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從教日記

《麗江從教日記》是徐霞客麗江遊記中的一篇。時值崇禎十二年（1639）二月，詳見《滇遊日記七》。

徐霞客在麗江作為中原文化的代表，受到麗江府土官木增的崇敬和盛情款待。他還為木增的《雲淡墨》集編訂加工，為木增的《山中逸趣》集寫跋，為木增寫信推薦內地名士。在他離開麗江的前一天，木增還安排了一次拜師禮，懇請徐霞客為其第四個兒子木宿評習作、寫範文。這天的日記便詳記了這一別開生麵的拜師、謝師全過程。

文中還記錄了麗江東壩和西壩的山水，還有近廬和桃花柳色，宛如一幅清麗的水墨畫。所記山茶巨樹，足為雲南山茶花的代表。同時還述及犛牛的經濟價值及犛牛、大象等動物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重要的科學價值。同時還記錄了出痘者的遷徙情況，與劄記相參照，可了解明代天花的傳染發病及徙避辦法，有重要的醫學價值。同時，文中還記錄了麗江新年正月祭天、農業輪作製、民族情況、氣候特點等情況，堪稱是給後世留下了一份明末麗江風物誌精華篇。

初九日　大把事①複捧禮儀來致謝，酬校書之役也。鐵皮褥一，黃金四兩。再以書求修《雞山誌》，並懇明日為其四子校文木家院②，然後出關。院有山茶甚巨，以此當折柳也。餘許之。是日仍未霽，複憩通事樓。

【注釋】

①大把事，即為管事之意。

②木家院，在今麗江古城區南八公裏漾西村，又稱“萬德宮”。今存門樓、過廳及北廂。

【譯文】

初九日　大把事又捧著禮物來致謝，支付校書工作的酬勞（鐵皮褥子一床，黃金四兩）。木公又寫信請我編撰《雞山誌》，並懇請明天到木家院為第四子改文章，然後出關。木家院有株很大的山茶樹，用山茶枝代替折柳送別。我答應了。這一天天氣仍然未見晴朗，於是仍在通事的樓上休息。

其俗新正重祭天之禮。自元旦至元宵後二十日，數舉方止。

每一處祭後，大把事設燕①燕木公。每輪一番，其家好事者費千餘金，以有金壺八寶之獻也。

【注釋】

①燕，通“宴”，宴席。後者為招待之意。

【譯文】

這裏的風俗新年正月重視祭天的禮儀。從元旦到元宵後的二十天內，要舉行數次方才結束。每一次祭天後，大把事都要設宴宴請木公。每輪完一遍，那些好事的人家要花費一千多兩銀子，因為要祭獻金壺八寶。

其地田畝，三年種禾一番①。本年種禾，次年即種豆菜之類，第三年則停而不種。又次年，乃複種禾。

【注釋】

①番，即輪次。意為三年為一耕種周期輪次。

【譯文】

這裏的土地，糧食作物三年輪種一次。當年種禾，次年就種豆菜之類，第三年則休耕不種。又到次年，才再種禾。

其地土人皆為麽?①。國初漢人之戍此者，今皆從其俗矣。

蓋國初亦為軍民府，而今則不複知有軍也。止分官、民二姓，官姓木，初俱姓麥，自漢至國初。太祖乃易為木。民姓和，無他姓者。其北即為古宗。古宗之北，即為吐蕃。其習俗各異雲。

【注釋】

①麽（me xiē），又作“磨些”“磨沙”，即今納西族。

【譯文】

這裏的土著居民都是麽?。本朝初年到這裏戍守的漢人，如今都隨當地的習俗了。因為本朝初年也是軍民府，如今則不再知道還有軍人了。這裏隻分官姓和民姓，官姓為木，最初都姓麥，就是從漢代到本朝初年。太祖皇帝時才改為姓木。民姓為和，沒有其他的姓。麗江府北邊就是古宗。古宗的北邊就是吐蕃。他們的習俗各不相同。

古宗北境雨少而止有雪，絕無雷聲。其人南來者，至麗郡乃聞雷，以為異。

【譯文】

古宗北部邊境雨少而隻有雪，絕對沒有打雷聲。古宗人到南方來，到麗江府才聽到雷聲，認為是很是奇特。

麗郡北，忠甸之路有北岩，高闊皆三丈，崖石白色而東向。

當初日東升，人穿彩服至其下，則滿崖浮彩騰躍，煥然奪目，而紅色尤為鮮麗，若鏡之流光，霞之幻影。日高則不複然矣。

【譯文】

麗江府北邊通往忠甸的路上有北岩，高、寬都有三丈，崖石呈白色而且都麵向東方。每當旭日東升，人們穿著彩色衣服來到北岩下，於是整塊崖石上就會顯得浮彩騰躍，煥然奪目，其中以紅色尤其顯得鮮豔美麗，如同鏡子的流光，彩霞的幻影。太陽升高後就不再是這樣了。

