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遇盜日記

《湘江遇盜日記》是徐霞客在湖南湘江船上遇盜的真實記錄,見《楚遊日記》。

徐霞客西遊途中,曆盡艱險,曾多次絕糧,多次遇盜,而以湘江遇盜所受的打擊最大。崇禎十年(1637)二月初十,徐霞客乘船離開衡陽,十一日泊於新塘站附近。深夜,群盜衝入船上,殺人放火,洗劫財物。徐霞客一行的錢物皆被焚劫,隻有靜聞拚死救出徐霞客遊記的手稿及部分經籍,徐霞客落水,靜聞及顧仆皆被盜賊戳傷。十三日,徐霞客重回衡陽,已身無分文。朋友為其籌措衣裝,勸他回鄉,徐霞客卻仍“不欲變餘去誌”。他常說:“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可埋吾骨耶?”其後經過多方努力和朋友籌措,徐霞客一行終於又踏上了旅程。

《湘江遇盜日記》記錄經過甚詳。靜聞為他人擋刃、水裏來火裏去的崇高精神令人敬佩;另一些人卻趁火打劫,冒認財物,或見死不救,令人鄙夷。這些危難時刻的眾生相,都被徐霞客一一記錄下來。他的堅定信念和不屈意誌,令人肅然起敬!

十一日 五更複聞雨聲,天明漸霽。二十五裏,南上鉤欄灘,衡南首灘也,江深流縮,勢不甚洶湧。轉而西,又五裏為東陽渡①,其北岸為琉璃廠,乃桂府燒造之窯也。又西二十裏為車江②,或作“漢江”。其北數裏外即雲母山。乃折而東南行,十裏為雲集潭,有小山在東岸。已複南轉,十裏為新塘站③。舊有驛,今廢。又六裏,泊於新塘站上流之對涯。同舟者為衡郡艾行可、石瑤庭,艾為桂府禮生④,而石本蘇人,居此已三代矣。其時日有餘照,而其處止有穀舟二隻,遂依之泊。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隨泊焉。其涯上本無村落,餘念石與前艙所搭徽人俱慣遊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餘可無參與,乃聽其泊。迨暮,月色頗明。餘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餘不止。眾舟寂然,皆不敢問。餘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詩憐之,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後以挾詐者,不虞其為盜也。迨二鼓,靜聞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靜聞戒律甚嚴,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於水。呼而詰之,則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發,詭言出王閹之門,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靜聞勸其歸,且厚撫之,彼竟臥涯側。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餘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遊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複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仆與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賊前從中艙,後破後門,前後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餘念必為盜執,所持⑤衣不便,乃並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湧掀篷入水。入水餘最後,足為竹纖所絆,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踴而起。幸水淺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鄰舟間避而至,遂躍入其中。時水浸寒甚,鄰客以舟人被蓋餘,而臥其舟。溯流而上三四裏,泊於香爐山,蓋已隔江矣。還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盜齊喊一聲為號而去。已而同泊諸舟俱移泊而來,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創者⑥,餘聞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亂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間,獨一創不及,此實天幸!惟靜聞、顧奴不知其處,然亦以為一滾入水,得免虎口,資囊可無計矣。但張侯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一帙⑦,乃其手筆,其家珍藏二百餘年,而一入餘手,遂罹此厄⑧,能不撫膺⑨!其時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號於鄰舟。他舟又有石瑤庭及艾仆與顧仆,俱為盜戳,赤身而來,與餘同被臥,始知所謂被四創者,乃餘仆也。前艙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鄰舟,其三人不知何處。而餘艙尚不見靜聞,後艙則艾行可與其友曾姓者,亦無問處。餘時臥稠人中,顧仆呻吟甚,餘念行囊雖焚劫無遺,而所投匣資或在江底可覓。但恐天明為見者取去,欲昧爽⑩即行,而身無寸絲,何以就岸?是晚初月甚明,及盜至,已陰雲四布,迨曉,雨複霏霏。

