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黃山日記 後

此篇是萬曆四十六年(1618)徐霞客重遊黃山的遊記。徐霞客第一次遊黃山時,未上天都、蓮花二峰,此次是為了卻夙願而來,興趣盎然。

天都、蓮花兩峰的高低,舊時向無定論,諸書多謂天都高於蓮花。徐霞客通過自己的考察,明確指出蓮花峰是黃山的最高峰,與現在的測量結果完全一致。在此次遊記中,徐霞客不但細致地敘寫了自己爬山曆險的具體過程,而且滿懷**地描繪了山頂所見奇景。在天都峰,他對霧氣出沒的氤氳景致,對古鬆的曲直挺拔之狀都做了刻畫。對蓮花峰之景重在描繪其獨高眾山,獨出諸峰,人登其上則歡舞欲狂的情狀。該遊記語言精練而又恣肆自如,加之作者心情舒暢,故而整個文章神采飛揚,充滿色彩感,實為難得的佳作。

戊午九月初三日 出白嶽榔梅庵,至桃源橋。從小橋右下,陡甚,即舊向黃山路也。七十裏,宿江村。

【譯文】

戊午年九月初三日 從白嶽山榔梅庵出來,到桃源橋。順著小橋右側下山,很陡峭,就是原來去黃山所走的路。行七十裏,在江村住宿。

初四日 十五裏,至湯口。五裏,至湯寺,浴於湯池。扶杖望殊砂庵而登。十裏,上黃泥岡。向時雲裏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轉入石門①,越天都之脅而下,則天都、蓮花二頂,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東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趨直上,幾達天都側。複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夾起,路宛轉石間,塞者鑿之,陡者級之,斷者架木通之,懸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陰森,楓鬆相間,五色紛披,燦若圖繡。因念黃山當生平奇覽,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茲遊快且愧矣!

【注釋】

①石門,應為今雲巢洞。據清人王灼《黃山紀遊》載:“有巨石當路,而中空如門,累石為磴,其間可數十級,題之日雲巢。”

【譯文】

初四日 行十五裏,到湯口。又走五裏,到達湯寺,在湯池沐浴。手拄拐杖,遙望著殊砂庵攀登。走了十裏,登上黃泥岡。

剛才雲霧籠罩的群峰漸漸顯露出來,也漸漸地落在我的杖下。轉入石門,從天都峰側麵穿越而下,天都、蓮花兩座峰頂,都秀麗地現於天際。路邊有一條岔路往東走,是我從前沒走過的,於是往前順著岔路直上,幾乎到達天都峰側麵。又往北上,在石縫中穿行。一片片石峰在路旁聳起,道路很窄,在石峰之間彎來轉去,阻塞的地方被鑿開,陡峭的地方修出階梯,斷裂的地方搭木通過,懸空處安置梯子連接。往下俯瞰,壑穀峻峭陰森,楓樹和鬆樹相間,五彩繽紛,像圖畫、錦繡一樣燦爛。黃山應是有生以來的奇覽,有如此的奇異景致以往卻沒有探尋過,這一次重遊真是讓我既痛快又慚愧啊!

時夫仆俱阻險行後,餘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覺引餘獨往。既登峰頭,一庵翼然,為文殊院①,亦餘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俱可手擥②。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真黃山絕勝處!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遊僧澄源至,興甚湧。時已過午,奴輩適至。立庵前,指點兩峰。庵僧謂:“天都③雖近而無路,蓮花可登而路遙。隻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蓮頂。”餘不從,決意遊天都,挾澄源、奴子仍下峽路。

