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馬(中篇小說)

1

我正在刷牙時,任吉崗站在我的後背,我從盥洗鏡看見他一臉喜氣迎著我,沒等他先開口和我說話,我回過頭來抹著一嘴牙膏白沫同他握手,我用談吐不清的聲音對他說,你呀,終於讓我給等來了,我一個人在這兒差點都快悶死了。

怎麽會悶死?在這裏有吃有睡,你老弟都睡到這個時候太陽照見屁股才起床。這種公子少爺的神仙日子,還嫌悶死不舒服呀!任吉崗語氣裏帶點風趣,還有點令人輕鬆的幽默,仿佛我就真那麽回事地過著神仙的日子。不過,他說的也對,我睡到九點多鍾才起床確實有點公子哥的樣子。

我很快草草刷完牙,一邊洗臉拎毛巾,一邊看著任吉崗。他身上穿著一條白襯衫,原本黑瘦的皮膚現在配上白色的襯衫就尤顯其黑。但我發現他的白襯衫挺幹淨的,並沒有留下那種經過旅途千裏迢迢而來和風塵仆仆的痕跡。我想,他也許是個經常外出的人,懂得出外人的整潔和禮儀,先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以免一見麵就給人邋邋遢遢的感覺。生意人嘛!現在的生意人最講究給人第一印象了。不是嗎?我前幾天從上海過來,要到這裏新橋鎮時,不也特地在半途換上了一件幹淨和體麵的衣服才跟大家見麵嗎?

我頗為滿意任吉崗這身清爽的打扮。我洗完臉對任吉崗說,你怎麽能這麽早就到?從上海到這裏二百多公裏,大巴再快也要到中午才到。

任吉崗說,我這人性急,隻要聽說有生意做,能賺錢,半夜三更我都會趕來。就差這兒沒有直升飛機,要不我半夜都會空降下來。任吉崗笑了笑又說,我接到你的電話,當天就從濱河市乘飛機趕到上海,昨晚又從上海坐大巴到鹹市。到鹹市是半夜,那兒沒有往新橋的夜車,我就住在鹹市。今早我坐的是最早的頭班車趕過來。生意場最講究爭分奪秒。任吉崗說完又風趣地笑了笑,和我走進裏麵的客房。任吉崗放下拎著的黑色老板包,看了看空空的客房,急口問我,怎麽?你帶來的那三位購方老板,哪兒去了?

我說,他們可能上街去了。

任吉崗說,你老弟,可得留心,在生意快要做成的這個節骨眼上,一定要死死盯住他們。

我說,他們沒問題,一切都在按事先預定的方案進行著。

任吉崗詢問的三位客商是我帶來的。他們是離我老家不遠的濱河市僑港商貿公司的購貨老板,兩男一女。領頭的是公司的副總,叫申強,四十多歲,另一個男的是他的老弟,一位女的是申強的表妹,也是四十來歲,姓孫。三個人都是由我這個中介人牽線,帶到新橋來的。

我和這三個人的相識頗帶戲劇性。

我是個中學教師。教師的低收入,清貧的生活眾所周知。隨著結婚後生子開銷日大,我和也是在一所中學教書的妻子的家庭經濟開始顯出捉襟見肘。我做夢都在想著如何賺點錢改變目前窘迫的經濟狀況。今年暑假我歇在家中更是顯得無聊。剛巧我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宋功來我家相聚。老同學見我家的生活是如此的拮據,於是對我說,你何不趁暑假去經點商,賺點錢。我說,我也這麽想過,但經商對像我這樣一個從小讀書長大的人來說,簡直就像登天,我也不懂如何去經商。我說,如果想經商最起碼手頭要有一點本錢,而我現在手頭是一無所有。另外,想經商還要熟悉市場行情,知道什麽生意能做什麽不能做。宋功說,你說得沒錯。不過事在人為,隻要你想出去做,我倒是可以提供給你一個商機。前天,我到濱河市我舅舅家。我舅舅告訴我,他公司正有一宗生意急需人出去跑。說如果我願意出去,我舅舅就把這宗生意讓我來做。關於宋功這個舅舅,以前我和宋功在大學睡上下鋪時曾聽宋功談過,他是專門和港、澳、東南亞做出口貿易生意的大老板。在濱河市開有一家規模很大的僑港貿易公司,專營食品項目的生意。但我從沒見過宋功這個舅舅。我說,這是宗什麽樣的生意?宋功說,我當時沒答應我舅舅,他沒告訴我。生意場上有規矩,生意人不會把商業信息隨意告訴別人的。宋功說隻要我想出去做,他可以引見我和他舅舅見麵。於是我來了興趣,當場向宋功表示願意出去碰碰運氣。於是宋功帶著我去濱河市見他舅舅。

他舅舅這家僑港貿易公司設在20多層的商貿大廈上。在那豪華得令我炫目的總經理辦公室裏,我見到了宋功的舅舅。這是個年過六十歲的光頂老頭。他坐在一張旋轉的經理皮椅上,我仿佛看到了一隻傲視蒼穹的禿鷹。他用一雙犀利的鷹眼注視著我和他的外甥。我有點膽怯坐在一邊,宋功當然和我不一樣,對著這隻禿鷹的正麵坐了下來,拿起他放在老板桌上的“黑姑娘”雪茄煙點著就吞雲吐霧起來。宋功沒有拐彎抹角,就把這天帶我來的目的告訴他舅舅:這是我大學時的老同學,想在暑假出去做點生意,我帶他來找你,希望你把前天要我去做的那宗生意讓他出去跑,賺點腳皮錢。他舅舅打量完我後說,是宋功的同學呀,很好!想在暑假去做點生意,這很好呀。我手頭這筆生意,正想著派人出去。你來的正是時候。年輕人不怕辛苦,去跑一跑,相信賺點跑腿錢是會有的。

當我望著這隻讓人生畏的老禿鷹時,他又問我:隻不過你聽了這個生意名稱,不知你會不會就不想去了?

什麽生意?我問。

鹹鴨蛋!老人脫口吐出這三個字。

宋功聽了,臉上現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說,舅舅,你以前不都是經營糖、煙、酒、醬、醋、茶之類副食品,什麽時候經營起鹹鴨蛋這等生意了?顯然,從老同學的口氣裏我聽出了他覺得他舅舅經營鹹鴨蛋在我麵前有失體麵。他舅舅這時卻一點也不難為情地重複說,是鹹鴨蛋!難道鹹鴨蛋就不是副食品?宋功咂巴一下口,卻沒做出分辨。

我原也以為老人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笑了笑說,生意人隻要有錢賺,經營什麽商品其實並不重要。商品隻是商人賺錢的一個道具。再說,這批鹹鴨蛋的數目大得驚人,訂貨方要六十萬斤。如果第一批做成了,進貨方還要第二批。這也是一次商機。你一個教師,名義上說去買鹹鴨蛋有些不好聽,但想出去賺錢,還在乎什麽好聽不好聽。我這個商機可是千載難逢。

