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壽之友(中篇小說)

我老家叫青佛城。我家和索伯玉的家住在同一條正心街上。我的家住東邊這一頭,索伯玉家住西邊那一頭,兩家相隔四百米遠。我和索伯玉從小就成了像俗話說的那種出門不見進門見的鄰街朋友。

那時我和索伯玉同在一所實驗小學上學。我要比索伯玉大一歲,這樣,我天生就比索伯玉要大一個班級。就是說,我和索伯玉上的雖是同一個學校,但從來就沒有做過真正意義上的同學。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們成為少時的玩伴。一到傍晚,一條正心街的小屁孩都會從各自家門跑上街來,彼此不分性別不分大小,或踢皮球或跑通關或捉迷藏蹦蹦跳跳瘋玩到天黑。現在回憶起來,那確是一段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幸福時光。可後來不久,隨著一場當時上山下鄉運動擴大化的變故,一街人都被“移民”到大山區而過早地結束了這段青澀和難忘的少年時光。我現在說來大家也許不相信,人家都是在十七八歲上山下鄉當知青,而我的知青生涯在十四歲的少年就開始了。就是說索伯玉去修理地球比我還要小,他十三歲就開始了。此後,我和索伯玉沒再見過麵。那時交通不方便,生活又艱苦,沒有錢很難到處跑。加之我們去修理地球是兩個不同方向的鄉鎮,就像南極跟北極雖同在一個地球上,彼此卻永遠不在一坨上,彼此相隔是那麽的遙遠。一直到十多年後我參加工作又返回青佛城,我和索伯玉才又見了麵。

我與索伯玉重新見麵,並且有較為密切的往來,已是1979年了。那時我們都已進入了青年時期。我是從參加工作的礦區回到青佛城的。那時十年動亂剛結束不久,中國大地百廢待興。尤其是在文學藝術方麵,更是有點像當年歐洲文藝複興時期那種欣欣向榮令人振奮的景象。被禁錮多時的各種文藝書刊紛紛複刊出版,登台亮相,令人目不暇接。有時一本文學雜誌因發表了一篇引起讀者關注的小說或詩歌被爭搶一空,大有洛陽紙貴之勢。我從小受到我那飽讀詩書的父親的影響喜歡看書,尤其喜歡看小說。移民到偏遠山村修理地球那些年,我依然能在鄉村四處找到或借來那些流散在農家的奇俠怪傳之類的小說來看。後來招工到礦山開鏟車,我仍然能在礦區找到那些流散在礦工手上的書來讀。在礦區那段時間,雖然工資低,我自己還是訂了當時剛複刊的十多種文學期刊。除了上班之外,我大部分時間幾乎都泡在礦區那間逼仄而狹小的宿舍裏,沉浸在書本和文學之海裏。見到我的人都說我成為書顛了。那段時間,我確實被文學之火燒得入火著魔,我像和我同一個時代的許多文學青年那樣開始做起了作家夢,我在礦上開始鬼使神差地寫起小說。那時我隻有一個心願:我要當作家!不久,我無心在礦裏開鏟車了。我懷揣著這樣一個看似不知天高地厚,但又絕對是金色的夢想,最後和那座黑色的礦山說拜拜,回到了我的故鄉青佛小城。

我回城後仍然住在正心街。所不同的是,我已不住在少時街東頭的老祖屋了。因為我家的老祖屋在我們家移民鄉村後不久就被一家工廠拆除建起新的廠房。拆除時又由廠方購買了正心街一處老房子給我家作為補償讓我家居住。這處老房子正好就在索伯玉家的對麵。索伯玉家的門牌是29號,我這邊的門牌是28號。他家那邊是單號,我家這邊是雙號。單、雙號兩邊對門相望大有雞犬相聞的味道。中間隔著還是我們幼時在一起瘋玩的那條正心街。 隻是我們兩家縮短了四百米的距離,我和索伯玉這時成為了真正的鄰居了。

說來真巧,我住的這所28號房屋,是索伯玉他們祖上傳下來的“索氏祖祠”。

這索氏祖祠有個特點是很矮,矮得出奇,矮得令人瞠目結舌,矮得可以說是整座青佛城最矮的老屋。矮屋是那種土木結構的老式“十間張”建築,分上、下兩落。房子上落高不過三米,下落高隻有二米。下落的椽、梁和檁,人隻要一伸手就夠得著。我住在下落,剛好我個子不高,這矮房仿佛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要是人長得再高一些的,進到我住的矮屋就難於抬起頭,就要擔心被矮屋的橫梁木檁撞到頭額。這矮屋說是“青佛城第一矮屋”一點都不過分。不過矮屋的麵積不小,主屋和周邊空閑麵積加起來有三百多平米。我住進去寫小說時經常會想起一個問題:索伯玉的祖上為什麽會建這種如此低矮的房屋?索家的祖宗是不是個頭都長得很矮?……一直到後來,索伯玉知道我住在矮屋寫小說,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別的原因,他一有空就常到我這裏來。我們混熟後,我才從他口中了解到,他們祖上原是住在青佛江上遊的一個叫葛嶺的小山村。葛嶺盛產毛竹,毛竹漫山遍野,無邊無際。早時毛竹在鄉下是不值錢的,隻有加工編成籮筐、簸箕之類的家具和農物拿到集市上來賣,才能換幾個錢。索家祖上最早是編製竹器來青佛城營生的。每逢青佛城集,索家祖上就帶著葛嶺的竹器家雜到青佛城出售。久而久之,索家便成了青佛城在竹器這方麵的主要商家,賺了一些錢後,為了能在青佛城長期做生意,索家祖上就在集市中心買下了這塊原來是竹器市場的一塊空地。再後來,就在這片空地建起了這種隻有在葛嶺鄉間才能看到的矮房子。索家祖上也因為有了這所矮房子而成為了真正的青佛縣城人。之後索家祖宗就在這裏娶妻生子,繁衍了如今正心街索氏一門二十多戶一百多人口的男男女女。這座索家發韌之地的矮屋,便成了這些男女的索氏祖祠了。據說,這是在清朝中期的事,距今也不過一百五六十年的曆史。

後來幾位老人私下對我說,要建索氏祖祠時發生了一件十分離奇的事。說是那塊空地皮原先是屬於一個姓閔的寡婦的。閔寡婦以開小旅舍為生,索家祖宗來青佛城賣竹器時,長期吃住在閔寡婦的小旅舍,後來發展到索家老祖與閔寡婦有染。索家的開山祖為了能長期在青佛城住下去,便向閔寡婦提出要求,把緊挨在小旅舍旁邊的這塊空地,也就是現在的索氏祖祠的地塊賣給他。閔寡婦因與索氏祖宗有了男女肌膚親密這樁糗事便同意了。閔寡婦年齡已不小,她考慮更多的是,自己一個寡婦人生老病痛時能有個人照應,所以才同意的。然而就在簽完買賣地契後,索家祖宗要交付給閔寡婦銀兩的那個晚上,閔寡婦卻奇異地猝死了。後來有人說,死在**的閔寡婦是和索氏**時過於興奮猝死;也有人說,是索氏為了謀取閔寡婦的家財害死的。當然坊間還有另外多種說法和傳聞。究其何因,誰也弄不明白。然而,街坊看到的是閔寡婦死後,索氏把閔寡婦原來的小旅舍也推倒了,連同他已購得的閔寡婦的地皮一起建起了這幢占地三百多平的索氏祖祠。一切的傳言隨著索氏祖祠的建成都灰飛煙滅,成為曆史的一縷雲煙。隻不過這樁曆史疑案,經青佛城老輩人的口口相傳,至今仍在坊間流傳。

