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仔玉(中篇小說)002

嚴仔玉不再猶豫了,她壓低聲音唱道:

梔子花開白豔豔,牯牛拉犁田片片;妹是山花正盈滿,花山田頭把哥見。

邵組長轉對李春江問:你是怎樣答的?

李春江半睜開眼,猶豫片刻,開口唱道:

紅鯉妹子身如燕,犁田牛哥把妹見;妹胸花蕾兩朵朵,哥犁妹霞紅兩片。

邵組長聽後開始顯得興奮起來,這山裏的野歌原來還這般新鮮,忙接著說:就這幾句?廳頭有人答:不止,哪能隻有這幾句?

邵組長說:那就給我接著往下唱。

嚴仔玉隻好繼續往下唱:

霞飛兩片紅豔豔,盼哥犁頭耕妹田:任你耕來隨你犁,哥灑汗水妹心甜。

廳頭出現了一片短暫的靜默,接著是一片興奮和新奇的唏噓聲,以此來掩飾住各自心中剛剛表現的那種期待的情緒,而李新輝則怒目圓瞪著嚴仔玉,又瞪視著邵組長,那意思是希望邵組長能阻止他們,不要讓這麽騸情的對歌在這裏、在這種時候當著大家的麵唱,然而,此時的革導組長比起大家更顯興奮,他已全然顧不及李新輝的感受了,他揮一下手說:怎麽停了呢!快快繼續給我唱下去!

於是,李春江接著唱:

灑妹汗水哥心願,犁頭越犁越鋒亮;怕妹田心擋不住,哥的犁頭硬鋼煉。

嚴仔玉接著對道:

牯牛再猛妹手牽,妹是熔鋼好鐵匠;看你犁頭有多硬,入妹爐心軟又綿。

這一句“入妹爐心軟又綿”使廳頭出現了一陣躁動,正在怒火中燒的李新輝再也聽不下去女人這種****的對歌了,他脫口罵道:你這個**透頂的臭女人!你敢唱,我都不敢聽!他上前揮手正要摑嚴仔玉的耳光時,卻被邵組長一把止住了。邵組長說;你打她有什麽用?這是在審訊!這些是證據。我今天總算明白了,以前隻聽人說過山裏的對歌粗野不堪,沒想還真是如此。真是腐化墮落到頂點了,什麽封、資、修都有了。你們說,不革命行嗎?他們就是被這樣不堪入耳的東西毒害太深,才會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

邵組長說罷,向記錄員揮了揮手,示意把審訊筆錄拿到他麵前,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嘿嘿”一笑,把它卷成一筒,拿在手中。

後來這份天底下最奇特的審訊筆錄,這份被稱為粗野不堪,土得可以掉渣的審訊筆錄,不知是哪個短命的偷偷泄露出來,幾經輾轉手抄,又經手抄者一番添油加醋的聯想、發揮和生發,編造出幾多情節而變成一百多首的“嚴仔玉和李春江”私通野合的山兜兒轉歌集,在石村民間流傳開來。而最讓流傳者和傳唱者最感興趣的正是這五首“廳頭審訊”的山歌,也許,它們真能勾起了當時人們心底沉睡多時又突然蘇醒過來的某種愉悅的欲念?也許,它們對那個禁欲時代是一劑不可多得的嘲諷的秘方和神藥?

第二天上午,李春江被掛上一塊打著紅叉寫著“腐化大王”黑字的牌子,由一個基幹民兵用一條麻繩像牽引著一條瘦猴那樣,敲著一麵破銅鑼,行走於石村五個小隊十幾個自然角落“遊隊示眾”。這當然是當時批鬥五類分子的翻版,也是當時最時興和最流行的一種鬥法,是由山外的“遊街示眾”引申到山村裏來的鬥法。隻是石村山崎坡陡,沒有“街”,就成了“遊隊示眾”了。這種鬥法是軟鬥法,就像一把利刀在割被鬥者身上的肉,割著讓犯事者鑽心錐腑,永銘五內的疼。李春江犯了腐化,在當時應劃到“壞分子”的行列裏。大隊革導組便用這個重罰來懲治之。這也算是“量罰準確”:對他這種奸人婦,**人妻的人是罪有應得的一種懲處。

李春江隻能馴服地像一隻被耍的猴子那樣,一邊敲著鑼一邊自謔地喊道:

