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嵩山日記 河南河南府登封縣
嵩山又稱“嵩嶽”“中嶽”，為五嶽之首。以少林河為界，分太室山和少室山兩大部分，太室山如屏風般橫亙在登封市北，少室山如一朵巨蓮，聳峙在登封市西。嵩山被譽為“文物之鄉”，東漢三闕（太室闕、少室闕、啟母闕），北魏時建的嵩嶽寺塔，皆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曆代廟宇、碑刻、古樹薈萃。
天啟三年（1623）徐霞客北遊嵩山、華山、太和山。《遊嵩山日記》是徐霞客在河南嵩山一帶旅行的遊記。該記從嵩山外圍寫起，盡顯嵩山周圍秀色，如香爐山之奇峰異水、天山院古鬆玉立等，並對山下水流溪徑進行了描繪與分析，也為進入嵩山之遊渲染了氣氛。到了盧岩寺，即描繪其瀑布勝狀，對山石交映成趣描寫頗為成功，對太室絕頂的描寫把太室山之雄厲展現得非常充分，其後對各山峰、洞窟、廟宇之方位，峽穀、流水之優劣一一做了記敘，最終以登少室為**，對少林寺、珠簾飛泉、煉丹台等做了詳盡描繪。全文曲折有致，布局嚴謹，語言活潑生動，同時，我們也能從字裏行間體會到徐霞客不畏艱險的探遊精神。
餘髫年蓄五嶽誌①，而玄嶽出五嶽上，慕尤切。久擬曆襄、鄖，捫太華，由劍閣②連雲棧，為峨眉③先導；而母老誌移，不得不先事太和，猶屬有方之遊。第沿江溯流，曠日持久，不若陸行舟返，為時較速。乃陸行汝④、鄧間，路與陝⑤、汴略相當，可以兼盡嵩、華，朝宗⑥太嶽。遂以癸亥仲春朔⑦，決策從嵩嶽道始。
凡十九日，抵河南鄭州之黃宗店。由店右登石坡，看聖僧池。清泉一涵⑧，渟碧山半。山下深澗交疊，涸無滴水。下坡行澗底，隨香爐山曲折南行。山形三尖攢立如覆鼎，眾山環之，秀色娟娟媚人。澗底亂石一壑，作紫玉色。兩崖石壁宛轉，色較縝潤⑨；想清流汪注時，噴珠泄黛，當更何如也！十裏，登石佛嶺。又五裏，入密縣⑩界，望嵩山尚在六十裏外。從岐路東南二十五裏，過密縣，抵天仙院。院祀天仙，雲黃帝之三女也。白鬆在祠後中庭，相傳三女蛻骨其下。鬆大四人抱，一本三幹，鼎聳霄漢，膚如凝脂，潔逾傅粉，蟠枝虯曲，綠鬣舞風，昂然玉立半空，洵?奇觀也！周以石欄。一軒臨北，軒?中題詠絕盛。徘徊久之，下觀滴水。澗至此忽下跌，一崖上覆，水滴曆?其下。
還密，仍抵西門。三十五裏，入登封界，曰耿店?。南向為石淙道，遂稅駕?焉。
【注釋】
①髫（tiáo）年，幼年。髫，小孩子頭上下垂的短發。五嶽，我國五大名山的總稱。傳說這些山為群神所居，曆代帝王對它們進行封禪、祭祀。五嶽製度始於漢武帝，但所指五嶽，曆代曾有變化。明代五嶽為中嶽嵩山，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恒山。
②劍閣，今四川省北部有劍門山，橫亙一百餘公裏，有72峰，綿延起伏，形若利劍，主峰大劍山在劍閣縣北。峭壁中斷處，兩崖相峙如門，飛閣通衢，謂之“劍閣”，為中原入川必經的險道。
③峨眉，即峨眉山，在四川峨眉山市西南。主峰萬佛頂，海拔3099米。從報國寺入山，沿途有伏虎寺、清音閣、萬年寺、洪椿坪、仙峰寺等勝景。最高處為金頂，可觀雲海、日出，為我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
④汝，即汝州，治今河南臨汝縣。鄧，即鄧州，隸屬南陽府，即今河南鄧州市。
⑤陝，即陝州，隸屬河南府，治所在今河南三門峽市稍西。
汴，唐置汴州，五代梁、晉、漢、周及北宋定都於此，稱“汴京”。明代置開封府，為河南布政司治所，但仍以“汴”為其別稱。即今河南開封市。
⑥ 朝宗， 古代諸侯朝見天子， 春見稱“ 朝” ， 夏見稱“宗”。此處比喻對名山的尊崇。
⑦癸亥，指天啟三年，即1623年。朔，農曆的每月初一。
⑧涵，包含。此處作名詞，一涵即一潭。
⑨縝（zhěn）潤，細致而潤澤。
⑩密縣，隸開封府禹州，即今河南新密市。
?洵，實在，真正。
?軒，有窗檻的長廊或小室。
?滴曆，同“滴瀝”，水稀疏下滴。
?耿店，應為今登封市東隅、新密至登封大道上的景點。
?稅（tuō）駕，停宿，休息。稅，通“脫”。
【譯文】
