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江紀源
《溯江紀源》又稱《江源考》，是徐霞客科學論文的代表作，同時也是最早付梓和最早被介紹到西方的著作。其刊載於崇禎《江陰縣誌》和《靖江縣誌》，康熙皇帝的《康熙幾暇格物編·江源》介紹並讚賞該文。
徐霞客生長在長江口附近的江陰，麵對浩渺的大江，從小立下大誌，“欲窮江河之源”。他運用追蹤和觀察法考察江河。
晚年到雲南，麵對盤繞不定、岸陡水急的金沙江，在既不通航，又不能沿江步行的情況下，他便認真考察分水嶺，追蹤江流的走向。他舍棄傳統官道不走，選擇昆明—武定—元謀—大姚—賓川—鶴慶—麗江一線，迂曲北出，目的就是考察金沙江的流向，在元謀得以勘驗真正的長江源頭。《溯江紀源》不但是徐霞客一生延續時間最長、耗費精力最多的研究課題，也是其地理考察的封筆之作。對長江及各主要支流，我國漢代以來已有記載。《溯江紀源》敢於大膽否定被視為聖經的《尚書·禹貢》“岷山導江”的傳統說法，從整個水係的宏觀上進行研究，在曆史上第一次論證了金沙江才是長江正源，並通過實地考察進行地理考證，而且結構嚴謹，層層遞進，邏輯性強，成為科學名篇。
江、河為南北二經流，以其特達於海也。而餘邑正當大江入海之衝，邑以江名，亦以江之勢至此而大且盡也。生長其地者，望洋擊楫，知其大不知其遠；溯流窮源，知其遠者，亦以為發源岷山而已。餘初考紀籍，見大河自積石入中國①。溯其源者，前有博望之乘槎②，後有都實之佩金虎符③。其言不一，皆雲在昆侖之北，計其地，去岷山西北萬餘裏，何江源短而河源長也？豈河之大更倍於江乎？迨逾淮涉汴，而後睹河流如帶，其闊不及江三之一，豈江之大，其所入之水，不及於河乎？迨北曆三秦④，南極五嶺⑤，西出石門、金沙，而後知中國入河之水為省五⑥，陝西、山西、河南、山東、南直隸。入江之水為省十一⑦。西北自陝西、四川、河南、湖廣、南直，西南自雲南、貴州、廣西、廣東、福建、浙江。計其吐納，江既倍於河，其大固宜也。
【注釋】
①大河，即黃河。積石，山名。明代分大積石山和小積石山。大積石山即阿尼馬卿山，在今青海省南部，距黃河源甚近。
小積石山在青海省東部，兩山如削，黃河從中衝出，明有積石關，今稱“積石峽”，在甘肅青海界上。附近的循化撒拉族自治縣今亦稱“積石”。
②“前有”句，據《史記·大宛列傳》中記載，西漢人張騫曾被封為博望侯，他出使西域，回來後對漢武帝說：“於闐之西，則水皆西流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這是關於黃河源的最早記載。於闐，即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田縣。鹽澤指今羅布泊。槎（chá），用竹木編成的筏。神話中稱乘木排上天河為“乘槎”。
③“後有”句，都實，元代人。《元史·地理誌·河源附錄》綜錄了元代探河源的成果，也概述了都實探河源的經過。
④三秦，秦亡後，項羽把關中分為三份，封給秦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為王，後來即稱陝西（不包括漢中）、隴東為“三秦”。
⑤五嶺，即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五嶺的總稱。
“五嶺”亦合稱“南嶺”，蜿蜒在今湖南、江西、廣西、廣東四省區之間。明代，越城嶺又稱“始安嶠”，都龐嶺又稱“永明嶺”，萌渚嶺又稱“白芒嶺”，騎田嶺又稱“黃岑山”，大庾嶺又稱“梅嶺”。
