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或者股票行情

說起來,好像一開始就認識胖子。

時間大約是一九九一年,我剛從大學畢業。就像豬養肥了就要被送進屠宰場,我也高高興興地被送到了一家從事羊毛貿易的公司。從此再不能指望靠別人養活,隻能用自己的皮肉筋骨來換錢,一點點消耗在羊毛貿易宏大繁複流程的某個環節中。

羊毛公司的所在地是一幢高聳入雲的玻璃大廈,裏麵有許許多多從事各種勾當的公司,從上帝到西北風,隻要想象力所及,什麽都賣。因此,玻璃大廈裏充滿了各種各樣奇怪和不奇怪的人物,多如灰塵,讓人看了心裏發涼,根本不可能有興趣認識他們誰是誰。所以認識胖子雖超過十年,其間打過好幾次招呼,但他究竟姓甚名誰在哪個公司什麽部門工作,我都不甚了了,隻知道他和羊毛貿易的方方麵麵都無關聯。對於我們相識的場景,我現在隻有一個模糊卻又無法忘懷的印象。

那是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命中注定我和胖子相遇。

當時剛吃過午飯,我像隻乖巧的波斯貓,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心裏不知所措,臉上卻是滿腔的純真。

然而,沒人在看我。

辦公室裏的其他同事都到別的辦公室串門或打牌去了,四十平方米的空間裏隻有我一個人坐在那裏。

大約用了十五分鍾時間,我終於確認了這一點。這才伸了個懶腰,從包裏挖出一個容積足有一升的廣口杯,往裏倒了茶葉,將暖壺裏大半瓶熱水都灌進了杯子。

就在我將雙腳蹺到辦公桌上,準備細細閱讀一本低俗電影雜誌時,門吱呀響了一下。有人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試圖進入辦公室。我彈簧似的,哢嚓一下收縮起來,重新變得乖巧,臉上堆滿羞澀的笑容,把頭扭了過去。

我看到了一個胖子。

“啊,有人呀?”胖子喘著氣,拖著肥碩的身體,一步步走來,每走一步就像翻越一座大山。

“您也是我們公司的?”我手貼褲縫一個立正,把“您”字說得又脆又響。

“不是不是,”胖子輕輕揮了揮肥厚的小手,“不過,也在大樓上班,和你們公司張偉認識。”

“哦,您找張偉?”我繃直在褲縫上的手終於鬆下來,“我幫您去叫。”

“不用不用,我隻是想借你們辦公室的健康秤稱一稱體重。”胖子涎著臉,指了指辦公室的西北角。這時,我才注意到,牆角下果然有個秤。

“好,您請便。”

胖子心滿意足地向牆角走去,到那裏後,費了半天勁,才把自己的肚子對準了地上那個砧板大小的秤,然後將肉柱子似的大腿一條條搬了上去。

在秤上站穩後,他低下頭,試圖辨認秤上的數字,然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視線都被擋在了圓滾滾的肚子下麵。他歎了口氣,乞求著看了我一眼:“小兄弟,幫個忙。”

我朝胖子走過了去,低下頭仔細看了看表盤。我吃了一驚,在胖子一米六五的身體上,竟然懸掛了三百五十六斤皮肉。

“嗯,三百五十五斤。”我下意識地為胖子減去了一斤。

“哎呀,真是胖得太厲害了,不能這樣下去了。”胖子搖了搖頭,將龐然的身體從秤上搬一邊憂心忡忡地自言自語,一邊把身體從辦公室裏挪了出去。

這便是我認識胖子的全部過程。

那以後,隻要不出意外,每天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到一點左右,胖子都會氣喘籲籲地移動到我所在的辦公室,用大約五分鍾的時間,把自己放到秤上,然後請求我替他把表盤上的數字讀出來。

