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二則

《隨筆二則》是徐霞客在雲南省城及滇南調查采訪的學術筆記,約寫成於崇禎十一年(1638)的六月到八月間。詳見《滇遊日記一》。

第一則記載明代開國勳臣沐英的後代,世襲鎮守雲南的黔國公驕橫不法的劣跡。明代史料載沐氏事跡甚多,但對沐啟元的暴虐,均未提及或僅是籠統敘述。通過其他資料佐證,當時正是沐氏作威作福的年代,該遊記中提供的史料真實可信,難能可貴。

第二則記載阿迷州土官普名勝危害滇南的始末。徐霞客於普名勝死後四年,穿行在普名勝曾**的地區,各處仍遍地傷痍,普名勝之妻萬氏“威行遠近”,“至今臨安不敢一字指斥,旅人詢及者,輒掩口相戒,府州文移,不過虛文。”在這樣的環境中搜集整理的采訪記錄是官書和正史所不可能有的,因而該文也能稱得上是有關普名勝之亂最早的調查報告,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徐霞客通過普名勝之亂揭露了朝政的腐朽無能,其評論中肯而犀利。

黔國公①沐昌祚卒,孫啟元嗣爵。邑諸生往祭其祖,中門啟,一生翹首內望,門吏杖箠②之。多士怒,亦箠其人,反為眾桀③奴所傷,遂訴於直指④金公。公諱瑊,將逮諸奴,奴聳啟元先疏誣多士。事下禦史,金逮奴如故。啟元益嗔⑤,征兵祭纛⑥,環直指門,發巨炮恐之,金不為動。沐遂掠多士數十人,毒痛之,囊其首於木。金戒多士毋與爭,急疏聞。下黔督張鶴鳴勘,張奏以實。時魏璫專政,下調停旨,而啟元愈猖狂不可製。母宋夫人懼斬世緒,泣三日,以毒進,啟元隕,事乃解。宋夫人疏請,孫稚未勝爵服,乞權署名,俟長賜襲。會今上登極⑦,憐之,輒賜敕實授。即今嗣公沐天波,時僅歲一周支⑧也。

【注釋】

①黔國公,明朝公爵。沐英為明朝開國勳臣之一,受封為西平侯,後其子孫又晉封為黔國公,世襲鎮守雲南總兵官。他們不但與省的地方機構沒有直接隸屬關係,甚至“驕淩三司”“虐害小民”,橫行雲南,莊田遍布全省,時稱“黔府”或“沐府”。

②箠(chuí),擊馬也,假借為杖人之稱,意為鞭打,打人。

③桀(jié),古人名。相傳是夏朝的暴君,被商族首領湯起兵攻伐,出奔南方而死,夏亡。此處意為凶暴。

④直指,意即指事而行,挺直不阿。漢武帝派遣剛直的使者,著繡衣,持節發兵,有誅殺不力官員之權。

⑤益嗔(chēn),更加生氣。

⑥纛(dào),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

⑦今上登級,指朱由檢當皇帝,年號崇禎,時在1628年。

⑧歲一周支,即一輪地支,為十二歲。“支”指地支,古人用十二地支計年。

【譯文】

黔國公沐昌祚去世,其孫沐啟元繼承爵位。城裏的眾儒生去祭拜沐啟元的祖父,中門打開,有一人抬頭朝門內看,守門的官吏竟用杖打他。儒生們憤怒了,也打守門人,反而被沐府凶暴的奴仆所打傷,儒生們於是到朝廷派來的官員金公那裏去申訴。金公名瑊,他打算逮捕那些奴仆。奴仆慫恿沐啟元先上疏誣告眾儒生。事情告到監察禦史處,金公依舊逮捕奴仆。沐啟元更加生氣,調動軍隊祭軍旗,包圍了金公的衙門,並發射大炮威嚇,金公不為所動。沐啟元於是掠走數十名儒生,對他們嚴刑拷打,用木枷夾他們的頭。金公告誡眾儒生不要和沐啟元爭,急忙上疏奏報朝廷。朝廷下令貴州省總督張鶴鳴核實,張鶴鳴據實上奏。當時魏忠賢專政,下了調停的旨令,故而沐啟元更加猖狂,無法控製。他的母親宋夫人害怕斷送世襲的爵祿,痛哭了三天,隨後用毒藥毒死了沐啟元,事情才得以緩解。宋夫人上疏請求,孫子年幼,無法勝任爵祿地位,請暫時掛名,等長大後再賜他繼承爵位。時逢崇禎皇帝繼位,憐惜沐昌祚的孫子,於是下令授以實爵。就是現在繼承黔國公爵位的沐天波,他繼承爵位時才十二歲。

