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雞足山日記 後

雞足山是著名的佛教名山。明末,遁世而參禪的風氣很盛,雞足山也處於其發展史上的鼎盛時期,眾多的學問僧皆聚於此,雞足山成為文化熱島,具有時代和地域上的典型性。

徐霞客曾兩次上雞足山,第一次登雞足山是在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二日,次年一月二十二日離開,在山上住了一個月。而他在結束滇西的考察後,於當年八月二十二日重上雞足山。雞足山也是他一生旅遊的終點。本篇即是記錄他第二次在雞足山上的生活,其中的記載相當珍貴,詳見《滇遊日記十三》。

徐霞客重登雞足山,對雞足山的風物和文化又做了拾遺補闕的查訪。加上他在麗江接受了木增“以書求修《雞山誌》”,對雞足山的了解更加細致深入。但是,這時的徐霞客因長期的野外生活健康受損,雙腳不良於行,而且長期相伴的仆人顧行又偷走他的錢物逃跑了,接連的打擊讓徐霞客心力交瘁。自此,徐霞客再也不能繼續他酷愛的野外考察,但他卻堅持創修《雞山誌》。直至崇禎十三年(1640)元月,麗江土官木增派人用滑竿把他從雞足山送歸故鄉。

二十九日 為弘辨師誕日,設麵甚潔白。平午,浴於大池。

餘先以久涉瘴地,頭麵四肢俱發疹①塊,累累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半月前以為虱也,索之無有。至是知為風,而苦於無藥。茲湯池水深,俱煎以藥草,乃久浸而薰蒸之,汗出如雨。此治風妙法,忽幸而值之,知疾有瘳機矣②。下午,艮一、蘭宗來。體師更以所錄山中諸刹碑文相示,且謀為餘作揭轉報麗江。諸碑乃麗江公先命之錄者。

【注釋】

①疹,皮膚上出現的斑塊病變。

②瘳(chōu),病愈。機,即機會。

【譯文】

二十九日 是弘辨禪師的生日,擺出的麵食十分潔白。正午,在大池中洗澡。我因為先前長期在瘴癘之地跋涉,頭臉四肢全都發了塊狀的疹子,皮膚紋理之間密密麻麻,左耳左腳時時有**的症狀。半個月前以為是生了虱子,但仔細檢查又沒發現。

到此時知曉是中風,但苦於無藥。這個熱水池很深,水都是用藥草燒煮的,於是長時間浸泡在池中熏蒸,汗出如雨。這是治中風的妙法,幸好遇上了它,知道疾病有痊愈的機會了。下午,艮一、蘭宗過來。體極禪師又拿出他所抄錄的山中諸寺的碑文給我看,並且計劃為我寫揭帖轉報麗江府。(各寺的碑文是麗江木公事先命令他抄錄的。)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上午,與蘭宗、艮一觀菊南樓,下午別去。

【譯文】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寺。上午,與蘭宗、艮一在南樓觀賞**,下午他們告別離去。

初二日 在悉檀,作記北樓。是日體極使人報麗江府。

【譯文】

初二日 在悉檀寺,在北樓寫日記。這一天,體極派人去報告麗江府。

初三日、初四日 作記北樓。

【譯文】

初三日、初四日 在北樓寫日記。

初五日 雨浹①日。買土參洗而烘之。

【注釋】

①浹(jiā),濕透。

【譯文】

初五日 雨下了一整天。買土參來洗澡烘蒸身體。

初六日、初七日 浹日夜雨不休。是日體極邀坐南樓,設茶餅飯。出朱按君泰貞、謝撫台有仁所書詩卷,並本山大力、本無、野愚所存詩跋,程二遊名還,省人。初遊金陵,永昌王會圖誣其騙銀,錢中丞①逮之獄而盡其家。雲南守許學道②康憐其才,私釋之,避入山中。今居片角③,在摩尼東三十裏。詩畫圖章,他山陳渾之、恒之詩翰,相玩半日。