【注釋】

①東陽渡,在衡陽市南境,位於湘江東岸。

②車江,在衡南縣中部,位於湘江西岸。

③新塘站,即今衡南縣南的新塘站。

④禮生,祭祀時讚禮司儀的執事。

⑤(chóu),為大絲抽繒,粗繭織成。

⑥相公,舊時對讀書人的敬稱。創,傷口。

⑦帙(zhì),用布帛製成的包書的套子,因稱書一套為“一帙”。

⑧罹(lí),遭遇不幸的事。厄,厄運。

⑨撫膺(yīng),撫胸。表示痛惜、氣憤之情。膺,胸。

⑩昧爽,即拂曉、黎明。

【譯文】

十一日 五更時又聽到雨聲,天亮後雨漸漸停下。行二十五裏,往南上了鉤欄灘,它是衡州府城南麵湘江上的第一灘,行到此處,江流變深,水麵變窄,水勢不很洶湧。折往西,又行五裏為東陽渡,其北岸為琉璃廠,是桂府燒造各種器皿的窯廠。又往西行二十裏為車江(或寫作“汊江”)。它北麵幾裏以外就是雲母山。而後就折往東南,行十裏為雲集潭,有座小山在潭東岸上。隨後又轉往南,行十裏為新塘站(先前有驛站,如今已廢棄)。又行六裏,停泊在新塘站上遊對岸。同船的有衡州府的艾行可、石瑤庭,艾姓者是桂府祭祀時讚禮司儀的執事,石姓者本是蘇州府人,移居此地已有三代了。當時太陽還有餘暉,該地隻有兩艘載著穀糧的船,於是靠攏上去停泊在一起。不久,同往上遊航行的船又有五六條,也在此處停泊。此處岸上本無村落,但我想石姓者與前艙中搭乘的徽州府人都慣遊江湖,而艾姓者又是本府人,或走或停皆心中有數,我無需幹預,於是聽憑船隻停泊。待太陽落山後,天空中月色很明亮。我回想起入春以來還未見到月亮,自前天晚上登船,瀟湘江下了一夜的雨,今夜卻是明月照耀,兩晚各欣賞不同的江上美景,心中不禁感到愉悅。旋即聽到江岸邊有啼哭聲,像是幼童,又像是婦女,哭了一更多還未止歇。眾船中靜悄悄的,都不敢隨便詢問。我聽著哭聲不能安睡,便在枕頭上作了一首詩表達憐憫之情,詩中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這樣的句子,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子。然而我也隻是考慮怕有騙人的圈套,待船上的人可憐他而收留他時,便有尾隨其後挾持詐騙的人到來,沒有料到會是盜賊。到兩更時,靜聞不能抑製住憐憫之心,於是乘涉水登岸小解的機會(靜聞對教中的戒律遵守得很嚴,吐痰及解大、小便等,一定等到上岸,從不在水中進行),招呼詢問那啼哭的人,發現是個童子,年齡十四五歲,還沒有留全發,騙說他自己是王宦官門下的人,年方十二,因為王宦官酗酒,常拿重棍責罰他,因此想逃跑。靜聞勸他回去,並且用好言撫慰他,而他竟然躺臥在岸邊不動。靜聞登船後不久,就見一群盜賊喊叫著衝入船中,火把刀劍交錯密集地砍下。我當時還未睡,急忙從鋪板下取出匣子中裝著的旅費,轉移到其他地方。我越過艾行可所在的那艙,想從船尾投入水中,可那裏盜賊正揮劍砍著船尾的門,不能出去。於是用力掀起船篷,露出縫隙,莽撞地將匣子投到江中,又跑回睡臥處,找了衣服披在身上。靜聞、顧仆和艾行可、石瑤庭以及他倆的仆人,或光著身,或裹著被子,都被逼到一起。船頭的盜賊從中艙向後,船尾的盜賊砍開船的後門往前,前後刀戟亂刺,船上的人無不是赤身露體地挨著。我想我必定會被盜賊抓住,所拿著的綢子衣服不便於行動,於是通通丟棄。大家都跪在盜賊前請求保全性命,盜賊卻砍戳個不停,於是大家一湧而起,掀起船篷跳入水中。我是最後一個入水,腳被竹船索絆著,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頭先觸著江底,耳鼻都灌了水,然後急向上浮起。幸好水淺,隻到腰部,於是逆流從江中走,見到旁邊一艘船為避開盜賊開了過來,便登上那船中。當時水浸得我全身異常寒冷,那船上的一個乘客將船夫的被子蓋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中。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裏,停泊在香爐山下,這裏已經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身望去,那隻被搶劫的船上火光大起,眾盜賊齊聲喊叫一聲為號,就離去了。隨即,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爐山停泊,船中有人說南京的讀書人身上被刺傷四處,我聽了暗笑那人所說之話的虛妄。我赤身躲在亂刀棍劍下,竟沒有被戳傷,這實在是大幸!隻是不知道靜聞、顧仆在何處,他們也一同滾入水中,應能免於虎口,錢財之類就無需去計較了。隻是張侯宗璉所著的一套《南程續記》是親筆手跡,張氏宗族珍藏了兩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運,怎能不痛惜!當時船夫父子倆也都被刺傷,在鄰船上哀號著。另一隻船上又有石瑤庭、艾行可的仆人與顧仆,他們都被盜賊刺傷,光著身體來到我的船上,與我同蓋一床被子,我這才知道所說的被弄傷四處的是我的仆人。原先所乘那隻船前艙中的五個徽州府人都是做木工活的,其中有兩個在鄰船上,其餘三人不知在何處。