我幼年時便懷有登覽五嶽名山的誌願，而玄嶽的名氣在五嶽之上，仰慕之心更切。很久以前就打算經過襄陽府、鄖陽府，親臨華山，再過劍閣和連雲棧，以此為攀登峨眉山的前站；但因為母親年邁而改變計劃，不得不先遊武當山，免失孝道。隻是沿長江溯流而上多費時日，不如從陸路去、水路返回，所需時間較短。從汝州、鄧州之間的陸路走，路程與從陝州、開封府走相當，卻可以將嵩山、華山兩處都遊完，然後朝拜太和山。於是決定在癸亥年二月初一動身，先去嵩山。走了十九天，抵達河南開封府鄭州的黃宗店。沿著黃宗店右邊登石坡，觀看聖僧池。一潭清澈的泉水匯聚在半山腰，宛如碧玉一般。山下深澗縱橫交錯、高低重疊，澗中幹涸，沒有一滴水。下坡後從澗底走，順著香爐山曲折地往南行。香爐山的三座尖峰挨得很近，形狀如同倒置的鼎，眾多的峰巒環繞，景色秀麗迷人。澗底散亂的石頭布滿溝壑，顯現出紫玉色。兩岸的崖壁宛轉，崖石質地細密、色感潤澤；想象清澄的流水從澗中傾瀉而過時，水珠噴濺、綠波翻湧，又該是何等的景致啊！走了十裏，登上石佛嶺。又走五裏，進入密縣境內，遙望嵩山，還在六十裏外。從岔路往東南走二十五裏，過了密縣縣治，到達天仙院。天仙院祭祀的天仙，就是黃帝的三女兒。白鬆矗立在祠堂後麵的庭院中，相傳三女兒就是在白鬆下蛻變成仙的。鬆樹有四人合圍般粗，一棵樹根分出三棵枝幹，高聳入雲，樹皮柔滑得好似凝固的脂肪，比塗過粉還要光潔，鬆枝彎曲如同虯龍，綠色的鬆針迎風飛舞，昂首挺胸，在半空中亭亭玉立，真是奇觀啊！鬆樹周圍有石欄。一道長廊正對北方，廊中題有很多詩詞楹聯。我在長廊中逗留了很長時間，才下去觀看滴水。山澗到這裏突然下陷，一塊崖石從上麵覆蓋，水從崖石上往下滴。返回密縣，仍然到城西門。行三十五裏，進入登封縣境的耿店。往南是去石淙的路，於是在耿店停宿。
二十日 從小徑南行二十五裏，皆土岡亂壟。久之，得一溪。渡溪，南行岡脊中，下瞰則石淙在望矣。餘入自大梁①，平衍廣漠②，古稱“陸海”，地以得泉為難，泉以得石尤難。近嵩始睹蜿蜒眾峰，於是北流有景、須諸溪，南流有潁水，然皆盤伏土磧③中。獨登封東南三十裏為石淙，乃嵩山東穀之流，將下入於潁。
一路陂陀屈曲，水皆行地中，至此忽逢怒石。石立崇岡山峽間，有當關扼險之勢。水沁入脅下，從此水石融和，綺變萬端。繞水之兩崖，則為鵠立，為雁行；踞中央者，則為飲兕④，為臥虎。低則嶼，高則台，愈高，則石之去水也愈遠，乃又空其中而為窟，為洞。揆⑤崖之隔，以尋⑥尺計，竟水之過，以數丈計。水行其中，石峙於上，為態為色，為膚為骨，備極妍麗。不意黃茅白葦中，頓令人一洗塵目也⑦！
【注釋】
①大梁，戰國時魏國的都城，在今開封市，後世相沿即稱開封為“大梁”。
②平衍廣漠，地勢平坦舒展、寬闊無邊。
③土磧（qì），水中沙堆。磧，淺水中的沙石，引申為沙漠。
④兕（sì），古代對雌性犀牛的稱呼。
⑤揆（kuí），估計。
⑥尋（xún），古代的長度單位，八尺為尋。
⑦“竟水”九句，描繪了嵩山八景之一的“石淙會飲”，在告成東門外沿石淙河前行三公裏處。石淙河從北往南匯入潁河，在此匯積成潭，河邊怪石嶙峋，摩崖題刻甚多，被讚為“千仞壑”“小桂林”，為河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譯文】
二十日 從小路往南走了二十五裏，沿途都是土岡和不規則的高地。走了很久，才看到一條溪水。渡過溪水，往南從岡梁上行走，往下俯瞰就看到了石淙。我自從進入開封府，地勢平坦舒展、寬闊無邊，古人稱之為“陸海”，平地上難以有泉水，有了泉水又難以有岩石。走近嵩山才開始看到蜿蜒起伏的眾多山峰，北邊有景溪、須溪等河流，南邊有潁水，但這些河流都盤繞隱伏在土堆沙灘中。隻有登封縣東南三十裏處的石淙河，才是嵩山東麵山穀中的流水，往下流入潁水。一路上地形高低不平、彎轉曲折，水都在地下流，流到這裏忽然遇到形狀崢嶸的巨石。巨石突立在高高的山岡和峽穀之間，頗有一夫當關、扼險製要的氣勢。
水浸至巨石脅下，自此水石交融，形態綺麗，變化莫測。流水環繞的兩岸崖石，像天鵝延頸而立，又像大雁成行而飛；矗立在水中的岩石，則猶如犀牛飲水、猛虎臥伏。低矮的形成小島，高大的則成平台，岩石越高大，則距離水麵越遠，其中有中空的岩石則形成石窟和石洞。每塊岩石間的距離，要以八尺計算；水流最大時的水麵，要以數丈計算。水在山崖中間流淌，岩石峙立水上，石態水色，如膚如骨，極其妍麗。想不到茅草蘆葦之中，竟會有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景也。