【注釋】

①中丞,即禦史中丞。漢代為禦史大夫的屬官,明代改禦史台為都察院,其中副都禦史相當於前代的禦史中丞。

②學道,明有儒學提舉司,後又設提督學政,兩京以禦史、十三布政司以按察司僉事充任,為提學道,又省稱“學道”。

③片角,今名同,係永勝縣跨在金沙江南的部分。

【譯文】

初六日、初七日 早晚都在下雨,沒有絲毫停歇。這天,體極邀請我去南樓坐談,擺設了茶水餅子米飯。拿出巡按朱大人(朱泰貞)、巡撫謝大人(謝有仁)所寫的詩卷,連同本山大力、本無、野愚所保存的詩跋,程二遊(名還,省城人。當初遊學金陵,永昌王會圖誣告他騙銀子,錢中丞把他逮捕入獄並抄沒了他的家產。雲南署理學道許康憐惜他的才能,私下釋放了他,程還逃入山中躲避。現今住在片角,在摩尼山東麵三十裏)的詩畫圖章,他山陳渾之、陳恒之的詩文,互相玩賞了半天。

初八日 雨霽,作記北樓。體極以本無隨筆詩稿示。

【譯文】

初八日 雨後天晴,在北樓寫日記。體極拿本無的隨筆詩稿來給我看。

初九日 霽甚。晨飯,餘欲往大理取所寄衣囊,並了蒼山、洱海未了之興。體極來留曰:“已著使特往麗江。若去而麗江使人來,是誑之也。”餘以即來辭。體極曰:“寧俟其信至而後去。”餘從之,遂同和光師窮大覺來龍。

【譯文】

初九日 十分晴朗。早晨吃飯,我想去大理取回寄存的衣服行李,並完成蒼山、洱海未了的遊興。體極來挽留說:“已派使者前往麗江。如果離開後麗江派人來,這就是欺騙他了。”我答複他馬上便會回來。體極說:“寧肯等木公的信使到後再去。”

我聽從他的意見,於是與和光禪師去探究大覺寺山勢的來龍去脈。

從寺西一裏,渡蘭那寺東南下水,過迎祥、石鍾、西竺、龍華,其南臨中谿,即萬壽寺也,俱不入。西北約二裏,入大覺,訪遍周。遍周閑居片角莊,月終乃歸。遂出,過鎖水閣,於是從橋西上,共一裏至寂光東麓。仍東過澗,從澗東躡大覺後大脊北向上。一裏餘,登其中岡,東望即蘭那寺峽,西望即水月庵後上煙霞室峽也。又上裏餘,再登一岡。其岡西臨盤峽,西北有瀑布懸崖而下,其上靜廬臨之,即旃檀林也。東突一岡,橫抱為蘭陀後脊,岡後分峽東下,即獅子林前墜之壑也。於是岐分嶺頭:其東南來者,乃蘭那寺西上之道;東北去者,為獅林道;西北盤崖而上者,為旃檀嶺也;其西南來者,即餘從大覺來道也。始辨是脊,從其上望台連聳三小峰南下,脊兩旁西墜者,南下為瀑布而出鎖水閣橋;東墜者,南下合獅林諸水而出蘭那寺東。是東下之源,即中支與東支分界之始,不可不辨也。餘時欲東至獅林,而忽見瀑布垂綃,乃昔登雞山所未曾見,姑先西北上。於是愈上愈峻,路愈狹,曲折作“之”字而北者二裏,乃西盤望台南嘴。此脊下度為大覺正脊,而東折其尾,為龍華、西竺、石鍾、迎祥諸寺,又東橫於大龍潭南,為悉檀前案,而盡於其下。此脊當雞山之中,其脈正而雄,望台初湧處,連貫三珠,故其下當結大覺,為一山首刹,其垂端之石鍾,亦為開山第一古跡焉。然有欲以此山作一支者,如是則塔基即不得為前三距之一,而以此支代之。

但此支實短而中縮,西之大士閣,東之塔院,實交峙於前,與西支之傳衣寺嶺鼎足前列。故論支當以寂光前引之岡為中,塔基上擁之脊為東,而此脈之中縮者不與;論刹當以大覺中懸為首,而西之寂光,乃其輔翼,東之悉檀,另主東盟,而此寺之環拱者獨尊。故支為中條附庸,而寺為中條冠冕①,此寺為中條重,而中條不能重寺也。嘴之西有亂礫垂峽,由此北盤峽上,路出旃檀嶺之上,為羅漢壁道;由此度峽西下,為旃檀中靜室道,而瀑布則層懸其下,反不能見焉。

【注釋】

①中條,即排列次序居中的一項。據唐孔穎達疏:“執技之事凡有三條……中條論執技之人,並射禦之外祝史醫卜之等。”