後艙中則是艾行可與他的一個姓曾的朋友,不知靜聞在何處,也沒有能打聽的地方。我當時躺在眾人中,顧仆呻吟得很厲害,我心想行李袋雖然被焚燒搶劫得什麽都不剩了,而投到江中的匣子裏裝著的旅費或許可在江底找到。隻怕天亮後被見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就前往尋找,但身上無寸絲遮掩,何以上岸?當晚,初始月色明亮,待盜賊來時,已經陰雲密布,及天亮時,雨又霏霏地下了起來。

十二日 鄰舟客戴姓者,甚憐餘,從身分裏衣、單褲各一以畀①餘。餘周身無一物,摸髻中猶存銀耳挖一事,餘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吳門,念二十年前從閩返錢塘江滸②,腰纏③已盡,得髻中簪一枝,夾其半酬飯,以其半覓輿,乃達昭慶金心月房。此行因換耳挖一事,一以綰發,一以備不時之需。及此墮江,幸有此物,發得不散。艾行可披發而行,遂至不救。一物雖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問其姓名而別。時顧仆赤身無蔽,餘乃以所畀褲與之,而自著其裏衣,然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猶在湘之北東岸,乃循岸北行。時同登者餘及顧仆,石與艾仆並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曉風砭骨,砂礫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裏,天漸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諸舟,見諸人形狀,俱不肯渡,哀號再三,無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餘隔江呼靜聞,徽人亦呼其侶,各各相呼,無一能應。已而聞有呼予者,予知為靜聞也,心竊喜曰:“吾三人俱生矣。”亟欲與靜聞遇。隔江土人以舟來渡餘,及焚舟,望見靜聞,益喜甚。於是入水而行,先覓所投竹匣。靜聞望而問其故,遙謂餘曰:“匣在此,匣中之資已烏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統誌》猶未沾濡也。”及登岸,見靜聞焚舟中衣被竹笈猶救數件,守之沙岸之側。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複救得餘一褲一襪,俱火傷水濕,乃益取焚餘熾火以炙之。其時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雖傷亦在,獨艾行可竟無蹤跡。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覓,餘輩炙衣沙上,以候其音。

時饑甚,鍋具焚沒無餘,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④,複沒水取濕米,先取幹米數鬥,俱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後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餘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還衡州。餘意猶妄意艾先歸也。土舟頗大,而操者一人,雖順流行,不能達二十餘裏,至汊江已薄暮。二十裏至東陽渡,已深夜。時月色再明,乘月行三十裏,抵鐵樓門,已五鼓矣。艾使先返,問艾竟杳然⑤也。

【注釋】

①畀(bì),給,給予。

②滸(hǔ),水邊。

③腰纏,隨身攜帶的財物。

④銚(diào),一種用以煮開水熬東西的有柄小鍋。

⑤杳(yǎo)然,消失,不見蹤影。

【譯文】

十二日 鄰船一個姓戴的客人很同情我,從身邊分出內衣、單褲各一件給了我。我身無一物,摸摸發髻上還插著一個銀耳挖(我向來不用髻簪,此次旅行到蘇州時,想起二十年前從福建返回錢塘江時,隨身攜帶的財物已經用完,從發髻中摸到一枝簪,剪下一半付了飯錢,用另一半雇了一乘轎子,才到達昭慶寺金心月房。於是此次旅行換了一個耳挖,一是用來盤束頭發,一是用來防備不時之需。現在落入江中,幸虧有這耳挖,頭發得以不散開。艾行可披發而行,以至於無救。一件物品雖然微小,也會成為賴以保全性命的東西啊!),我便用耳挖酬謝了他,匆匆問了他的姓名就告別了。當時顧仆赤身**,沒有一點兒衣物遮身,我便把戴姓者所給的褲子給了他,自己就穿著那件內衣,僅能遮至腰間。旁邊一隻船的船夫又將一塊打過補丁的布給了我,我用它遮著身前,就朝岸上登去。所登之處仍然在湘江的東北岸上,於是沿岸往北行。當時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顧仆、石瑤庭和艾行可的仆人以及兩個徽州府人,一行共六人,個個都像是囚犯鬼怪。