登隴①，西行十裏，為告成鎮②，古告成縣地。測景台在其北。西北行二十五裏，為嶽廟③。入東華門時，日已下舂④，餘心豔⑤盧岩，即從廟東北循山行。越陂陀數重，十裏，轉而入山，得盧岩寺。寺外數武⑥，即有流鏗然下墜石峽中。兩旁峽色，氤氳⑦成霞。溯流造寺後，峽底矗崖，環如半規，上覆下削。飛泉墮空而下，舞綃曳練⑧，霏微散滿一穀，可當武彝之水簾。蓋此中以得水為奇，而水複得石，石複能助水不尼⑨水，又能令水飛行，則比武彝為尤勝也⑩。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點餉。急返嶽廟，已昏黑。
【注釋】
①隴（lǒng），通“壟”，田中高地。
②告成鎮，從戰國至唐初皆稱“陽城”，武則天時將封嵩山，改“陽城”為“告成”。唐以後廢，故稱“古告成縣地”。
今又作“郜城”，屬登封市。相傳周代就在此建立了測景台，至今仍有周公廟。
③嶽廟，即中嶽廟，在今登封市東麵四公裏的公路邊，是五嶽中規模較大的一座。東華門現稱“中華門”，原係木牌坊，現為磚瓦結構的歇山式牌坊。
④下舂，日落時分。
⑤豔，豔羨，思慕。
⑥武，步。
⑦氤氳（yīn yūn），水汽彌漫的樣子。
⑧綃（xiāo），生絲織物。練，煮熟的白絹。
⑨尼（nì），阻止。
⑩“又能”二句，盧崖瀑布今存，為三疊，上折常隱在雲霧裏，下折掩在深壑中，通常所見者為中折。瀑如白練懸空，該峰亦因此稱“懸練峰”。
【譯文】
登上田中高地，往西走十裏，就是告成鎮，古代告成縣所在地。測景台在鎮北。往西北走二十五裏，到中嶽廟。進入東華門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心中盼著去盧岩，就從中嶽廟東北沿山行。越過數道高低不平的坡地，走十裏，轉進山，到達盧岩寺。
寺外幾步遠處，就有鏗然作響的流水墜入石峽中。峽穀兩邊霧氣彌漫，蘊為雲霞。順著河流上到寺後，隻見峽穀底部陡崖矗立，如半圓環繞，上部傾覆，下部凹削。飛流的泉水從空中直瀉而下，仿佛絲綢淩空飄舞，細雨般的水珠灑滿山穀，和武彝山的水簾洞不相上下。而此山以水為奇，而水又得岩石映襯，岩石又能助水而非阻水，從而使得泉水飛流，大大勝過武彝山了。在瀑布下徘徊，僧人梵音用茶點款待我們。急忙返回中嶽廟時，天色已經昏黑。
二十一日 晨，謁嶽帝①。出殿，東向太室絕頂。按嵩當天地之中，祀秩②為五嶽首，故稱嵩高。與少室並峙，下多洞窟，故又名太室。兩室相望如雙眉，然少室嶙峋，而太室雄厲稱尊，儼若負扆③。自翠微④以上，連崖橫亙，列者如屏，展者如旗，故更覺岩岩⑤。崇封⑥始自上古，漢武以嵩呼之異⑦，特加祀邑。宋時逼近京畿⑧，典禮大備。至今絕頂猶傳鐵梁橋、避暑寨之名，當時之盛，固可想見矣。
【注釋】
①嶽帝，指中嶽嵩山之神。
②秩，等級順序。
③儼（yǎn），莊嚴，莊重。負扆（yǐ），皇帝臨朝聽政時背靠屏風而坐。扆（yǐ），畫斧的屏風。
④翠微，指青翠縹緲的山的中下部。
⑤岩岩，高峻的樣子。
⑥封，帝王賜以爵位、土地、名號等。這裏即指下文漢武帝“特加祀邑”之事。
⑦嵩呼之異，據《漢書·武帝紀》載，西漢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率群臣登嵩山，聽到山間傳來三次“萬歲”的呼聲，認為是嵩山山神所呼，覺得靈異，十分高興。故特地下令將山下三百戶劃為祀邑，該邑內的所有田租收入專供祭祀嵩山山神之用。該邑後來發展為登封縣。
⑧京畿（jī），京城所直轄的周邊地區。北宋的京城在開封，距嵩山不遠。
【譯文】
二十一日 早晨，祭拜嵩山之神嶽帝。走出大殿，向東攀登太室山絕頂。據考，嵩山位於天地正中，祭祀的順序為五嶽之首，所以稱為嵩高。嵩山和少室山並排峙立，山下洞窟很多，所以又名太室山。太室山、少室山遠看猶如雙眉並列，但少室山嶙峋，而太室山雄厲、獨居尊位，儼然像背靠屏風的帝王。從翠色彌漫的山腳往上，連綿的山崖橫亙不斷，立者如排列的屏風，伸展者如迎風的旗幟，因此更覺得高峻威嚴。尊崇、祭祀嵩山從遠古就開始了，漢武帝因為嵩山山呼“萬歲”的奇異，特別增加了奉祀嶽神的嵩高邑。宋朝時因嵩山靠近京城附近，祭山的典禮十分完備。至今絕頂上還留有鐵梁橋、避暑寨的名稱，可以想見當時的盛況。