冠冕,古代皇冠或官員的帽子。此處喻為受人擁戴或出人頭地。

【譯文】

從寺西走一裏,渡過蘭那寺向東南下流的澗水,經過迎祥寺、石鍾寺、西竺寺、龍華寺,那南麵下臨中谿讀書處的,就是萬壽寺了,都沒有進去。向西北約走了二裏,進入大覺寺,拜訪遍周。遍周閑居在片角莊,月底才歸來。於是出寺,走過鎖水閣,從這裏從橋西走,走了一裏來到寂光寺的東麓。仍向東過了山澗,從山澗東麵踏著大覺寺後麵的大山脊向北上登。一裏多,登上中間的山岡,看向東邊,是蘭那寺的峽穀,看向西麵,是水月庵後上方煙霞室的峽穀。又往上走一裏多,再登上一座山岡。

這座山岡西邊臨著盤繞的峽穀,西北麵有瀑布懸垂在山崖上,瀑布上邊坐落著一處靜室,這裏就是旃檀林了。向東突出的一座山岡,轉而橫亙為蘭陀寺後麵的山脊,山岡後麵分出峽穀往東下延,那就是獅子林前方下墜的壑穀。在這裏嶺頭分出岔道:從東南來的,就是蘭那寺向西上走的路;往東北去的,是去獅子林的路;向著西北盤繞山崖上登的,是去旃檀嶺的路;那從西南來的,就是我從大覺寺方向的來路了。這才辨清這道山脊,從它上麵的望台一連聳起三座向南垂的小峰,山脊兩旁往西墜的,向南下流成瀑布而後流出鎖水閣橋;往東下墜的,向南流,之後與獅子林諸處的水匯合後流到蘭那寺東邊。向東下流的水源,即是中間的支峰與東麵的支峰分界的起點,不可不辨。我當時想往東去獅子林,可忽然望見瀑布似白綢垂掛,是從前登雞足山時未曾見過的,於是就打算先向西北走。越往上走,山勢越陡峻,路越窄,曲曲折折呈“之”字形往北麵走二裏,就從西邊繞過望台南邊的山嘴。此脊下延為大覺寺的正脊,而後向東掉轉它的尾部,成為龍華寺、西竺寺、石鍾寺、迎祥寺諸處寺院,又往東橫在大龍潭南邊,成為悉檀寺前方的案山,然後在下方到了盡頭。此脊正當雞足山的中心,山脈端正雄偉,望台剛出現之處,如連貫的三顆珠子,所以它的下方應當盤結著大覺寺,是全山首要的佛寺,下垂處前端的石鍾寺,也是開山時的第一古跡。不過有人想把此山算作一條支脈,那塔基就不能作為前山雞爪的三個腳趾之一,卻用此處支峰來代替它。但此條支峰實際上很短,而且縮在中央,西麵的大士閣和東麵的塔院交相聳峙在前方,與西麵支峰的傳衣寺嶺呈三足鼎立之勢據守在前方。因而論支峰應當把寂光寺前方延伸的山岡看作中間的支峰,塔基上方擁圍的山脊是東邊的支峰,但此處縮在中間的山脈不算;論寺院應當把懸在中央的大覺寺作為首位,而西邊的寂光寺是輔佐的羽翼,東麵的悉檀寺另外成為東邊的盟主,而此寺環繞拱衛之處獨自占有尊貴的地位。所以支峰是中間支脈的附庸,而寺院是中間支脈的冠冕,這是因為寺院增強了中脈的地位,而中脈不能增強寺院的地位。山嘴的西邊有滿是亂石塊下垂的峽穀,由此向北繞到峽上,路通到旃檀嶺之上,是去往羅漢壁的路;由此越過峽穀向西下走,是去旃檀林中靜室的路,可瀑布卻層層懸在它的下方,反而無法見到了。

乃再度峽西崖,隨之南下。一裏,轉東岐,得一新辟小室。

問瀑布何在,其僧樸而好事,曰:“此間有三瀑:東箐者,最上而小;西峽者,中懸而長;下塢者,水大而短。惟中懸為第一勝,此時最可觀,而春冬則無有,此所以昔時不聞也。”老僧牽衣留待瀹茗,餘急於觀瀑,僧乃前為導。西下峻級半裏,越級灣之西,有小水垂崖前墜為壑,而路由其上,南盤而下。又半裏,即見壑東危崖盤聳,其上一瀑垂空倒峽,飛噴迢遙,下及壑底,高百餘丈,搖嵐曳石,浮動煙雲。雖其勢小於玉龍閣前峽口瀑,而峽口內嵌於兩崖之脅,觀者不能對峽直眺,而旁覷倒瞰,不能竟其全體;此瀑高飛於穹崖之首,觀者隔峽平揖,而自顙及趾①,靡②有所遺。故其跌宕之勢,飄搖之形,宛轉若有餘,騰躍若不及,為粉碎於空虛,為貫珠於掌上,舞霓③裳而骨節皆靈,掩鮫綃而豐神獨迥,不由此幾失山中第一勝矣!