我——是四隊的李春江——我是腐化大王!我道德敗壞——偷人家的老婆——我罪該萬死!——隨著那鑼聲和他這低落的、拉長的頹廢和沮喪喊聲在石村的村落裏**響轉悠,許多男女老少遠遠地瞅著他,有的在相互打聽,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卻會心一笑……當然更多的是冷嘲熱諷,嗤之以鼻和咒罵痛恨。可見,這種遊隊示眾足以讓李春江從此在石村臭名昭著,抬不起頭來。他一邊遊著,一邊肯定對自己這種老鼠吃油眼前光的**行為而深深懊悔,不過現在悔之已經晚矣。他在心裏祈求著自己:隻要遊隊示眾完,不被送去公社和縣裏,這樣丟人現眼的遊隊示眾哪怕是遊三天三夜他都可以遊下去。

對嚴仔玉,按照當時的慣例,也是要這樣被掛牌遊隊示眾的。但革導組研究後考慮到她是大隊革導組副組長和民兵連長的老婆,會影響到當時剛成立不久的革導組的聲譽,便采取了比較寬容的辦法,即把嚴仔玉關在大隊部一間當時為管製“五類分子”特設的屋子裏反省。

嚴仔玉一直被關反省到中午。吃飽午飯的邵組長這時才現出真身。邵組長走到屋前,對兩個看守的基幹民兵說:你們已經守這堆臭肉守了半天了,一定都很累很餓了,現在你們回家吃飯去。中午你們可以休息,我已另外換來兩個基幹民兵替換你們,他們馬上就到。隻這會兒時間,有我在這裏看著,嚴仔玉這堆臭肉跑不了。你們放心地回去吧!

兩個已經累極了的民兵聽後,像獲得大赦一樣,拔腿就離開大隊部。

邵組長在樓梯窗口見他們已經翻過一座山頭,人已走遠,才開門走進關嚴仔玉的屋裏。

嚴仔玉一臉憔悴。她坐在一條木製的長條椅上,那是一條專門用來給當時的五類分子改造思想坐的長木椅,是鬆木做的,做工十分粗糙,但可以一起坐上七八個人。在長條椅對麵,擺著一張做工同樣粗糙的桌子,不過桌子要比長條椅高出半米左右,那是大隊幹部用來對五類分子訓話時坐的。說來有點諷刺意味,這屋內的設置都是李新輝——革導組李副組長一手置辦的。此前李新輝按慣例,每隔五天就要坐在那張桌子上,對著那些被他列為管製和專政的對象訓一番話,噴幾陣的唾沫。今天,因是嚴仔玉給他做出如此奇恥大辱,李新輝自然無臉光臨,這個位置也就由邵組長來坐了。邵組長正襟危坐,居高臨下對著嚴仔玉,開始了他的訓話:

嚴仔玉,你已經反省一個晚上和一上午了,你反省得怎麽樣了?你知不知道你所犯的錯誤有多嚴重嗎?我去年在公社革委會任批鬥組組長時,就遇到過幾個像你這種亂搞腐化的女人,我的做法都是給她們先剃“陰陽頭”。然後推到墟集上讓大家認識認識她們亂搞腐化的光榮形象。今天我還沒剃你的陰陽頭,是要看看你反省得深不深刻。深刻了,我就免了剃你的陰陽頭;如不深刻,剃陰陽頭這一招還是在等著你!

嚴仔玉顫動了一下身子,驚愕地抬起了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用愕然的神情看看邵組長,然後,稍聲試探地說:邵組長,我要反省到哪樣的程度才算深刻?反正我已犯下這樣天大的錯,你們要怎樣處置我,我都沒話說。但我隻求你千萬別剃我的陰陽頭。

邵組長接著說:怎麽,你也懂得剃陰陽頭的厲害性了。告訴你吧,不僅僅是剃陰陽頭這樣簡單,還要寫上你的名字,掛上一隻破鞋,掛牌示眾連續幾個墟日,還要組織一批革命群眾上台批鬥你呢!

嚴仔玉聽後,頭低垂了下去。邵組長這話實在讓她驚恐不安。去年她去趕集,就在墟集上看過公社批鬥五類分子,就是每個人都被掛著一張牌子,那一張張像縮頭烏龜抖抖擻擻的臉,曾給她留下非常恐懼的印象,現在回想她還感到有些後怕。如果是那樣在四鄉八裏的人前剃掉長發,再剃個陰陽頭,讓眾人對著她吐唾沫,招罵丟醜,還不如死掉算了。她倒吸一口冷氣。不過,她此刻最擔心的,倒是正在外麵遊隊示眾的李春江。她沉思一會,把低垂的頭稍微抬了抬,再次看看邵組長的神色,發現他並不是十分凶狠,便再次試探著問:你們打算把李春江怎麽樣?