經過了百年滄桑的索氏祖祠除了這個撲朔迷離的傳說和奇矮之外,再就是陳舊和破爛不堪了。屋內汙黑朽爛的椽、梁、柱、牆板大多被白蟻和蟲蛆蛀透,到處是一個個,一綹綹的空洞,被蛆透得隻剩下一層斑駁的木皮。有時風一吹動,會有整塊的木皮屑掉落下來,其汙濁不堪令人毛骨悚然,直起雞皮疙瘩。

說來也怪,這麽一所氤氳著迷離色彩和破敗的索氏祖祠居然成了我的住房?並且我後來在這裏還一住十年。這不能不說是在我青年時代一件讓我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的事。我上麵說過,我家原是在街東頭。我們那祖屋可是高宅大院,說句不能讓索氏人家聽到的話,我家原來祖屋的廁所比索氏祖祠都要高出許多許多。然而世事滄桑,就因為那場上山下鄉擴大化的移民運動,我們原來的祖屋因一家人的離城而成為空房,一家國營機械廠看重了我家祖屋和周圍兩千多平方米的空曠地。因此費盡一切心力終將拆除建起他們高大的廠房。那時拆除民房是不需也不必和房產人費太多的口舌的,隻要動用方,刷上“國家征用”四個大字,你的私房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和理由,一夜之間夷為平地後再通知到戶主。不過,這家機械廠在拆除時為了安置我那八十多歲、無法跟隨我們移民去大山區而留在祖屋的老祖母,就用那令人生疑少得可憐的所謂拆遷費,為我老祖母購買了這所當時也是“人去屋空”的索氏祖祠。要購買時,據說我祖母很是猶豫,因為房子確實太舊太矮了,但老人家最後還是屈從了那些安置幹部的安排同意買下了索氏祖屋。老人看中的並不是房屋,而是看中此屋仍然是處在全城最熱鬧的街道正心街。她買的似乎是這地勢,想將來如果子孫有長進有本事,可以拆除它們在這兒翻建起新房,子孫後代仍然能住在鬧市區做真正的城裏人。

不想,後來上山下鄉擴大化的政策得到了改正,我們一家人又從鄉下搬回了城裏住進了矮屋。不久,索氏祖祠原先的產權人一家也從鄉下回城了。這時就出現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回城的那家人住到哪去呢?因為賣掉索氏祖祠時這個產權人當年是親自回城,同意並親自簽字把索氏祖祠賣給我家的。產權人當然沒臉,也不好意思住進矮屋。

按理,矮屋叫索氏祖祠,應是屬於索氏家族人所共有的。然而,這索氏祖祠的情景又不是這樣。百年之間,從索氏祖祠傳出去的後人,已在它的周邊街麵擴大和新建了好多幢的房子。這些陸陸續續搬離索氏祖祠的子孫,對索氏祖祠應該還是擁有祖祠產權的。然而到索氏祖祠賣給我家時,整座索氏祖祠的房屋所有權,卻隻屬於一個祖上世世輩輩都沒挪過窩的索氏後裔名叫索來福的了。在我祖母簽訂轉賣產權在購房協議上簽字的就是這個索來福。公祠成私產,這種情況非常鮮見,也令人頗感奇怪。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形呢?索伯玉對我說,他聽父親說過剛解放那陣子,青佛城的房屋並不值錢,沒人太去注重一座又舊又矮的破祖祠。況且,索伯玉一家早在他父輩時就在祖祠的對麵建了新房。而土改產權登記時是根據公民當時所居住的房屋來立冊登記的。索伯玉家登記的是他們自家的住房。而賣給我們房屋的索來福那時就住在索氏祖祠,索來福當然就登記了索氏祖祠,因為他家上輩人從沒建過新房。索來福從出生就一直住在索氏祖祠,產權登記時自然是索氏祖祠。原為索氏公有的祖祠就這樣順理成章成了索來福一家私有的產房了。這裏應插述一句:對祖祖輩輩一直住在索氏祖祠的索來福來說,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證明了生在矮房,長在矮房的索來福,雖是最正宗的索氏原始子民,但也說明索來福他們這一族從來沒有建過新房,就是說從他祖上到他這裏,從來沒有發達過和輝煌過。是索氏祖祠傳下來的索氏人最貧窮、也是最沒用的一族。這可從索來福賣給我家房子可見一斑。那年,索來福一家八口人也被移民到大山區,因為生活艱苦,一家八口人過著臉黃肌瘦的生活,索來福便動起了賣掉屬於他們產權卻又是公產的索氏祖祠的念頭。索來福當時一定是這樣想的:反正是祖上傳下來的,又不是自家親手建的,能換一點錢讓在山區貧困交加的一家人聊補無米之炊,也算是一件額外的收入和令他欣喜的事。這在我們那兒叫“撿到的意外之食”。那時他根本沒想到自家還會搬回青佛縣城,他自己一把老骨頭都準備放到山鄉喂白蟻。可世事難料。索來福哪會想到房子賣給我家還不到三年,一家八口人又像青佛城口語形容那些拖兒帶女的貧困戶那樣的“大膀乞丐”從鄉下搬回來了呢?

由於索伯玉一家人從索氏祖祠搬出去得早,索伯玉對索氏祖祠和索來福一家其實並沒有很深的情感。那年二十來歲的索伯玉和賣給我們房的索來福按宗族輩分上來算,索伯玉要叫五十多歲的索來福為“伯父公”,叫索來福的三個兒子要叫“伯父”。索來福最大的兒子是二十來歲,最小的才十四五歲,而時年二十三歲的索伯玉卻要叫他們為“伯父”。索伯玉當然就感到自己有些叫不出口。有時遇上索來福那已結婚的大兒子和兒媳婦,索伯玉幹脆就躲開,因為要在大庭廣眾叫他們伯父和伯母,索伯玉覺得很尷尬,心裏覺得酸溜溜的不是個味。而按宗族輩分的稱謂又應該如此,索伯玉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選擇了回避。

因此,索伯玉每次要來找我,總要盡力避開索來福一家人。這時的索來福一家因房屋已賣給我家,回城沒房住便在索氏祖祠大門埕間一塊空地臨時搭建一個木棚作為一家人的住房。他們在那兒搭木棚時我家曾對索來福提出過質疑,索來福說,主屋是賣給我家了,但大埕空地他們當時沒有賣,還應屬於他家的。這當然是有點霸蠻的說法。沒有了主屋哪來屋前的空地?然而,這時你跟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說一大堆道理是沒用的。這世界上有一個常識和規則,就是你不要和一無所有的人講什麽道理,誠如一個吃飽飯的人你不要和乞丐講要有飯吃的道理是一樣的。一無所有的人聽不進去,也不會聽你說。何況,那是個混沌的、有理都說不清的年代。我家當時就沒再和索來福家爭執下去。其實也是看在他家也屬悲慘的“移民一族”並且一家人已走到這種一無所有、山窮水盡隻能搭木棚住的狼狽境地,鐵石心腸看了也會流淚,出於同情和憐憫之心,我家隻能隨他們在大埕空地上搭起臨時木棚。