太室東南一支，曰黃蓋峰。峰下即嶽廟，規製宏壯。庭中碑石矗立，皆宋、遼以來者。登嶽正道，乃在萬歲峰下，當太室正南。餘昨趨盧岩時，先過東峰，道中見峰巒秀出，中裂如門，或指為金峰玉女溝，從此亦有路登頂，乃覓樵預期為導，今遂從此上。近秀出處，路漸折避之，險絕不能徑越也。北就土山，一縷①僅容攀躋，約二十裏，遂越東峰，已轉出裂門之上。西度狹脊，望絕頂行。是日濃雲如潑墨，餘不為止。至是嵐氣愈沉，稍開則下瞰絕壁重崖，如列綃削玉，合則如行大海中。五裏，抵天門。上下皆石崖重疊，路多積雪。導者指峻絕處為大鐵梁橋。折而西，又三裏，繞峰南下，得登高岩。凡岩幽者多不暢，暢者又少回藏映帶之致。此岩上倚層崖，下臨絕壑，洞門重巒擁護，左右環倚台嶂。初入，有洞岈然，洞壁斜透；穿行數武，崖忽中斷五尺，莫可著趾。導者故老樵，狷捷②如猿猴，側身躍過對崖，取木二枝，橫架為閣道③。既度，則岩穹然上覆，中有乳泉、丹灶、石榻諸勝。從岩側躋而上，更得一台，三麵懸絕壑中。導者曰：“下可瞰登封，遠及箕、潁④。”時濃霧四塞，都無所見。出岩，轉北二裏，得白鶴觀址。址在山坪，去險就夷，孤鬆挺立有曠致。又北上三裏，始躋絕頂⑤，有真武廟三楹。側一井，甚瑩，曰禦井，宋真宗避暑所浚也⑥。
【注釋】
①縷，絲線。這裏形容道路極其狹窄。
②狷（juàn）捷，敏捷。
③閣道，即棧道。此處指以枝幹為橋梁。
④箕，指箕山。潁，指潁水。二者皆在登封市東南。潁水今稱“潁河”，往東南注入淮河。
⑤“又北上”二句，太室山有三十六峰，即太白、望都、觀香、積翠等。絕頂峻極峰海拔1440米。
⑥宋真宗，北宋皇帝，名趙恒，共在位二十五年（998—1022）。浚（jùn），挖深，疏通（水道）。
【譯文】
太室山東南的一支山脈，名為黃蓋峰。峰腳就是中嶽廟，廟的規模宏偉壯觀。庭院中碑刻林立，都是宋、遼以來的題刻。
登嵩山的大道是在萬歲峰下，位於太室山正南方。我昨天奔向盧岩寺時，首先經過東峰，途中看見峰巒秀麗突出，中部裂開如同門扇，有人指著說是金峰玉女溝，從此處也有路可以登上絕頂，於是尋找樵夫，約好做向導，今天就從這裏上絕頂。走近秀峰突出處，山路漸漸斷開，險要到了極點，不可能直接翻越過去。往北靠著土山走，路窄得好像一根線，隻容向上攀爬，大約二十裏路，才越過東峰，已轉到裂門上麵。往西翻越狹窄的山脊，看著絕頂往前走。當日，濃黑的雲如同用墨染過，我沒有因此停步。
此時霧氣越來越陰沉，稍稍放晴時就可以朝下俯視到絕壁重崖，似絲織品羅列、玉石剖開；雲霧聚合時，就像在大海中前進。走了五裏，到達天門。上下都是重疊的石崖，路上積雪很多。向導指著最陡峻的地方，稱其為大鐵梁橋。轉向西走，又三裏，繞著山峰往南下，到了登高岩。大凡幽深處山岩多數不暢通，暢通處岩石又缺少曲折隱蔽映襯之景。此岩上靠層層山崖，下臨陡峭的深壑，洞門重山簇擁，左右環靠平台及屏障般的山峰。一上登高岩，就有又深又大的洞穴，洞壁斜穿；在洞中穿行數步，山崖忽然從中斷開五尺，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向導是當地的老樵夫，敏捷得好似猿猴，他側身跳到斷崖對麵，取來兩截樹幹，橫架在斷崖上作為閣道。過了斷崖，拱形的岩石高高覆蓋在上方，當中有乳泉、丹灶、石榻等名勝。從岩邊攀登而上，另外又有一平台，三麵懸空在極深的溝壑中。向導說：“往下可以俯視登封縣，遠處看得到箕山、潁水。”當時四周濃霧迷漫，什麽都看不見。走出登高岩，轉向北行二裏，到白鶴觀遺址。遺址在山間平地上，遠離險峻的平地上挺立著一棵鬆樹，意趣曠達。又往北上三裏，才登上絕頂，頂上有真武廟，分為三列。旁邊有一口井，井水十分清瑩，名為禦井，是宋真宗到絕頂上避暑時開掘的。
飯真武廟中。問下山道，導者曰：“正道從萬歲峰抵麓二十裏。若從西溝懸溜而下，可省其半，然路極險峻。”餘色喜，謂嵩無奇，以無險耳。亟從之，遂策杖前。始猶依岩淩石，披叢條以降。既而從兩石峽溜中直下，仰望夾崖逼天。先是峰頂霧滴如雨，至此漸開，景亦漸奇。然皆垂溝脫磴，無論不能行，且不能止。愈下，崖勢愈壯，一峽窮，複轉一峽。吾目不使旁瞬，吾足不容求息也。如是十裏，始出峽，抵平地，得正道。過無極洞①，西越嶺，趨草莽中，五裏，得法皇寺②。寺有金蓮花，為特產，他處所無。山雨忽來，遂借榻僧寮③。其東石峰夾峙，每月初生，正從峽中出，所稱“嵩門待月”也。計餘所下之峽，即在其上，今坐對之，隻覺雲氣出沒，安知身自此中來也。