打算怎麽樣?邵組長反問說,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還有那個心思去問李春江。你想知道他會怎麽樣是嗎?好!那就讓我先告訴你——李春江今天在全石村遊完隊,明日就得送公社去和那些壞分子匯合,然後一起送縣裏去。我昨晚已經當眾說過了,李春江犯下的是**婦女罪,已夠送到縣裏判刑的條件了。聽到“判刑”兩字,嚴仔玉的腦殼便膨緊起來,兩腳直打抖擻,低聲哀求起邵組長來:

邵組長,我求你放過李春江,隻要不把李春江送去判刑,你怎麽懲罰我,我都沒有意見。

怎麽?現在你也懂得害怕了。邵組長瞟了嚴仔玉一眼,偷偷地笑了笑,說,當然,我也可以不把李春江送去坐牢,邵組長再次瞟了瞟嚴仔玉說。問題是看你怎樣配合好我的工作。

我要怎樣配合好你的工作呢?

這個嗎?這個?邵組長一時也感到有些木訥,喉底想說的那句話似乎不好開口,他略有所思,咳嗽一聲,壯了壯自己的膽子後說,嚴仔玉,我看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你闖下了這麽大的禍,應該明白自己要怎樣來配合我的。邵組長一邊說著,一邊把目光落在嚴仔玉的臉上:這個**的女人,盡管經過昨晚一夜和今天一個上午的折騰,雖說神情困惑憔悴,像一隻被驚嚇的雌鳥,但兩邊的臉腮依然像桃花瓣兒那樣粉紅鮮豔,一頭長發雖說散亂披開,掩蓋住她的半邊頭額,但卻遮掩不住她那玉琢天成的美貌。這的確是個迷人的尤物!邵組長真想不通,這個美豔的女人怎麽會看上猴子春江?而猴子春江又怎麽會有這般的豔福?這個美貌和**得能掐出水來的女人,卻又偏偏落在自己的手上。這是不是天賜良機呀?如果自己不趁此機會把這個天生尤物弄到手,嚐嚐她的美味,那豈不白白糟蹋了人世間的秀色!上天看到了,也許都會責怪我暴殄天物吧!此種歪理邪念在邵組長的腦裏閃現,一種想竊香獵豔的欲念便像錐子釘進了他的靈魂裏,由不得他自己了。

邵組長再也顧不得什麽道貌岸然和厚顏無恥了,剛才還一臉的嚴肅,此時立即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嬉笑。接著,他用一個快速的跨越動作,從高出半米的那張桌子跨了過來,在那條長條椅上,挨近嚴仔玉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捋了一下嚴仔玉的頭發,像是領導在關愛下屬社員群眾,又像是上輩人對下輩人的撫愛。嚴仔玉見狀,不覺吃了一驚,弄不清他和自己並排而坐是什麽意思,但還沒等嚴仔玉及時回避那隻撫摸她頭發的手,邵組長已把手從頭發移至她的額頭,在她的眉毛上撫摸起來,嚴仔玉愣怔了一下,但她的神誌告訴她:眼前這個邵組長心裏在想著什麽。

邵組長見自己這一係列的動作沒遭到她的反對,那顆色膽就放大了,搭在嚴仔玉頭額的五個手指這時便張得很開了,已經移至她後腦勺上的手指這時加大了氣力,並且飛快移至她的脖頸,移動、搓揉,再移動、再搓揉,邵組長以他極大的熱情釋放著他的欲望,嘴裏不時發出與他這個年齡極不相稱的柔聲細語,繼而嗲嗲地悄聲對她說:嚴仔玉,其實你的歌喉很甜美,你昨晚唱的歌,唱得跟你的人一樣迷人。

嚴仔玉側過臉來,目光落在邵組長已在她胸脯上撫摸的大手,說,我動人嗎?我的歌真的也唱得動人嗎?那你昨晚和剛才怎麽把我說的那麽壞?

你這個傻女人,昨晚那是什麽場合?我是公社下來的幹部,是你們大隊的第一把手,遇到那樣的事,又是當著那麽多被我領導的人麵前,我不那麽說,行嗎?而剛才,我不是還沒向你表白我喜歡你和欣賞你嗎?我當然就要對你扳著死臉啦!

邵組長說著,那隻撫摸著嚴仔玉的胸部的大手,已開始從胸部滑向她的肚皮底下,女人柔軟的肉體,使邵組長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露出了好色男人貪婪的本相,而另一隻手已不可抑止地環摟住嚴仔玉的腰。見嚴仔玉一點都沒有拒絕,邵組長明白自己的行動奏效了,便放肆向她的臀部和大腿進攻而去,他兩隻鼻孔開張得像牛鼻子那樣喘著粗氣,慨歎道:嚴仔玉啊,現在我對你說句實話,我昨晚聽了你唱的歌,我一夜都睡不著。今天你要是順了我,給了我,還了我的心願,下午我就把你和李春江都放回家去。

真的?隻要我給你——李春江就不會去坐牢,就不會再讓他在大隊四處敲鑼示眾?嚴仔玉有些不相信地盯著眼前這個已經氣喘如牛的男人。

是的。隻要你現在給了我,我等會就通知他們卸去李春江的牌子和銅鑼。

這麽說,李春江和我從此就沒事了?