臨時木棚搭在前埕,索伯玉如果要從前門來矮屋找我,務必要從他“伯父公”和一大群按輩分稱要稱“小伯父“的眼皮底下經過。索伯玉為了免去見麵時要叫那些與他一般大,甚至比自己還要小卻要稱他們“小伯父”的尷尬和麻煩,索伯玉從來不走前門,他寧願走後麵一條逼仄的小巷,繞過一個大圈,再從索氏祖祠的後門上到我這兒來。那時,索伯玉是我這裏的常客,幾乎可以用一句我們那兒的俗語叫“停時不停日”在我這兒轉。索伯玉來找我其實也沒有什麽屁大的事,他真正的目的是來找我借書看。因為我那時買有許多文學書籍和訂了許多的雜誌。索伯玉學上的少,隻上到高小二年級就隨家移民鄉下了。到了鄉下一家人吃都顧不上他當然就輟學了。索伯玉家原在索氏家族中算是比較富有的一戶。索氏一族隻有索伯玉的父親承繼了祖輩做竹器生意。其他的索氏人都改弦更張,有的改開小食店,有的改做手工藝。到了索伯玉一家移民去大山區時又重返回城時,索伯玉四個兄弟都招進工廠上班,沒人再開竹器店做竹器生意。就是有想開的那時政策也不允許。再說竹器品生意大都被現代工業品諸如鐵桶、塑料桶一類廉價又耐用的工藝品所取代。生意已大不如從前了。所以索氏做了百年的竹器生意到索伯玉這一代其實已經斷根了。索伯玉在和我來往之前他那會掙錢的父親已經亡故多年了。盡管如此,索伯玉常常帶著幾分炫耀的口吻對我說:我爸在鄉下過世,是五十八歲,但他可是我們青佛城索氏家族中男子壽命活得最長的一個。

索伯玉的父親五十八歲亡故,索伯玉為何還把他作為一種可以炫耀的話題呢?索伯玉向我吐露了索氏家族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說,我還有兩個親伯父,一個是炸油條為生的,死時才四十七歲;另一個是販菜的,隻活到四十二歲。據索伯玉說,他們這個家族到他父親為止,還沒有一個男子活過六十歲。也就是說,他父親雖隻活到五十八歲,卻是整個索氏祖祠傳出去的男子壽命活的最長的了。而活不到六十歲的人,在我們那兒是被稱為“夭壽”的。我原並沒發現索氏家族的男子的壽命短這個秘密。是經索伯玉這樣一提,我才注意到這個問題。後來我有意對索氏家族那些已經死亡男子的歲數進行一番梳理和考證,得出的結果確實是像索伯玉說的那樣,索氏家族沒有一個男子活過六十大壽。而且大多在中年四十歲上下就亡故,有的甚至更短命,有的甚至在二十來歲就夭亡了。後來我進一步考證,這個家族傳出去的女子有好幾個都活過了八十歲。偏偏男子不長壽?其梳理和考證後的結果委實讓我大吃一驚!後來索氏家族許多男子死亡的歲數也很短(這是後話)。索氏家族男子壽命短這個奇怪的現象,難道說這是一種家族遺傳?或者還有其他原因?……我迷惑不解。索伯玉對我解釋說:曾經有個很出名的陰陽學風水先生說過,我們家族男人壽命短,原因是出在我們索氏祖祠建得太矮,缺乏陽剛之氣造成的。這麽說索氏家族壽命短是出在風水的問題上了,果真如此嗎?而在我的頭腦裏更多的是,是不是出在坊間對他們祖上那個與閔氏寡婦不明死因的傳說?然而我又持懷疑的態度。因為我是個無神論者,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種裹挾著封建迷信鬼神之類的說法。不過,後來發生在索伯玉本人和他這個家族的一些事,又讓我的懷疑產生了一些新的詮釋。