【注釋】
①無極洞，即今老君洞，有道院一所。原先供奉太極、皇極，因稱“無極洞”。
②法皇寺，應作“法王寺”，是嵩山最古的寺院。其創建於東漢明帝永平十四年（71），僅比洛陽白馬寺晚三年。寺後有數座塔，為方形密簷式磚塔，是唐代建築，高者達四十餘米。“嵩門待月”也是嵩山八景之一。
③僧寮（liáo），即和尚住的小屋。
【譯文】
在真武廟中吃飯。詢問下山的路，向導說：“從萬歲峰下到山腳的大道有二十裏。如果沿著西溝懸空滑行而下，可以省掉一半的路程，但是道路極其險峻。”我麵露喜色，先前認為嵩山平平無奇，恰恰是因為沒有險峻之處啊。於是趕忙跟隨向導，拄著手杖前行。剛開始還能靠著岩石，撥開叢密的草木往下走。接著就從兩道石峽中滑行直下，仰望兩旁的崖壁幾乎逼近天際。最開始，峰頂上的霧氣像雨一樣往下滴，下到這裏霧氣漸漸散開，景色也漸漸顯出奇特。然而一直是垂直的溝穀，沒有石階，不但不能行走，甚至都無法短暫停留。越往下滑，崖壁的氣勢愈壯觀，下完一道峽穀，又轉入另一道峽穀。我的眼睛不敢斜視，腳下不容絲毫歇息。就這樣下了十裏，才走出峽穀，到達平地，上了大道。經過無極洞，往西翻越山嶺，在草叢中急行，五裏後到達法皇寺。寺裏有金蓮花，是當地特產，其他地方沒有。山雨忽降，於是在僧人的小屋借宿。寺廟東麵林立著石峰，每當月亮初升時，恰好照在峽穀中間，正是所謂的“嵩門待月”。想來我先前所下的峽穀，就在這道峽穀上麵，現在麵對麵地坐下，隻覺得上麵雲氣出沒，哪會知道自己是從這峽穀中下來的呢。
二十二日 出山，東行五裏，抵嵩陽宮廢址①。惟三將軍柏②鬱然如山，漢所封也；大者圍七人，中者五，小者三。柏之北，有室三楹，祠二程③先生。柏之西，有舊殿石柱一，大半沒於土，上多宋人題名，可辨者為範陽祖無擇、上穀寇武仲及蘇才翁數人而已④。柏之西南，雄碑傑然，四麵刻蛟螭⑤甚精。右則為唐碑，裴迥撰文，徐浩八分書⑥也。又東二裏，過崇福宮⑦故址，又名萬壽宮，為宋宰相提點處。又東為啟母石⑧，大如數間屋，側有一平石如砥。又東八裏，還飯嶽廟，看宋、元碑。
【注釋】
①嵩陽宮廢址，在登封城北2.5公裏處。北魏時為嵩陽寺，隋時為嵩陽觀，唐高宗曾以此為行宮。宋至道三年（997）賜名“太室書院”，景祜二年（1035）重修，賜額更名為“嵩陽書院”，為宋代四大書院之一。
②三將軍柏，據傳，西漢元封元年（前110），漢武帝遊中嶽時，對三株高大茂盛的古柏分別封為“大將軍”“二將軍”“三將軍”。三將軍柏清初被火燒毀，現存大將軍柏和二將軍柏。大將軍柏軀幹斜倚，腰圍約六米，二將軍柏腰圍近十五米，中空，散為若幹枝，樹齡約四千五百年以上，為我國現存最古最大的柏樹。
③二程，指北宋理學家程頤、程顥，曾在此講過學。
④範陽，曆史上曾數次以範陽為名設置郡縣。治所也有變遷。唐天寶年間設範陽郡，唐代後期有範陽節度使，皆在今北京城西南。唐初設範陽縣，管轄今河北涿州市，曆為涿州治所，至明初廢入涿州。上穀，戰國、秦、漢有上穀郡，管轄今河北懷來縣東南。隋、唐亦設上穀郡，管轄今河北易縣。
⑤螭（chī），傳說中一種沒有角的龍，色黃，古代建築常用其形作裝飾。
⑥八分書，書法體的一種。李斯作小篆，程邈作隸書，王次仲割程邈字八分，取二分，割李斯字二分，取八分，別成一格，故稱“八分書”。
⑦崇福宮，初名萬歲觀，創建於西漢元封元年（前110年），宋時改名崇福宮，先後在此的名儒有範仲淹、司馬光、程顥、程頤、朱熹等三十多人。崇福宮不僅是名儒聚集之地，也是曆代著名道教學者棲身傳教之所。崇福宮現存建築和碑刻具有較高的曆史、藝術價值，但保存不佳。
⑧啟母石，今存。從輪廓上看，平石是從主石上崩下來的，上平滑。兩石間有碑一塊，為隆慶三年（1569）監察禦史蔣機立。其南邊稍遠處有東漢延光二年（123）立啟母闕，用長方形石條砌成，分東西兩半。有石雕屋頂，現存篆書銘文及雕刻的畫像六十餘幅。
【譯文】
二十二日 出了山，往東行五裏，到達荒廢的嵩陽宮遺址。