拂曉的風寒冷刺骨,碎石子劃破了腳板,往前難行,想停下又不能。走了四裏,天色漸亮,望見那隻被焚燒搶劫的船在江對麵,順著江麵往來的眾多船隻,看到我們這一行人的形狀,都不肯為我們擺渡,再三哀求哭喊,都沒有相信的。艾行可的仆人隔著江呼叫他的主人,我隔著江呼喊靜聞,徽州府人也呼喊著他們的同伴,眾人各各相呼,沒人一聲應答。不久,聽到有喊我的聲音,我知道是靜聞,心中暗喜道:“我們三人都還活著。”更迫切地想與靜聞相會。江對麵的一個當地人劃船過來接我,到被焚毀的船邊,望見靜聞,更是歡喜。我從船的殘骸處入水而行,想先尋找投入江中的竹匣子。靜聞望見後問我為何如此,然後遠遠地對我說:“匣子在這裏,但匣中的錢物已經沒有了。你親手臨摹的《禹碑》和《衡州統誌》還沒有沾濕。”待登上岸,見到靜聞從被燒的船中還救得衣服、被子、竹書箱等幾件物品,守在沙岸邊。他憐惜我寒冷,急忙脫下身上的衣服給我穿上;又救得我的一條褲子一雙襪子,都被火燒被水浸濕了,於是再取了些那船上仍燃燒得很旺的殘火來烘烤被子、襪子。這時,徽州府的五個乘客都在此處,艾行可一行四人中,他的兩個友人和一個仆人雖然受傷,但也都在,唯獨艾行可竟然全無蹤跡。他的友人和仆人乞求當地人分別乘船沿江去一處一處挨著找尋,而我們在沙地上烘烤衣服,等候他的音訊。當時非常饑餓,但鍋具都被燒毀或沒入江中,靜聞潛入水中撈到一個鐵銚鍋,然後再潛入水中撈起些濕米(先是弄到幾鬥幹米,但都被艾行可的仆人拿了去),煮了粥分給各個遭難的人吃,然後才自己吃。直等到下午,都沒有艾行可的消息,徽州府的幾個人先搭乘船隻返回衡州城,隨後我們三人同石瑤庭、曾姓者以及艾行可的仆人也找到一隻當地人的船,返回衡州城。我還期望艾行可說不定先回城了。我們所乘的那隻本地船很大,而駕船的隻有一人,雖是順流而下,路程不足二十餘裏,到汊江已是傍晚了。又行二十裏到東陽渡,已至深夜。當時月色更加明亮,趁著月色駛行三十裏,抵達鐵樓門,已經五更了。艾行可的仆人先返回桂府打探情況,結果艾行可竟然全無影蹤。

先是,靜聞見餘輩赤身下水,彼念經笈在篷側,遂留,舍命乞哀,賊為之置經。及破餘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

靜聞複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誌》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餘諸手柬,並餘自著日記諸遊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繼開餘皮廂①,見中有尺頭,即闔置袋中攜去。此廂中有眉公與麗江木公敘稿,及弘辨、安仁諸書,與蒼梧道顧東曙輩家書共數十通,又有張公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乃宣德初張侯特使廣東時手書,其族人珍藏二百餘年,予苦求得之。外以莊定山、陳白沙字裹之,亦置書中。靜聞不及知,亦不暇乞,俱為攜去,不知棄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餘皮掛廂,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鐵針、錫瓶、陳用卿壺,俱重物,盜入手不開,亟取袋中。破予大笥②,取果餅俱投舡③底,而曹能始《名勝誌》三本、《雲南誌》四本及《遊記》合刻十本,俱焚訖。其艾艙諸物,亦多焚棄。獨石瑤庭一竹笈④竟未開。賊瀕行,輒放火後艙。時靜聞正留其側,俟其去,即為撲滅,而餘艙口亦火起,靜聞複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為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時諸舟俱遙避,而兩穀舟猶在,呼之,彼反移遠。靜聞乃入江取所墮篷作筏,亟攜經笈並餘燼餘諸物,渡至穀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書、米及石瑤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穀舟;及第三次,則舟已沉矣。靜聞從水底取得濕衣三四件,仍渡穀舟,而穀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靜聞乃重移置沙上,穀舟亦開去。及守餘輩渡江,石與艾仆見所救物,悉各認去。靜聞因謂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詬靜聞,謂:“眾人疑爾登涯引盜。謂訊哭童也。

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篋。”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反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