索伯玉這年二十三歲,還沒找對象。他曾對我坦言,以前隨家移民時談過一個鄉下妹子,但隻談了一半,碰巧遇上一個叫李慶霖的向毛主席上書反映知青上山下鄉存在的問題。毛主席老人家當時給李慶霖親筆回信:“李慶霖同誌: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類事甚多,待統籌解決。”這就是著名的李慶霖上書事件。之後,這個上書事件的連鎖反應便是鋪天蓋地的席卷全國的知識青年返城風。我家和索伯玉家就是在那“統籌解決”的大背景下返回城的。索伯玉一回城,和鄉下那個妹子談了一半的婚事自然也就黃了。索伯玉身高1、70左右,索氏人家的男子大都長得像索伯玉這種中等個頭。這種不高不矮的個頭,怎麽說都與低矮的索氏祖祠掛不上邊,更不會讓人去聯想到低矮的索氏祖祠。如果要看索氏家族的男子長得個什麽模樣,隻要看索伯玉就大致清楚了。他們這個家族仿佛得到了索氏祖宗的真傳,男子的模樣長得都差不多。一臉的絡腮胡子,胡子上的毛發都很黑並且十分粗糙,像鋼絲般粗而且堅硬地長在臉腮上。一副粗黑眉,鼻頭略有些陷,兩頰都凹進臉頰裏,肩膀不寬闊,兩肩的平衡點也不直板,稍微向肩頭斜下,令人很容易聯想到水土流失的山坡;背都稍微凹彎,雖看不出是駝背,但依然給人水土流失的不良感覺。索氏家族男子這種共有的特點似乎都在索伯玉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但這絕不是美男子的形象,而是一個“醜陋男”的體征。在索伯玉與我瘋玩的少兒時期,我並沒有發現他這種醜陋男的體征的。也許那時童蒙未開,我還沒有對人之美醜的審美觀吧。我也不知索氏家族這種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醜陋形象是不是從葛嶺的山村帶過來的,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的是他們絕對源於一個祖宗,是索氏的真傳。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他們索氏祖宗到青佛城最多也不過五代人之久,血統和族脈在這一百多年時間還不會有太多的改變。對於遺傳學我倒是深信不疑。雖然在這一百多年期間,他們在這裏娶了別地女人為妻生兒育女,溶入了別的女人的血脈和基因,但一個宗族的遺傳在短時間內是不會有多大改變的,就像一個白種人娶個非洲女人做妻子,哪怕是一百年之後,他的真傳和他的後裔都還會存有混血人的痕跡。遺傳基因是個怪物,它以其獨特性和不可改造性,像錐子嵌入人的血脈裏。所謂血濃於水,在我有限的理解力裏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有點醜男形象的索伯玉回城後不久,被“落實政策”安排在縣輪胎翻製廠的煉膠車間當煉膠工人。索伯玉對用人單位把他安排在黑糊糊、臭熏熏的煉膠車間極為不滿,因此一直對用人單位的領導有抵觸情緒而耿耿於懷。他一直認為自己書雖讀得不多,但在下鄉那幾年他卻苦練書法,寫有一手好毛筆字。為了證實這一點,索伯玉特意在我的書桌上寫毛筆字給我看:“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看”。是顏體的,筋力雖還沒練就顏真卿的銅筋鋼骨,但卻有幾分像顏夫子的書風。可見索伯玉下鄉時真的有過青雲不墜之誌,在練毛筆字上確實是費過一番工夫的。這就使他有了一種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感慨。索伯玉說自己空有了這手好毛筆字,他應該去坐廠辦公室,去抄抄寫寫,發揮發揮自己這手好書法的特長。他對我毫不忌諱坦言,自己最喜歡的工作是坐辦公室。說那樣才真正叫工作。反之隻能叫做工。而工作與做工是不同的。一個是被人管,一個是管他人,兩種感覺絕對是不一樣的。有了這種想法,索伯玉對廠裏的領導就有了諸多的看法。索伯玉罵這些不識貨的領導是膿包,不是十分的膿包,最少也是八九分的大膿包!有了這種不滿,索伯玉在工廠就故意怠工經常曠工和遲到,有時幹脆就不去上班。而這些大膿包就對索伯玉很有意見。其結果是常常要找索伯玉的茬。因而他和工廠領導層的齟齬、摩擦、矛盾就不斷發生和升級。索伯玉也常讓那些膿包領導當眾下不了台。廠領導都覺得索伯玉是個很讓他們頭疼的一個人,都認為索伯玉這個兩頰凹陷進去的醜男是個無賴和難纏的家夥。但這些領導也確實是膿包,他們耍嘴皮子打口水仗那絕對不是索伯玉的對手。索伯玉從鄉下帶回一肚子的鄉俗俚語,詞匯豐富而形象,生動而尖削,狠毒而刻薄,他常以通俗易懂又引人捧腹大笑的刻毒語言嗆得那些膿包當眾流膿流汁,讓他們狼狽不堪。那些原來想找他茬的人,在和索伯玉多次交鋒後不僅沒得到什麽便宜,反倒是到了最後隻要看到索伯玉的影子在廠裏出現,就趕快躲開,視他如瘟神。但明裏又拿索伯玉沒法子,暗裏才給索伯玉小鞋穿,找點茬扣索伯玉的工資,用來消遣和報複他們心理上無法得到的滿足的平衡。這時索伯玉就更不服氣,他不是個呆子,肚簍裏花花腸腸的鬼點子,耍小聰明的手段一套套的。索伯玉就有了一種大義凜然的豪情跟這些被他視為大膿包的領導對著幹。索伯玉那時常來找我借書的一大原因,就是想在書裏尋找一些條文和文字,能與他們對著幹,並且能上書告倒這些扣了他工資的大膿包。但索伯玉好像總沒找到要告倒他們的神丹妙藥。那些扣他工資的大膿包一直都還是騎在他頭上管著他。大約經曆了一年多的對侍,索伯玉仍然要燒他的煉膠鍋爐,仍然要整天被熏得黑不溜秋,像個非洲叢林裏跑出來的黑人,他仍然被他們不時扣去血汗錢的工資。一個在煉膠車間的工人,一個被別人管的人畢竟是屬於“人微言輕”的角色,想要告倒管著他的人,談何容易?有一次,索伯玉在連續被扣了四個月工資之後,就抱著一種破碗破摔的心理,於是就打了一份措辭嚴厲,抗議夾帶著辱罵的停薪留職報告遞給了那些廠裏的大膿包。然後回車間毅然決然關閉了一爐正在熊熊溶燒的橡膠水。其結果是讓這個扣去了他四個月工資的翻胎廠最少是損失了比之一百倍金錢的慘重代價。索伯玉最終仰天長歎地回了家。那情景有點英雄末日壯懷激烈的豪情氣概。

過後沒幾天,索伯玉帶著他的一個女同事叫洪蘭芬的來到我住處。索伯玉指著洪蘭芬對我說,她和我一樣,都是不甘我們廠那些烏龜王八蛋的羞辱,和我一起停薪留職了!……我打量著洪蘭芬,是一個長得還算清秀的20來歲的女孩,長一臉青春痘,頭上很隨意地紮著一根馬尾巴的發辮,從洪蘭芬身上散發出一種特別的女人味道。她家不是青佛城本地人,她父親是南下幹部,原來在縣稅務局當著局長,在她讀高中一年級的那一年夏天,她父親到青佛江遊泳,不慎掉進漩渦溺水身亡。父親死後,一家人自然就陷進困頓。她和一個姐姐,就靠原不必上班現在隻能到化工廠做臨時工的母親掙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高中畢業後,姐妹倆相繼都去上山下鄉。此後的經曆就和索伯玉差不多。由於是南下幹部家庭出身,洪蘭芬骨子裏就有了與青佛城本地的女孩子的不同之處。這不是在衣著打扮上的不同,也不是在優越感上,而是在言談、舉止、神態、氣質上都有別於青佛城本地的女孩。土生土長的青佛人由於祖祖輩輩蝸居在一個相對閉塞和逼仄的小城空間裏,這兒的人難免顯出小城人的一點土氣、呆板、遲鈍和怯懦。不像洪蘭芬她們這些上輩人從外地來的南下幹部,大都是經過南征北戰,九死一生的經曆,是見過大場麵和大世麵的。聽人說,洪蘭芬父親在世時,為人正直豪爽,胸懷坦**,性格開朗,即使遇到什麽難事都處事不驚,想得很開,就是人們所說的拿得起、放得下那一類型的人。可惜的是,她父親死得早。人是離不開遺傳基因和生長環境的。洪蘭芬大概就是繼承了父親的基因,舉手投足都像她爸。她的性格開朗豪邁,臉上總帶著明亮的微笑。在洪蘭芬的身上仿佛能看到她父親的生活影子。雖然她是個女孩子,親曆父親突然溺水身亡的不幸,後又遭遇上山下鄉的磨難,再是工作分配到不理想的輪胎翻製廠等生活不公,但她因為有陽光燦爛的性格你從她臉上看不出有不幸的生活陰霾,她仍像一隻翩翔的花蝴蝶在翻胎廠裏飛進飛出,更像個小男孩的性格,大方、果敢、無拘無束。作為一個女工,她敢和索伯玉結成一個死同盟,和廠裏那些被索伯玉稱為大膿包的領導對著幹,單憑這一點,就很能說明她不是一般的女孩。洪蘭芬也是知青回城和索伯玉同時安排在煉膠車間。洪蘭芬對自己被安排在煉膠車間也相當不服氣。她認為女同誌是不該安排在煉膠高溫爐前,特別是那些有毒氣體,對女子以後的生育會有影響。

