聲聲罵淩火際是絕戶,是十一叔?我告訴你吧,你這種說話就是不積德。你罵人過頭話,但今兒旺勢,明兒當乞丐的,多了去了。這人啊,在青滿綠肥時,去欺負人家弱房小姓,會遭天譴和報應的!……”

齊鐵齒把話說到這裏,眾人圍在街頭,聽後紛紛拿指頭沾唾沫一齊聲討貓目秦,罵他沒積德沒修養,貓目秦在眾人聲討聲中臉一陣紅一陣白,啞著口看著街坊鄰裏。齊鐵齒這時又憤慨斥他道:“你別以為你現在兒孫滿堂,但人不積德,天地不目,也會讓你‘五子十孫死得無火紛’……”齊鐵齒痛斥得貓目秦狗血噴頭,低眉下眼,威風掃盡,顏麵全無。這時齊鐵齒長褲管一提一甩:“你等著瞧吧!……”拂袖而去。

第二天,齊鐵齒把整支建築隊百來號人馬調到淩家祖祠,強拆與貓目秦交界的那堵牆。貓目秦眼盯著那百來條漢壯的建築工在拆牆,想去報官自知以交界牆為由阻攔鄰家建房是沒有道理的,想要動武,一家雖說有十多口人,但建築隊是百來號壯漢,隻要齊鐵齒一聲令下,百來號人會把他一家砸個稀巴爛。貓目秦眼巴巴幹瞪著眼,看著建築隊把那堵交界牆拆得一幹二淨,雖然氣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吱一個聲,躲在屋裏把自己活活氣個半死。隻用了兩個月時間,淩家一幢三層石樓便在原有的舊屋地裏拔地而起,比起貓目秦那兩層土灰樓都來得氣派堂皇。這真為淩火際和西城街的眾鄰出了一口氣。喬遷不久,齊鐵齒又帶著四十三歲的淩火際到其妻的老嶽母上官家,把他妻舅的孫女——一個時年才二十二歲的黃花閨女介紹給了眼看要成絕戶的淩火際。許下親後,齊鐵齒又為其擇了個黃道吉日,把那個上官的女子接進新房。那上官女子長得高大,又是在鄉村長大,人很成熟,人們原擔心淩火際那高大的身板以及人們傳說中的大家夥雄力過人,會發生以前那出悲劇,但這種擔心最後證明是多餘的。此時的淩火際和二十五年前的淩火際不同。當年他十八歲年輕氣盛,陽性衝天,現在他已被艱難的歲月磨損了。洞房花燭夜,一切平安無事,去偷聽房的好事者在窗外聽到的是新房內男呻女呤其樂融融的歡情聲。……一年後,上官新娘終為淩火際生下一個白胖胖的小子。淩火際老來得子,從此結束了十一叔的生活。此段佳話絕非虛構,而是真真實實在我的家鄉青佛小城上演過。大家都知道這“雙喜臨門”的導演者就是齊鐵齒。

齊鐵齒做此好事,使他在小城裏家喻戶曉,備受稱道。

此段往事,我起初聽時以為是丁魚亂扯,後來我從小城人的口中聽到了比這更翔實更精彩的橋段而得到證實。直到今天,小城人每談到“頭蛇”的淩火際,都還會重提這段舊事,人們會說:這淩火際能有今天,全是齊鐵齒這個老頭子給他成就的好事。