當然啦。

我不信。

你不信?我是你們這裏的第一把手,全大隊都歸我一人管著。我說你們沒事你們就沒事。當然,這個前提就是你得先給我。

我給你,你就不怕我這肮髒的身子弄髒了你?

你說到哪裏去了。你這麽漂亮,有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動心。邵組長已把她緊緊抱住了,給我吧,我真的包你們都沒事。

真能這樣,我答應你。嚴仔玉已義無反顧,決定豁出去了,她清楚現在能救李春江的唯有豁出自己了。嚴仔玉用手移開邵組長那抱住她的腰的左手,說:

那我們要先拉一下勾,你還要對著我發誓。她伸出了食指,邵組長喜出望外,也伸出了食指,拉住她的勾,對著嚴仔玉發下了毒誓:

我今天得到了嚴仔玉,下午我一定把李春江和嚴仔玉放回家,如有違背,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拉完勾,見這個在大隊八麵威風的男人對著自己發下了毒誓,嚴仔玉轉悲為喜,問:你是現在就想要我?

當然是現在。

就在這兒?

當然就在這兒?

在這大隊部,你不怕?

能得到你,還管它是大隊部。說句實話,現在得到你後,立刻把我抓去槍斃,我都不怕!

邵組長把嚴仔玉擁到屋門後,一手閂上了門梢。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這間嚴仔玉的男人李新輝親手設立的,用來對五類分子鬥私批修的屋裏,在這條專供五類分子反省的鬆木長椅上,邵組長一把扯下了嚴仔玉的褲子,迅驟就把嚴仔玉按倒,很快進入她的肉體……

當天下午,得手後的邵組長神清氣爽,口裏哼著“麥浪滾滾閃金光”的曲子,通知基幹民兵把已遊隊示眾一圈的李春江帶回大隊部。

呆若木雞的李春江站在大隊部的走廊過道,心裏驚悚地以為這示完眾,一定是要把他送到公社去了。不想,邵組長從革導組辦公室走了出來對他說:

李春江,你遊隊示眾後認識怎麽樣?這下,你應該明白亂搞男女關是什麽滋味了吧!遊得差不多了吧?邵組長自說自答說,我看你今天還算老實,有悔改自新,重新做人的表現,大隊革導組決定:暫時先放你回家反省,你回家後要寫一份十分深刻的檢討書,交到大隊革導組,也就是交到我手上。

李春江聽說能回家,以為自己聽錯了,歪過頭懷疑地問:邵組長,你們真的能放我回家?

我說的話,還會有假?邵組長指著已事先叫來等在大門口的李樹凱說:你父親就在門外等著把你認領回去。李春江往外一望,他爹那像他一樣瘦猴的長身軀就立在門口大埕角邊,隻不過他爹一臉沮喪低垂著頭。李春江確信邵組長沒有騙他,驚喜得一個“撲通”就跪在邵組長的麵前。邵組長見了並沒有去扶他,而是別過臉去,然後招呼李樹凱進來。

李樹凱進來後,站在跪著的兒子李春江身邊。

邵組長說:四隊長,看在你是隊幹部的臉上,我今天放過你兒子一馬。我現在就把人交給你帶回去。不過,李春江要當著你和我的麵保證,從此不再和嚴仔玉來往。

李樹凱走了過來,扯住下跪的兒子說:邵領導今天開了大恩,放過了你,你趕快在邵組長麵前保個證吧。

李春江即刻把頭磕至地板上說:邵組長,謝謝你今日的開恩!我從今往後,決不再和嚴仔玉這樣的壞女人來往!我今天一邊遊隊示眾,一邊在想,我怎麽會一時鬼迷心竅,被嚴仔玉勾引,上了她的賊船——那時正流行這個詞。邵組長不覺在心裏會意地笑了笑,但沒把笑聲笑出來。

李春江繼續說下去:我反省過了,感覺嚴仔玉其實就像一隻毒蛇,就像“林海雪原”裏的那個蝴蝶迷,是一雙大破鞋!……走廊過道上李春江下跪磕頭的這一幕,全都被坐在革導組辦公室裏的嚴仔玉從玻璃窗看了個一清二楚。李春江做夢也沒想到原是階下囚的嚴仔玉會在大隊部辦公室裏麵當成了座上賓。當然他更不會想到這裏此前剛發生過的一切。李春江不是神仙,即使是神仙,也想不到嚴仔玉能在反省室裏雙腿一張,就救下了他這個階下囚。