普名勝①者,阿迷州②土寇也。祖者輅,父子為亂三鄉、維摩間。萬曆四十二年,廣西郡守蕭以裕,調寧州③祿土司兵合剿,一鼓破之,輅父子俱就戮,始複維摩州④,開三鄉縣⑤。時名勝走阿迷,寧州祿洪欲除之。臨安守梁貴夢、郡紳王中丞撫民,畏寧州強,留普樹之敵,曲庇名勝。初猶屯阿迷境,後十餘年,兵頓強,殘破諸土司,遂駐州城,盡奪州守權。崇禎四年,撫臣王伉憂之,裹氈笠,同二騎潛至州,悉得其叛狀,疏請剿。上命川、貴四省合剿之。石屏龍土司兵先薄漾田,為所殲。三月初八日,王中丞親駐臨安,布政周士昌⑥統十三參將,將本省兵萬七千人,逼沈家墳。賊命黎亞選扼之,不得進,相持者二月。五月初二日,亞選自營中潛往為名勝壽,醉返營。一童子泄其事於龍。龍與王土司夜劫之,遂斬黎;進薄州城,環圍四月,卒不下。時州人廖大亨任職方郎⑦,賊恃為奧援,潛使使入京縱反間,謂普實不叛,王撫起釁徼功,百姓悉糜爛。於是部郎疏論普地不百裏,兵不千人,即叛可傳檄定,何**大兵為?而王宮諭錫袞、楊庶常繩武⑧,各上疏言宜剿。事下樞部議。先是王撫疏名勝包藏禍心已久,前有司養疽莫發奸,致成難圖蔓草,上因切責前撫、按。而前撫閔洪學已擢塚宰⑨,懼勿能自解,即以飛語慫恿大司馬⑩。大司馬已先入部郎言,遂謂名勝地不當一縣,撫、按比周,張大其事勢,又延引日月,徒虛糜縣官餉?。疏上,嚴旨逮伉及按臣趙世龍。十月十五日,撫、按俱臨安就逮。十二月十八,周士昌中銃?死,十三參將悉戰沒。五年正月朔,賊悉兵攻臨安,詐郡括萬金犒之,受金,攻愈急。迨十六,城垂破,賊忽退師,以何天衢襲其穴也。天衢,江右人,居名勝十三頭目之一,見名勝有異誌,心不安,妻陳氏力勸歸中朝,天衢因乞降,當道以三鄉城處之,今遂得其解圍力。後普屢以兵攻三鄉,各相拒,無所勝,乃退兵,先修祖父怨於寧州。方攻寧時,洪已奉調中原,其母集眾目,人犒五金、京青布二,各守要害,賊不得入。後洪返,謂所予太重,責之金,諸族目悉解體。賊諜之,乘之入,洪走避撫仙湖孤山?,州為殘破。歲餘,洪複故土,鬱鬱死。賊次攻石屏州,及沙土司等十三長官,悉服屬之。誌欲克維摩州南魯白城,即大舉。魯白城在廣南西南七日程,臨安東南九日程,與交趾界,城天險,為白彝所踞。名勝常曰:“進圖中原,退守魯白,吾無憂矣。”攻之三年,不能克。七年九月,忽病死。子福遠,方九歲。妻萬氏,多權略,威行遠近。當事者姑以撫了局,釀禍至今,自臨安以東、廣西以南,不複知有明官矣!至今臨安不敢一字指斥,旅人詢及者,輒掩口相戒,府州文移,不過虛文。予過安莊,見為水西殘破者,各各有同仇誌,不惜為致命;而此方人人沒齒無怨言,不意一婦人威略乃爾!南包沙土司,抵蒙自縣?;北包彌勒州?,抵廣西府;東包維摩州,抵三鄉縣;西抵臨安府:皆其橫壓之區。東唯三鄉何天衢,西唯龍鵬?龍在田,猶與抗鬥,餘皆聞風懾伏?。有司為之籠絡,仕紳受其羈靮?者,十八九。王伉以啟釁被逮,後人苟且撫局,舉動如此,朝可謂有人乎!夫伉之罪,在誤用周士昌,不諳兵機,彌連數月,兵久變生耳。當時止宜責其遲,留策其後效。臨敵易帥且不可,遽就軍中逮之,亦太甚矣!嗟乎!朝廷於東西用兵,事事如此,不獨西南彝也!