他進一步向我解釋說,我的公司以前是不做鹹鴨蛋的生意的,但今年東南亞一帶爆發禽流感,大量的雞鴨禽死絕埋光。而港、澳、台、東南亞原來的供貨商因發生禽流感已無貨可供,可市場還得消費。據說醃過的鹹蛋殺菌,無毒,安全衛生。消費者生蛋不敢吃,都轉向吃鹹鴨蛋了。因而造成市場一時鹹鴨蛋貨物緊缺,無貨可供。香港一個長期和我公司合作的食品商找到我們,說能不能在近期趕快調撥給他們一批鹹鴨蛋。並且指明要沒有發生禽流感的內地蘇北一帶產的鹹鴨蛋。因為從目前的資料來看,內地鹹鴨蛋產地,隻有蘇北那一帶還沒有發現發生禽流感的報道。現在六十萬斤鹹鴨蛋的購銷合同已經定下來了。但因為公司從沒做過鹹鴨蛋生意,對貨源了解甚少,所以急需有人到蘇北產蛋區實地了解貨源情況。老人說的我來的正是時候,我略有所悟。什麽叫機遇?以我的見解,這就叫機遇。

他進一步向我解釋說,六十萬斤,不是個小數目。現在內地的市場價,每斤是人民幣七八元,而他們公司和那家外貿公司訂的是九元錢,一斤賺二元錢的差價,其利潤十分可觀。他叫我自己算一算六十萬斤能賺多少?如果我能跑到貨源,他願意每斤給我五角錢的利潤,我就能賺三十萬元。這是以斤為單位的算法。倘若換另一個算法,一枚鹹鴨蛋我隻賺五分錢,六十萬斤鹹鴨蛋最少是五百多萬枚,我能賺二十多萬元。後麵這一算法更讓我驚喜,也更直截了當。這可是我要教半輩子書都賺不來的錢啊!我聽後心裏怦怦跳。如此豐厚的回報,難怪大家都想去經商。原來做生意具有這麽神奇的吸引力。也許你今天還像個路邊乞丐的窮光蛋,但你明天做成一筆生意,一夜之間說不定你就成為百萬富翁啦。“無商不富”,真是至理名言啊!

我從小是個苦讀書的孩子,在大學讀的是中文係。在大學那幾年我開始學習寫作。寫的是風呀,水呀,花鳥蟲魚像散文詩之類的東西,在市報上發表了幾個豆腐塊。大學畢業分配時,宋功這個從沒在報屁股發過文章的,卻被分配到縣一中,因為他家有錢,而我家本就是借錢供我上學的。你發表過幾個豆腐塊又有屁用?當今人之世俗,認錢不認人,我自然隻有跑到離城六十公裏的一所偏僻中學任教了。有錢是老子,沒錢是孫子,這是當今鐵打的規則,我深有體會。想到這筆能讓我賺二十多萬元的鹹鴨蛋生意,我心髒不能不加劇地跳動。一個教師暑假去買賣鹹鴨蛋這確實有些不好聽。但此時我才不管呢!有錢,才是硬道理。想到那二十五萬元在向我招手,我臉上現出了像向日葵朝著太陽轉的那種微笑地對著光頂老頭。那光頂現在就是我心中的紅太陽,照耀著、引領著我走向輝煌。老人見我欣然接受這個生意,他偏過頭來,把一份購銷合同影印件放到我手上。然後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此批鹹鴨蛋務必要無毒、無害,沒有禽流感疫情汙染的蘇北產的鹹鴨蛋。你到了那兒有了貨源,就打電話通知我,我會立即派人前去與供貨方簽訂合同。老人又交代了一些具體的細節和我要注意的事項,問了宋功要不要在濱河市小住,宋功說,不必了。老人抿一口咖啡後走進了內間總經理休息室了。

事情就這麽簡單。機遇要降臨給人你想擋都擋不住。我拿過那份影印件合同和宋功當天就離開濱河市。一路上,我高興得喜出望外。我扳住宋功的肩膀。我真想和老同學在街上和車上跳舞!我對他說,如果我跑成這筆生意,我一定把賺來的錢平分一半給他。宋功說,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分錢。他說他之所以帶我來找他舅舅,完全是看到我的生活確實太清苦想幫老同學一把。不過他坦言,他還從沒見過我這麽高興過。他打趣地調侃我,說,看把你瘋的這個樣,你別因此瘋弄出個神經病來,其實這生意八字還沒半撇。我知道,老同學是故意澆我一頭冷水,叫我不要讓興奮衝昏了頭腦。他說,眼前,你錢還沒賺到,倒是要先墊付一筆資金和費用。我啞著口,問他,為什麽?宋功說,按照做生意的規矩,現在你出去的一切開支,都要你先掏錢,等做成生意,才和我舅舅他們公司結賬。

我返過神來,算了一筆細賬,這到蘇北來來回回,是要花幾千元的。可我身上還不到一千元錢。宋功說,這樣吧,你先從我這裏拿五千元去。你跑成了,還我,跑不成,這錢就算我讓你到蘇北一遊。宋功這時又掏出一支手機對我說,舊的,但是老牌的三星。裏麵還有一千元的電話費,夠你用一陣子的。如果不夠用,我再往裏打電話費。看你,連一支手機都沒有,到時怎樣跟人家聯係生意。我接過老同學的手機和錢,淚水刷地流了下來。我在心裏感激老同學這對我關懷備至的幫助,同時也在心裏想,這次如果能遂心所願,跑成這筆生意,我一定加倍報答老同學的情義。

我就這樣拿著宋功的錢和手機回了家。在地圖上找到了我要去的蘇北和行程路線。這可是我此生頭一回出的遠門。蘇北那麽遠,人生地不熟的,我一個陌生客,我怎樣在那兒跟人聯係。我有些犯難。這時我想到我在老家山城的另一位好友。這位好友叫邢守民,四十多歲,是個鑲牙師,算是我的忘年之交。此前,有一段時間,我常在他鑲牙店出入。那還是我在中學求學的時代。我記得他有一位朋友是蘇北人,我還好幾回在他的牙店裏見過他這個叫畢程的朋友。那時畢程經常從他老家蘇北販帶鮮活的龜、鱉、龍蝦和鰻魚等水產品到我們小城來賣。