如此三個月,我們的配合度到達了天衣無縫的地步。

每天中午,隻要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我會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大約數到一百五十,我就知道胖子差不多爬上了磅秤,然後不等他開口,我會自動走到秤前讀出數字。雖然,我們還是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年齡和工作性質,但因為中午這十五分鍾,我們的關係變得像秤與秤砣一樣緊密而精巧。有時,我甚至認為,在這幢龐大的建築裏,我隻有一個朋友,就是胖子。

在我和胖子反複磨合的過程中,我在羊毛公司漸漸地摸出了點頭緒。開始明白,雖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它一旦離開羊身,就和羊一點關係都沒有了,而不折不扣地變成了一件人事。

為了成為一種高等哺乳動物,早在幾萬年前,人類就把自己身上的毛退化得差不多了,隻在頭上、腋下以及**留下了一些毛的象征性。當然還有一部分雄性人類因為荷爾蒙失調,在胸部會稀疏地長出一些類似於毛的東西,這使部分雄性人類和雌性人類認為這可能代表著更雄性,具有幫助荷爾蒙分泌的視覺特效,因此導致了胸毛移植成了一種潛在的新興產業。不過,不管是頭發、眉毛、鼻毛、胡子、腋毛、**、腿毛還是胸毛,隻要秋天的最後一片葉子凋落,它們就會全無一點“毛用”,毛的擁有者們通常會在呼呼北風中簌簌發抖,與此同時那些毛的象征性也會極不雅觀地豎立起來。這時候,人類就會懷念那些有毛的日子,並開始思考是否能找到一種毛的替代品。

從一種叫作曆史的杜撰中,我們可以看到,最早的替代品是植物,例如生麻或者棉花,但這些植物型假毛顯然像低度酒,無法滿足我們對溫暖的迷醉。因此遊牧民族做出了一項重要的發明,吃羊肉的時候,他們發現羊毛是一種能與我們的身體配合得“天毛無縫”的毛。對羊毛功能的這一發現,後來直接導致了資本主義。在中學和大學,我們都毫無例外地學習過政治經濟學,裏麵提到資本主義產生的一個標誌性事件就是英國的圈地運動,引起“羊吃人”事件的罪魁禍首就是羊毛。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對毛的浪漫主義的補償式狂想,導致了資本主義的全麵來臨。因此,為了突出羊毛這種嚴肅的曆史地位,羊毛界人士意識到,對羊毛的認識決不能簡單地停留在羊與羊毛衫之間的狹長地帶上。羊毛必須擁有足夠的深度。羊毛貿易就是在構建這樣的深度,因此羊毛貿易在形式上必須是繁複的充滿細節的,在羊毛這個詞語下,必須分化出更多的詞語,從而讓多次倒手成為可能。在毛的空間分布上,我們可以把羊毛分成澳大利亞毛、新西蘭毛、阿根廷毛、烏拉圭毛等,形態上則有粗毛、細毛、原毛、髒毛、淨毛、散毛、毛條、自梳毛條、精梳毛條,品種上又有美利奴毛、伊黛亞爾毛、美利林毛、科雷達萊毛等等,而所有這些詞語又可以互相組合和配對,衍生出更多複雜的詞語,一個複雜的報價係統便因此誕生。雖然羊毛是件有深度的事情,但羊毛的深度卻是淺顯的,那就是如何通過把事情搞複雜了,來讓我們贏得養家糊口發財致富的機會。羊毛的深度就像一個龐大的賭場,要麽贏,要麽輸。