遺址上隻有漢朝時所封的三株將軍柏鬱鬱蔥蔥、巋然如山；大的一株有七人圍抱粗，中等的有五人圍抱，小的那株三人圍抱。柏樹北邊有三排房屋，用以祭祀程頤、程顥兩位先生。柏樹西邊有一根殘存的舊殿石柱，大半截都埋在土中，上麵有很多宋代人的題名，可以分辨出來的有範陽人祖無擇、上穀人寇武仲和蘇才翁等人。柏樹的西南邊矗立著雄偉巨大的石碑，四麵雕刻的龍形裝飾圖非常精致。右邊是塊唐代的石碑，碑文為裴迥所撰，徐浩用八分書書寫。又往東走了二裏，經過崇福宮舊址，崇福宮又名萬壽宮，是宋朝宰相提點官處。再東邊是啟母石，麵積有幾間屋那般大，旁邊有塊平石，如磨刀石般。再往東走八裏，回到中嶽廟吃飯，欣賞宋代、元代的碑刻。
西八裏，入登封縣①。西五裏，從小徑西北行。又五裏，入會善寺②，“茶榜”在其西小軒內，元刻也。後有一石碑仆牆下，為唐貞元③《戒壇記》，汝州刺史陸長源撰文，河南陸郢書。又西為戒壇廢址，石上刻鏤極精工，俱斷委草礫。西南行五裏，出大路，又十裏，至郭店④。折而西南，為少林道。五裏，入寺，宿瑞光上人房。
【注釋】
①登封縣，隸屬河南府，即今河南登封市。舊城在今市區西南部，部分城牆遺跡尚存。
②會善寺，該寺為唐代著名天文學家一行出家的地方。會善寺坐北朝南，現存二進二院，其中大雄寶殿創建於元代，是嵩山地區僅存的元代木結構建築。除大殿外，其他建築均為硬山式灰瓦頂。寺西邊的山坡上即為一行創建的戒壇遺址，今殘存刻有金剛像的石柱一根。寺東的山坡上有三座塔，其中一座為六角錐形的五級彩色琉璃塔。2001年，會善寺作為元至清時代古建築，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③貞元，唐德宗年號（785—804）。
④郭店，在登封市西北，登封到偃師的公路旁。
【譯文】
往西走八裏，進入登封縣。再往西走五裏，順著小路往西北行。又過了五裏，到了會善寺，“茶榜”就在寺中的西邊小屋裏，是元代時的碑刻。屋後有一塊石碑倒在牆腳，是唐朝貞元年間刻的《戒壇記》，碑文為汝州刺史陸長源所撰，河南人陸郢書寫。再西邊是荒廢的戒壇遺址，石上的雕刻極其精致工整，但都殘缺不齊地被遺棄在荒草碎石之中。往西南行五裏，到了大路上，再走十裏，到達郭店。轉向西南方向，是去少林寺的路。五裏後，進入少林寺，在僧人瑞光房中住宿。
二十三日 雲氣俱盡。入正殿，禮佛畢，登南寨。南寨者，少室絕頂，高與太室等，而峰巒峭拔，負“九鼎蓮花”之名。俯環其後者為九乳峰，蜿蜒東接太室，其陰則少林寺①在焉。寺甚整麗，庭中新舊碑森列成行，俱完善。夾墀②二鬆，高偉而整，如有尺度。少室橫峙於前，仰不能見頂，遊者如麵牆而立，輒謂少室以遠勝。餘昨暮入寺，即問少室道，俱謂雪深道絕，必無往。凡登山以晴朗為佳。餘登太室，雲氣彌漫，或以為仙靈見拒，不知此山魁梧，正須止露半麵。若少室工於掩映，雖微雲豈宜點滓？
今則霽甚，適逢其會，烏可阻也！乃從寺南渡澗登山，六七裏，得二祖庵③。山至此忽截然土盡而石，石崖下墜成坑。坑半有泉，突石飛下，亦以“珠簾”名之。餘策杖獨前，愈下愈不得路，久之乃達。其岩雄拓不如盧岩，而深峭過之。岩下深潭泓碧，僵雪四積。再上，至煉丹台。三麵孤懸，斜倚翠壁，有亭曰小有天，探幽之屐，從未有抵此者。過此皆從石脊仰攀直躋，兩旁危崖萬仞，石脊懸其間，殆無寸土，手與足代匱④而後得升。凡七裏，始躋大峰。峰勢寬衍，向之危石，又截然忽盡為土。從草棘中莽莽南上，約五裏，遂淩南寨頂，屏翳⑤之土始盡。南寨實少室北頂，自少林言之，為南寨雲。蓋其頂中裂，橫界南北，北頂若展屏，南頂列戟峙，其前相去僅尋丈，中為深崖，直下如剖。兩崖夾中，坑底特起一峰，高出諸峰上，所謂摘星台也，為少室⑥中央。絕頂與北崖離倚，彼此斬絕不可度。俯矚其下，一絲相屬。餘解衣從之，登其上，則南頂之九峰森立於前，北頂之半壁橫障於後，東西皆深坑，俯不見底，罡風⑦乍至，幾假翰⑧飛去。
【注釋】
①少林寺，在少室山北麵，背倚五乳峰。該寺始建於北魏，孝昌三年（527）印度僧人菩提達摩在此首傳禪宗，少林寺成為中國佛教禪宗的祖庭，且以傳授少林派拳術著稱。寺西有墓塔二百二十多座，層級、大小不同，形態萬千，為我國現存最大的塔林。
②墀（chí），台階上麵的空地。