初十日　晨餐後，大把事複來候往木家院。通事具騎，而大把事忽去，久待不至，乃行。東向半裏，街轉南北，北去乃象眠山南垂，通安州①治所托，南去乃大道。半裏，過東橋，於是循溪南岸東南行。三裏，有柳兩三株，在路右塍間，是為土人送行之地。其北有塢，東北辟甚遙。蓋雪山之支，東垂南下者兩重，初為翠屏、象眠，與解脫、十和一夾而成白沙塢；再為吳烈東山，與翠屏、象眠再夾而成此塢，其北入與白沙等。其北度脊處，即金沙江逼雪山之麓而東者。東山之外，則江流南轉矣。脊南即此塢，中有溪自東山出，灌溉田疇更廣。由此塢東北逾脊渡江，即香羅②之道也。塢中溪東南與玉河會於三生橋之東，又有水西南自文筆山沿南山而東轉，隨東圓岡之下，經三生橋而東與二水會，於是三水合而成漾共江之源焉。東員岡③者，為麗郡東南第一重鎖鑰。蓋有大脊自西來，穹為木家院後高峰大脊，從此南趨鶴慶。其東下者為邱塘關，其東北下者，環轉而為此岡，直逼東山之麓，束三水為一，沿東山南下而出邱塘東峽，自七和、馮密而達鶴慶。岡首回環向郡，南山之溪經其下，鞏橋度之，曰三生橋。橋北有二坊，兩三家為守者。自柳塘至此，又五裏矣。其北皆良疇，而南則登坡焉。一裏，升坡之巔，平行其上。右俯其坡內抱，下辟平塢，直北接郡治，眺其坡，斜削東下，與東山夾溪南流。坡間每有村廬，就窪傍坎，桃花柳色，罨映④高下。三裏，稍下就窪，有水成痕，自西而東下於溪。又南逾一坡，度板橋而南，則木家院在是矣。

【注釋】

①通安州，為麗江軍民府附郭，在今麗江市古城區。

②香羅，明朝時設香羅甸長官司，隸屬於雲南永寧府，治所在今四川木裏縣西北。

③東員岡，上句作“東圓岡”。岡北今有東元橋，約為明代的三生橋。

④罨（yǎn）映，掩映，彼此掩覆而襯托。罨，通“掩”。

【譯文】

初十日　早飯後，大把事又來恭候我們前往木家院。通事備好馬，而大把事忽然離去，等了很久都沒來，於是自行出發。

向東走半裏，街道轉成南北走向，往北去是象眠山南垂，通安州治所所在地，往南去是大路。走了半裏，過東橋，順著溪水南岸往東南行。又走了三裏，有兩三棵柳樹在路右邊的田間，這是當地人送別的地方。北麵有山塢，往東北方開拓得很遠。雪山的支脈東垂往南延伸為兩層，第一層為翠屏山、象眠山，和解脫林、十和院形成白沙塢；第二層為吳烈東山，和翠屏山、象眠山又相夾形成這道山塢，其北部入口處和白沙塢平行。山塢北麵翻越山脊的地方，就是金沙江靠近雪山山麓後就向東流了。東山之外，江水就轉向南流。脊南就是這道山塢，塢中有東山流出的溪水，灌溉田地的範圍很廣。從這道塢往東北翻越山脊過江，就是去香羅甸的路。塢中的溪水往東南流到三生橋東與玉河匯合，又有西南流來的水從文筆山沿南山向東轉，順著東圓岡而下，經過三生橋然後往東流與二水匯合，於是三股水流合成漾共江的源頭。東圓岡是麗江府東南第一軍事要地。有主峰山脈從西邊伸來，穹隆遂為木家院背後的高峰大脈，從這裏往南伸向鶴慶府。往東延伸的是邱塘關，往東北延伸的，環繞為此東圓岡，直逼東山之麓，約束三股水合二為一，沿著東山往南流然後流出邱塘關東峽，經過七和、馮密然後到鶴慶府。岡首回繞對著府治，南山的溪水從下麵流過，建了座鞏橋度溪，名為三生橋。橋北有兩座坊，兩三戶人家在此守著。從柳塘到這裏，又走了五裏。北麵都是良田，南麵則需登坡。走了一裏，登上坡頂，在頂上平步而行。往右俯視裏麵的坡地，坡下則是平坦的山塢，一直向北延伸，和府治相接，眺望其坡，斜斜地往東削下去，和東山夾住溪水往南流。坡間處處有村舍，就著窪地，傍靠著坎，桃紅柳綠，高高低低地掩映著。三裏，漸漸下到窪地，有流水痕跡，從西往東流下溪中，又往南翻越一道坡，過木橋然後往南，就到木家院了。