我拍著自己的腦袋說,對!去找邢守民,再通過邢守民的介紹去找他蘇北的那位朋友畢程,再通過畢程在他蘇北老家聯係那兒的鹹鴨蛋貨主,這生意準能做成。

2

我這個叫邢守民的朋友,外號叫“傳聲筒”。他的鑲牙技藝並不怎麽高明。這我是有親身經曆過的。我第一次和邢守民相識,全是因為有一次我一根後牙齒突發炎症上了他的鑲牙店。他看後診斷我的後牙是齲齒所致,叫我拔掉那根齲齒才能根治。隨後拿來他那支有點生鏽的鑷子和那把好像有一輩子沒消毒過的黑色鉗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叫我坐好就往我那根齲齒猛夾和猛鉗。痛得我哇哇直叫。最終,他很殘忍地拔去了我那根齲齒,擲在我眼前讓我看:連牙帶根都拔出來了!我疼得都快昏過去了,根本沒看清我那牙齒齲成什麽個樣。結果是我回家後整個晚上那被他拔去的牙齒一直流血不止。第二天我一臉蒼白,口裏吐出來的還是鮮紅的血。我拖著孱弱的身子去找他。他說,怎麽會流一夜的血?快!隻能到醫院去打止血針。過了十天,我一身乏力,毫無生氣,又到醫院一查,是患上了急性肝炎。我想,一定是從他那些黑器械上傳染了肝炎病毒的。我在醫院吊了半個月的瓶,又吃了好長時間的中藥才把肝炎治好。雖有過這麽慘痛的教訓,卻沒影響我和他成為好朋友。原因是我這人賤,另一方麵是邢守民好客好交友。他的鑲牙店就在我家的巷口,我上街總要經過他店門口。也不知是他因拔牙把我拔出大病他心裏內疚,或者是其他原因,每次他見到我,他總要先和我打招呼。我雖然明知他的牙店到處布滿病菌和病毒,但總還是不知不覺地進到他牙店裏擱下屁股在他店裏小坐一會兒。有時還會坐上老半天。別看他是鑲牙小店,可那裏總是人來人往。這種小城街鋪的特殊職業造就了他好客的性格。他一邊為人鑲牙,一邊發布那些從街頭巷尾道聽途說,或半真半假的小城新聞。一條張三剛在這裏說過的消息,再經過他添油加醋和加上一些有頭有尾的傳神描述,就會成為一條很吸引人的故事在小城傳播。所以,小城人都叫他“傳聲筒”。我知道,像他這種傳聲筒式的人物,你最好不要小覷他,在他身上具備了一種“乞丐身皇帝嘴”的功能。從他這裏發布出去的新聞,有時比新華社發布的還更具權威性和殺傷力。它可以把活人說成死人,也可把死人說成活人。如果要把一個人在小城弄得身敗名裂和讓你美如觀音,他都能做到,並且是具備這種能力。我成為他這裏的常客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就是他特敬重讀書人。像我這種讀過大學的人在他這裏,都會成為小店的座上客。他會把第一根煙讓讀書人先抽,第一杯茶讓讀書人先喝。我因為有過那次深刻的教訓茶是斷然不敢喝的。但我說句老實話,我還是喜歡他店裏有這種雜七雜八人的氛圍的。

我和邢守民會成為比較好的朋友,是有一年他的老父親病故。因為他們邢姓在我們小城是屬小姓,故來治喪的人不多。那些平時在小店出入的人在這種時候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而死了人的人家是需要有人來幫忙的。我去他家送喪禮時,看到他家辦喪事的場麵太冷清,我有些看不過去,想到他平時對我的尊重,我就主動留下來把他父親的整個喪事攬下來。雖說我是個教書的窮書匠人微言輕,但我們許姓在小城可是個大姓,有人口四千多人。治喪的那一套人馬我們一應俱全。我不知道他們邢姓平時是如何治喪的,邢守民平時又如何與人交集的,於是我叫幾個我們許姓人來,去告知以前與邢家有來往的親朋好友說邢家死了人,沒過兩個小時,那些原來龜縮在家的人看到有人上門告知死訊,就都紛紛上邢家來了。並且他們還相互傳信,把邢家死了人的消息傳了出去。這樣來治喪的人就多了起來了,冷清的喪事場麵終於變得熱鬧起來了,喪禮收了好幾萬元。一場喪事辦完還有了節餘。出喪那一天場麵出奇的熱鬧,很是讓他們邢氏小姓在縣城風光了一回。過後,邢守民對我說,這事他能記住我一輩子的。其實此事過後我已忘得一幹二淨,並不往心裏去。但我每次從學校回城,到他店裏小坐,想在他那裏聽他發布小城的新聞故事。這時他逢人就說我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是個知書達理可敬可交的人。雖然被他誇得有些臉紅,但我心裏還是很受用的。因為是在他的“新聞發布中心”嘛!

這天,我把這條有人要六十萬斤鹹鴨蛋的生意消息帶到邢守民的鑲牙店,他聽後也很振奮,神情也顯出格外的驚喜。我複述著濱河市光頂老板的話,並向他吐露此生意如果能做成最少能賺三十萬元。邢守民聽後亮著大眼說,六十萬斤少說也是五百萬隻,按個頭算,一隻鹹鴨蛋賺它一角錢,五百萬隻,這樣就能賺五十萬元。按斤算,一斤鹹鴨蛋賺一元錢,六十萬斤可賺六十萬元。經邢守民這一細算,他臉就變大了,說,這可是一個相當大的商機。他丟下那把曾讓我患過肝炎的鉗子,說,許老弟,這真是個發財的好機會。我願意把牙店關它半個月帶你去蘇北,找我那位販水產貨的畢程,他一聽說有如此的賺頭肯定會幫忙的。

我說,你敢肯定畢程那裏有貨?邢守民說,畢程我最了解他了,他以前在我們這兒燃料公司任科長,人稱畢科長。因為前些年在科裏犯了經濟上的小案,被抓去關了幾年牢出來才回了老家。其實他被抓坐牢也不是犯了什麽大事,他是被同行競爭對手誣陷了吃了冤枉官司。這點我了解他。畢程的老家是水鄉,連家都住在河汊江湖上。那兒靠湖吃湖,家家養魚養蝦也養水鴨子,鹹鴨蛋是那兒的特產。你所需的六十萬斤鹹鴨蛋去找他,可算是找對人了。邢守民說,這次我敢保證你能賺到錢。

我說,我跟他又不是很熟,要是我這樣唐突去找他,如果他不接納幫助我,那我不是白白跑一趟蘇北?邢守民說,不過話說回來,你要的數量是多了一點,他要幫你確實有些難度。像這麽大一筆生意,隻能勻著,幾個人一起合作起來做才能成。我說,隻要有貨能做成,大家合作起來做,這很好,不是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嘛,大家出謀出力,見者有份,每人都賺一點是件好事。

邢守民接著說,隻要你願意與我和畢程合作來做,我就帶你去見一個原來和畢程是生死之交的朋友。畢程這個生死之交的朋友叫任吉崗,隻要此人親自出馬去蘇北,畢程就會全力幫忙。我說,任吉崗住在哪兒?邢守民說,此人住在進宏鎮。進宏鎮離我們縣城十幾公裏。小時我不知去過多少回,現在我到山區任教坐車都得從那兒經過。

邢守民畢竟是在市麵上混的人,他門道廣。他叮囑我,我可以把任吉崗介紹給你,但有一條,這生意做成,賺了錢,得分給我一份。

我說,這是當然。俗語說,一個人扛不動山。這點道理,我懂。其實,我頭一回出門做生意,我心裏是恍惚沒底的,我正巴不得有人給我引路,讓我旗開得勝賺回這筆錢。因此,我高興邢守民能給我引薦他的這些朋友。

兵貴神速!我必須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商機。邢守民這時跟我想到一塊,當即給任吉崗打去電話說有急事上他家去。接著,邢守民就關了店門。我們一起請了一部的士,趕去了進宏鎮的任吉崗家。

任吉崗的家離進宏鎮還有一裏多地。他家坐落在一片楊梅和油茶樹叢的小山包下。他家獨門獨戶,後背靠山,屋前有一座小水庫。三層式的樓房,牆外從上到下都鑲嵌著青藍色的石板材,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富麗堂皇,遠遠看去,令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座農家人的住院,更像是一家土財主的豪宅。而在他樓房周邊,都是一溜低矮破舊的平房,與他的豪宅一比較,都成了雞窩,給他這座三層樓房當廁所都不如。由此可見,任吉崗是發過財的,是有經濟實力的人。

我和邢守民走近樓房,任吉崗已在門口迎著我們了。任吉崗和邢守民確是老朋友,從一見麵不必有很多禮節和那煩瑣的客套就能看出倆人平時的交情。對我倒是個例外,任吉崗握住我的手以示歡迎,這也說明我和他是陌生客。