【注釋】

①顙(sǎng),額頭。趾,腳趾。

②靡(mǐ),沒有。

③霓(ní)裳,如彩虹樣漂亮而飄逸的裙裳。

【譯文】

於是再越到峽西的山崖上,順著山崖往南下走。一裏後,轉上東邊的岔道,找到一處新開辟的小室。打聽瀑布在哪裏,那和尚樸實好事,說:“這一帶有三個瀑布,東邊山箐中的,在最上方,但水勢小;西邊峽中的,懸在中央但水勢長;下麵山塢中的,水大但水勢最短。唯有懸在中央的是第一勝景,此時最值得觀賞,到春、冬兩季便沒有水,這就是您為什麽昔日沒有聽說的原因了。”老和尚拉著我的衣服挽留我等待沏茶,我急於去觀賞瀑布,和尚便在前邊為我領路。向西走下陡峻的石階半裏,沿著石階越到山灣的西邊,有小溪垂在山崖前下墜成為壑穀,而路徑在小溪上方向南盤繞而下。又走半裏,便望見壑穀東麵危崖彎曲上聳,危崖上一道瀑布垂空倒入峽中,遠遠地飛濺噴瀉,下至壑穀底,高百餘丈,山風飄飄,石崖朦朧,煙雲浮動。我看它的水勢雖然小於玉龍閣前邊峽口的瀑布,但峽口內嵌在兩麵山崖的側旁,觀看的人不能麵對山峽直視,而要在旁邊斜視倒著俯瞰,不能看到它的全貌;這個瀑布高高飛瀉在穹隆的山崖頂上,觀看的人隔著峽穀平視作揖,從頂到腳,沒有遺漏。所以它那跌宕的氣勢,飄搖的形態,婉轉有餘,騰躍的氣勢好像不夠,便於虛空中散碎,似握在掌上的串珠,飄舞著的彩虹般的裙裳,而山石間充滿靈氣,似是蒙上了一層鮫人織成的絲絹,豐姿神韻獨特迥異,不到此地幾乎錯失山中的第一勝景了!

由對峽再盤西嘴,入野和靜室。門內有室三楹①甚爽,兩旁夾室②亦幽潔。其門東南向,以九重崖為龍,即以本支旃檀嶺為虎,其前近山皆伏;而遠者又以賓川東山並梁王山為龍虎,中央益開展無前,直抵小雲南東水盤諸嶺焉。蓋雞山諸刹及靜室俱南向,以東西二支為龍虎,而西支之南,有木香坪山最高而前鞏,亦為虎翼,故藉之為勝者此,視之為崇者亦此;獨此室之向,不與眾同,而此山亦伏而不見,他處不能也。野和為克新之徒,尚居寂光,以其徒知空居此。年少而文,為詩雖未工,而誌甚切,以其師叔見曉寄詩相示,並己稿請正,且具餐焉。見曉名讀徹,一號蒼雪,去山二十年,在餘鄉中峰,為文湛持所推許,詩翰俱清雅。問克新向所居精舍③,尚在西一裏,而克新亦在寂光。乃不西,複從瀑布上,東盤望台之南。二裏餘,從其東脅見一靜室,其僧為一宗,已獅林西境矣。室之東,有水噴小峽中,南下涉之。又東即體極靜室,其上為標月靜室。其峽中所噴小水,即下為蘭那東澗者,此其源頭也。其山去大脊已不甚遙,而崖間無道,道由望台可上,至是已越中支之頂而禦東支矣。