③二祖庵，二祖即慧可，二祖庵在少林寺西南四公裏的缽盂峰上。有古井四眼，俗稱“卓錫泉”。南上裏許即煉魔台，又稱“覓心台”，為遠眺風景的好地方。
④手與足代匱（kuì），腳不夠用而以手幫助。代匱，備缺乏以為代。
⑤翳（yì），遮蔽。
⑥少室，即少室山，有三十六峰。南寨即今禦寨山，為少室山絕頂，海拔1405米。
⑦罡（gāng）風，亦作“剛風”，即高空的強風。
⑧翰，長而硬的羽毛。
【譯文】
二十三日 雲霧完全散去。進入正殿，拜完佛後攀登南寨。
南寨是少室山絕頂，高度與太室山相等，峰巒陡峭挺拔，享有“九鼎蓮花”的盛名。環繞在少室山後的是九乳峰，峰巒向東蜿蜒，和太室山相連，少室山的北麵就是少林寺。少林寺十分莊嚴華麗，庭院中新舊碑刻林立成行，都保存得很完好。台階兩側的兩棵鬆樹，高大雄壯而且整齊，像是用尺量裁過一般。少室山橫亙在寺前，抬頭看不到山頂，遊人像麵對牆壁而立，於是就認為少室山的景致，以遠觀為宜。我昨天傍晚進寺時，就打聽去往少室山的路，僧人們都說大雪阻路，肯定去不了。一般情況下，晴朗的天氣登山最好。我登太室山時，雲煙霧氣彌漫，有人認為是山神拒絕遊客，卻不知道太室山雄偉高大，恰好隻需露出半麵。
如果少室山的優美之處在於山石雲霧互相掩映，若隻是薄薄的雲彩，又怎能遮蔽山色呢？今天天氣十分晴朗，有此機會，沒有什麽能阻止我登山！於是我從寺的南邊渡過山澗登山，走了六七裏，到達二祖庵。到了這裏，山勢泥土已然不見，著眼處全是石頭，石崖往下墜落，形成深坑。坑的半中腰有泉，泉水越過岩石，飛速下瀉，也有人因之以“珠簾”命名。我拄著拐杖獨自往前走，愈往下落腳處越發難行，很久才到崖底。這裏的岩石不及盧岩雄偉開闊，但勝在幽深峻峭。岩下一潭碧綠的清泉，潭水頗深，四周積雪積聚多日。再往上走，就是煉丹台。煉丹台三麵懸空，一麵斜倚者青綠的崖壁，台上有亭，名為小有天，遊人的足跡像是從未到過這裏。從這裏過去都是順石脊抬著頭直直往上攀登，兩旁陡峭的岩石高達萬仞，石脊懸掛在陡崖之中，幾乎沒有一寸坦途，手足並用竭盡全力才能攀登。如此這般攀爬了七裏，才登上大峰。大峰的地勢寬闊平坦，方才全是陡直的岩石，現在又突然全是土。從茂盛的草叢荊棘中往南攀登，大約五裏，就登上南寨頂，遮在岩石上的土到此處才完全消失。南寨其實是少室山北頂。就少林寺而言，才是南寨。原來少室山頂從中間裂開，橫斷為南北兩部分，北頂像屏風般伸展，南頂像利刃般排列峙立，兩座山頂前端相距僅八尺到一丈，中間是深穀，陡直下陷如同被刀剖開一樣。兩邊山崖相夾，底部奇特地聳起一座山峰，高於眾峰之上，這就是所說的摘星台，位於少室山的正中央。絕頂和北部山崖若即若離，中間斷開，不能輕易越過。低頭看看絕頂下方，隻有很少一部分和北崖相連。我脫去外衣，順著路走，登上絕頂，南頂的九峰峙立在身前，北頂的半壁屏障橫列在後，東西兩邊都是深坑，低頭看不見底，一陣狂風忽然刮來，幾乎令人像羽毛般隨風飛去。
從南寨東北轉，下土山，忽見虎跡大如升。草莽中行五六裏，得茅庵，擊石炊所攜米為粥，啜三四碗，饑渴霍然去①。倩庵僧為引龍潭道。下一峰，峰脊漸窄，土石間出，棘蔓翳之，懸枝以行，忽石削萬丈，勢不可度。轉而上躋，望峰勢蜿蜒處趨下，而石削複如前。往複不啻數裏，乃迂過一坳，又五裏而道出，則龍潭溝也。仰望前迷路處，危崖欹石，俱在萬仞峭壁上。流泉噴薄其中，崖石之陰森嶄嶻②者，俱散成霞綺。峽夾澗轉，兩崖靜室如蜂房燕壘。凡五裏，一龍潭沉涵凝碧，深不可規以丈。又經二龍潭，遂出峽，宿少林寺。
【注釋】
①霍然，急速，快。去，離開。
②嶻（jié），同“巀”，挺立的樣子。
【譯文】
沿著南寨往東北方向下了土山，忽然看見有升鬥那麽大的老虎足跡。在草叢中走了五六裏，到了一茅庵，用打火石取火，把帶來的米煮成粥，喝了三四碗，饑渴感迅速消失。請庵中的僧人指引去龍潭的路。下了一座峰，峰脊漸漸狹窄，土石交互出現，覆蓋著荊棘藤蔓，抓著樹枝**著行走，岩石忽然聳立萬丈，看樣子無法翻越過去。轉而向上攀登，從峰勢蜿蜒處往下走，可岩石突然又像前麵那樣立起。來來回回不止數裏，才迂回著繞過一道山坳，又走了五裏後才有路，到了龍潭溝。仰望剛才迷路之處，陡峭的崖壁、傾斜的岩石，都在萬仞高的絕壁上。有清流從絕壁間噴湧而出，高峻陰森的崖石上蒙上了一層雲霞。峽穀繞著山澗，兩邊崖上的靜室如同蜂房燕窩一樣。共走了五裏，看見一處幽靜碧綠的龍潭，深得無法丈量。又經過兩處龍潭，方才走出峽穀，住在少林寺。