洪蘭芬一點也不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又是和我第一次見麵而懼生。她在我麵前大倒苦水說,我是高中生,在學校還學過畫畫,我的油畫還曾參加過市展,並獲過獎。可是我們廠那些不長眼的領導,硬是把我安排在全廠最苦最累的煉膠車間當燒膠工。黑髒我倒不怕,就是那煉膠的臭味和異味,讓我受不了,我有時一天要嘔吐好幾回。我曾多次向他們提出,不要把我一個女人安排在煉膠車間。你聽廠長怎麽回答,廠長說,你想換工種,都怕煉膠車間,想來廠裏享清福,我這個輪胎翻製廠不是福利院。話說得多嗆人啊!我沒法,隻有這樣和索伯玉一班一班地上。但還是常常要看他們的臭臉,稍微不留神,遲到三分鍾,就和索伯玉一樣被扣工資……從洪蘭芬向我倒出的苦水裏透給我一個信息:索伯玉廠裏的領導們,確實有些不近人情和霸道,對她和索伯玉的遭遇我表示一種深深的同情。

這時,索伯玉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在我書桌上展開,說,反正我們不在輪胎廠幹了,這報上說可以允許個人自己開商店做生意,我們想搞個體經營,自己來開店。報紙是一家省報,頭版頭條刷著赫然醒目的大號標題:個體經商不是資本主義,而是社會主義。下麵還附有一個小標題:應該鼓勵個體勞動者大膽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商做生意。這是1980年春天的事。報上這種提法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我一下子就被這張報紙吸引住了。我把報道的內容從頭至尾認真看了一遍,上麵介紹了當時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開始出現一批從事個體經商做生意的現象。針對當時社會對這種現象究竟是姓“社”還是姓“資”,報紙評論員給予了強有力的回答:個體經商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一部分,是姓“社”而不姓“資”。這種帶有肯定性和明確性的評論,在改革開放初期,確實是需要相當的膽識的。它不啻晴天響起的一聲驚雷,讓人震撼和耳目一新。

索伯玉一臉興奮,說,老伍,我今天帶洪蘭芬來,就是想要告訴你,既然黨報都說可以允許個人開店坐行,我們何不三個人合作開個店,自己來做生意呢!其實,我看完報紙,也興奮不已。雖然那時我已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小說作品,但距離我的文學夢想還有相當的一段路要走,並且原先在礦區上班的一點工資積蓄,經過回來一年多進少出多、坐吃山空的折騰手頭已所剩無幾了。艱難寫作的幾篇小說雖已殺青,但要倚靠發表後拿稿費來填空肚子無異於是癡人做夢。我還沒真正進入寫作時,以為文學創作是一件很容易很快就能成功的事。而真正進入一段時間便發現文學創作並不是速成的,更是一種持久戰。當然在我那個年代也有因為發表一兩篇小說而改變個人命運的,但這種幸運兒的幾率很少。而且它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加之那是個躁動和思變的年代,對一些時來時變的新鮮事,隻要是不甘落伍的青年人,都會想著去嚐試。想到政策能允許私人開商店賺錢,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對我來說其**力是不言而喻的。於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用讚同的口氣對他們說:我們可以試試吧!

洪蘭芬也說,隻要我們同心協力,開個商店,一定能賺到錢。

話都說得鏗鏘有力,但討論到具體要怎麽幹,要經營什麽項目時,三個人心裏都沒一個底。討論到最後,三個人幾乎同奔一個主題,要經營就經營吃的。也許那時在每個人的潛意識裏,肚子都太餓,人都窮,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吃的問題。這也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的真情反映。既然想經營吃的商店,那就要有可以做生意的門麵。可那時的門麵並不像後來那麽多,整個青佛城商店門麵不是國營的就是集體的。根本沒有一家是私人開的。因而一提到門麵,三個人都麵麵相覷發起愣來。最後倒是索伯玉提出:不難,我有辦法。我剛嫁出去的姐姐,她家有一爿門麵就在正心街的十字路口,那是經商最好的處所。索伯玉說的他姐姐嫁去的夫家,是我們伍姓的本家。其姐夫名叫伍添丁。一個很本分的人家。索伯玉提到伍添丁這家門麵,我連聲叫好。那是我們青佛城內一家百年老店。民國時期,是私人店,專營糖煙酒幹鮮貨。解放後不久在對私改造時被收歸集體,還是經營糖煙酒幹鮮貨。打從我懂事起買吃喝用的,都習慣往那兒去,是正心街最當市的門麵。那是一座三層的鋼筋水泥樓房,老舊的樣式。現在一家集體合作商店仍然是經營糖煙酒幹鮮貨。但我隱約感覺到,要真叫這家集體商店把這麽好的百年老店的門麵騰出來給我們,其艱難的程度無疑是虎口拔牙,其重重阻力無異於要爬一道天梯。

索伯玉卻說:這有什麽難?他們商店雖是集體,但房產權是私人的,他們是租的。租與不租的權力在我姐姐他們家。這樣吧,由我來出麵和我姐夫他們一家人商量,叫他們在這個月就把那家集體店辭退。我就不相信,如果我們肯出比他們多一倍的租金,我姐他們家會不動心?俗語說得好,錢如果不要,鬼見了都怕!何況人?索伯玉這句話說得真好。我們當即商量決定由索伯玉負責門麵租賃事宜,我和洪蘭芬隨即也做了分工:我負責籌集經商的資金,洪蘭芬負責做商店櫃台和後勤工作。事不宜遲!我們談妥後立即分頭投入行動。

真沒想到,索伯玉和他姐一家協商租賃門麵的事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姐夫伍添丁同意把門麵轉租給我們。因為他看到了比集體店多出一倍的租金。誠如索伯玉所說的,人如果連錢都不要,鬼見了都怕。利而誘之,還有不投降的?當索伯玉把這一絕好消息通報給我們時,我和洪蘭芬都高興得稱索伯玉能幹,在我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道美麗和希望的曙光,正心街日進鬥金的前景仿佛就在向我們顯現。

三天後的一個早上,索伯玉坐到我的書桌旁,他一臉的倦態,人好像生病了。我問他是不是這兩天勞於奔波,累過頭了?索伯玉搖著頭說不是,接著囁嚅著問我,什麽叫性病?我回答說梅毒呀,淋病呀,長惡瘡呀。我說你不會得這種病的,你還沒結婚,又沒亂搞女人,那是亂搞腐化的人得的病,而你不亂搞腐化怎麽會得那種病。索伯玉笑了笑,但笑得有些勉強。我看出他有某種不敢直接啟齒的事藏在心底。在我再三追問下,索伯玉才告訴我,他的下身——私處的莖頭灌滿了膿。我說,怎麽會這樣?索伯玉終於向我道出實情。