【注釋】

①楹(yíng),房屋一間為一楹。

②夾室,古代宗廟內堂東西廂的後部。

③精舍,寺院的異名,意為精行者所居。

【譯文】

由對麵的峽上再繞過西邊的山嘴,進入野和的靜室。門內有三間屋子,布置十分清爽,兩旁的夾室也幽靜整潔。靜室的門朝向東南,若是把九重崖當作龍,此處支脈的旃檀嶺就應作為虎,其前方近處的山全都低伏著;而遠處又可將賓川的東山及梁王山作為龍虎,中央益發開闊平展,前方沒有障礙,直達小雲南驛東麵的水盤嶺諸山。雞足山諸寺院及靜室大體上都是朝向南,以東西兩條支脈作為龍虎,而西麵支脈的南邊,木香坪山最高而且向前環繞,也可視作虎翼,因此之故,此處成為勝地,而同樣也因此將它視為崇山峻嶺;獨有此處靜室的朝向與諸寺不同,而且此山也隱伏著看不見,其他地方都不可能這樣。野和是克新的徒弟,還住在寂光寺,他讓徒弟知空住在此處。知空年少而有文采,作的詩雖不工整,但誌趣很大,他把師叔見曉寄的贈詩拿給我看,連同自己的詩稿也拿來請我指正,並且備下了飯食(見曉法名為讀徹,另一法號為蒼雪,離山二十年,在我家鄉的中峰,被文湛持所推重,詩文頗清雅)。詢問克新從前居住的寺院,仍在寂光寺,但在西邊一裏外。於是不向西走,而是再從瀑布上方向東繞到望台之南。走了二裏多,在望台的東側見到一處靜室,為僧人一宗所住,此處已是獅子林的西境了。靜室的東邊,有水流噴瀉在小峽中,往南下流去。再往東就是體極的靜室,上方標記為月亮。那峽中噴瀉的小溪,就是下流成為蘭那寺東邊山澗的溪水,這裏就是它的源頭。這裏距離那道大山脊已不十分遠,隻可惜山崖間無路,道路可由望台上走,到了此地已越過中間支峰的峰頂而迎向東麵的支峰了。

由此而東半裏,入白雲靜室,是為念佛堂。白雲不在。觀其靈泉,不出於峽而出於脊,不出崖外而出崖中,不出於穴孔而出於穴頂,其懸也,似有所從來而不見,其墜也,曾不假灌輸而不竭,有是哉,佛教之神也於是乎征矣。何前不遽出,而必待結廬之後,何後不中止,而獨擅諸源之先,謂之非“功德水”可乎?較之萬佛閣岩下之瀦穴,霄壤異矣。又東一裏,入野愚靜室,是為大靜室。浹談半晌。西南下一裏,飯於影空靜室。與別已半載,一見把臂,乃飯而去。從其西峽下半裏,至蘭宗靜室。

蓋獅林中脊,自念佛堂中垂而下,中為影空,下為蘭宗兩靜室,而中突一岩間之,一踞岩端,一倚岩腳,兩崖俱墜峽環之。岩峙東西峽中,南擁如屏。東屏之上,有水上墜,灑空而下,罩於嵌壁之外,是為水簾。西屏之側,有色旁映,傅粉成金,煥乎層崖之上,是為翠壁。水簾之下,樹皆偃①側,有斜騫如翅,有橫臥如虯,更有側體而橫生者。眾支皆圓而此獨扁,眾材皆奮而此獨橫,亦一奇也。

【注釋】

①偃(yǎn),仰麵倒下,放倒。

【譯文】

由此往東走半裏,進入白雲的靜室,這裏是念佛堂。白雲不在。觀看這裏的靈泉,不從峽中卻從山脊上流出,不從山崖外卻在石崖中湧出,不從孔洞卻從洞穴頂部溢出,泉水高懸,似應有流來的地方卻不得見,水流下墜,不曾借助於灌注運輸卻不會枯竭,有這樣的泉水,似乎也證實了佛教的神異。為何從前不流,卻要等到建了寺庵之後才有,而後來又源源不絕,獨擅諸處水源的先河,又怎能不稱之為“功德水”?把它與萬佛閣岩石下的積水洞穴比較,就是天壤之別了。又向東一裏,進入野愚的靜室,這裏是大靜室。深談了半晌。又往西南走一裏,在影空的靜室吃飯。與他相別已半年,一見麵就把臂言歡,吃完飯後才離開。從西峽往下走半裏,來到蘭宗的靜室。獅子林中間的山脊自念佛堂居中下垂,中間是影空,下邊是蘭宗的兩個靜室,中間有一塊突起的石崖隔開了它們,一個靜室盤踞在石崖頂端,一個靜室緊靠在石崖腳下,石崖兩側都有深墜的峽穀環繞。石崖呈東西向屹立在峽穀中,往南圍擁著如同屏風一般。東邊屏風上方有水從上麵墜下,灑在空中落下來,籠罩在下嵌的石壁之外,這便是水簾。