因為對羊毛貿易有了初步的認識,我在羊毛公司裏說話做事就難免有點自滿,再不用像剛來時那樣乖巧。我開始意識到羊毛公司之所以要招募我這個從三流大學畢業的數學係學生,是因為他們確信,我的微積分以及線性代數知識能進一步加深羊毛貿易的深度,同時公司也可以通過我讓客戶明白,無論我們出售的羊毛價格多麽離譜,都還是符合數學規律的,它不是偶然的心血**,而是必然的深思熟慮。因此在羊毛公司,我的任務就是按照銷售代表的意見,在電腦裏編製各種價格曲線,同時為每一根純屬虛妄的曲線提供足夠的理論依據。在羊毛公司裏,我的工作是不可替代的,我那些拙劣的數學知識對羊毛商人來說簡直就是神話。因此,公司總經理多次在各種場合以讚美詩的口吻向大家表示,我這個末流的數學係學生是個做羊毛貿易的天才。其實,總經理說這話是想告訴別人,我是天才,而他是創造了天才的人。正是因為這個後來每次去歌廳都喜歡叫兩個小姐的中年男子突發奇想,公司的人事經理才會決定去雇一個數學係畢業的職員。不過,既然總經理已經表態,大家也就隻能按照天才的待遇來接納我。所以在公司裏我雖是新員工,卻能享受到老員工才有的特權。

一九九一年在成為羊毛公司雇員和認識胖子之外,我身邊還發生了一件事。這年冬天,在我國一個叫上海的城市裏,銀行開始發售一種叫“股票認購證”的東西。那時候,我還不太清楚股票是什麽,隻隱隱約約記得諸如《子夜》之類的古老文藝作品裏,好像曾提到過這樣一些奇怪的紙片。因此對這些紙片之上的紙片,也就是所謂的“認購證”,我更是不知所以。這事情就像所有那一年曾經發生過的浮光掠影一樣,很快就在我的視野裏被忽略了。

這件事情的真正含義是在第二年春天才顯現出來的,那叫作認購證的紙片突然變成了點石成金的靈符,誰買到了股票,誰就能讓資產以十倍百倍的速度增長,“百萬富翁”不再是一個個詞語,而成了真實可感的形象。是的,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些叫“百萬富翁”的人,其中有一個名叫辛強。

說起辛強,在讀大學的四年裏,他一直睡我的下鋪。他來自本城郊區的一個農民家庭,長得高大壯實,但性格溫順,反應遲鈍,整天渾渾噩噩,腦子裏常常會蹦出些可笑的念頭。在大學的宿舍政治裏,辛強這類人意味著食物鏈的最底層,我們常常會這樣對他說“辛強,宿舍裏水又沒了,打一下去吧”或者“辛強,去食堂別忘了給我帶一份菜,我想吃第三食堂的咕咾肉”,等等。每次他都會喜滋滋地應承我們,然後屁顛屁顛地跑去把事情辦妥。一旦我們心情不好或者被姑娘拒絕,想找人發泄無名火時,也會故意找碴兒,把辛強罵得狗血噴頭。這些事情讓我們確信,不管將來混得怎樣,我們總比他媽的辛強強。

然而正是這個辛強,在一九九一年冬天,在他結構奇異的大腦深處,誕生了一個可笑的念頭,很無厘頭地購買了一些叫作認購證的紙片,他為此還支付了整整兩萬元。根據我們當時的認識,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人民幣其實不是紙片,而認購證這種紙片到最後可能僅僅隻是紙片。所以,辛強買了兩百張股票認購證的事,很快在我們散布於全國各地的同學中傳為另一個關於他的笑話。我們愈發確信,在辛強被扔進社會生活的陰暗麵之前,我們會是安全的。

但我們錯了,隻用了不到半年時間,辛強就讓自己成了那種叫作百萬富翁的人。

善良的人們啊,你們可得明白,那可是一九九二年,現在遍布我們身上的許多欲望還沒有像私生子一樣被亂搞出來,最多隻是一個個等待受精的卵子,那時候如果我們能擁有十萬元左右的存款,我們一般會認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範圍內,沒有人能輕易羞辱我們。但那時候,這個叫辛強的人用十倍於十萬元的紙片,將我們深深地羞辱了。

這個刺激實在太大了,漂來理工學院數學係一九九一屆畢業生後來就像其他許多中國人民一樣,都將相當一部分儲蓄和精力投入到了那叫作股市的虛擬空間裏,希望自己放進去的那些人民幣,能像爆米花一樣膨脹起來。