【注釋】

①普名勝,即普名聲。其為普維藩之子。父死襲職。天啟二年(1622),以征調有功,授土守備職銜。五年後,升任阿迷州土知州世職,後漸不服調度,於崇禎五年(1632)巡撫趙洪範至臨安(今建水)時,他大耀兵威。洪範於是遣兵圍其城。是年冬,他派人偽降,自率土兵攻打石屏及沙土司等十二長官,悉服屬之。又與元謀土官吾必奎聯合,大敗明軍。後就撫。崇禎七年(1634),張繼孟用計毒殺普名勝於彌勒息宰,其妻萬氏改嫁王弄山副長官沙定洲。

②阿迷州,又作“阿彌州”,隸屬臨安府,治今雲南開遠市。

③寧州,隸屬臨安府,即今雲南華寧縣。

④維摩州,隸屬廣西府,治今雲南硯山縣北境的維摩。據道光《雲南通誌》卷三十五引舊《雲南通誌》載,維摩新廢州城“在丘北西阿寧鄉,明崇禎四年(1631)徙州治於北,康熙九年(1670)州廢城存”。明末維摩州治在今雲南邱北縣下寨馬頭山的舊城。

⑤三鄉縣,在今邱北縣治稍西下寨馬頭山的新城。據《明史·地理誌》載,維摩州“西有三鄉城,萬曆二十二年(1594)築”。萬曆四十二年(1614)正式開三鄉縣。

⑥周世昌,又作“周士昌”。明朝時在邊區軍事要地設參府,分守各路。主持參府的統兵官即參將,又稱“參戎”,位在總兵、副總兵之下,無定員。

⑦職方郎,即職方司的長官。明代於兵部設職方司,掌管疆域圖籍、軍製、城隍、鎮戍、簡練、征討等事。

⑧錫袞,即王錫袞,雲南祿豐人,官至大學士,明末為沙定州所執殺。楊庶常繩武,即楊繩武,字念爾,雲南彌勒人,崇禎時中進士,選庶常授監察禦史,官至兵部侍郎。

⑨擢(zhuó),提升。塚宰,周時官名,為“六卿”之首。

後世亦稱吏部尚書為“塚宰”。

⑩飛語,即蜚語,沒有根據的流言或惡意誹謗。大司馬,漢武帝時改太尉置大司馬,為全國軍事首腦。後來則用作高級武官的專稱,明代亦別稱“兵部尚書”為“大司馬”。

?虛糜,白白地損耗、浪費。縣官,朝廷、官府。

?銃(chòng),古代的一種火器。

?孤山,今名同,又名“環玉山”,位於撫仙湖南部。其上原本殿閣甚多,後毀於戰火,近年來重建亭閣,為風景勝地。據《讀史方輿紀要》載:“海瀛山,在府東南,特起湖中,四壁如削,憑虛視下,競秀爭流,一名孤山。”

?蒙自縣,隸屬臨安府,即今雲南蒙自市。

?彌勒州,隸屬廣西府,即今雲南彌勒市。

?龍鵬,今作“龍朋”,在雲南石屏縣北境。

?懾伏,懾於威勢而屈服。

?靮(dí),馬韁繩。

【譯文】

普名勝本是阿迷州的土匪。他的祖父者輅,和兒子在三鄉縣、維摩州一帶作亂。萬曆四十二年,廣西府知府蕭以裕調集寧州祿土司的軍隊合兵圍剿,一下子就打敗叛軍,者輅父子一起被殺,朝廷才收複維摩州,設置三鄉縣。當時普名勝逃到阿迷州,寧州土司祿洪打算除掉他。臨安府知府梁貴夢、府中鄉紳王撫民,擔心寧州土司強大,認為留下普名勝可以與寧州土司對立,便曲意包庇普名勝。開始時普名勝還屯住在阿迷州邊境,之後十餘年,普名勝的兵力很快強大,消滅了眾多土司,於是進駐州城,奪取了阿迷州的全部政權。崇禎四年,巡撫王伉心有隱憂,於是裹著氈笠,和兩名騎手潛入阿迷州,獲得了普名勝叛亂的全部情況,上疏請求圍剿。崇禎皇帝命令四川、貴州等四省合兵圍剿。石屏州龍土司的軍隊首先逼近漾田,被普名勝殲滅。

三月初八,王巡撫親自駐紮在臨安府,布政使周士昌統領十三位參將,率領雲南省的軍隊一萬七千人,逼近沈家墳。叛軍命令黎亞選阻扼官軍,周士昌不能前進,雙方相持了兩個月。五月初二,黎亞選從軍隊中潛回去為普名勝祝壽,喝醉酒後返回軍營。