⑥入河之水為省五，這是按明代的行政區劃講的。明代無甘肅省，今甘肅省大部分地區屬於陝西。明代黃河往南奪淮入海，故說黃河經過南直隸，即今安徽、江蘇兩省。
⑦入江之水為省十一，按，現今廣東、福建不屬長江水係。
另有江西屬長江水係，《遊記》中未列。
【譯文】
長江、黃河為南北的兩條主幹河流，是因為它們單獨通到大海。我們縣正當大江入海的要衝之地，縣因長江而得名，也因為到了這裏，長江的浩大水勢將要到盡頭了。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望著浩渺的水流擊槳，知道它闊大卻不知道它遠；溯流窮源，知道它源流很遠的人，也隻以為發源於岷山而已。我最初考證典籍中的記載，見到記錄中注明黃河自積石山流入中原。追溯其源頭之人，前有如乘木筏上天河的博望侯張騫，後有佩戴金虎符的都實。他們的說法雖不一致，但都說是在昆侖山的北麵，估計那地方距離岷山西北處有一萬多裏，為何長江的源頭短而黃河的源頭長呢？莫非黃河的闊大處更比長江大一倍嗎？等到越過淮河涉過汴河，然後才看到黃河的水流如同衣帶，水麵寬闊處不及長江的三分之一，難道長江這樣大，它所流入的水流還趕不上黃河嗎？等到往北經過了三秦地區，南邊窮盡了五嶺，向西到了石門關、金沙江，然後了解到中國流入黃河的水流是五個省（陝西、山西、河南、山東、南直隸）。流入長江的水流是十一個省（西北自陝西、四川、河南、湖廣、南直隸，西南自雲南、貴州、廣西、廣東、福建、浙江）。計算它們水流的吞吐量，長江既然比黃河多一倍，水流本就應該大。
按其發源，河自昆侖之北，江亦自昆侖之南，其遠亦同也。
發於北者曰星宿海，佛經謂之徙多河①。北流經積石，始東折入寧夏②，為河套，又南曲為龍門大河，而與渭合。發於南者曰犁牛石，佛經謂之殑伽河。南流經石門關③，始東折而入麗江，為金沙江，又北曲為敘州大江，與岷山之江合。餘按岷江經成都至敘④，不及千裏，金沙江經麗江、雲南、烏蒙至敘，共二千餘裏，舍遠而宗近，豈其源獨與河異乎？非也！河源屢經尋討，故始得其遠；江源從無問津，故僅宗其近。其實岷之入江，與渭之入河，皆中國之支流，而岷江為舟楫所通，金沙江盤折蠻僚谿峒間，水陸俱莫能溯。在敘州者，隻知其水出於馬湖、烏蒙，而不知上流之由雲南麗江；在雲南麗江者，知其為金沙江，而不知下流之出敘為江源。雲南亦有二金沙江：一南流北轉，即此江，乃佛經所謂殑伽河也；一南流下海，即王靖遠征麓川，緬人恃以為險者，乃佛經所謂信度河也。雲南諸誌，俱不載其出入之異，互相疑溷⑤，尚不悉其是一是二，分北分南，又何由辨其為源與否也。既不悉其孰遠孰近，第見《禹貢》“岷山導江”之文，遂以江源歸之，而不知禹之導，乃其為害於中國之始，非其濫觴發脈之始也。導河自積石，而河源不始於積石；導江自岷山，而江源亦不出於岷山。岷流入江，而未始為江源，正如渭流入河，而未始為河源也。不第此也，岷流之南，又有大渡河，西自吐蕃，經黎⑥、雅與岷江合，在金沙江西北，其源亦長於岷而不及金沙，故推江源者，必當以金沙為首。
【注釋】
①“佛經謂之”句，古代印度傳說，以為地麵各大河都是從雪山（指今喜馬拉雅山西部一帶）四向分流，因稱“四河”。北麵流出的一條稱“徙多（sī tā）河”，後有人以今葉爾羌河和塔裏木河為徙多河，並誤認為它是黃河上源。東麵流出的一條稱“殑（jìng）伽河”，指今印度恒河。南麵流出的一條稱“信度河”，即今巴基斯坦的印度河。西麵流出的一條稱“縛芻河”，應為今阿姆河。在此篇，徐霞客對以上各河均有解釋。
②寧夏，明朝置寧夏衛和寧夏鎮，隸屬陝西省，治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
③石門關，明朝設石門關巡檢司，在今玉龍納西族自治縣石鼓稍北的金沙江西岸，地當吐蕃、麽些界上。