譬如我吧,因為不能接受辛強在食物鏈上超越我的現實,就去找了所有可能借錢給我的親朋好友,湊了十萬元,也殺進了股市。

在證券公司門口連續排了三個通宵的隊,兩次競買失敗後,我加重籌碼,終於買到了一千股漂來金槍魚。

你們聽說過漂來金槍魚嗎?在上市前,那其實是本城一家加工金槍魚罐頭的街道工廠,資產總值不超過一百萬元,因為出品的金槍魚罐頭質量低劣,工廠年年虧損。但正因為它如此無足輕重,所以就獲得了優先上市搞股份製的機會。

不過,這都是次要矛盾,手握股票才是硬道理。對我們這些有短缺經濟恐懼症的漂來人來說,在解決了棉布、豬肉、雞蛋、鳳凰牌自行車、紅燈牌收音機、飛躍牌電視機、上菱牌冰箱的短缺問題後,股票成了最新的短缺商品。

股市熱起來後,同事們在午間休息時,終於放棄了打牌這種農業社會的陋習,轉而開始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討論股票行情。因為手裏有一千股漂來金槍魚,在這樣的場合裏,我成了理所當然的權威。

每次同事們圍著我討論時,胖子依然如故,一到十二點四十五分至一點鍾之間,就會準時出現,然後費盡全身力氣,爬上健康秤。我和他的默契也依然如故。

不過,那時候因為心裏有些驕傲自滿,看胖子時,我基本上不用正眼,隻把這龐然大物視作一堆沒有生命的肥肉。隻有磅秤上的那個數字是我需要知道並且轉告他的。

那段時間,胖子的體重在不斷發生劇烈變化。一開始,他由一個大胖子飛速成長為一個超級大胖子,但幾個月後,他的體重又以同樣飛快的速度下降起來。

當然此事並未受到重視,當時除了漂來金槍魚的走勢,對我來說,世上再無大事。

這年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胖子又來了。跟往常一樣,我給他報了體重。事後卻總覺得事情有什麽地方不對。事後我用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思考這個艱深的問題,甚至都忘了替我們總經理編製那些荒誕的羊毛曲線。然而我的腦子裏像塞滿了羊毛,無法想明白這天中午和其他中午有什麽不一樣。

下班後,我和田芳一起搭伴回家。她是羊毛公司新來的同事,學美術出身。招募她是我們總經理的另一個奇思妙想。他確信在我用數學為羊毛帶來深度之後,還需要有人為羊毛創造審美的維度。用了兩個星期時間,田芳在羊毛公司租用的三百平方米辦公空間裏,畫滿了各種由羊和羊毛構成的裝飾畫,有身穿羊毛衫的《蒙娜麗莎》,有盛開在羊毛袋裏的《向日葵》,有**長得像羊毛一樣的《大浴女》,有充滿了羊的意象的《格爾尼卡》,有讓羊爬滿**的《追憶往事的少女胸像》。現在隻要有客戶走進我們羊毛公司,我們的總經理便會自豪地說:“瞧,我們的羊毛文化多麽發達。我們的羊毛之所以如此昂貴不是毫無理由的,因為你在這裏買到羊毛的同時,還買到了文化。”

田芳的到來使我們的羊毛公司成了一家有文化的羊毛公司,同時也讓我有了一個可以搭伴回家的同事。我家位於28路公共汽車倒數第三站,田芳家則位於倒數第五站。這位新同事為了巴結我這個看似在羊毛公司頗有地位的老同事,表示今後一定要跟我一起上下班。說實話,田芳長得不算難看,還有一對龐大的**,因此在這個多數女人的胸脯都像飛機場一樣平坦的東亞城市裏,田芳給我帶來了某種奇怪的暗示。所以,沒怎麽推托,我就接受了提議。