一個年輕人把此事泄露給龍土司。龍土司和王土司連夜強攻,殺了黎亞選;繼而進逼阿迷州城,包圍了四個月,最終沒能攻下。

當時阿迷州人廖大亨擔任職方郎,叛軍依仗他是有力靠山,暗中派使者到京城肆意地提供假情況,說普名勝其實沒有叛亂,是王巡撫挑起爭端以邀功,害得百姓無辜被摧殘。於是兵部職方郎上疏,說普名勝的土地不到百裏,軍隊不到千人,即使反叛也可以用一道命令傳檄平定,何必調動大批軍隊去打?而宮諭王錫袞、庶常楊繩武,分別上疏說應當圍剿。此事下達中樞部門商議。在這之前,王巡撫上疏說普名勝包藏禍心由來已久,前任長官像生毒瘡怕痛而不割一樣,沒有揭發其奸邪,終致野草蔓延難除的形勢,皇上因此嚴詞譴責前任巡撫、巡按禦史。而前任巡撫閔洪學已提升為吏部尚書,害怕無法辯解,就用流言慫恿兵部尚書。兵部尚書應先入為主,便認為普名勝掌握之地不及一個縣,巡撫、巡按禦使互相勾結,擴大事態,且拖延時間,隻會白費朝廷糧餉。此疏上奏後,朝廷嚴令逮捕巡撫王伉、巡按禦史趙世龍。十月十五日,巡撫、巡按禦史在臨安府被捕。十二月十八日,周士昌中火器而死,十三名參將全部戰死。崇禎五年正月初一,叛軍調齊軍隊攻臨安府,欺騙臨安府搜刮一萬兩銀子犒勞他們,接到銀兩後,攻府城更加急迫。十六日,府城即將被攻破,叛軍忽然退兵,原來是何天衢偷襲了他們的巢穴。何天衢是江西省人,普名勝的十三頭目之一,他看到普名勝心懷異誌,內心不安,妻子陳氏竭力勸他歸順朝廷,何天衢於是請求投降,當權者將他安置在三鄉縣城,現在就靠他的力量解除了包圍。後來普名勝多次率領軍隊進攻三鄉縣城,雙方相持不下,普名勝無法取勝,方才退兵,先去找寧州土司報祖父、父親之仇。正要攻寧州時,土司祿洪已奉命調往中原,他的母親召集眾頭目,犒勞每人五兩銀子、兩匹青布,要他們據守要道,叛軍因而未能攻入。後來祿洪返回,認為給得太多,索回銀兩,各部族的頭目全都離心離德。叛軍刺探到此情況,乘機攻入寧州,祿洪逃到撫仙湖孤山避難,寧州被攻破。過了一年多,祿洪回到故土,憂鬱而死。叛軍接著進攻石屏州,以及沙土司等十三個長官,這些地區全都臣服於普名勝。普名勝立誌要攻克維摩州南部的魯白城,於是大舉進攻。魯白城距廣南府西南有七天的路程,距離臨安府東南有九天的路程,與交趾接界,依傍天險築城,素來被白彝盤踞。普名勝常說:“進圖謀中原,退死守魯白,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攻了三年,沒能攻克。崇禎七年九月,普名勝忽然病死。兒子普福遠才九歲。妻子萬氏擅長權術謀略,威名遠近皆知。當權的人姑且用安撫的方法來緩解局勢,因而釀成的災禍延續到現在,從臨安府以東、廣西府以南,人們都不知道還有明朝的官員呢!臨安府至今不敢對此事指責半句,旅客問及此事,人人都掩口提防,府、州的公文下達,不過是一紙虛文。我過安莊時,看到被水西土司殘害的人,人人都有報仇之意,不惜為此獻出生命;而這裏人人閉口,不敢有絲毫怨言,想不到一個婦人的威勢、謀略竟達如此地步!往南包括沙土司,至蒙自縣;往北包括彌勒州,至廣西府;往東包括維摩州,至三鄉縣;往西至臨安府:這些都是萬氏橫行壓迫的地區。東邊隻有三鄉縣的何天衢,西邊隻有龍鵬的龍在田,還能與萬氏抗爭,其餘的都聞風喪膽,懾於威勢而屈服。地方官被萬氏籠絡,官吏、鄉紳中十之八九皆受萬氏束縛。

王伉因為挑起爭端的罪名被捕,後來的官員苟且,以安撫了事,做出如此舉動,還能認為朝廷有能臣嗎!王伉的過失,在於誤用周士昌,不通用兵的謀略,戰爭長達數月,時間久則易生變故。

當時應當責備王伉用兵遲緩,並留下來督促他,看他之後的表現。麵對敵人時臨時更換主帥尚且不行,更何況突然到軍中逮捕主帥呢,實在是太過分了!唉!看來朝廷對周邊用兵皆是如此,不隻是對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這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