按理,淩火際得到齊鐵齒如此再造人生的大恩,應該感激齊鐵齒一輩子才對。可這世間有些事並非像我們想象的這樣。

淩火際結婚得子的第三年,齊鐵齒時年已六十五歲。他早就過了退休年齡,但這城東建築隊是鎮辦企業,並不像國營單位那樣正歸。都是些聘用來的,你想幹多久就能幹多久。尤其是像齊鐵齒這種技術特別好,在整個縣城建築行業裏出了名的師傅,一般都不願他走,建築隊一直把他當寶貝供在隊長位置上。可這一年,齊鐵齒突生一場大病,再也難於像過去那樣正常上下班。這時他不得已才退了下來。要退時他建議讓淩火際出任隊長。淩火際當了隊長後不久,齊鐵齒的大孫子齊義津這年剛好高中畢業參加高考落榜了,齊義津沒再複讀,齊鐵齒見大孫子在家裏呆著不是個辦法,於是讓孫子義津到建築隊上班。在分配義津工種時,淩火際把義津安排到泥工組當翻泥漿的小工。因為這是建築隊泥工組的慣例,為了磨煉新工能吃苦耐勞的精神,新工都要先從翻泥漿做起。齊鐵齒原也知道泥工組有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因此他並不太為意,翻泥漿就翻泥漿唄,年輕人嘛,讓他吃點苦還好一些。但當看到自己的大孫,原來一個斯斯文文的學生娃,穿著一身沾滿黃白相間泥巴的工作服回到家中,齊鐵齒委實心疼和不好受。他搞建築這行雖幹了一輩子,但他幹的是木匠活,一身都是清清爽爽,哪見過這麽一身灰不泥鰍的糗樣?當真在自家裏整天有個一身黃、白、黑的泥水工進進出出,而且是自己的大孫子他確實有些受不了。他這才感到有些心疼。常言說:“父母疼尾子,公婆疼大孫”。齊鐵齒這種心疼也屬人之常情。齊鐵齒想,淩火際畢竟是自己一手牽成的,他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說不定十天半月孫子過了考驗期,就會把孫子調到好的工種。比如,木工組、砌牆組,或者材料組、施工組,更好一點就是能讓孫子到財會室,政工室和調度室。然而,半年過去,孫子義津回家還是那一身黃白黑泥巴的服裝。更氣人的是,有一天孫子回來哭喪著臉說,“爺爺,這活我不幹了。”

“為什麽?”

“我今天捧泥漿給砌牆師傅時不小心,翻倒了一桶泥漿,剛好被淩隊長看到。他過來說了我一頓,我頂了他幾句。”孫子說,“你猜淩隊長怎麽說我?”

“他怎麽說你了?”齊鐵齒反問。

齊義津十分惱火地說,“他說我真笨,說我家是一代蜈蚣,一代蚯蚓。我不解其意問他是什麽意思,他說你爺爺是蜈蚣,而你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才會連翻泥漿這種女工的活都幹不好。”

“淩火際當真這樣對你講的?”

“我發誓:如果我有說一個字假,隨你怎麽摑我的耳光。”

“這淩火際也太過分了!沒想他會是這樣的人。”齊鐵齒沒想淩火際會對孫子說出這樣的話。他怎麽能把孫子比喻成一條蚯蚓呢?孫子正是太陽東邊起的時候,淩際再怎麽心疼那一桶泥漿,也不能把他的孫子比喻成一條軟綿綿隻有在地裏鑽孔的蚯蚓啊!齊鐵齒認為這是對他最大的欺辱。這時剛好有常聚在一起的人上齊家來,聽後都直搖頭為老人打抱不平:“這淩火際也太沒人情了,你給了他那麽大那麽多的恩德和好處,他卻沒鼻沒眼,不懂得報答,反而叫你這個大恩人的白白嫩嫩的孫子去翻土漿做小工的道理。不管怎麽說,你這斯斯文文的學生娃應該去幹技術活兒,比如做財會,或者管材料,當施工,搞測算、繪圖一類的技術含量高的活。況且,你還是原來的隊長,讓一個隊長的孫子去翻泥漿,這明顯是要讓你老下不來台。是你齊連天能忍到今天,換作別人早就跟他鬧翻臉了。這人啊,還真是要救蟲不要救人。當初,不是你看他快當絕戶,發了善心把妻舅的孫女介紹給他,姓淩的哪有今天?齊鐵齒沒聽人這麽說還罷,一聽心裏就來氣。他吞不下這口氣,便使人叫淩火際到家裏怒斥一頓。淩火際先是靜靜地聽著,後來是眨著眼說,“齊叔,我是想把你孫兒放到小工堆裏,讓他熟悉熟悉建築工種,也是要讓他從小就知道什麽是苦,讓他鍛煉鍛煉。你我不都是這樣從最不起眼的活兒幹起,才有了今天的技術和聲望嗎?……”齊鐵齒直起嗓子:“鍛煉!你說得好聽。你如果真是這番用意我興許還會感謝你。但你怎麽能當小孩的麵說我是蜈蚣,他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那是什麽話,你能說出口?”