嚴仔玉聽到被情人如此下作地埋汰成一隻破鞋,心裏很不是滋味地暗罵:你李春江再怎麽想開脫回家,用啥樣的髒話潑向我,也不能把我罵成像《林海雪原》裏的那個蝴蝶迷呀?她識字少,不懂得《林海雪原》是本什麽樣的書,但那時鄉下人口頭裏都流傳這本書有個叫蝴蝶迷的,是一雙破鞋。女人之間遇上鬧矛盾扯皮互罵,都常拿這個蝴蝶迷來開罵對方。那時每個女人最怕被人罵成蝴蝶迷,因為大家都認為那是全天下一個最壞的女人的象征。現在聽猴子春江罵她是蝴蝶迷,她心裏氣極了,要不是自己坐在革導組辦公室裏,她真想衝出去問問這個猴子精,自己究竟哪個地方像蝴蝶迷?昨晚承認是自己主動勾引他,不就是為了減少他的罪責,可他還當真。反過來卻罵她是蝴蝶迷。這人啊!怎麽在關鍵時刻就都叛變了呢?真怪自己瞎了眼看錯人了。她有種被欺騙和被羞辱的感覺,感到憤怒,她真想衝出去扇他一巴掌。但此時她又隻能忍了。因為人在這裏,自己不能現形,不管怎麽說,剛才為了能讓這隻猴子平安無事,自己已委身於邵組長了。邵組長總算沒有食言,兌現了承諾,特意答應當著她的麵放這隻膽小如鼠的猴子春江回去,她又覺得自己沒有被邵組長白玩,不快的心情這時就忍了。

李春江磕完響頭,李樹凱對邵組長又是一番千恩萬謝之後,拉過李春江,把兒子認領了回去。

繼而,邵組長又通知李新輝來大隊部領嚴仔玉,李新輝沒來,李新輝覺得昨晚自己頭腦一時發昏開了槍,那四聲槍響等於在告訴全村人:自己戴上了一頂每個男人都最怕的烏龜帽,一夜之間,他已在村人麵前丟盡了臉顏。所以,越想越惱火,越想越無臉見人。他哪還有臉來認領嚴仔玉呢!最後就由他哥哥庵公文來認領嚴仔玉。

邵組長把嚴仔玉交給李新文時,特意囑咐李新文說:

你是三隊長,是大隊幹部,覺悟要比一般群眾高,要懂得顧全大局,嚴仔玉錯誤已經犯了,就像水已潑下地,難於複收了。但我們的政策講究給出路,不能將犯過錯誤的人一棍子打死。通過她的反省,她已向我表態要痛改前非,我想還是給她一次改正的機會。你看,我就是采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辦法,放過她,你帶她回去後告訴你弟弟,不準打她、罵她。否則,我會追究你們的責任,處分你們。

庵公文點點頭,神情陰鬱而懊喪,臉上的表情肌不住地抖動著,難堪而無奈地擺動著他那隻廢手,對嚴仔玉說:你快快跟我回去吧!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你還嫌站在這裏不夠丟人現眼嗎?嚴仔玉很不情願地向庵公文靠近了一步,向這位大伯斜了一下眼以示不滿。

邵組長搖了搖頭,對庵公文說:你看你,這話像是做大伯說的嗎?

庵公文自我解嘲地說:我是沒法兒啊,家門出這樣的醜事,我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邵組長說:這點我能理解。但誰叫你弟弟要找這麽個漂亮的女人來做妻子?常言說:美妻眾人的,你弟弟既然要討個漂亮的老婆,當然就要比別人多一份擔待,你們自然要多一份吞氣忍聲了。

李新文聽著,咧了咧口,顯出萬般無奈地搖了搖頭,帶著弟媳,歎息一聲,離開了大隊部。

爬上大隊部上麵的那道山坡,李新文故意讓嚴仔玉走在前,他走在後,和嚴仔玉隔開一段距離,他有一個觀點是和他弟弟一樣的,那就是嚴仔玉幹出這等偷奸養漢的勾當,已讓李家在石村丟盡了臉麵。李家兄弟往昔拚搏爭來的榮耀,隨著昨夜這番折騰,隨著嚴仔玉這根爛出頭的椽子,李屋已徹底坍垮了,李家從此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了。他甚至後悔自己不該把發現他們奸情的秘密告訴給弟弟,讓弟弟惹下了這等轟動石村的桃色新聞,而結果是導致一家人的丟人現眼。現在又是他做大伯的來認領她回家,要是被村人看見,他的臉麵真是無處可擱了。現在他這樣和嚴仔玉保持一段距離,似乎能夠掩飾住他此刻羞愧的心理。