平日受腎上腺激素的刺激,在28路公共汽車上,我總有無數話題要跟田芳談,但那天我卻全然沒有跟田芳搭茬的心情。田芳見我興致不高,也乖巧地閉上了嘴。

28路公共汽車像條泥鰍,在各式各樣的房子間嫻熟地鑽來鑽去,而我則在思考,中午的胖子究竟哪裏不對頭。

“唉,滿大街都是這種減肥藥廣告,都是騙人的。”忽然,田芳指著路邊一個畫著減肥藥廣告的大牌子抱怨。

我看了看那塊牌子,牌子的左側是個長著美人頭的肥豬,右側是隻長著同一顆美人頭的燕子,兩幅畫像的中間地帶是枚做成了箭頭形狀的藥丸。這廣告雖拙劣,卻給了我天啟般的覺悟,我忽然想起來今天在稱重的過程中,胖子沒讓我幫他報數據。也就是說,原來擋住他視線的大肚子消失了,他的眼睛終於能看見健康秤的數字表盤了。所以,從秤上下來時,他在不斷歎氣和搖頭:“不行了,太瘦了,這樣下去,真的要瘦死了。”雖然跟過去比,胖子是瘦了一點,但和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的人相比,他依然肥碩如豬。

一想到這個無比癡肥的家夥在今天中午竟然說快要瘦死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彎下腰時我竟然抱住了田芳。好像她不是我認識才一個月的新同事,而是我老婆。田芳先有些哆嗦,然後就平靜了下來。

這天,田芳沒有從倒數第五站下車,而是跟我一起在倒數第三站下了車。

星期一,我和田芳又坐著28路公共汽車上班去了。

我們看上去有些疲憊,眼圈發黑,腳下打晃。但從坐上28路公共汽車那刻起,我們臉上的表情控製得不錯,保持了認識才一個月的男女通常該有的尺度。

到羊毛公司後,我在我的486電腦上對羊毛的價格曲線做了些微調,讓澳大利亞原裝毛條的曲線呈現出上升勢頭,讓新西蘭洗淨毛價格一路下挫。如此調整完十三幅圖,工作便告一段落,我可以騰出精力去關注漂來金槍魚了。

早上開盤後,漂來金槍魚情況不妙,開盤價跟上個交易日比,下挫百分之三十,不僅到手的百分之二十利潤沒了,還虧了百分之十。呼機還在傳來即時行情,下挫在繼續。不僅漂來金槍魚如此,其他股票也不妙。所有手上還有股票的人都開始愁眉苦臉,其他人則暗自慶幸。

中午吃完飯,大家又照例聚在一起。不過這次沒湊攏到我身邊,而是眾星捧月似的圍住了張偉。

張偉在股市最高點成功出逃,賺了整整百分之五十的利潤。雖然投入股市的本錢才一萬元,但多少不是問題,賺錢才是硬道理。張偉成了真正的權威。

我沒像其他人那樣圍過去,隻是坐在位子上,遠遠聽著,心裏一片惶惑。我麵無表情地望了望坐在另一角落裏的田芳。她正襟危坐,像隻柔軟的波斯貓。她顯然注意到了我在看她,然而還是麵無表情。

我不由感覺無趣,隻好打開Windows3.2中的挖地雷遊戲,一顆顆狂挖起來。無論我的數學頭腦如何發達,概率學得多麽優秀,那些小方塊組成的畫麵裏,總有些地方怎麽也算不出來,最後隻能靠運氣,那九十九顆地雷中總免不了會有一顆在不可預知中爆炸,炸得我齜牙咧嘴。

突然,那熟悉的吱呀聲又響起來,胖子來了,很快站到了健康秤上。

因為心情不好,我沒像往常那樣主動跑去給他念數字。但他也沒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看見他多肉的脖頸手風琴一樣折疊了一下,然後心滿意足地從秤上挪了下來,如同一堵牆,向我直接推了過來,他的嘴在努力撐開四周的肥肉,像隻驚濤駭浪中撲扇翅膀的海燕:“哎呀,隻有二百八十斤了,這個周末消耗太大,又瘦了五斤。再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啊?”