“那還不是滿滿一桶的泥漿被翻沒了,我一時心疼,忘了他是你老的孫兒,就像罵別的工人那樣開罵他了。真對不起,我的話罵重了,傷了你的心,現在我向你道歉。”淩火際向齊鐵齒躬了一下腰。齊鐵齒卻不領他這個情,瞪著眼說,“遲了,道歉!就算我吞下這口氣原諒你,別人——在我家走動的這圈三教九流的人,他們也吞不下這口氣!”齊鐵齒不容也不再聽淩火際的解釋和辯解,對他揮揮長手說,“你這位子也是我推薦讓你當的,我牽成栽培你也差不多了,現在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飛行了,完全可以忘記我了。當然,我今天要向你說明,我齊鐵齒一生少有做錯事的,但還是做錯了一件事:就是不該扶持你這條蟲讓你在我手上脫變成一條蛇。從今往後,我們絕交,你以後別再上我這裏來,再讓我看到你上我家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你滾吧,滾得遠遠的,別讓我看到惡心!”

當日,齊鐵齒對孫子說,“你不要再去建築隊了,餓死都不在姓淩的那家夥手下當蚯蚓。爺爺會為你另謀一條出路。”沒等齊義津靜下心來,第三天齊義津已接到縣製藥廠聘用為該廠藥庫管理員的工作通知。齊義津就去了。他一直在那兒工作至今。

這個工作當然是齊鐵齒托人找的。別看他人老了,他在縣城各部門都有人和朋友。齊義津的工作隻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當初,他會把孫兒弄到建築隊是想那畢竟是自己工作了大半輩子的老單位,沒想孫子去了卻受到淩火際這個狗娘養的冷遇,也給自己遭來個奇恥大辱的痛。

由於齊鐵齒對建築部門各工種和各環節的熟悉,第二年鎮裏新成立一個土地管理辦公室,專門負責管理審批城建用地的工作,最後選定齊鐵齒這個不怕得罪人的硬漢擔任主任。一個月的聘金三百五十元,這個工資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是相當高的。這個職務雖說劃不上“官”字號,但卻是個要害的部門。那時城鎮商品房已經如火如荼興起,各建築商首先盯緊的是地皮。因此,齊鐵齒這個職務尤顯舉足輕重。這年,淩火際把原來的建築隊改為建築公司,自己當經理。他由於自知得罪了齊鐵齒,也懼怕老頭的神威,偷偷給齊鐵齒的退休金每月增補一百元作為一種補償,以此將功贖罪。每月發工資還差專人送到齊家(那時還沒實施工資卡),但齊鐵齒根本不領情。他從不上建築公司,從不過問建築公司的事。有時因有事要路過建築公司,他也要繞道走。總之,他不想見到淩火際。