我們在他寬闊的客廳坐定。接過任吉崗端茶給我的瞬間,我仔細觀察了這個擁有這座最少要二百萬元才能建起的樓房主人。他年近四十,高瘦個頭,皮膚黢黑,不是日曬的,而是父母生成的那種從皮肉裏透出來的黑。他留著個八分頭,很像某部抗戰影片中扮演鬼子的翻譯和漢奸,有些鬼頭鬼腦的樣子。但一雙眼睛煞是機敏,透著智謀,一看就是個做生意的料。剛才在路上時,邢守民向我介紹過他的不凡經曆。

3

任吉崗隻是個初中生。他家原來和他那些鄉鄰一樣窮,家裏有兄弟姐妹好幾個。他初中輟學後到外地打了幾年工。後來,自己帶著一隊民工包工程,修路,鋪橋梁。賺了一些錢後,他改做水果批發生意,接著做土特產和建材生意……總之,他這人善變,什麽東西賺錢他就改弦更張,決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最終使他真正發達的是,他後來自己組建了一支車隊,有十多部東風車專事跑貨運。他和我們即將去結識的畢程,就是他在跑貨運時相識相交的。畢程的父母原都是南下幹部,畢父職務最高時是我們縣的副縣長,分管工交係統,後來退休了。畢程是屬於幹部子女被安排在縣燃料煤氣公司任調運科長。職位不算高,但調運科可是個肥缺。我們一個縣有著一百多萬的人口。這一百多萬人口所用的煤和氣都經由他一手調運。這幾年,國家許多部門放開由私人經營,唯有燃料煤氣這一塊沒有真正放開,還屬國家統一經營。畢程的權力自然就凸現出來。畢程任調運科長賺了多少誰也不清楚。但人們看到任吉崗長期和畢科長打得火熱,好的像穿一條褲子。結果是縣燃料公司要運的貨物都由任吉崗的車隊包運。後來,據說有人妒忌,就舉報畢程和私營車隊的任吉崗的關係存在著權錢交易。上邊紀委就因此派人調查了畢科長。這一調查還真查出了問題。僅液化氣這一項,經畢科長和任吉崗的手,每一罐氣比原價都要高出三元錢左右。而這多出的三元錢又都落入他們倆人的腰包。幾年下來,倆人合謀賺取的液化氣錢就有三百多萬元。煤和其他燃料多賺的都沒清算之內。麵對如此嚴重的經濟問題,畢科長想不垮台都難。結果是先“雙規”再“雙開”,然後退贓,再送司法機關抓捕入獄,最終判了三年有期。而任吉崗也由此一敗塗地。任吉崗是社會商人,而商人以營利為目的,這無可厚非。司法機關隻能按非法經營這一塊對其處理。除了全數退還非法經營牟利的非法所得這一塊之外,是他的車隊被查封,從此禁止從事貨運營生。任吉崗雖然沒被判刑入獄,但車隊十多部東風車都拍賣用於退還給國家三四百萬的現金。自此經濟不打自垮,從此一蹶不振。不過,據說畢程坐牢期間,畢程和一家人的開銷用度都是由沒受牢獄之災的任吉崗來承擔。也算是任吉崗對畢程得勢時給予的幫襯的一種回報吧。邢守民向我敘說的他們有生死之交,大概指的就是這個。畢程刑滿出獄後因為覺得自己在我們縣城丟盡麵顏,在這裏再住下去已沒意思了。於是一家五口人舉家回了蘇北老家新橋鎮。

常言說,人一不要遭賊偷,二不要犯官禍。任吉崗幾年賺來的錢在這場東窗事發的大變故中都化盡了,隻剩下眼前這座樓房。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經過此番腰斷骨折已大傷元氣,再也很難重現昔日風光了。不過,任吉崗仍心有不甘,他收拾完殘局,依然成立了一家隻有他一個人的進宏商貿公司。公司地址就設在自個家裏。掛了個牌子在大屋外,但客商一打聽他的經曆大都不願和他做生意。任吉崗實際上就是在自家周圍的荒山上種植著一片林果園。我剛才進村看到的那片楊梅和油茶樹,就是他這幾年洗心革麵後重新做人的產物。

我們一杯茶還沒喝完,任吉崗已從我身上觀察到我是個讀書人,他在邢守民麵前叫我許先生。我想,我這時的外表一定是白皮膚包著一副酸骨頭的書生樣吧!為了掩飾我的那份被他窺**家的不自在,我特意把茶喝得咂咂作響,仿佛這帶著苦澀的工夫濃茶是滲了糖蜜那樣的有滋有味。我這時的窮酸相在他這個混過社會的人的眼裏一定是很滑稽可笑的,但我隻能這樣裝模作樣。任吉崗聽完邢守民說明我們的來意後他坦言,自從前幾年傷筋斷骨後,他已有許多年沒賺過一筆超過三千元的生意了。他對邢守民不無傷感地說,承蒙老朋友在我一直走衰運的時日還能記住我。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而為。任吉崗把頭轉對我說,這筆數量這麽大的鹹鴨蛋生意,如果能做成,確實能賺到錢,隻是這貨主和合同可靠嗎?

我說,很可靠。因為貨主是我老同學的舅舅。我把那份影印件的合同示給他看。並且告訴他,隻要有貨源,僑港公司會直接派人到供貨地和我們簽訂合同,現款交易。任吉崗不愧是在生意場上跑過的生意鬼。他看完合同後高興地對我說,這生意無訛無詐,完全可以放心地去做。不過,要做成這筆生意確實隻有到畢程的蘇北那裏去,也隻有像畢程那裏的水鄉才能一次性采購到六十萬斤的鹹鴨蛋。又說,畢程是愈老愈想賺錢,回家後這些年,那裏的鄉親沒看輕他家,畢竟他父親是從新橋走出去的為數不多的縣團級幹部,曾給小鎮帶來過榮耀。雖然現在已過世了,但在小鎮的鎮史上仍留下著他的名字。而畢程犯案是在千裏之外,小鎮少有人知道,即使知道,現時的人對這種經濟類犯罪已司空見慣,也不會過於責備和歧視他們。因此鄉人仍敞開寬闊的胸懷接納了畢程一家的歸來。對畢家與那裏的村人一視同仁,該分給多少田地就分給多少田地,該分給多少魚塘就分給多少魚塘。畢程一家五口人分得三畝的農田和十二畝的魚塘。畢程夫婦活了半輩子了,才從零學起開始學習種田和水產養殖。但畢竟是剛搬遷回去,經濟一時仍難有起色。畢程就做起販賣水產品到他原來生活了四十年的我們縣城小城。據我了解,他們那裏的河鰻便宜得要死,一斤河鰻隻有幾塊錢,而一販到我們這裏一斤是五六十元錢。每次販幾十斤河鰻來,扣除車旅等費用,也能賺個幾千元。至於這鹹鴨蛋,我是吃過他順手帶過來的。我知道,畢程那兒出產那東西,他那裏肯定有貨。

為慎重起見,我叫任吉崗當著我和邢守民的麵,打個電話給畢程。

喂!是畢科長嗎?我是任吉崗。任吉崗掏出手機這就打了,手機裏傳出對方的聲音:我是老畢,你是任老弟呀。

任吉崗說,是我。請問你那裏現在有成批的鹹鴨蛋貨源嗎?