先是途中屢有飛騎南行，蓋木公先使其子至院待餘，而又屢令人來，示其款接之禮也。途中與通事者輒唧唧語，餘不之省。

比餘至，而大把事已先至矣，迎入門。其門南向甚敞，前有大石獅，四麵牆垣之外，俱巨木參霄。甫入，四君出迎，入門兩重，廳事亦敞。從其右又入內廳，乃拜座進茶。即揖入西側門，搭鬆棚於西廡之前，下藉以鬆毛，以示重禮也。大把事設二卓①，坐定，即獻紙筆，袖中出一小封，曰：“家主以郎君新進諸生，雖事筆硯，而此中無名師，未窺中原文脈，求為賜教一篇，使知所法程，以為終身佩服。”餘頷之。拆其封，乃木公求餘作文，並為其子斧正②。書後寫一題曰：“雅頌各得其所。”餘與四君，即就座拈毫③，二把事退候階下。下午，文各就。餘閱其作，頗清亮。二把事複以主命求細為批閱。餘將為舉筆，二把事曰：“餒久矣，請少遲之。後有茶花，為南中之冠，請往一觀而就席。”

蓋其主命也，餘乃從之。由其右轉過一廳，左有巨樓，樓前茶樹，盤蔭數畝，高與樓齊。其本徑尺者三四株叢起，四旁萎蕤④下覆甚密，不能中窺。其花尚未全舒，止數十朵，高綴叢葉中，雖大而不能近覷。且花少葉盛，未見燦爛之妙，若待月終，便成火樹霞林，惜此間地寒，花較遲也。把事言，此樹植與老把事年相似，屈指六十餘。餘初疑為數百年物，而豈知氣機發旺，其妙如此。已還鬆棚，則設席已就。四君獻款，複有紅氈、麗鎖之惠⑤。二把事亦設席坐階下，每獻酒則趨而上焉。四君年二十餘，修皙清俊，不似邊陲之產，而語言清辨可聽，威儀動**，悉不失其節。為餘言北崖紅映之異。時餘欲由九和趨劍川⑥，四君言：“此道雖險而實近，但此時徙諸出豆⑦者在此，死穢之氣相聞，而路亦絕行人，不若從鶴慶便。”肴味中有柔豬、氂⑧牛舌，俱為餘言之，縷縷可聽。柔豬乃五六斤小豬，以米飯喂成者，其骨俱柔脆，全體炙之，乃切片以食。氂牛舌似豬舌而大，甘脆有異味。惜餘時已醉飽，不能多嚐也。因為餘言，其地多氂牛，尾大而有力，亦能負重，北地山中人，無田可耕，惟納氂牛銀為稅。蓋鶴慶以北多氂牛，順寧以南多象，南北各有一異獸，惟中隔大理一郡，西抵永昌、騰越，其西漸狹，中皆人民，而異獸各不一產。騰越之西，則有紅毛野人，是亦人中之氂、象也。抵暮乃散。二把事領餘文去，以四君文畀餘，曰：“燈下乞細為削抹，明晨欲早呈主人也。”餘頷之。四君送餘出大門，亦馳還郡治，仍以騎令通事送餘。東南二裏，宿村氓家。餘挑燈評文，就臥其西廡。

【注釋】

①卓，即“桌”。

②斧正，請人修改文章的敬辭。

③拈毫，執筆。

④萎蕤（ruí），又作“葳蕤”，形容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

⑤紅氈，經過精細加工染為紅色的羊毛氈，是納西族羊毛氈中最精美的一種。麗鎖，即麗江銅鎖，為納西族的生活必需品和工藝美術紀念品。用銅製成，色澤金黃，造型奇巧，並鐫刻有精美圖案。惠，好處，恩惠。