邵組長在大隊部門外目送著他們。他是希望離去的嚴仔玉能夠回頭看他一眼。但是沒有。嚴仔玉始終低垂著頭,默默地爬上坡頂,一直到身影在山頭消失,嚴仔玉都沒回一個頭來。這使邵組長感到非常失望和惋惜,但反過來又想,也難為她了,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得意和滿足:今天自己能及時抓住戰機,巧施手段,得到了石村這個最風流、最**、最風情的美女,自己應該知足了,一種豔遇獵色的成就感,蓋過了這個好色的革導組長臉上的那絲失望。

嚴仔玉回到家後,李新文把邵組長在大隊部交代過的話,轉告給李新輝。李新輝一句也沒聽進去,對這個幾乎毀了他一切的女人,他現在隻有一臉的憤怒,李新輝把嚴仔玉帶回,推進右廂房,逼問嚴仔玉:你這雙破鞋,你老實向我交代,你是什麽時候和李春江勾搭上的?

嚴仔玉說:你自己如果沒有兩隻眼珠,也有兩窩相窟,自己的妻子和別人什麽時候勾搭上,你難道看不出,還反過來問我。顯然嚴仔玉是不會對他坦白交代的。李新輝一想到這些日子他忙在大隊革導組,而妻子卻背著他和猴子春江在他家“烏蛇孵蛋”,自己還被隱瞞了這麽些時日,又想到昨晚的捉奸在床,那步槍卻沒把奸夫一槍打死,反而是槍聲震驚了整個石村,誰都知道他頭上戴著一頂烏龜帽,而這頂烏龜帽又戴得這般的窩囊,這般的冤枉。邵組長今天又隻讓李春江遊了一圈村子就把他給放了。那不是太便宜了奸夫李春江嗎?最起碼也要把李春江送到公社學習班關幾天呀!怎麽說放就放了呢?李新輝實在吞不下這口烏龜氣。現在又看著嚴仔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李新輝心中的不平就像火山爆發,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拳頭朝嚴仔玉就打:你這個婊婆!你這個念山歌念出一身****的婊婆!我要打死你!……一陣陣暴雨般的拳頭落在了嚴仔玉身上,直打得嚴仔玉鼻青臉腫,在地上打滾,哭叫聲像殺豬般地嚎叫。一直打到他手酸腳軟,無力再打,才歇了手,這是一個男人遭遇奇恥大辱之後一種複仇的拳腳,是無法克製的拳腳,是一種找不到發泄卻又不能不發泄的仇恨拳腳!

被暴打後的嚴仔玉哭泣著罵他,你這個死人!你這個比邵組長還要死人的死人!你打吧,我正巴不得你這個烏龜死人打死我哩!……嚴仔玉連續用了幾個“死人”罵了李新輝之後,從地上爬起,躺倒在**,就什麽話也不再說了。一連幾天,嚴仔玉就這樣躺著,沒吃也沒喝。

李新輝望著躺在**一言不發的嚴仔玉,終究無可奈何,惡妻逆子無藥可治矣!他總算領教了這句在鄉村流傳了千百年俗語的含義了。

就這樣僵持了幾天幾夜,嚴仔玉躺在**,眼睛不時瞅著床後板——那是她這個死人用步槍打穿了四個彈孔的床板,她每看一眼心裏的恐懼就增加一分。而聯想到現在全村人都知道她和李春江被捉奸在床,自己所麵臨的不單是丈夫的這種隻疼在肉體上的毆打,她以後還要麵臨村裏男女老幼,鄰裏鄉親那些讓她感到無地自容的目光和在背後戳她脊梁骨的指指點點,像李春江這樣罵她是大婊婆,像蝴蝶迷那樣是雙大破鞋。還有,那個趁機劫色的邵組長得了她這一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以後還會再來糾纏自己……,她覺得自己已經被推進一個罪孽深重而又無法自拔的泥淖深淵,像一個溺進一潭死水的女人那樣的不幸和無助,她不知以後這艱難的日子將怎樣熬過?