原來,就在我們談妥準備經商的那一天晚上,由於興奮,索伯玉和洪蘭芬從我這兒離開後,二人一齊交談散步到東嶽廟。東嶽廟後麵是一片相思灌木林,到那兒去的人大都是談情說愛的紅男綠女。周圍這種特殊的場景,加之那是個春光明媚、月光如水的夜晚,相思林下和春草地上昆蟲不時鳴響的吱吱聲響個不停,仿佛在向世間的男男女女傳遞著這春天妖嬈的信息。月光下的遠山近水也嫵媚地顯現一種溫柔的氣息,這是一種能鼓動和激勵人的精神情緒的美妙氣息,是一種能讓人忘記日間煩瑣雜務的春之氣息!索伯玉打從和洪蘭芬安排在同一個車間後,就對洪蘭芬產生好感和愛慕。索伯玉對這樣與一個有異於本地女孩的洪蘭芬安排在同一個車間當然很高興。因為那時的青佛人對南下幹部都有一種特別的好感和情愫,對南下幹部的子女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慕和可望卻不可及的崇拜。正值婚齡期的索伯玉對洪蘭芬產生愛慕後又隻能埋在心底。人貴有自知之明。索伯玉清楚,不要說洪蘭芬的容貌優勝他這個醜男多少倍,僅從洪蘭芬身上具有的那種絕對壓倒他的高雅氣質,叫索伯玉在她麵前先就委瑣地矮去了一截。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索伯玉對洪蘭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索伯玉對我說,他在車間裏暗戀了她一年多時間,但就是不敢向洪蘭芬表白對她的愛慕。這次遇上兩個人同時停薪留職,又同時走到一起準備經商開店創業,這使得他長期壓抑和暗藏在心裏的愛戀在一天之內就迅速地膨脹。倆人走進相思樹林時,索伯玉膨脹的心弦被撥動了起來,索伯玉一個激靈,大膽拉住洪蘭芬的手,說,蘭芬,我……真不敢想象……我們能走在一起……索伯玉這一拉把洪蘭芬拉醒了,但她本能地縮回了手,不過縮不徹底,手仍然在索伯玉的手中,索伯玉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索伯玉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蘭芬,我早就喜歡上你了……看到索伯玉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洪蘭芬明白索伯玉話裏的意思。剛進車間時洪蘭芬對索伯玉這副不太拿得出去的形象並不以為意,但長久的相處,他們在車間站在了同一條戰線與廠領導對著幹,最後與索伯玉結成了死同盟,洪蘭芬對索伯玉逐漸有了好感。現在二人又同時停薪留職準備一起經商做生意,洪蘭芬對索伯玉的情感又增進了一些,索伯玉不太美觀的男子形象在洪蘭芬的心裏已經沒有太多的障礙。因為她很早就懂得“男才女貌”這四個字。女子是以容貌立足這個世界,而男子則以才幹橫亙於這個世界。因此,男人主要是要有才幹,要有與這個處處存在著競爭和風險的世間抗爭的能力。索伯玉身上雖沒有瀟灑的英俊形象,但他身上具備一種勇於拚搏,敢幹麵對和不懼比自己強大對手的那種男子漢的能量。洪蘭芬很欣賞索伯玉這一點。這也是她會在今晚和他一起走到這個青佛城有著明顯標誌的男女談情說愛的相思林裏。她看似漫不經心,實是有了心理準備。當索伯玉拉過她的手,並把話挑明,洪蘭芬等待的大概就是這個時刻,洪蘭芬說,你呀,我早看出你的心思。這時索伯玉見洪蘭芬沒有拒絕,膽子就壯了起來,摟住了她。很快,兩個人就在相思林裏相擁相吻在一起了。兩個青年男女頭一回擁吻是新奇的、**的,說不出的甜蜜感覺也無異於一團幹柴烈火。接下來的場麵是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忍控不住衝動的索伯玉撩開自己的白色襯衣鋪展在洪蘭芬的身下,**上身的男體再一次激發著洪蘭芬青春少女的心弦,她撫摸著索伯玉的身體說:你不怕著涼嗎?索伯玉說,有你在,我一身都是熱乎乎的,我整個心都在為你加劇地跳動。洪蘭芬的心顫動了一下便倒在索伯玉**的懷裏。他們纏綿了很長時間,索伯玉終於動手解開了洪蘭芬的衣帶。然而,索伯玉雖說已23歲,卻還沒真正碰過女人,是個真正的童男子,洪蘭芬性格雖然開朗,但這種事也還是遇到頭一回,她清純得像個玉女。兩人深吸著大自然月光下新鮮的空氣,都猶豫著不知所措。索伯玉更是衝動得無法自抑,雖然急劇地想生吞下洪蘭芬,卻不懂得如何下手。他在洪蘭芬不時扭動的柔軟而溫熱的身上笨拙地動作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進入她的女體。這時隻聽到洪蘭芬“唉喲”疼叫一聲,身子幾近**地收縮了起來,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過於緊張,洪蘭芬氣喘不贏地暈厥了過去。這時,索伯玉隻感到自身的“器械”有一種被刀子割下去的疼痛感覺,但興奮和衝動以及**都蓋過了這種切膚之痛的肉體不適,索伯玉在一陣拉扯的快感之後,童男之水很快就在洪蘭芬的處女之身噴射了。可以說,這是一次很不成功的男女**,甚至可以說是一次十分敗北的**。

事畢,二個人從相思林散開歸家。索伯玉回來當天晚上,發現自己**莖頭發脹紅腫,疼痛難忍。第二天整個**便腫脹得不成肉樣像一條爛紅薯,撒尿疼得直冒汗。人也開始發燒發熱。不是發生了這樣不快的事,像索伯玉這種性格的人,他絕不會把這種隱私和發生的過程告訴我的。索伯玉非常擔心地問我,是不是在東嶽廟後山做了男女的事,不潔,神靈責罰我了?我說,哪會有這種責罰,東嶽廟雖然是佛門聖地,但後山那片相思林曆來是男女情愛場所。我敢說情侶在那兒**,不會隻你們一對,以前也沒聽人家說過會像你這樣的。我告訴索伯玉,不要這樣疑神疑鬼,你最好趕緊到醫院去看醫生。索伯玉一臉難堪和難為情,對我說他不敢去。我說,你不敢去,要是把你那**爛掉,你一切就完蛋了。索伯玉問我,如果去醫院我怎樣對醫生說?我說,你就說是三天前,新婚之夜和新娘子同房後開始發病的。索伯玉點點頭說,這樣子說就不會難為情了。

在我再三勸說下,索伯玉終於硬著頭皮去了醫院。

回來後他又上我家來把醫生診斷書示給我看,說,醫生說我患的是**,是人長大發育後根莖的皮沒像正常男子那樣把皮翻上去,莖皮反而蓋住了莖頭,所以才會產生了行房時困難和疼痛。說有許多男子都患有這種包皮症。醫生說,因為他是第一次初露鋒芒,加上新娘也是頭一回,一對雛鴛鴦沒有放飛過,亂來,隻想著弄,生拉硬扯的,才弄出這炎症。醫生說,你做那種事哪能那樣猴急,你一定是一個勁就往新娘身上爬吧!又說,這種包皮症一旦被強行激烈拉扯,就會把包皮撕裂開來,那是軟肉,怎麽不潰爛。你剛好懂得到醫院來,要不會把你那**整根爛掉!醫生說得跟我先前和他說得一樣,很嚇人。然後給他開了一些消炎藥,並囑咐他最近隻能當和尚,不能同房,要和新娘子分床睡。待炎症消失後,趕快來醫院做包皮切割術。索伯玉學給我聽時有種傳憂為喜的意味。他說,剛好是那天晚上起了賊心偷吃了洪蘭芬的禁果,要不,真等到新婚之夜才發生這種事,那不全壞菜了!那不把新娘嚇跑了才怪。我說,你說的也對。你這賊心賊得好及時,提前發現你是根直筒棍,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這樣指點索伯玉,大家看起來好像我是個偷花大盜。其實我那時還未婚,對女人的認識一片空白。隻不過我因為寫作需要,平時多看了一些那時剛剛解禁不久的很有限的有關這方麵的書。

索伯玉竊笑了一下說,還是你老兄厲害,叫我趕快去醫院。要不,我還以為我這根蘿卜頭會從此爛掉,從此報廢成太監呢!