有!我這裏就是鹹鴨蛋和皮蛋的產地。滿大街、市場、農家四處都是鹹鴨蛋。

任吉崗說,皮蛋我不要,我隻要鹹鴨蛋。

你要多少?

現在先不說要多少。任吉崗說,我現在隻問你那裏現在市場價一斤多少錢。

對方回答說,大約四五元錢!

我聽後喜出望外,心裏暗自算了一下,我這裏的合同是一斤七元錢。也就是說,我們有二三元的差價,扣除運輸車旅人工費用和損耗。一斤最少還有二元錢的賺頭。不要說一斤能賺二元,就是賺一元,做成此筆生意就能賺六十萬。而非光頭老總說的隻賺三十萬元。算完,我嚇了一跳,頭腦嗡嗡直響。我看邢守民臉上也露出異常的喜色。

情況就是這樣。任吉崗打完電話,說,你們都別太高興。畢科長說,想做這筆生意,人還是要到他那裏實地去。不能在這兒紙上談兵。

我說,對!人去落實有貨了,我們再通知對方僑港公司。人家僑港公司說過了,隻要有貨他們會派人跟著去,簽好合同,到時,貨款兩清。

畢程說,我們現在生意還沒正式去做。不過,我們把話說在前頭,也就是說我們先小人後君子,我可以幫助你們把這個生意做成。但不管賺多少,我們見者有份,一人一份勻著分。這包括畢科長在內,也得分一份給他。

我說,這是當然的。那還用說。

任吉崗說,這叫“粒米同餐”。你們如果同意,我們君子一言為定,我們才正式合作來做這個生意。

不過,這前期的費用由誰來墊付?邢守民這時提出。任吉崗說,按照生意場上的規矩,是每人分攤。現在誰先墊付記下賬,以後生意做成了再扣除。任吉崗轉過頭來問我,許先生,你現在能拿出多少資金?我說,我隻有找老同學借來的五千元,我可以先把這錢墊付路費和其他開銷。任吉崗說,那不夠。這樣吧,我這兒再拿出五千元給邢守民,算作是我和你們正式合作的投資費用。

任吉崗強調說,你們最遲明天就要啟程。晚八點有一趟飛機飛往上海。以前畢科長販水鮮回去乘的都是這趟班機。一個多小時就到上海。在上海住一宿,第二天再搭大巴車到新橋。記住,新橋沒有火車。你們倆到新橋之後落實有貨源後要及時給我來電話。如果可行,我也會及時趕去新橋。任吉崗把電話號碼給了我。進屋拿出五千塊錢交給邢守民,說,祝我們合作成功,也祝你們一路順風!

我和邢守民就這樣離開任吉崗家。

我們回到縣城,做了一些行前的準備。第二天中午,我和邢守民從濱河市坐飛機飛抵上海。在上海住了一宿,一路上沒多做停留,次日早上坐大巴到達蘇北新橋鎮。

4

我和邢守民來後,在新橋鎮轉悠了兩天,新橋鎮確實是產鹹鴨蛋的地方。新橋鎮地處蘇北的東隅,不到二十裏地就是黃海。新橋境內有許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內陸河從鎮周圍蜿蜒流過,然後注入黃海。這裏地勢平坦,河汊縱橫交錯,湖澤阡陌,帆影舟聲,蘆**葦搖,鷗鳴雁啼,魚遊蝦跳,土地寬廣而肥沃,加之氣候溫和,給這裏的水產養殖業提供了豐富和天然的條件。各種龜、鱉、鰻等淡水魚,龍蝦、螃蟹,螺螄等水生物,更是隨處可見。這裏的水鄉家家戶戶都利用這些天然水資源,養有一種“麻鴨”。按說,麻鴨是產於蘇中地區的高郵湖一帶。而新橋鎮距高郵二百多裏地。其地域並不屬於高郵。然而,這種原產於高郵的麻鴨,其實早就傳遍全國各地。在我南方的家鄉,養殖這種麻鴨也不知有多長的曆史了。我在老家鄉下的水田裏就經常見到這種一身長有像麻雀毛色的水鴨子。何況,新橋且屬於蘇北,又是水鄉澤國,這裏大麵積養殖高郵的麻鴨品種更屬自然。

麻鴨是一種蛋肉兼用的優良品種。它具有個頭大,生長快,下蛋多的優點。一隻母鴨每年春天可下蛋一百多枚,秋天下蛋七八十枚。產蛋最多的麻鴨,一年能下近三百枚蛋。有的還能產“雙黃蛋”和“三黃蛋”。像新橋鎮如此的水鄉,自然是麻鴨的養殖基地,這就給醃鹹鴨蛋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原材料的來源。鹹鴨蛋一般在每年的清明節前後醃製。這時候鴨蛋的蛋白濃度大,醃出來的鹹鴨蛋“空頭”小,質量好,味道也鮮美。

我們剛到畢程家的那天晚餐,餐桌上就擺著一大盆的鹹鴨蛋讓我們進餐和當下酒料。那確是獨具風味的佐餐佳肴。其味道與我吃過的產自老家的鹹鴨蛋略有不同。這裏的鹹鴨蛋黃油潤澤呈橘紅色,蛋質細膩,蛋黃多,有鬆、沙、油、嫩的特點。我一下子就吃了三隻,邢守民吃了三隻還再剝。畢程陪著我們一邊吃,一邊向我們介紹鹹鴨蛋的特點。

那天晚餐,我被畢程和他一家人的酒灌得爛醉。邢守民和畢程的妻子算是老友重逢,更是喝得一塌糊塗。畢程的妻子叫崔愛英,是我們家鄉青佛縣人。她跟邢守民是初中時代的同學。邢守民會和畢程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崔愛英的這層同學關係。據說他們倆在青年時代曾有過戀愛關係,可後來不知什麽原因沒能修成正果。但多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崔愛英與畢程回蘇北已經有五六年了,但生活習慣仍然保持著我們南方人的方式,人的特征一看就知道她是南方人。高挑的崔愛英人長得細皮嫩肉,臉上紅豔豔的,血色很好,一頭烏亮而濃密的頭發蓋過半個肩頭。她不時站起身來為我們倒酒,凸大而高聳的胸乳一晃一晃的。時值盛暑,她穿的一條水藍色的短袖衣似乎盛不下她的風姿,白皙而深邃的一道乳溝很鮮明地刻在她的胸前。從外表看,讓人很難相信她已是徐娘半老的四十來歲的婦人。崔愛英左邊坐著她的丈夫畢程。畢程身材高大,在一米八0以上,身高是配得上崔愛英的,但粗糙的皮膚與細皮嫩肉美貌的崔愛英一比較,畢程就顯得太蒼老了。崔愛英原是我們小城街道一個小市民家庭的女孩,而當年作為南下幹部的畢程的父母是我們縣的副縣長,畢程是屬縣政府的幹部子女。畢程當年會娶一個小市民家的女孩做妻子,是有屈身份的,但他顯然是看中了崔愛英的美貌。而美貌的崔愛英會嫁給其貌不揚的畢程,看中的是畢程的官家子弟的身份。在他們那個年代還是很看中國家幹部身份的子女的,尤其是像畢程父親那種南下的縣級幹部,在那時更是非常的吃香。一個平頭百姓家的女孩,能嫁給副縣長家的兒子應算是高攀了,同時,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他們結婚後生有二男一女。三個小孩都是在我們小城長大的。隨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畢程那段走下坡路的經曆,一家人才遷回這裏。他們的大兒子叫畢鳳偉,是個英俊的男孩,回來後在一家鄉鎮辦企業當工人,去年娶的媳婦是新橋鎮人,人也長得很漂亮。一雙眼睛亮閃閃的,他們已生有一個千金。他們最後一個小孩是男的,現在常州讀大專。他們的女兒叫崔鳳玲,生的像她的母親崔愛英那般嫵媚多姿。此女我在老家讀中學時見過。當時她是個驕傲的公主,我們這些小市民出身的男孩子對她可望而不可即。我做夢也沒想到十多後我會在異地他鄉的蘇北見到她,而且是在這種場合,還是這樣近距離坐在我的對麵,陪著我們喝酒。畢鳳玲回到蘇北後嫁在本地,丈夫在鎮上派出所工作。她的丈夫個頭很高,隻是有幾分憨態,盡管現在已是大暑天,他依然頭戴大簷帽,穿著綠警服,和我們喝酒時喝得滿頭大汗,一身冒著熱氣,這才半敞開警服,顯得憨態可掬。畢鳳玲沒有喝酒,她喝飲料,用雪碧和我們頻頻幹杯,她用有點懷舊的傷情,對我說,你是我的半個老鄉,我以前在小城和小學見過你。她記憶猶新,說我從小人長得斯文。別的小孩搗過她的蛋,惟我沒有。我站起來和她幹杯她站起身來,我才發現她懷著好大一個身孕。這讓我不覺有一種深深的痛惜和某種潛意識的失意。