兩個幼小的兒女又在她床前悲淒地喊娘了,嚴仔玉想對這兩個不幸和無辜的兒女大哭一場,但她眼裏已沒了眼淚,她的淚水已在這場變故中哭幹了。

聽著三歲的大女兒的哭喊聲,她突然回轉過身,對女兒說:亭春,你不要哭,娘這就吃飯,你先去端一碗水給娘喝。女兒李亭春顫抖著小手端來了一碗水。嚴仔玉終於坐了起來,分幾次才把那碗水喝下肚去。又對女兒說:再給娘盛一碗飯來,盛滿一點,娘餓。

女兒這又盛來了一碗米飯。嚴仔玉接過後對女兒說,你聽娘的話,你也去吃,把晚飯給我吃得飽飽的。亭春見娘吃飯了,帶著一歲多的小弟弟亭夏吃飯去了。李新輝見狀,臉上露出一絲慰藉。他想,隻要嚴仔玉想要吃飯,她就不會想去“錯死”。錯死是石村人的土話,意為自殺。這多天來他哥哥見他把嚴仔玉打得那麽慘重,很是擔心地對他說,新輝,你打也打得太狠了,俗話說打草驚蛇就可以了,你可別再打下去了,萬一她想不開,去錯死,出了人命,那可就不好辦了。經哥哥這一提醒,李新輝便有了這種擔心和顧慮,他真的擔心她這樣躺著不吃不喝,會去錯死,那可就糟了。看到嚴仔玉終於吃飯了,人隻要想到要吃飯,就有求生的欲望,他心裏閃過一絲希望和轉機。

但嚴仔玉隻吃了一碗,就沒再吃了,她已這麽多天沒吃沒喝,常識告訴她一時不能多吃。顯然她還想活下去。但她吃完後,又躺下床去了。

屋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這是個夏日的夜晚,蟲鳥嘶叫的聲音繁噪而尖厲地響個不停。

李新輝進屋點亮了燈,想借此機會和女人說幾句話。嚴仔玉卻像沒看見他一樣。她咬緊牙根,一句話也不說,把臉轉對床內,死死盯著床板那四個彈孔……入夜九點鍾後,這個由於折騰了她也折騰了自己的男人,終於抵不住連日來的疲憊,趴在嚴仔玉的床沿前先是眯眼打起了盹,接著是打起了呼嚕困倦地睡了過去,最後拖起了長長的鼾聲。嚴仔玉見狀,側過身來,怕他沒睡死,特意用腳蹬了李新輝趴在床沿的手,一看,他隻動了動,就又睡了過去了。確定他已經睡死了,嚴仔玉即刻翻身從他身邊悄悄溜下床來,然後吹滅了床邊的煤油燈,這時又輕腳細步溜出屋子,悄悄摸到下廂房,抱起已沉睡多時的女兒,用一條大背巾將女兒背到肩上。女兒在迷糊中問她要去哪兒,嚴仔玉慌忙用手捂住了女兒的口。嚴仔玉又對著睡在**另一角已進入睡鄉的小兒子亭夏的小臉蛋吻了一下,一滴酸澀的眼淚滾落在兒子的臉上,她說,小亭夏,娘要走了,但娘一個人帶不走你倆,你原諒娘吧,讓老天爺保佑你吧!……頃刻,一種生離死別的氣氛在屋子裏彌漫,氤氳……嚴仔玉哽咽出聲,最後終於強忍住痛苦,背起大女兒,從邊門環繞過屋子前庭,走上了那條村道。母女倆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了……待李新輝醒來發現不見嚴仔玉和女兒亭春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多鍾了。李新輝頓感不好,跑出房屋,在房前屋後四處喊著嚴仔玉和女兒的名字,但哪有她們的身影?隻有暗夜簌簌的山風聲和蟲蛙的嘶鳴聲回應著他。最後,李新文也出動了,李姓一族人聞訊也從四處趕來,幫助李家滿山滿村滿世界找這對突然失蹤的母女。然而,這群人就像大海撈針一直找到天亮,也不見她們母女的身影。急煞了眼的李新輝想,嚴仔玉會不會跑到她娘家去?於是又抱著希望急急趕了四十裏山路,趕到紅鯉村其嶽父母家,到那兒一看根本就沒有她們母女的蹤影。倒是嶽父母聽說女兒和外孫女失蹤後,嚴家一家人大哭,哭鬧成一團。嶽母揪住李新輝找他討要女兒!李新輝好不容易才掙脫出身,逃離紅紅鯉村。一身晦氣回家後又想,嚴仔玉是不是半夜跑去和李春江相會倆私奔了呢?又急趕到李春江家,一看,李春江正一個人躺在**睡大覺呢!李樹凱知道他的來意後,對李新輝說,自從大隊放他回來這幾天,李春江覺得無臉見人,自家大門一步都不敢出,哪來和嚴仔玉一起跑去私奔?被弄得暈頭轉向,四處碰了一鼻子灰的李新輝和家人及李氏宗親,又到村外四處找尋。然而,找了半個月,都沒有嚴仔玉母女的任何蹤跡,哪怕她們的一個信息,一點的蛛絲馬跡都沒有。革導組的邵組長聞訊後大發其火,把庵公文叫到大隊部,對他怒斥:

我把嚴仔玉交給你,還特意囑咐你,回去不能讓你弟弟李新輝打罵嚴仔玉。可你們卻是對她那樣一頓頓毒打。嗨!你們實在讓我失望!現在嚴仔玉母女生死不明,你們兄弟倆要對此負全部責任。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們母女給我找回來,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我會統統撤掉你們兄弟倆的一切職務!