說完,我們倆一齊大笑。

原本就要很快付諸行動的計劃,就因為索伯玉和洪蘭芬的情事,索伯玉這樣在醫院一來一去,就耽誤了半個月。等到索伯玉做完包皮手術身體完全恢複,我們三個人才去了那家集體商店。在門店前,索伯玉抖動著那張報道允許個人經商的報紙向他們集體商店發出逐客令:限他們在半個月內從這個門麵搬出。理由是他姐要收回自己來開店。

那家集體食雜店的經營者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們,仿佛在看我們這三個天外來客,對索伯玉的演說更仿佛是在聽“天方夜譚”。說實話,在人們已長期習慣於國營和集體經商的時代,一聽說私人要開店,都認為我們是一群瘋子,是在說狂話。他們死活都不會相信,這滿街不是國營就是集體經營了幾十年的門麵,會拱手讓給個人來開店。不過,索伯玉對這些用輕蔑的眼光注視著我們的人說:聽見嗎?限你們在半個月內搬走。如果到時不搬走,我們就會采取強硬的行動,那時一切後果由你們自負!

索伯玉扔下這句嚴厲的話後,我們就走了。半個月裏,我們日夜在等待著他們搬走,我們不時到門麵看看,但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並不為所動,沒有要搬走的意向。半個月後,我們沒再等待下去。那天,我們請來了幫工,運來石塊、泥沙和磚頭,堆放到這家不想搬走的店麵門口,把門麵的走廊和通道用這些建築材料堵住。這個鬼點子是索伯玉出的。這一招真損。索伯玉說,門麵一堵,他們肯定做不成生意,他們徹底失望後自然會搬走,那時我們就搬進去,到時我們再把這些泥磚撤走,這個門麵就順理成章成為我們的了。

這招果然損。這家集體商店見我們是動真格的了。於是開始著急。據說當天就去伍添丁家,看能不能讓他們在那兒再繼續經營下去。然而這怎麽可能呢?商量無果後,這家商店開始動了搬走的意向。他們在一個夜晚把店裏剩餘的貨品偷偷搬走。他們特意選在晚上搬,是囿於他們的麵子。他們要搬走時,一定是很傷心很不舍的。那種心情我可以理解。畢竟,他們已在這裏經營了幾十年了。然而,現今是靈應佛遇到了我們這批顛狂漢。這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事,他們不搬也不行。

集體店搬出門麵,宣布我們初戰告捷。這時我找親朋好友籌集的二萬元資金也已到位。二萬元在現在是個小數目,而在當時可以算是一筆大款子了。一家食雜幹鮮商店有二萬元做鋪底資金已經很足夠了。洪蘭芬分工去做的貨櫃,也在連夜加班加點中趕做了出來。可以說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一切就等著我們開門大吉了。

然而,我們太年輕了,我們高興得太早了!古人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我們喜滋滋拉來貨櫃準備搬進門麵時,索伯玉的姐夫伍添丁和他的親家伍木川,風風火火出現在我們的麵前。他們父子倆堵在了商店門口。伍木川對著我們大喊大叫:你們大家都來看啊,這三個有班不上、好吃懶做的狗男女,他們看著我這幢三層樓房,想要侵奪我們的個人私有房產呀!你們大家來為我評評理呀,天底下有這些沒有良心的人呀!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會把我的門麵讓給這三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啊!……伍木川連哭帶喊,淒淒切切,這就招引許多過往行人和看客,隻在幾分鍾內,門麵就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觀眾。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場麵,我們三人一時變得非常難堪。一些不明就裏的人,看見伍木川哭喪的樣子,還表示深深的同情,於是有人譴責,有人聲討,有人起哄,場麵一時失控。索伯玉看招架不住,辯解無辭,又是自家的親家,又怕丟麵子讓大家看到他的熊樣,便趁機偷偷地溜掉了。索伯玉一走,我和洪蘭芬這兩個“外人”就重現了前幾天我們趕那家集體店的情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們倆人自然就沒戲了。因為所有在場的人都隻認一個理:產權是人家伍木川的,人家伍木川不同意把門麵出租給你,你要強行搬進去,就是不講道理,就是蠻橫,就是霸占,大家眾口一詞地聲討譴責著我們,換句話說,大家是在主持正義。眾人的唾沫能把我們淹死!

這絕不是塞北雨過後才回南風。有相當的佐證來證明我說的話。索伯玉的姐夫伍添丁自從開始經營這家門麵到今天,那門麵已翻過幾回新,三層的舊樓現已翻建成八層樓房。據說,伍添丁現在的總資產最少也有三千萬。而原先的伍添丁是個狗咬都不響的人,現在居然成為青佛城煙酒幹鮮店生意最大的老板。從某種意義來講,是我們成全了他。這其中是我付出了時間,索伯玉付出了失去女友的代價,洪蘭芬付出了女人的貞操。因為後來隨著門麵未能如願的失敗,索伯玉和洪蘭芬之間的情愛似乎也不疾而終。洪蘭芬是個很有個性和很有思想的女性,她認為索伯玉姐姐一家人竊取了我們所付出的心力和勞力的成果,索伯玉從中有沒有和他姐夫一家人做了手腳,她始終表示存疑,因為伍添丁開店門號的毛筆字是索伯玉所書寫的。為什麽會這樣?我們心裏不言而喻。再說,倘若這個問題還不足說明索伯玉做局奪取了門麵經營權給他姐夫開店,那麽一個男子漢在最關鍵的時候當逃兵跑到鄉下躲起來,留下一個爛攤子讓別人來收拾,這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品?洪蘭芬在合夥經商失敗後,看破了索伯玉的手腳,覺得索伯玉這個人不太地道。起碼,不是她當初認識的那個可以信任和依靠的索伯玉。洪蘭芬開始後悔自己當初看錯了人。然而,悔之不及。她已為他付出女人最珍貴的身體代價。當然她始終不知道在和索伯玉那一夜的相思林野合背後,在索伯玉身上發生的那種事。我自始至終沒向她吐露過。因為那是索伯玉的個人隱私。雖然我們合作經商不成功,但索伯玉畢竟是我曾經有過密切來往的一個朋友。既然索伯玉敢把個人的隱私告訴我,我就有義務對他的隱私保密。但我能看出來,洪蘭芬和索伯玉的一夜情,她隻能算作是自己的一時衝動,她對索伯玉的那份熱情慢慢減退以致最後疏遠。也許他們之間各方麵本來懸殊相差就太大,而男女一夜情在那時已算不得什麽了。她自己也曾喜歡過索伯玉,就讓它像一陣風吹走或一段春水流走吧。