西邊屏風旁有色彩向四旁映照,如用粉抹成金色,在層層山崖之上光彩煥然,這便是翠壁。水簾下方,樹全是側倒著的,有的斜舉如鳥翅,有的橫臥如虯龍,更有樹體側著橫長的。各地的樹枝幹都是圓的,唯獨此處是扁的,各處的樹木都是直長的,唯獨此地是橫的,也是一處奇觀。

蘭宗遙從竹間望餘,至即把臂留宿。時沈莘野已東遊,乃翁偶不在廬,餘欲候晤,遂從之。和光欲下山,因命顧奴與俱,恐山廬無餘被,憐其寒也。奴請匙鑰,餘並箱篚①者與之,以一時解縛不便也。奴去,蘭宗即曳杖導餘,再觀水簾、翠壁、側樹諸勝。既暮,乃還其廬。是日為重陽,晴爽既甚,而夜月當中峰之上,碧落如水,恍然群玉山②頭也。

【注釋】

①篚(fěi),古時盛東西的一種竹器。

②群玉山,傳說為西王母所居處。

【譯文】

蘭宗遠遠從竹叢間望見我,待我走近後立即握住手臂留宿。

此時沈莘野已東遊,父親也偶然不在屋中,我想等他見麵,便聽從了蘭宗的安排。和光想下山去,我於是命顧仆與他一同走,擔心山間廬舍中沒有多餘的被子,憐惜他會受寒。顧仆請求把鑰匙交給他,因為一時間不便解開捆鑰匙的線,我便連同箱子竹筐的鑰匙都給了他。顧仆離開後,蘭宗立即拖著手杖引導我,再去觀覽水簾、翠壁、側樹諸處勝景。天黑後,就返回他的屋中。這一天是重陽節,白天已非常晴朗,而夜間明月正當中峰之上,天空如水,恍惚是在仙境群玉山頭了。

初十日 晨起,問沈翁,猶未歸。蘭宗具飯,更作餅食。

餘取紙為獅林四奇詩畀之。水簾、翠壁、側樹、靈泉。見顧仆不至,餘疑而問之。蘭宗曰:“彼知君即下,何以複上?”而餘心猶怏怏不釋,待沈翁不至,即辭蘭宗下。才下,見一僧倉皇至。

蘭宗尚隨行,訊其來何以故,曰:“悉檀長老命來候相公者。”

餘知仆逋①矣。再訊之,曰:“長老見尊使負包囊往大理,詢和光,疑其未奉相公命,故使餘來告。”餘固知其逃也,非往大理也。遂別蘭宗,同僧亟下。五裏,過蘭那寺前幻住庵東,又下三裏,過東西兩澗會處,抵悉檀已午。啟篋而視,所有盡去。體極、弘辨欲為餘急發二寺僧往追,餘止之,謂:“追或不能及。

及亦不能強之必來。亦聽其去而已矣。”但離鄉三載,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棄餘於萬裏之外,何其忍也!

【注釋】

①逋(bū),逃亡。

【譯文】

初十日 早晨起床,打聽沈翁情況,仍未歸來。蘭宗備好飯,另外還做了餅食。我取來紙作了獅子林四奇詩送給他(水簾、翠壁、側樹、靈泉四奇)。見顧仆不到,我心下存疑詢問。

蘭宗說:“他知道先生就要下去,為何要再上來?”可我仍然怏怏不樂放不下心,久等沈翁不至,便辭別蘭宗下山。剛下山,就見一個和尚倉皇來到。蘭宗仍隨行,詢問他來是為什麽事,說:“悉檀寺的長老命令前來迎候相公的。”我心知仆人逃走了,再次詢問和尚,他說:“長老見貴使背著包袱前去大理,詢問和光,懷疑他未奉相公的命令,因而派我來報告。”我已經知道他逃跑了,而且不是去大理。於是辭別蘭宗,同和尚趕忙下山。走了五裏,經過蘭那寺前幻住庵東邊,又往下走了三裏,經過東西兩條山澗匯合處,抵達悉檀寺已經是中午了。打開箱子來看,所有東西全都不見了。體極、弘辨打算為我速遣兩個寺中的僧人前去追趕,我止住了他們,說道:“追或許追不上。追上他也不能強迫他一定回來。隻能聽任他離開了。”隻是離開家鄉三年,一主一仆,二人形影相依,卻突然在萬裏之外拋棄了我,為何這樣狠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