畢程不時地勸著我和邢守民多喝酒,多吃水鮮,多吃鹹鴨蛋。崔愛英說,你們是我娘家來的第一批客人,我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和娘家來的客人同坐一席飲酒。我們邊喝著酒邊聊天。言談中,我了解到他們一家人回來後經濟確實不寬裕。一家人回到老家重新安家立業,首先要蓋房子,他們從南方帶回來的一點可憐的積蓄幾乎都因蓋房花光了。但我們在交談中,誰也不談及畢程在我們那兒犯案原來存在銀行的存款被抄公,而使他們變得兩手空空才回來的話題。畢程回來後沒有工作,家庭經濟自然不好。為了生活,就得多動腦筋想怎樣賺錢。所以畢程才會一年要好幾回往遠在千裏之外的我們小城去販運活鱉、活龜、活鰻魚。崔愛英說,這次你們的到來,是給我們家帶來好運,托你們的福,如果能做成這筆鹹鴨蛋的買賣,也讓我們家賺上一把。

我和邢守民就是在這種期盼的氣氛中住了下來。畢程家對麵有一家私人小旅社,我一個人住了進去,邢守民沒和我住到旅社。邢守民就住在畢程家。邢守民為什麽住在畢家,我一時沒弄清楚,據說這是畢程的安排。我當時想邢守民是為了節省幾個錢,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這麽回事。以後發生的事也才讓我恍然大悟。邢守民會住在畢家,其用意還是為了他昔日的老同學、老戀人崔愛英。這個街邊鑲牙師傅的邢守民,此時身上好色的老毛病又複發了,原來他為了崔愛英,心裏多點了一盞燈。我後麵會談到這個事。

第二天,畢程帶著我們到新橋鎮街市上看看行情,並到當地幾家水產店鋪轉了轉。這裏隨處可見經營禽蛋的商家。其中有一家門牌很大的商家叫新橋水產商貿批發行,老板姓白,畢程稱他白老板。白老板聽完畢程的介紹後直拍胸脯說,鹹鴨蛋,有的是貨,不要說六十萬斤,就是一百萬斤,我擔保三天之內就能把貨調齊。但有一條,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就是要有現款!我一聽,心裏就樂了。於是信心倍增。我說,我們可以先訂合同,讓你去調貨。白老板說,沒用的,要先見到真金白銀,他才會簽合同。我們回來後,畢程叫我立即打電話給僑港公司,叫他們派人攜款在三天之內趕到新橋來。

其實,還不到三天,僑港公司接到我說這裏有貨的電話後,就派三個人在第二天趕了過來了。帶頭的是僑港公司的副總,姓申,另外兩個是辦賬的公司人員,一男一女,男的是申副總的老弟,女的是公司辦財會的,姓孫,我們叫她孫女士。宋功的舅舅那個光頂的老總,還特意打電話通知我要做好接待他們的工作。

僑港公司的人到來後,那個姓白的老板在新橋最氣派的一家酒店,接待了申副總一行和畢程、邢守民及我,以表示他要做成這筆生意的誠意。剛開席,酒過三巡,白老板開門見山,一竿子插到底向申副總說,貨不成問題,但你們把錢帶來了嗎?申副總用我們很濃的南方腔普通話回答說,錢是沒帶,但帶有幾張支票!不知你們放心不放心?白老板笑了笑,畢程和我們一齊笑。申副總為了讓供貨方吃下定心丸,當即叫那個女辦賬的孫女士當場拿出支票和公司辦賬的印鑒給在座的人看。一切的顧忌隨著支票和印鑒被驗明正身而煙消雲散。

我略有所悟。邢守民說,這是生意經。你我都沒做過生意當然不懂這其中的奧妙。不讓申副總三人在外麵與人接觸,就是怕這個生意被別人搶去做了。說白了,就是怕別人割去我們的“稻尾”。我心領神會。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怕被人割去這樁稻尾。我千裏迢迢把這個生意這幫人帶到水鄉這裏來,不就是要做成這筆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生意嗎?我還真怕眼看著被抓進缸裏的鰻魚溜掉哩!我表示,我一定會看好這三個人。於是我開始像太監日夜守著宮女那樣守在他們三個人的左右。除了拉屎撒尿,我都寸步不離他們,時刻守著和提防著他們。

幾天來,我和邢守民都屏住氣,提著神等著任吉崗的到來。因為申副總也明確指出,要等到貨調集至少半數以上,他們才會下定單,與供貨方簽下合同,他們才會預付百份三十的購貨金。這是什麽規矩,對於我從沒做過生意的人,我當然不懂。申副總還說,做成這筆生意,還有第二批貨要緊接著做。我有些不解地問邢守民,既然白老板有貨,為什麽我們不能直接與白老板簽訂合同,要等到任吉崗來了才簽訂合同。邢守民說,你我都是空手夾一隻鳥來,沒有一點資金也沒有一個銀行賬戶可以轉賬。我說,現在在銀行開個賬號易如反掌,我去開個賬戶就是了。邢守民說,開個賬戶是容易,問題是你自己沒有開設公司,也沒有資金,人家一查發現你沒有資質,誰會跟你做啊,誰會把錢匯給你啊?我說,你這話是說得有點道理,我連來這裏的費用都是老同學先墊付的,我是沒有任何資金。