④敘，明朝置敘州府，在今四川宜賓市。
⑤溷（hùn），“混”的異體字。本意是指混濁，也指混亂。
⑥黎，明朝置黎州安撫司，治今四川漢源縣九襄鎮。
【譯文】
考察它們的發源地，黃河在昆侖山的北麵，長江也是在昆侖山的南麵，它們遙遠的距離也相似。發源於北麵的叫星宿海（佛經稱之為徙多河），往北流經積石山，這才向東折進寧夏衛，形成河套；又向南彎曲成為龍門峽的大河，而後與渭水合流。發源於南麵的叫犁牛石（佛經稱之為殑伽河），往南流經石門關，這才向東折入麗江，成為金沙江；又向北彎曲成為敘州府的大江，與源於岷山的江水合流。我考察過，岷江經成都到敘州府不到一千裏，金沙江流經麗江、雲南、烏蒙府到敘州府共有二千多裏，舍棄遠的卻把近的看作是本源，難道單單是因為它的源頭與黃河不同嗎？不是！黃河的源頭屢次經過尋找探求，所以才找到它遠處的源頭；長江的源頭向來無人問津，所以僅把那近處的支流作為源頭。其實岷江流入長江，與渭水流入黃河一樣，都是中國的支流，而岷江是舟船所通之處，金沙江盤繞曲折在蠻僚各族聚居的溪穀之間，水陸兩路都無人能追溯。（在敘州府的人，隻知這條江水出自馬湖府、烏蒙府，卻不知上遊流經雲南麗江；在雲南麗江的人，知道它是金沙江，卻不知下遊流到敘州府成為長江的源頭。雲南也有兩條金沙江：一條往南流後向北轉的，就是此江，即佛經所稱的殑伽河；一條往南流入大海，就是王靖遠征討麓川時，緬甸人倚仗作為天險的江，是佛經所稱的信度河。
雲南諸種誌書，都不記載它們出入的不同處，互相疑惑混淆，還不知曉它們是一條江還是兩條江，分屬北方還是南方，又如何能辨明它是不是長江的源頭呢。）既然不知它們誰遠誰近，隻見到《禹貢》中“岷山導江”的字句，便把長江的源頭歸屬於岷江，卻不知大禹疏導岷江，是因為它是危害於中國的起點，而不是長江濫觴發源的起點。疏導黃河起自積石山，可黃河源頭並非起始於積石山；疏導長江始自岷山，而長江的源頭也不是岷山。岷江流入長江，而不是長江的源頭，正如渭水流入黃河，也不是黃河的源頭一樣。不但如此，岷江流域的南邊又有條大渡河，其西麵源自吐蕃，流經黎州、雅州，方與岷江合流，在金沙江西北方，它的源頭也比岷江遠，趕不上金沙江，所以推尋長江源頭的，必定應當把金沙江作為第一。
不第此也，宋儒謂中國三大龍，而南龍之脈，亦自岷山，瀕大江南岸而下，東渡城陵、湖口而抵金陵①，此亦不審大渡、金沙之界斷其中也。不第此也，並不審城陵磯、湖口縣為洞庭、鄱陽二巨浸入江之口。洞庭之西源自沅，發於貴州之穀芒關②；南源自湘，發於粵西之釜山、龍廟。鄱陽之南源自贛，發於粵東之涮頭、平遠；東源自信、豐，發於閩之漁梁山、浙之仙霞南嶺③。
是南龍盤曲去江之南且三千裏，而謂南龍瀕江乎？不第此也，不審龍脈，所以不辨江源。今詳三龍大勢，北龍夾河之北，南龍抱江之南，而中龍中界之，特短。北龍亦隻南向半支入中國。俱另有說。惟南龍磅礴半宇內，而其脈亦發於昆侖，與金沙江相持南下，經石門、麗江，東金沙，西瀾滄，二水夾之。環滇池之南，由普定度貴竺、都黎南界④，以趨五嶺。龍遠江亦遠，脈長源亦長，此江之所以大於河也。不第此也，南龍自五嶺東趨閩之漁梁，南散為閩省之鼓山⑤，東分為浙之台、宕。正脈北轉為小筸嶺，閩、浙界。度草坪驛，江、浙界。峙為浙嶺、徽、浙界。黃山，徽、寧界。而東抵叢山關⑥，績溪、建平界。東分為天目、武林⑦。正脈北度東壩⑧，而峙為句曲⑨，於是回龍西結金陵，餘脈東趨餘邑。是餘邑不特為大江盡處，亦南龍盡處也。龍與江同發於昆侖，同盡於餘邑，屹為江海鎖鑰，以奠金陵，擁護留都千載不拔之基以此。豈若大河下流，昔曲而北趨碣石⑩，今徙而南奪淮、泗，漫無鎖鑰耶？然則江之大於河者，不第其源之共遠，亦以其龍之交會矣。故不探江源，不知其大於河；不與河相提而論，不知其源之遠。談經流者，先南而次北可也。