⑥九和，今作“九河”，在玉龍縣西境，石鼓以南。劍川，明朝時為劍川州，隸屬鶴慶軍民府，治今劍川縣治金華鎮。

⑦出豆，同“出痘”，即傳染病天花。

⑧氂（máo），犛牛。

【譯文】

在這之前，途中常常有快馬往南走，原來木公先派他的兒子到木家院等我，而且又多次派人來指示其款待的禮節。途中來人和通事說的是方言，我聽不懂。等我到達時，大把事已經先到了，他迎我進門。大門朝南，十分寬敞，門前有大石獅，四周牆垣之外，都是高聳入雲的巨樹。剛一進門，四君出來迎接，進了兩道門，客廳很寬敞。從客廳右邊又進入內廳，才行禮入座進茶。很快又請進西側門，西廂房前搭鬆棚，地麵用鬆毛鋪墊，以示隆重。大把事安設好兩張桌子，待我坐定後，立即獻上紙筆，從袖中取出一個小信封，說：“我家主人因為其子剛剛考入學宮，雖然從事文書工作，但這裏沒有名師指導，未能看到中原文章的脈絡風格，請為他賜教一篇，讓他知道章法格式，使他終身不忘。”我點頭同意。拆開信封，內容是木公請我寫文章，並為他的兒子修改文章。信後寫有一個標題：“雅頌各得其所。”

我把題目交給四君，便立即就座執筆，二把事退到台階下恭候。

下午，我和四君的文章都寫好了，我閱讀他的文章，很是清爽明快。二把事又告知主人的叮囑，請我細心為四君批閱。我正要提筆修改，二把事說：“已經很久了，估計腹中饑餓，請稍等會兒再改。後院有茶花，為雲南省第一，請去觀賞一番然後入席。”

應是他主人的命令，我於是聽從。從鬆棚右轉過一間廳，左邊有高樓，樓前的茶樹盤繞遮蓋了數畝地，高度幾與樓齊平。直徑一尺的茶樹分出三四株，茂盛的枝葉垂向四周，覆蓋得十分嚴密，看不到中間。茶花還沒完全開，隻有幾十朵，高高地綴在叢密的枝葉中，雖然大卻不能湊近觀看。而且花少葉多，看不到紅花燦爛的美景，如果等到月底，應是一派火樹霞林，可惜這裏氣候寒冷，花開得比較晚。把事說，這棵樹和老把事的年紀相仿，屈指一算有六十多年了。我最初懷疑樹齡已有幾百年，不知是此處氣運興盛，茶樹竟長得如此之好。不久回到鬆棚，宴席已經擺好。

四君殷勤款待，又有紅氈、麗鎖作為贈禮。二把事也設了座位坐在台階下方，每次敬酒就急忙上前。四君二十多歲，身材瘦高，皮膚白淨，很是清秀英俊，不像邊疆土生土長的人，而且說話清楚動聽，禮儀舉止都頗為得體。他對我說北岩映紅影的奇異現象。當時我想從九和去劍川州，四君說：“這條路雖然險要但實際上比較近，隻是現在那些出天花的人遷徙到九和，到處是死亡和汙穢的氣味，因而路上不易行人，不如從鶴慶府走方便。”佳肴中有柔豬、犛牛舌，四君一一為我解釋，很是有趣誘人（柔豬是五六斤重的小豬，是用米飯喂養長大，連骨頭都柔軟、脆嫩，整隻烘烤，然後切成片吃。犛牛舌和豬舌相似，但大很多，味道甜脆而奇特。可惜當時我已經酒足飯飽，不能多嚐）。而且，四君對我說，這個地方犛牛很多，犛牛尾巴大，有力氣，也能馱負重物，北部的山裏人沒有田可耕，就繳納犛牛銀作為賦稅。鶴慶府以北犛牛多，順寧府以南大象多，南北各有一種異獸，隻是中間隔著大理府，往西到永昌府、騰越州，其西漸漸狹隘，中間都住的有人，卻不再有各種異獸了。騰越州以西，則有紅毛野人，是人群中如同犛牛、大象一樣奇異的類別。宴席到傍晚才散。二把事把我的文章拿走，把四君的文章交給我，說：“請在燈下細心修改，明天早晨可早早呈報主人。”我點頭答應。四君送我出大門，騎馬趕回府治，仍然讓通事騎馬送我回去。往東南走二裏，住在村民家。我點燈評改文章，晚上就睡在西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