李家兄弟又繼續找了一個多月,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結果是生也不見人,死也不見屍。邵組長憤怒之下,真的先把李新文的三隊隊長給撤了,然後再把李新輝大隊革導組副組長和民兵連長也給撤了。當然,此時已身心疲憊,欲哭無淚的李新輝對這些職務已沒了過去的那種興趣了,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將嚴仔玉母女找回來。

對嚴仔玉母女倆的突然失蹤,石村人都感到非常的驚奇和錯愕:這嚴仔玉究竟是死是活?她們母女難道一夜之間就真的從人間蒸發了?……不久,有人傳說,那晚十點多鍾有人在石村對麵山腰那條國道公路上,看到有一婦人背著一個小孩攔住了一輛夜行的貨車,那夜行的貨車停車後,司機跳了下來,最後把她們載走了;李家人就沿著國道從天耳公社一直到青佛縣城尋找而去,打探了一百多裏地,都沒有獲得一點她們的消息。李新輝失望而回,又屈著身去求邵組長幫忙聯係縣裏的公安協助調查找人,結果也是一無所獲。不久,又有人傳來消息:在一座鐵礦的食堂,曾見過一個模樣像嚴仔玉的,在礦上當炊事員幫人做飯。李新輝聞訊又趕去,找到傳說中的那個礦區食堂,可是那裏都是清一色的男炊事員,從來就沒有一個女的在那兒幹過炊事;又過去了三年,又有人說在離石村百裏遠的玉湖岩寺廟裏,有人見過一個大尼姑的模樣很像傳說中的嚴仔玉。李新輝兄弟聞訊又趕了去,展現在他們兄弟眼前的玉湖岩寺廟,除了年久失修一片破敗,就是兩位老得都快沒有門牙的老和尚,清閑得在寺裏拍打著蚊蠅。別說大尼姑?就連一隻雌鳥也沒看見從破寺廟前飛過。總之,這些都是風傳、猜測和臆想,可信性極差,難於為信。但李家人隻要聞說是與嚴仔玉母女失蹤有關的消息,都會趕去。十多年時間,李家人為了尋找失蹤的嚴仔玉母女,不知費去了多少的心力、人力和物力。一家人為此搞得筋疲力盡,暈頭轉向,狼狽不堪。

多少年過去,嚴仔玉的失蹤在石村始終是一個不解之謎,一個令村人困惑的不解之謎,一個誰也難於破解、不想去說但又不能不說的不解之謎!

此後,李新輝無心再續娶。可憐的一個老男人就這樣艱難地養育著那個叫亭夏的男兒,一父養一子,在那座曾經是石村議論焦點的“烏蛇孵蛋” 農屋裏相依為命艱難生活著……三十多年過去後,青佛縣文化部門在編寫民間三套集成時,無意間收到了一位年過八旬的、姓邵的老作者在臨終前編寫的一部《嚴仔玉和李春江》的山歌集,共有一百多首。那淒婉動人和纏綿悱惻的山調調引起了編者的關注。編者覺得這部山歌集很有鄉土特色,給予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和技術上的處理,將它定名為《紅鯉村嚴仔玉的山歌》單獨成冊出版。當然,那有關於被視為**不雅的五首“廳頭審訊”文字,已被編者刪除了。

又過去很多年,李新輝那已從一所大學中文係畢業多年分配在市裏一家電視台工作的三十多歲的兒子李亭夏,無意中看到了這本山歌集。李亭夏認為這本山歌集裏所表現的、正是自己失蹤和尋找多年未果的母親和姐姐的故事。李亭夏喜不自禁,懷著一種悲喜交集的心情,根據這本山歌集腳本,經過半年時間的收集、充實,改編成一部十二集的電視連續劇,篇名定為《嚴仔玉》。那五首廳頭審訊的山歌,被他原文收進。後來電視劇播出,這五首山歌被青佛縣人廣為傳唱。李亭夏恢複原作的目的隻有一個:他想通過電視劇的播出,能被那還也許幸存於世的母親和姐姐看到,說不定她們會來和他相認。那時他們母子、姐弟一家人就能破鏡重圓。隻是李亭夏有一個疑問,母親和姐姐還在這個世界上嗎?如果她們還幸存於世,看到了這部電視劇,能知道寫的就是她們嗎?而她們明白後會不會前來和他相認呢?……2004年3月初稿於長沙

2009年5月改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