【注釋】

①廂,同“箱”。

②笥(sì),裝飯食或衣物的竹器。

③舡(chuán),同“船”。

④笈(jí),書箱。

【譯文】

先前,靜聞見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因想著佛經、書箱在船篷側邊,便留在了船上,舍命乞求,盜賊才丟下經書。等破開我的竹箱,盜賊見箱中盡是書籍,就全部傾倒在船底上。靜聞又向盜賊哀求,拾起來仍舊放在破箱中,盜賊也不禁止。(箱中是《大明一統誌》等書籍,以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給我的諸多親筆信,還有我自己寫作記錄的許多遊記手稿。隻有寫給劉愚公的書稿丟失了。)接著盜賊又打開我的皮箱,見其中有塊綢緞布料,便全部裝在袋中搶走了。此箱中有陳眉公向麗江木公敘談各事的信稿,以及弘辨、安仁的幾封信件,還有蒼梧道顧東曙等人的幾十封家信。另外又有張公宗璉所著的《南程續記》,是宣德初年張侯擔負特別使命出使廣東時親自撰寫的,他的族人珍藏了兩百多年,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書的外麵用莊定山、陳白沙寫的字幅裹著,也放在書信中間。靜聞不知道這些,也無暇求討回來,都被盜賊帶了去,不知丟在何處,真可惜啊!盜賊又取了我的皮掛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晴山帖》六本,以及鐵針、錫瓶、陳用卿的壺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盜賊拿到後沒能打開,就都趕忙裝進袋中。然後又打破我的大笥,果餅都被拋到船底,而曹能始的《名勝誌》三本、《雲南誌》四本以及《遊記》的合刻本十本,都被火燒掉。艾行可艙中的各種物件,也大多被燒毀。唯獨石瑤庭的一個竹書箱盜賊竟然未打開。盜賊臨走時,在後艙放了火。當時靜聞正好留在旁邊,等盜賊一離開,就將火撲滅,而那時我所在艙的艙口也起了火,靜聞便又入江取水來澆火。盜賊聽到水聲,以為有人來,等見到是靜聞,就刺了他兩下後離去,而火勢已經不可救。當時其他船都駛到遠處躲避了,但兩艘運穀子的船還在,靜聞向他們呼喊求助,穀船反而移向遠處。於是靜聞躍入江中撈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為筏子,趕忙將佛經、書箱以及火燒後殘留的各樣物品放入筏中,渡到穀船處;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書箱、米以及石瑤庭的竹書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渡到穀船處;等第三次返回時,船已經沉了。靜聞從水底撈起三四件濕衣服,仍渡回穀船處,而那穀船乘暗隱匿了我的綢子衣服等物品,隻剩些布衣布被而已。於是靜聞重新將它們移到沙灘上,穀船也隨之開走。等我們渡過江到達靜聞那裏時,石姓者和艾行可的仆人見到救下的物件,盡都各自認領了去。靜聞問石姓者說:“全是你的東西嗎?”石姓者便大罵靜聞,說:“大家都懷疑是你登陸引來盜賊(指詢問啼哭的童子那件事)。你真是品性不良,還想偷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靜聞為了他冒著刀劍、寒涼和火水,守護了這箱子,以等待主人來領取,他不感謝別人的恩德,反倒辱罵別人。盜賊都還同情僧人,這家夥比盜賊更狠毒啊,無良心的人就是如此!

十三日 昧爽登涯,計無所之。思金祥甫為他鄉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然。初欲假數十金於藩府①,托祥甫擔當,隨托祥甫歸家取還,而餘輩仍了西方大願。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餘若歸故鄉,為別措以備衣裝。餘念遇難輒返,缺。覓資重來,妻孥必無放行之理,不欲變餘去誌,仍求祥甫曲濟②。祥甫唯唯③。

【注釋】

①金,銀一兩稱為一金。藩府,指衡陽的桂王府。藩,封建王朝分封在各地的諸王。

②曲濟,意為救濟、周濟。

③唯唯(wěi wěi),恭敬的應答聲。引申為恭順謹慎之義。

【譯文】

十三日 黎明登岸,我擔心無處可去,心想金祥甫雖是他鄉異地中結交之人,投奔他或許可以收留我等。等鐵樓門一開,我們就走進去,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將遇盜的情形告訴了他,祥甫顯出悲傷的神態。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幾十兩銀子,托祥甫擔保,同時托付祥甫回老家時到我家中取了來還給桂王府,而我等則仍可用借得的費用完成西遊的心願。但祥甫說桂王府沒有銀兩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見,說若回故鄉,他會替我另外籌集銀錢備辦衣服行裝。我考慮到若遇難就返回家(此處有缺文),若籌措資金重新出發,妻子兒女一定不會讓我走,於是不願改變我繼續旅遊的意誌,依然懇求祥甫曲意周濟我們,祥甫表示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