至天都側,從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牽棘,石塊叢起則曆塊,石崖側削則援崖。每至手足無可著處,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終亦不顧。曆險數次,遂達峰頂。惟一石頂壁起猶數十丈,澄源尋視其側,得級,挾予以登。萬峰無不下伏,獨蓮花與抗耳。時濃霧半作半止,每一陣至,則對麵不見。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於後;予越其右,則霧出於左。其鬆猶有曲挺縱橫者;柏雖大幹如臂,無不平貼石上,如苔蘚然。山高風巨,霧氣去來無定。下盼諸峰,時出為碧嶠④,時沒為銀海;再眺山下,則日光晶晶,別一區宇也。日漸暮,遂前其足,手向後據地,坐而下脫。至險絕處,澄源並肩手相接。度險,下至山坳,暝色已合。複從峽度棧⑤以上,止文殊院。

【注釋】

①文殊院,在天都、蓮花兩峰間,左有獅石,右有象石,後毀於火。今在原址建賓館,名“玉屏樓”。

②擥(lǎn),同“攬”,持,握。

③天都,即天都峰,海拔1810米。峰頂有一巨石聳立,高數十丈。頂部略呈長方形,長約十步,寬約五步,刻有“登峰造極”四字。

④嶠(jiào),尖而高的山。

⑤棧(zhàn),即棧道,在峭岩陡壁上,傍山鑿孔、架木連閣修成的道路,又稱“閣道”。

【譯文】

這時仆人因山路險阻而落在後麵,我也停下來不朝上走;一路上的奇景,不知不覺地吸引我獨自前往。登上峰頭後,一座廟如鳥翅般張開,廟名為文殊院,也是我前年想登而未能如願的地方。左邊是天都峰,右邊是蓮花峰,背靠著玉屏峰,蓮花、天都兩峰的秀美山色,近得似乎可以伸手攬住。環顧四周,奇峰高下錯落排列,壑穀縱橫交錯,真是黃山上最絕妙的景致!如果不是第二次到黃山,哪裏會知道黃山竟有如此奇妙的景色呢?巧遇雲遊僧人澄源也登上此峰,於是遊興更為高漲。過了中午,仆人們才趕上來。站在文殊院前,指著天都、蓮花兩峰點評。庵中的僧人說:“天都峰雖然離得近,卻沒有路上去;蓮花峰有路上去,路程卻很遠。隻宜從近處觀賞天都峰,明天攀登蓮花峰頂。”我不聽,決心遊覽天都峰。於是和澄源、仆人一起從原路下到峽穀。到達天都峰側,順著流石像蛇一樣地爬行而上。抓扯草木荊棘攀緣,石塊叢密而起就從中穿越,石崖陡斜則扒崖而行。每當遇到手腳無著落之處,必然是澄源先爬上去再伸手拉我。一想到上去就已經如此艱難,到時候該怎麽下來呢?最終什麽也不顧了。經曆了數次危險,終於登上了天都峰頂。峰頂上隻有一塊聳起數十丈高的岩石,澄源在岩石旁邊尋找、觀察,發現石階,便扶著我攀登。萬座山峰無一不低伏在腳下,唯獨蓮花峰能與之抗衡。此時濃霧忽起忽止,每當一陣濃霧飄來,即便就在對麵都看不見。眺望蓮花諸峰,大多籠罩在雲霧之中。隻有在天都峰上,我走到前麵,雲霧就落在身後;我轉到右側,雲霧便從左側升起。頂上還有橫枝彎曲、主幹挺拔的鬆樹;柏樹的枝幹雖然有手臂粗,卻全都平貼在岩石上,像苔蘚一樣。山高風大,霧氣來去不定。往下看群峰,有時露出碧綠色的尖頂,有時又淹沒為銀色的雲海;再眺望山下,則是陽光明亮,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夜色慢慢降臨,於是把腳朝前伸,手在後麵撐著地,坐著往下滑行。

滑到最險要的地方,澄源便肩手並用地接住我。穿過驚險地段,下到山坳時,已是暮色籠罩。又順著峽穀越過棧道而上,到文殊院住宿。

初五日 平明,從天都峰坳中北下二裏,石壁岈然①。其下蓮花洞正與前坑石筍對峙,一塢幽然。別澄源,下山至前歧路側,向蓮花峰而趨。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將下百步雲梯,有路可直躋蓮花峰②。既陟而磴絕,疑而複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蓮花道也!”乃從石坡側度石隙。徑小而峻,峰頂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從其中疊級直上,級窮洞轉,屈曲奇詭,如下上樓閣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裏,得茅廬,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則前呼道之僧至矣。僧號淩虛,結茅於此者,遂與把臂陟頂。頂上一石,懸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巔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蓋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麵岩壁環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令人狂叫欲舞。