然而,淩火際畢竟是搞建築出身,加上他治理建築公司是以嚴酷出名。建築公司因此比起更名前還要起色,樓房建了一幢又一幢,在他手上包建了五座的跨江大橋,效率又出奇的快,質量出奇的好,鈔票賺了一疊又一疊,短短三年時間裏新工人就招了十多批,公司攢下資金好幾千萬,一躍成為青佛縣最大的建築公司和第一納稅大戶。他的公司成了屋內敲鼓名聲在外,淩火際開始出了名,因此被青佛人稱為“頭蛇”。在這裏,他這個頭蛇的稱號沒有帶貶義的意思,而是像我前麵談到的是帶褒義的。許多趨炎附勢的人開始拜倒在他腳下。他的關係網也由此遍布青佛縣各行各業,多得難於計數。世事就像狗肉扶強不扶弱,你失勢時,門庭冷落車馬稀,你一得勢,門庭若市如趕集。唯獨齊鐵齒不上他家趕集,這也成為淩火際的一塊心病。齊鐵齒始終記住淩火際欠下他的一筆賬。

不過,俗語說得好“冤家路窄”,此時雖然得勢的淩火際,也有落到齊鐵齒手上的時候。

我的老鄰居丁魚告訴我,淩火際的建築公司日趨發達,建築隊伍日益擴大,工人日多,因而急需地皮擴建工人宿舍和公司場地。這次,當淩火際探知上邊批給鎮裏的五千平米的基建用地,他馬上向鎮裏遞送了用地申請書,可是審批手續必須經由土管辦審定。也就是說,他的用地審批必須經過齊鐵齒這一關。

淩火際要申請的這塊地皮在縣城的西頭。丁魚特地帶我到實地去看。

這塊地皮原是郊區的一片農田,地名叫“溝外坪”。從地名上看,就可以看出這塊地皮原來的容貌。可是這幾年青佛城大興基建,城內原有的一些閑雜地早被用罄了,建築用地隻能向城郊擴展。這溝外坪是鎮裏新近擴展中的一個地塊。這裏原有的菜農戶早已被搬遷。我和丁魚看到的這塊地皮這時正在統一平整,幾輛黃不溜秋的推土機正伸長著臂膀在推土作業。被平整過的地皮被各用地單位用石頭、木棒或石灰做著標記。淩火際要申請的地皮隻是這大片地皮其中的一塊。但這塊地皮卻是整片用地中最好的一塊。

它前邊靠近縣城公路大道,前邊麵對青佛江,左邊不到一裏地就可進入縣城,右邊是一座已建成的汽車加油站,對於以現代化汽車運輸為主的建築業,這塊地皮無疑是最方便的。更可喜的是,地皮的後邊緊依縣後山,從山腳到半山都長著成林成海的龍眼、荔枝、芒果、楊梅、鬆樹和毛竹,,在這樣一塊有江風吹拂,有花果飄香,風景優美又靠近公路旁的地方,或建廠房,或建宿舍住樓,或建沿街商鋪,都是塊理想的風水寶地。難怪有這麽多人盯著,爭搶著要這塊地皮。

丁魚蹬了一下那塊空地皮說:“看上它的還不僅僅是姓淩和你們姓伍的剃頭庭壽,還有盧萬原哩!”丁魚指著一棵還沒被推倒的芒果樹下一堵已被石條隨意豎起的圍欄說,“——二蛇盧萬原比他們倆都捷足先登,那塊地皮是前幾天剛批給他們木器廠的,三千平米,每平米隻要八百元,便宜的死,但它是屬於前一期批的,和他們正在爭搶的五千平米,不在一個批次。”丁魚向我解釋說,“剃頭庭壽和淩火際是同時看上這五千平米的地皮才開始爭奪的。現在鹿死誰手,還很難說。”

“依你看誰的勝算大?” 我問

丁魚這時顯得神秘莫測,詭異地趴在我耳邊說,“這就要看管印把子審批權的齊鐵齒要批給誰了——你知道嗎?我今天為什麽會招呼你上齊老頭子家,就是要到他那裏為淩火際搞公關的。我自知我去他家不受他歡迎,可我又非去不可。沒想卻碰上你們本家伍庭壽——他是直接找齊老頭子拉關係的。我看有他在,我不好說話,才走人了。改日你還要跟我一起上齊老頭子家。”