邢守民見我聽懂了他說的話,又說,當然,如果你那個老同學的老舅如果能相信你,把這筆生意的幾百萬元錢匯給你個人,你就可以不必要和他們合作做,你自己做,你自己直接和新橋水產批發行這邊做。僑港公司會把錢匯到你手上嗎?我說,這不可能。幾百萬元,我跟宋功再老同學,關係再好,他老舅都不可能把幾百萬元匯過來給我。他明確告訴我,我是跑腿,給他們公司跑腿,賺跑腿費。邢守民說,這就對了,你手上沒錢,新橋這邊的白老板哪會跟你做。生意人隻認資金,誰有資金他跟誰做。你沒資金,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他還跟你簽什麽鬼合同啊?!我說,任吉崗也是沒有資金呀。邢守民說,他再沒有資金也是一家公司,哪怕是隻有他一個人。人家到工商局調出資料一看,是一家國家正式注冊的公司,就放心。甭管它有多少資金,人家不管,隻管會不會被騙,有沒有地方找到人。任吉崗走出來是個經理或老板,誰知道他的公司就隻有他一個人呢?所以呀,這就是任吉崗有利的地方。我們現在也隻有借用任吉崗這家進宏商貿公司的牌子,依靠它來做成這筆生意。我說,聽了你給我上的生意經,這下我徹底明白了。邢守民又說,我們用任吉崗的牌子,就可避免僑港公司與新橋水產批發行簽了合同,起不良之心甩掉我們中間這些介紹人。到時,你我的錢才有地方拿。任吉崗的進宏商貿公司,銀行賬號都是我們那兒的。我們還怕他跑了不成?退一萬步說,要是任吉崗敢賴我們,我回去就在青佛縣城扒他的皮。邢守民帶著幽默笑了笑說,下一步,我們是等任吉崗過來,由任吉崗與新橋的白老板先簽下訂貨合同,再由任吉崗和僑港公司簽另外一份供貨合同。這樣就避免了我們做成生意被他們甩掉的危險性,也就是說避免被人家割去“稻尾”的風險。說白了,這筆生意就是由任吉崗和新橋白老板方先做,再由任吉崗和僑港公司再做。任吉崗的進宏商貿公司是個中間人,任吉崗的進宏商貿公司實際上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皮包公司。進宏商貿公司起到的是中轉站的作用。邢守民進一步向我解釋說,隻有任吉崗來後,進宏商貿公司兩邊都簽好合同,這筆生意算是完成了第一步,僑港公司把貨款打到任吉崗的進宏商貿公司賬號上,再由任吉崗把貨款轉到新橋批發行的賬號。這筆生意才算是做成了。這樣,賺到的錢都在任吉崗手上。我們的介紹費,也就是我們所能賺到的錢就找任吉崗拿。這才能萬無一失,才能確保這筆生意做成後,我們這幾個介紹人的錢能拿到手。邢守民畢竟是在市麵上混的人,經他這一細細的分析和解釋,我才明白其中的奧秘。原來做生意還有這麽多的竅門。我原以為隻要我把人帶到這裏做成生意,對方給我這個介紹人的錢。一切就OK了,其實沒有那麽簡單。

我是個讀書出身的人,哪懂得生意場上有這麽多的彎彎道道?看來生意的學問大著呢!我對邢守民連連讚道:你說的有道理,有道理!這個生意是要這樣子做。

我們給任吉崗打去電話,叫他快速抵達新橋。我還在電話裏交代他要記住帶上他進宏商貿公司的合同、印章等一切手續。盡管我知道他這個進宏商貿公司,是個隻有他一個人的公司,但在我眼裏,此時他的公司比那些有幾千、幾萬人的大公司還大、還牛B。

這個家夥行動果然迅速,如期趕來。還這麽早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任吉崗一到,一切就等著這個“生意蛇”來這裏展示他的高招了。隻要他和雙方簽訂合同,我和邢守民就坐著等著數錢了。

5

我和這個對我來說猶如天神而降的任吉崗寒暄幾句,就帶著他去畢程家。進了畢家我才知道任吉崗不是一個人來的。這位老兄還掛著一節“拖鬥”——他還帶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邢守民的小姨子黃桂麗。我見到黃桂麗愣了一下,她來幹什麽?我好生不愉快。我沒來得及和黃桂麗打招呼,倒是黃桂麗先開口和我打起招呼,她輕聲細語地說,喲,許老師,沒想到吧,我們在這裏又見麵了?我仍然帶著疑惑說,你怎麽也來了?

是嗎?我就不能來了?我和程家的程鳳鈴可是上好的同學。我跟著我們任大經理來探望老同學哩。怎麽?不行嗎?黃桂麗對我眨眨眼,剛才對我的一絲笑意和輕聲細語隨即消失掉了,換上了另一副傲慢的神態。顯然,她對我剛才問的那句開頭白不高興。這使我想起她是不是還記仇著我和她姐夫邢守民,要來之前那個晚上在她姐姐家的不愉快?

那晚,我去邢守民家商量第二天要啟程的事。邢守民和妻子黃桂棠見到我,一臉的責怪,說,都是你這個姓許的做的好事,帶這個壞頭。放著家裏平平安安的日子不過,要跑到離千百萬裏的外省去做什麽鹹鴨蛋生意!我說,邢守民自願要和我去的,又不是我綁他走的。再說,做生意,有錢賺有什麽不好?如果你不讓邢守民出去,他不去就是了。黃桂棠臉上浮出惡氣說,到哪個地方去,我都沒有意見,偏偏要去畢程能兒,我就有意見。我說,你有什麽意見,說出來給我聽聽。她憋紅一張臉,結巴著口好一陣子沒說話,許久才說,畢程是一個判過刑的人,你知不知道?我說,這我知道。但人家刑滿釋放多年,早就改造好了,我們怎能一直戴著有色眼鏡去看人家。黃桂棠說,反正畢程不是個好東西,他的老婆崔愛英更不是一個好東西。

我聽後頗感意外。平時我們知道黃桂棠是個潑辣婦。黃桂棠每天中午都要送一趟飯到牙店給邢守民吃。我們在邢守民的牙店經常能看到她。黃桂棠人長得又矮又胖,身上沒一點女人的曲錢,街麵上的人給她取了個綽號叫“電池”,意思就是她橫豎就像一節手電筒的電池那樣短而圓。身材像電池形狀,臉相也不行,嚴格上說應算個醜婦。這世上的婚姻,男女夫婦總有許多難於相稱平衡的。邢守民雖是個鑲牙的,然而,邢守民的男人相是個絕對的美男子。邢守民生得很俊氣,黑眉頭,大眼睛、高鼻梁,中等個頭,身材不粗不細,特別是生有一臉女人般白皙的肉色,顯出一點風流的**氣,因此頗有女人緣。我在他的鑲牙店出入,經常能碰上一些色相不錯,有的還可稱為我們小城佳麗的女人往他店裏跑。她們在他店裏閑聊呀,扯談呀,說說笑笑,有時也調情,說些又葷又腥的黃段子,軟綿綿的,臊死人的那些。邢守民有時喝酒,就打電話邀這些美女作陪。酒興來後,難免會去摸摸捏捏這些投緣的女人,做些小動作。城裏人差不多都知道邢守民是女人堆裏的一隻蝴蝶。這就常常要招來黃桂棠的妒忌和不滿。有一回,邢守民在店裏正和女人們打情罵俏,動著手腳,剛巧被送飯來的黃桂棠遇見捉了現場,黃桂棠二話沒說,衝了上去,對著那女人嚷道,要摸要捏,我也來和你們這些臭女人抓幾手,操起門後的掃帚對著正欲逃走的女人劈頭便打。那**而靈巧的佳麗閃過身溜之大吉了,就剩下邢守民這個美男人和他的醜婦在鑲牙店裏對打起來。黃桂棠打一陣,還覺得不解氣,便哭著跑到店外當街跳大腳,弄得邢守民狼狽不堪,齜牙咧嘴著,又拿醜妻沒一點辦法,隻能搖頭歎息。好長一段時間,好多女人都不敢上他鑲牙店來,生意也因此冷落了許多,連店租都掏不出。黃桂棠說她的丈夫別的都好,就是討女人緣當蝴蝶做色鬼這點不好。她最嫉恨的就是看到邢守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刻都提防著他。