常言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遭受這次挫折後,有誰再招呼要和我一起做生意,我都拱手拒絕。這並不是我經不起這種走麥城的失敗。我們那次一個人也不夠才損失五、六千元。問題是那在眾目睽睽丟人現眼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它仿佛一顆毒瘤,長留在我的腦子裏,恁你怎麽趕都趕不掉。也使自己認識到我不是做生意那塊料。那種想發商財的夢不是我這檔人做的。我心靜如水。又恢複原先的寫作生活,我把幾篇小說稿整理好寄給了幾家文學雜誌社,都獲得了發表。這時那所氤氳著詭異氣氛的索氏祖祠老屋剛好遭遇舊城改造,要拆建新樓盤,在和拆建方辦理了拆房和補償費後,加之生活來源不順暢,我隻得離開了青佛城,回到我原來的工作單位那個該死的礦山重新開起我的鏟車。不久我在礦區娶妻生子,一邊開著鏟車,一邊偷空寫點小說拿去發表掙點稿費貼補家用。日子雖然過得平淡無奇,但也其樂融融。

人啊,該認命時你就得認命。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洪蘭芬剛好有事路過我那裏。我到了她下榻的礦山招待所,我作為東道主備了些小酒小菜和她細斟慢酌起來。我們在不經意間談起了索伯玉。洪蘭芬喝了一口幹紅葡萄酒後,把一口酒噴到窗外氣憤地說:索伯玉這個短命的,這個做事有頭無尾的家夥,我這輩子生來好像是欠他的。你可能不知道吧,前些時候我差點就被他害死!……這時,這個已是有一個小孩的中年婦女,帶著悲傷和憤怒的口吻,向我講述了她和索伯玉後來又發生的一段經曆。

原來,我們散夥後,她和索伯玉並沒因此而散夥,他們畢竟有過那段感情。按照洪蘭芬的話說:我們不可能像你那樣說散就散。我和他畢竟是從一個工廠離職出來,並且是要出來跑單幹的,是一個戰壕上沒戰死的兩個重傷員。是的,他們沒有理由因一次小失敗而分開。他們隻有再合作下去。沒了門麵,生意照樣可以做。於是在索伯玉的籌劃下,他們又一起幹起了那個時代剛開始經商很流行的方式:辦皮包公司。他們向工商申辦執照,刻了皮包公司的公章,印了許多空白合同,專為商家做中介的皮包生意。具體的操作方法是,將甲方的貨物介紹給乙方,再介紹給丙方或丁方。從這種兩頭空又是兩頭轉中賺取好處費和利潤。他們搞了一二年,也真的賺了一些錢。洪蘭芬回憶說,我們那時每人手頭大約賺有八萬元,她原來是準備賺到十萬元後就和索伯玉結婚的。

可就在那一年中秋節,索伯玉和一家冷凍廠聯係到一筆業務。這家冷凍廠急需一批鴨梨,準備在中秋和國慶兩節期間投向市場出售。總共需鴨梨二十萬斤,合同價每斤八角錢,總價是十六萬元。那年河北鴨梨產地每斤是三角錢,加上運費、損耗,運回來每斤不會超過五角錢。就是說每斤能賺淨利三角錢,如果做成這筆買賣,可賺六萬元。這樣的賺頭,他們怎能讓它錯過。於是他們決定由她單槍匹馬到河北鴨梨產地的昌黎去訂貨簽立合同,索伯玉在家裏等候消息做後續接應工作,然後再匯款到河北去。洪蘭芬當即啟程。兩天後到達昌黎一個產梨的果場。果場很大,漫山遍野都是金黃黃熟透了的鴨梨。洪蘭芬高興極了,立即和果場定下了合同,並按合同交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合同金共二萬元,時限是八天。對方的條件是鴨梨款全部付清他們才會發貨。洪蘭芬定下合同後即給索伯玉發回電報(當時還沒有手機),她怕誤事還多發了兩份加急電報,告知索伯玉接到電報後立即用電報匯款的方式把錢匯給她。可是洪蘭芬在果場等了五天,卻沒收到索伯玉的回複。洪蘭芬等到第六天人就有些急了,又連續發了三份加急電報,但是仍然沒有收到索伯玉的任何回電。眼看著到了第七天,果場的人來找洪蘭芬,他們指著從北戴河方向的海麵呼嘯而來的北風說,洪女士呀,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這梨子等不得,隻要北風一刮,熟透的梨子就要掉,一掉地,破了皮的梨子就沒用了。可是你們的貨款還沒來,這叫我們怎麽下果呢?

洪蘭芬當場就暈了,隻有求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拿著那一疊電報單向他們說盡好話,果場主人還算是有點憐憫之心的人,沒要她賠償,但那二萬元的訂貨款就這樣扔在了河北了。洪蘭芬說,那晚,我怕他們會給我扭送當地派出所扣人,連夜逃跑似的離開那個果場,躲藏在北戴河一家私人旅館裏。我真擔心他們會後麵追來抓人。說實話,我在那兒丟下了二萬元,是輸得夠嗆。但一想到果場那一地掉落的梨子,我知道自己把人家害得更慘。洪蘭芬終於在第二天才偷偷乘上一趟南下的火車,急急如喪家之犬地逃離那個讓她擔驚受怕的是非之地。盡管此事已過去許多年,洪蘭芬在敘述給我聽時還是憤憤不平。她說是索伯玉坑了她,讓她賠了二萬元,還讓她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待她倉促回來時,才知道索伯玉自從她去河北之後又與別人合夥去販賣黃金白銀生意,貨要送到浙江,途經廈門火車站被乘警發現抓去關了半個月才出來。索伯玉這次販賣黃金白銀被沒收的價值是十五萬元,等於把他們兩個人那些年苦心經營積攢的資金全部貼了進去。洪蘭芬在河北所受的損失,隻好由洪蘭芬一個人來扛,索伯玉一臉無奈地說:我也損失的很慘,還吃了半個月的“四兩飯”。我不也是想多賺點錢,現在錢都賠進去了,沒錢,有什麽辦法?人肉總不能割著吃呀!

洪蘭芬欲哭無淚。她和索伯玉一起幾年的奔波,所有的雄心壯誌就這樣在這兩筆生意上付諸東流了。擺在倆人之間當然隻有徹底分道揚鑣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索伯玉是十多年後的1994年了。那次我外出在華平火車站等車。我無意中見到索伯玉正一個人在站台走道上奔跑。索伯玉見到我時顯得有些驚訝。異地他鄉的,兩人突然相見驚訝在所難免。經過那麽多年走南闖北,索伯玉原先滿臉胡須的長臉現在顯得更加的瘦長,本來就沒有多少肌肉的下頜和兩頰現在更深更陷進去了。對做生意這個行當索伯玉已樂此不疲。他驚訝後稍微放慢在站台奔跑的腳步,指著前方一趟貨列車對我說,我剛從廣西押運一批木材要回青佛縣城,在這兒簽證轉車。——他指著前方貨車幾個車皮的木頭。顯然索伯玉是無暇與我多說話了。因為他所指的那趟貨車的火車頭已冒出青煙鳴起了汽笛正準備啟程。他示意著隻有趕緊去上車。那樣子很匆忙看起來很辛苦,我望著他小跑而去的背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