聽著丁魚辭去國營機械廠的工作,我起初有點難於相信,但聽他說要到盧萬原這個即將在這塊地皮上開辦的木器廠,或去淩火際的建築公司,我又對他以後的工作選擇感到高興。見到丁魚的一臉詭秘,我突然想起丁魚一定是為盧萬原和淩火際倆人來為這塊地皮當他們的“私人偵探”。要不,他怎會對這塊地皮的狀況和走向這麽的熟悉。

我對老鄰居丁魚是很了解的,套用我們那兒的一句俗語,就連他屁股長有幾根毛都知道。這是個無利不起早,唯利是圖的家夥。

我和丁魚這年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我們從小在一起讀書長大。隻是後來丁魚讀到初中就沒再讀下去了,而我考進省裏一所機電學校離開了小城。後來我畢業分配在鄰縣一個電廠工作了七八年,因我找的妻子在青佛縣郵電局工作,兩地分居不方便,申請了好幾年,今年才調回本縣的電力局。此間,我每次回來,都會和丁魚在一起閑聊,從他口中了解一些家鄉的人和事。我們關係一直很密切,我是他家的常客,他也是我家的常客。我們在一起無所不談,包括個人的情感生活、喜怒哀樂都不瞞對方。

我和丁魚的家就挨著牆根。丁魚家在前,我家在後。丁魚家臨街,他家有個門麵,開著一個香燭鋪賣香燭。丁魚的父親叫丁取文,但鄰裏都不叫他這個正名。因為是開香燭的大家都叫他“丁香伯”。這顯然是個尊稱。因為開香燭鋪,有誰家遇上紅白喜事,都得找上門來。有些不懂得鄉俗禮節的,還要向他父親請教。比如說,結婚的香燭要用多少要用什麽形式,才合乎禮數;逢年過節或上寺廟供奉神佛的,又得用多少香燭才盡到禮數而不得罪神明等等,這些在鄉俗都是有說頭有講究的,都不能隨便胡來。這就得當麵向他請教,讓他指點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的還得請他去主持儀式,特別是家裏有老人過世,就不單純是來買幾炷香燭了,大都會請他去主辦喪事。因此,丁魚的父親不僅得到街坊鄰裏的尊重,而且沒人敢輕易得罪他。你這回得罪他了,說不定下回你家又遇上事,他就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弄得你在眾人麵前七哭八笑,丟盡顏麵,在鄉人麵前抬不起頭。無形之中,丁父也就成為街頭巷尾在鄉規禮俗方麵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在我們那兒叫“街頭慈大”。所以,人們都尊稱他叫丁香伯。

我生性靦腆、內向、好靜,為人低調。丁魚則不同,丁魚性格外向,為人比較張揚,好拋頭露麵,尤其是街坊鄰裏的事,他學父親的樣都喜歡在眾人麵前露一手,以讓左鄰右舍稱道,讓人家對他豎大拇指。平時丁魚喜歡到街巷四處轉悠,探訪同學和朋友,就算是不太熟悉的或隻一麵之交的人,他都不避生就能坐下來與人談上個小半天。我不懂得他這種少年老成的性格,是不是從小受他父親街頭慈大的影響?但有一點還是很令我佩服的,那就是他在社交這方麵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以前我還在外地回城,我和他結伴到小城四處轉悠,每上一戶人家走動,人家都不呼其名,而叫他為“魚頭兒”,或“丁鬼腦”,或“丁軍師”。盡管丁魚尚在青年的輩分,這樣的稱呼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而這種本該屬於上了年齡的古派人的稱謂,不僅有耍奸使壞的嫌疑,而且還有為人鬼頭鬼腦的謀士意味在裏麵,但丁魚聽了並不介意,而且似乎還很願聽人們對他的這種稱呼。