【注釋】

①岈(xiā)然,深貌,高的地方。

②蓮花峰,為黃山最高峰,海拔1860米。蓮花峰、天都峰、光明頂為黃山三大主峰。

【譯文】

初五日 天剛亮,從天都峰山坳中往北走二裏路,周遭石壁森嚴。石壁下的蓮花洞正和洞前的石筍對峙,整個小山塢十分幽靜。和澄源告別後下山,來到昨天的岔道路邊,向蓮花峰奔去。

一路上沿陡壁往西行,兩上兩下,快要下到百步雲梯時,發現有路可以直登蓮花峰。向上攀登後,石階卻斷了,懷疑有誤而又往下走。旁邊山峰上一位僧人高呼道:“那正是上蓮花峰的路!”

於是從石坡旁邊穿過石縫。山路狹窄而陡峻,峰頂上皆是巨石鼎立,巨石中空,如房間一般。從其中層疊的石階直上,石階盡頭處山洞轉向,彎彎曲曲,奇異非常,如同在樓閣中上上下下,令人忘記這裏的地勢高出天外。走了一裏,見一茅屋傍靠在石縫間。正猶疑著想再往上登,先前高呼的僧人到了。僧人法號淩虛,是蓋此茅屋的人,於是和淩虛手挽手,共同攀登頂峰。頂上的一塊巨石隔開二丈寬,僧人取來梯子才度過去。蓮花峰頂十分開闊,環顧四周澄碧的天空,即使天都峰也俯首屈就了。應是蓮花峰位於黃山正中,獨自高出眾峰之上,四麵岩壁環抱聳立,遇上雲霧散盡、朝陽當空的晴朗天氣,層層山巒映照、煥發著清新的色彩,景致美得令人狂叫起舞。

久之,返茅庵。淩虛出粥相餉,啜一盂,乃下。至岐路側,過大悲頂,上天門。三裏,至煉丹台。循台嘴而下,觀玉屏風①、三海門諸峰,悉從深塢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岡中垂,頗無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塢中峰巒錯聳,上下周映,非此不盡瞻眺之奇耳。還過平天矼,下後海,入智空庵,別焉。三裏,下獅子林,趨石筍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鬆而坐,瞰塢中峰石回攢,藻繢②滿眼,始覺匡廬、石門,或具一體,或缺一麵,不若此之閎博富麗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塢中,陰陰覺有異。複至岡上尖峰側,踐流石,援棘草,隨坑而下,愈下愈深,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盡也。日暮,返獅子林。

【注釋】

①玉屏風,應即玉屏峰,為黃山三十六小峰之一。

②藻,文采。繢(huì),彩畫。

【譯文】

過了很久,返回茅屋。淩虛端出粥款待,我喝了一碗,然後下山。走到岔路邊,經過大悲頂,登上天門。再走三裏,到煉丹台。沿著台嘴而下,看到玉屏峰、三海門等山峰,全都從深穀中壁立而起。煉丹台山岡居中低垂,並不十分奇異險峻,隻是俯視青山之背,山穀中峰巒交錯聳立,周遭相互映襯,不在岡上就無法盡情眺望這些奇景。返回的路上經過平天矼,下到後海,進入智空僧人的庵中,和智空告別。行三裏,到獅子林,朝石筍矼奔去,來到前年所登過的尖峰上。倚靠著鬆樹坐下,俯瞰山穀中峰石環繞簇擁,彩畫般的景色盡收眼底,才覺得廬山、石門有的隻具備一種景致,有的欠缺某一方麵,不如這裏宏大廣博、豐富壯麗!坐了一陣後,登上接引崖,往下朝塢中眺望,山塢陰森,讓人覺得不同尋常。又來到岡上尖峰側邊,踩著流石,拉著荊棘雜草,順坑而下,愈下愈深,群峰互相掩蔽,不能一目了然。太陽下山時,返回獅子林。