她對我說,這次你們要到蘇北去,我有一千個、一萬個的反對!我說,去不到半個月,一個來回,生意做成了,把錢拿回來,人也就回來了。黃桂棠說,你不知道,畢程的老婆是他的同學,邢守民還沒結婚之前,兩個人好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崔愛英嫁給畢程之後,她還和邢守民有來往,在牙店裏就被我碰上過好幾回。邢守民自我辯護說,看你說的,人家是上牙店給我補牙的。黃桂棠反駁說,補牙?補牙是補在嘴裏,你怎麽就雙手掰在她的雙腮上,下身還挨坐在她的大腿上?!……我聽著差點笑出聲來,知道我不能在邢家再待下去,我趕緊走離。在門口,我遇上了正要往她姐姐家來的黃桂麗。黃桂麗就是接到姐姐的電話說邢守民要和我到蘇北去,特意趕過來的。黃桂麗見到我要離去,攔住我說,都是你做的鬼。這個猴是你牽的。我姐夫這次跟著你去,如遇上什麽差錯,我們姐妹就找你姓許的算賬。——牽猴一詞在我們那兒是很不好聽的,它一向是用來罵人的。此語有給人當皮條客、做王八的意味。現在我被黃桂麗罵成了牽猴的,就有了雙重的意思。一是我是這次鹹鴨蛋生意的牽線人,二是邢守民要去蘇北會他的舊情人,我是他的牽猴人。

不過,我此前對黃桂麗還是有些好感的。雖然她和黃桂棠是一母所生,人卻長得和黃桂棠迥然不同。黃桂麗不像她姐又矮又胖,她長得既高挑又苗條。束束的腰,大大的胸脯,女人該凹的凹,該凸的都凸,橢圓一張臉,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倆姊妹站在一起,如果沒人點破,誰都不敢認她們是親姊妹。上蒼造人是如此千奇百怪。一個模子倒出來,竟會造出迥然相異的一醜一俊兩個女人。

我和黃桂麗在程家見麵後,彼此僵愣了一陣。黃桂麗打破尷尬的場麵說,我姐得知任吉崗要來這裏,就叫我跟任吉崗也來看看。

你姐不放心?我說,難道還要派你來監督你姐夫。

有這樣一點意思。你們都來四五天了,我姐說,我姐夫還從沒出過遠門,她當然有些不放心了。黃桂麗解釋說。其實,黃桂麗已經來了多時。她和任吉崗在見到我之前已經見過畢程夫婦和她姐夫了。那是我還躺在**睡大覺的時候。黃桂麗還說,她是怕打醒我的好夢才沒和任吉崗一起去見我。而這時的我則想,她除了一見到我,生怕我會聯想起那晚在她姐家發生的齟齬讓我不愉快之外,一定還怕我發現了她和一個男子像一對夫婦一起出來,怕我這個老家的熟人會有什麽看法。

這點,我不敢斷言。她和任吉崗一路結伴而來會發生男女那回事。但畢竟是兩個同輩的男女。任吉崗大她不夠五六歲,任吉崗且在年富力壯的盛年。任吉崗人雖長得黝黑不能算是個美男子,但並不難看,人也機靈有智,不討人嫌。況且,任吉崗長期在社會上混生活,三教九流的,什麽人等都打過交道。從骨子裏來說,任吉崗並不是一隻好鳥。從我的家鄉到這裏新橋前後要三天,在路上要過夜,沒有外人,二個孤男寡女的,幹柴烈火,難保不做出男女那種事。任吉崗剛才見到我時說昨晚歇在鹹市,卻不敢坦言告訴我他帶著黃桂麗來,其中是否有貓膩?我心裏還是存疑。這當然是我這個也不是一隻好鳥的人的一種臆想和猜測。但幾天來,我頭腦高度緊張,遇事總要疑神疑鬼,遇鬼就說鬼話,逢人不說人話,就是說人話,最多隻講七分,要留下三分。這種還沒做成生意,就得先學做鬼的心理時刻都在左右著我。難怪我把他們想象的如此不幹不淨吧。

此前,我在和邢守民做朋友,我對他這個小姨子的黃桂麗是有所了解的。黃桂麗原在我們小城一家食品廠包裝糖粒子。那是一家縣辦企業。原先效益不錯,後來辦著辦著就倒閉了。幾百名女工就這樣樹倒猢猻散,各自上社會謀生計了。她先被一個私營老板請去當店麵的員工,後來老板娘說她整天打扮著像個小妖精,把她丈夫的魂都勾了去,丈夫好幾回半夜都在喊黃桂麗的名字。結果老板娘把黃桂麗給辭了。接著,黃桂麗又去了幾家商店受聘,可遭遇都差不多,都說她會以色蠱惑勾引男人。最後,再也沒人敢聘用她了。女人在外做事,臉蛋兒不能太漂亮和太嫵媚,尤其是不能臉帶桃花的騷樣兒,那樣讓男人稱心,卻讓男人的妻子不放心。在多次謀職無望後,黃桂麗才找了個在工商局工作的男人把自己給嫁了。據邢守民告訴我,她找的這個丈夫是個十足懼內的窩囊廢,身子還相當孱弱。我在邢守民牙店見過他幾回麵。情況確如邢守民所說。倘若一陣三級風刮來,就會把他刮倒在地。說話的聲音也是低低細細的,像貓兒在叫似的,帶點上氣不接下氣的女人腔。有人說他婚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婚後不到兩年人才整出這個樣,三天兩頭要去醫藥看病,不是腎虛,就是心髒無力,家裏變成個藥鋪子,追其病源,說是被黃桂麗整出來的,因為黃桂麗帶一臉桃花紅,那修長有力的大腿和高高翹翹的臀部,就會讓人聯想到她的精力充沛,性欲旺盛。據說這種女人晚上的癮頭特大,那不把她那像貓叫的男人整出個病才怪哩。人們這樣傳言也許有誇大其詞,但這個正處於三十來歲“如狼似虎”的黃桂麗,一雙眼睛和眸子布滿黑圈,倒是事實,仿佛都在向人們敘說著她夜生活的無法滿足,她失眠,她在思索,在幻想著不如意處的缺欠要如何得到好補償。

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是想來“坐地分紅”。我想,這是她千裏迢迢趕到這裏的真正目的。我故意激她,你就不嫌這種牽猴的營生太下作嗎?

我才不嫌呢,有錢賺,我才不管牽猴不牽猴,下作不下作。黃桂麗說,你不會反對我來這裏和你“粒米同餐”?

我沒立即回答她。對她這種半途插進,和我同分一杯羹,我心裏當然是有看法。這並非我不夠大度,而是認為她撿了便宜了。但都是從一個家鄉出來的,我又不能說不讓她插上一腳。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我不好說我心裏的不快。不過想到快到手的錢,又要再分給突然出現的另一個女人一份,我心裏真不好受。我真想更下作,比如打電話叫我妻子來,連同我的父母也來。因為這合作做生意的幹活,是“粒米同餐”的分配製度,多一個人頭,就可多分一杯的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