二十四日 從寺西北行，過甘露台，又過初祖庵。北四裏，上五乳峰，探初祖洞。洞深二丈，闊殺①之，達摩②九年麵壁處也。
洞門下臨寺，麵對少室。地無泉，故無棲者。下至初祖庵③，庵中供達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質黑章，儼然西僧立像。中殿六祖④手植柏，大已三人圍，碑言自廣東置缽中攜至者。夾墀二鬆亞少林。少林鬆柏俱修偉，不似嶽廟偃仆⑤盤曲，此鬆亦然。下至甘露台，土阜矗起，上有藏經殿。下台，曆殿三重，碑碣⑥散布，目不暇接。後為千佛殿，雄麗罕匹。出飯瑞光上人舍。策騎趨登封道，過轅嶺⑦，宿大屯⑧。
【注釋】
①殺（shài），減，少。
②達摩，即菩提達摩。相傳為南天竺人，南朝宋末航海到廣州，梁武帝迎至金陵，與之談佛理。後往北魏，住嵩山少林寺，被認為中國佛教禪宗的初祖。
③初祖庵，宋時少林寺僧徒為紀念禪宗初祖達摩修造的，今存大殿和千佛閣。
④六祖，指慧能，唐代僧人。本姓盧，生於南海新興（今屬廣東），為中國佛教禪宗的實際創立者，傳承很廣，被尊為禪宗第六祖。
⑥碑碣，人工豎立的刻有文字的石頭，用作紀念物，或作標記、文告用。方者稱“碑”，圓者稱“碣”。
⑦ 轅嶺，在登封市西北，有輾轅關，石徑崎嶇，地勢險要，為許昌到洛陽的交通要道，公路至今仍從此經過。
⑧大屯，今名同，在偃師市高龍鎮東邊。
【譯文】
二十四日 從寺西邊向北走，經過甘露台，又經過初祖庵。
往北四裏，登上五乳峰，探遊初祖洞。洞有二丈深，寬不及二丈，是達摩麵壁九年的地方。洞門下對少林寺，正對著少室山。
地下沒有泉水，所以沒人居住。往下到初祖庵，庵中供奉著達摩影石。影石不到三尺高，白色的石質、黑色的花紋，儼然是一幅西方僧人的立像。中殿六祖慧能親手種植的柏樹，已經有三人圍抱般粗了，碑文記載說，樹是慧能放在缽中從廣東帶到這裏來的。台階兩側的兩棵鬆樹不如少林寺的鬆樹。少林寺的鬆柏都挺拔雄偉，不像中嶽廟的那般仰倒、臥伏而盤曲，這裏的鬆柏也是直立的。下到甘露台，那裏土山矗立，山上有藏經殿。從甘露台下去，經過三重殿宇，周遭皆是各種碑刻，令人目不暇接。後麵有千佛殿，其建築雄壯華麗，世間罕有匹敵。出殿到瑞光僧人房中吃飯。之後，騎馬走上登封大路，經過轅嶺，在大屯住宿。
二十五日 西南行五十裏，山岡忽斷，即伊闕①也。伊水南來經其下，深可浮數石舟。伊闕連岡，東西橫亙，水上編木橋之。渡而西，崖更危聳。一山皆劈為崖，滿崖鐫佛其上。大洞數十，高皆數十丈。大洞外峭崖直入山頂，頂俱刊小洞，洞俱刊佛其內。雖尺寸之膚，無不滿者，望之不可數計②。洞左，泉自山流下，匯為方池，餘瀉入伊川。山高不及百丈，而清流淙淙不絕，為此地所難。伊闕摩肩接轂③，為楚、豫大道，西北曆關陝。餘由此取西嶽道去。
【注釋】
①伊闕，即今河南省洛陽市區南約兩公裏處的龍門。兩山對峙，伊水中流，如天然門闕，故曰伊闕。《明史·地理誌》中有載，洛陽“西南有闕塞山，亦日闕口山，亦曰伊闕山，俗曰龍門山”。
②“一山皆劈為崖”等十句，所述即為著名的龍門石窟，始鑿於北魏，大規模建造時間長達四百多年。現存窟龕二千一百多個，造像十萬餘尊，題記三千六百多塊。主要洞窟分布在河西，以唐代所鑿奉先寺佛像為最大。
③摩肩接轂（gǔ），肩挨著肩，車輪挨著車輪。形容人多擁擠，可用於比喻其繁盛。轂，車輪中心有窟窿可以插軸的部分。
【譯文】
二十五日 往西南行五十裏，山巒忽然被劈斷，這裏就是伊闕。伊水從南邊流經此處，水的深度足可任載重數石的船隻通行。與伊闕山相連的山巒，橫貫東西，伊水上架有木橋。渡水到西岸，崖壁更加陡峭高聳。一座山都劈成崖壁，整個崖壁上全都雕刻有佛像。有幾十個大洞，高度均達數十丈。大洞外峭壁直插山頂，頂上又鑿有小洞，洞中都雕刻有佛像。即使是一尺一寸大小的表層，也都雕滿了佛像，遠遠看去不可勝數。山洞左邊，泉水從山上流下來，匯聚成方池，其餘的流入伊水。伊闕山高雖不過百丈，卻有源源不斷的淙淙清流，這在當地很難得。山前人擠著人，車挨著車，是湖北、河南通往西北陝西關中的大路。我從這裏取道去西嶽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