初六日 別霞光,從山坑向丞相原①。下七裏,至白沙嶺②,霞光複至。因餘欲觀牌樓石,恐白沙庵③無指者,追來為導。遂同上嶺,指嶺右隔坡,有石叢立,下分上並,即牌樓石也。餘欲逾坑溯澗,直造其下。僧謂:“棘迷路絕,必不能行。若從坑直下丞相原,不必複上此嶺;若欲從仙燈而往,不若即由此嶺東向。”餘從之,循嶺脊行。嶺橫亙天都、蓮花之北,狹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夾映。嶺盡北下,仰瞻右峰羅漢石,圓頭禿頂,儼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澗以上,共四裏,登仙燈洞。洞南向,正對天都之陰。僧架閣連板於外,而內猶穹然,天趣未盡刊④也。複南下三裏,過丞相原,山間一夾地耳。其庵頗整,四顧無奇,竟不入。複南向循山腰行,五裏,漸下。澗中泉聲沸然,從石間九級下瀉,每級一下有潭淵碧,所謂九龍潭⑤也。

黃山無懸流飛瀑,惟此耳。又下五裏,過苦竹灘⑥,轉循太平縣路,向東北行。

【注釋】

①丞相原,在缽盂峰下,相傳南宋右丞相程元鳳曾在此讀書,故名。明代改名“雲穀寺”。為東路登山要道,南麵入口石刻甚多。如今寺址已建為賓館。

②白沙嶺,在雲穀寺西北,雲穀寺通往皮蓬的途中。

③白沙庵,在白沙嶺畔的岔路口,附近有入勝亭。

④刊,削除。

⑤九龍潭,黃山東隅羅漢峰與香爐峰之間,有飛流九折,稱“九龍瀑”。一折一潭,亦有九潭,稱“九龍潭”。

⑥苦竹灘,即今苦竹溪,在湯口東北的公路邊。

【譯文】

初六日 和僧人霞光告別,順著山坑去丞相原。往下走七裏,到白沙嶺,霞光僧人又來了。因為我想去觀覽牌樓石,霞光擔心白沙庵沒人指路,於是追來為我做向導。於是一同登白沙嶺,霞光指著嶺右邊隔壁的山坡,坡上叢石聳立,叢石下部分離、上部並連,這就是牌樓石。我想越過坑穀、沿著澗溝而上,直達牌樓石下。霞光說:“荊棘遍布,根本沒有路,肯定不能走。如果順著坑穀直下丞相原,不必再登白沙嶺;如果想從仙燈洞前往,不如就沿著白沙嶺往東走。”我聽從他的話,沿著嶺脊走。白沙嶺橫貫在天都峰、蓮花峰的北麵,十分狹窄,旁邊無法落腳,南北都有高大的山峰夾峙映襯。到嶺盡頭處往北下,抬頭看右邊的羅漢石峰,圓頭禿頂,像兩位僧人。下到坑穀中,越過溝澗而上,一共走四裏,登上仙燈洞。洞口朝南,正對著天都峰的北麵。僧人在洞外架起木板閣道和洞相連,而洞內仍然深穹,天然的雅趣沒有被完全破壞。又往南下三裏,經過丞相原,丞相原不過是山中一塊狹小的平地而已。這裏的庵很工整,看了看四周覺得沒有奇特之處,就沒進去。又往南沿著山腰前行五裏,然後慢慢下山。澗中泉聲沸騰,泉水從岩石中分九級往下瀉,每一級飛泉下麵都有碧綠色的深潭,這就是所說的九龍潭。黃山中沒有飛流的瀑布,隻有這裏有飛泉。又下五裏,經過苦竹灘,轉向去太平縣的路,往東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