他幾個兄弟都生得貓頭鼠耳,並不見有什麽魁梧俊偉和玉樹臨風的經天緯地之貌,但人是不能以貌取人的。他們三個兄弟也許因為丁父有街頭慈大的身份,在我們小城都有一圈子的朋友和人馬,上至縣府裏的官員,下至各街巷的地痞無賴,都與他們家有扯不清和扯不斷的關係。這些人時常在丁家進進出出,一群群,一圈圈,而且每天不重樣,一天一種臉孔,叫你目不暇接。三個兄弟中丁魚可謂他們兄弟中的代表,是很值得我一書的典範。在丁魚一副鬼頭鬼腦相裏,滿臉是未老先衰的皺紋,在這些皺紋底下是粗粗糙糙的毛須,從勃子根到臉盤、眉眼之間,都長有須毛,倘若三天不刮,就可顯現張飛和李逵的樣子。雖然隻讀初中,但丁魚喜看用兵打仗一類的古書。因而滿腦子是算計人的謀略、歪點子和鬼主意。其中,我舉一例來說。

前兩年,丁魚家翻建廚房,在開挖地基時偶然挖出二十三塊銀元。一般人挖到銀元會驚喜但不張揚,但丁魚看到這發著白光的銀元眼睛一眨一亮,鬼點子一下子就出來了。你猜他怎麽著?他秘而不宣,悄悄借來一隻照相機“哢嚓哢嚓”在家裏一陣亂拍,把一塊銀元拍成一張照片,拍了二十三張,每張一洗就是一百張。然後派幾個不明真相的同好,每人拿幾張到黑市場上向那些每天想錢想得發狂的人作宣傳,發布消息:現在有海外某位考古學家和收藏家,急需如照片的這些古銀元,每塊收購價一千元。如果誰有,這邊多多益善,有多少收多少,全是美元、港幣、外匯券直接兌換。另一方麵,又叫另外一幫人拿出幾塊銀元上黑市場投賣。現物現貨,現金現款,全是亮花花的外幣,誰看了都會眼紅而眼花繚亂四處打聽,或捕風捉影或大肆擴散宣傳這種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這樣,一邊是收購,一邊是投賣,訊息如飛,世人皆知。結果是吸引住市麵許多人的關注。人們四處傳播,風傳一塊古董銀元可值多少多少錢,但要像照片上的銀元才要。幾天之內黑市場許多人放棄了其他生意,轉向這種能使人迅速致富的販賣古銀元生意。因而一塊銀元從一百元瘋漲到三百、五百……就連那相互傳閱的照片樣張每張都漲到三十元。水漲船高,天天看漲,當漲到每塊銀元七百元,每張照片五十元時,我這位老鄰居一下子把二千三百張照片和二十三塊銀元全部拋出。然後突然收盤。結果是他十多萬元收進兜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香喝辣大聲放笑;而黑市聲上還有人正拿著照片“按圖索驥”去尋找那古銀元。當然誰手中握有照片和銀元的任何一張或一塊,那人都注定要賠錢倒黴。因為這放言收購買進的“源頭”老板,我這位老鄰居純粹是子虛烏有的一種陰謀,是生造出來的一場騙局,而那每一張照片,每一塊銀元傳到誰手中,都是要幾經轉手,而每一個轉手都是要花錢的,而且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上的。當丁魚狡猾著告訴我有什麽人什麽人上當受騙時,我很嘔心,指責他:“你這不是坑人,成為詐騙犯嗎?”丁魚卻說,“這叫‘兵不厭詐’,我這是‘李代桃僵’、‘借屍還魂’、‘上屋抽梯’和‘瞞天過海’。你也許不知,黑市上這幫人全是他媽的狗娘養的。他們本就專幹坑人的營生。跟他們做買賣,你講良心你就等著賠錢倒黴。我前年就是過份相信他們,和他們倒賣黃金,他們卻用做過手腳的黃銅坑我是黃金,我被他們坑了十來萬元。我這次學他們的樣,剛好和他們打了個平手。他們能坑我,我就不能坑他們?實話說,我這次隻是略施小計,就叫他們也嚐一嚐我‘丁鬼腦’的一回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