【注釋】
①城陵，即城陵磯，今名同，為洞庭湖口，在湖南嶽陽市北。湖口，明朝設湖口縣，今名同，為鄱陽湖口，在江西九江市東。
②穀芒關，今名同，在貴定縣稍東。
③“鄱陽之南”四句，漁梁山在福建北隅，仙霞南嶺在浙江西南隅，二者皆位於閩、浙、贛三省交界處。而信、豐在贛南，今名同。鄱陽東源應指上饒江，即今信江。
④貴竺，即貴竹，明朝置貴竹長官司，治今貴州貴陽市。都黎，即都泥江。
⑤鼓山，今名同，在福州市東郊，閩江北岸，山頂有大石如鼓，故名。為著名風景勝地。
⑥叢山關，在今安徽績溪縣北三十裏處。
⑦東分為天目、武林，意指分為東天目山與西天目山兩支，多奇峰竹林，為風景勝地。武林山為靈隱、天竺諸山的總名，在今浙江杭州市西。天目山在浙江省西北部。
⑧東壩，明時又稱“廣通鎮”，今仍稱“東壩”，在江蘇南京市高淳區東境。
⑨句曲，即句曲山，又稱“茅山”，在今江蘇句容市東南，金壇、溧陽以西。
⑩碣石，古籍中稱碣石的地方很多。一說是今河北昌黎縣西北的碣石山。一說在今秦皇島市北戴河附近。據《肇域誌》載，“山東海豐縣馬穀山，即大碣石”，則在今山東無棣縣北。依照文意，此碣石應在古黃河口附近。
【譯文】
不僅如此，宋代儒生認為中國有三大龍脈，而南方的龍脈也是起自岷山，臨著大江南岸下延，往東延過城陵磯、湖口縣後抵達金陵，這也是不清楚大渡河、金沙江在其中的隔斷了。
不僅如此，而且也不清楚城陵磯、湖口縣是洞庭湖、鄱陽湖這兩個巨大的湖澤入江的湖口。洞庭湖西邊的水源來自沅江，發源於貴州的穀芒關；南邊的水源來自湘江，發源於粵西的釜山、龍廟。鄱陽湖南邊的水源來自贛江，發源於粵東的涮頭、平遠；東邊的水源來自信江、永豐溪，發源於福建的漁梁山、浙江的仙霞南嶺。南方的龍脈盤繞屈曲離長江的南岸將近三千裏，卻認為南方的龍脈是瀕臨長江嗎？不僅如此，因為不清楚龍脈，所以不能分辨長江的源頭。如今已詳知三條龍脈的大體趨勢，北方的龍脈夾在黃河的北麵，南方的龍脈環抱在長江的南麵，而中部的龍脈隔在它們中間，且特別短。北方的龍脈也隻有向南延伸的半條支脈進入中原（全都另有其他說法）。唯有南方的龍脈在半個國家內氣勢盛大，而且它也是發源於昆侖山，與金沙江並排往南延伸，經過石門關、麗江（東邊是金沙江，西麵是瀾滄江，兩條江水夾住它），環繞過滇池的南邊，由普定延伸到貴竺、都黎的南境，然後再奔向五嶺。龍脈遠長江也遠，山脈長水源也長，這就是長江之所以大過黃河的原因了。不僅如此，南方的龍脈從五嶺往東延向福建的漁梁山，向南散開成為福建省的鼓山，向東分開成為浙江的天台山、雁宕山。正脈向北轉成為小筸嶺（閩、浙交界處），延伸到草坪驛（江、浙交界處），聳峙為浙嶺（徽州、浙江交界處）、黃山（徽州府、寧國府交界處），往東抵達叢山關（績溪、建平境內），向東分散成為天目山、武林山。正脈往北延伸過東壩，而後聳峙為句曲山，接著龍脈向西回繞盤結為金陵，餘脈往東奔向我所在的縣城。這樣我們縣不僅是大江的盡頭處，也是南方龍脈的盡頭處。龍脈與長江一同發源於昆侖山，一同在我們縣到了盡頭，因此我們縣屹然而立，成為長江入海處的軍事要地，得以奠定金陵，擁護留都千載不敗的基礎。又怎會像是黃河的下遊，昔日曲向北流向碣石，如今遷移到南邊奪取了淮河、泗水的河道，這難道不是漫無邊際嗎？然而長江之所以大於黃河，不僅是它們的源頭一樣遠，也因為它與龍脈交會了。
所以不探索長江的源頭，不知道長江比黃河大；不與黃河相提並論，不知道長江的源頭遠。談論主幹河流的人，可說南方優於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