我麵帶微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透過胖子微微張開雙臂時露出的縫隙,我看到遠處田芳的臉上飛過一絲緋紅,好像從胖子的話裏聽出了什麽特別的含義。我也馬上狐疑地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臉上的表情很嚴肅,一點沒有下作的意味。隻是臉上太過擁擠,嘴無論如何都抿不起來,連嚴肅也是笑嘻嘻的。

胖子終於從我的辦公桌前走了過去,出門前他忽然回頭,意味深長地向我擠了擠眼。那動作利索得嚇人,即使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瘦子,都不可能如此迅捷。我不得不以為,胖子的眨眼動作隻是我因為心情壓抑而出現的幻覺。

接下去的兩個月,我備受打擊。漂來金槍魚就像這家股份公司生產的金槍魚罐頭,充滿了變質和腐爛的味道,我的十萬塊快爛光了。

唯一讓我聊以**的,是前不久剛成為百萬富翁的一些人在這一輪狂跌中,輸得更慘,一夜之間又變回了窮光蛋。我開始在這些曾經的百萬富翁中,尋找辛強的身影。

然而結果令人沮喪。辛強在手中股票麵值達到兩百萬時,將它們全部兌換成了人民幣。辛強當時拋售的股票正是漂來金槍魚,而那天也正是我屁顛屁顛買進一千股漂來金槍魚的日子。

人要倒黴,喝涼水都會磣牙。聽說我在股市被套,一些關係較遠的親朋好友有些不堅定了,有事沒事總要來我這裏坐坐,或者給我打電話,沒話找話瞎扯一通,最後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聲明,現在不等著用錢,銀行的利息一年也不過幾百塊,我不用著急還債。他們一次次,以很高的頻率,反複向我強調,終於使我確認,他們其實希望我能在徹底破產之前,把欠他們的錢先還回去。

我在羊毛公司之外的時間被遠親們頻繁的造訪割成了碎片。以至於我和田芳約會時,不得不提心吊膽,每次都要事先朝窗外張望,然後拔掉電話線,盡量不發聲,並有意識地將本來長達十五分鍾到半小時的工作,盡可能壓縮在三分鍾內。完事後,田芳會以最快速度離開,我也會迅速打掃戰場。

雖然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對遠親們的催債置之不理,但最後我還是妥協了。為了保證私生活的完整性,我隻好向父母求助,拆東牆補西牆,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廉價賣掉。即使如此,還是有兩萬塊虧空,最後不得不把一千股漂來金槍魚割肉賣掉一半,才終於把遠房親戚們從身邊送回了遠方。

股市的長期低迷,讓生活又回到了過去的軌道。中午吃完飯後,大家又開始打牌或不著邊際地聊天。隻有胖子一如既往,十二點四十五分一過,就來到辦公室,爬上健康秤,給自己過磅。最初的幾個月,他的體重一直在遞減,但這趨勢忽然緩和了下來,他又毫無理由地胖了起來,而且很快視線又被肚子擋了回去。自然,看秤盤的工作又落到了我頭上。

在胖子的體重開始回升的第二個星期,股市開始全線飄紅,我手上的漂來金槍魚隻用不到一個月,就由兩萬元漲到了五萬元。這本值得慶賀,但我偏偏很不湊巧地在一張證券報上看到了辛強的文章。作為一個成功人士,他開始在這家報紙寫專欄,為我們這些股市中的芸芸眾生指點迷津。在這篇文章中,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們,他利用線性代數知識,為漂來金槍魚編製了一套曲線圖,通過曲線圖,他預見到漂來金槍魚已到達底部,因此在這輪上漲發生前,他把所有資金都買進了漂來金槍魚。

如果辛強所言屬實,那麽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兩百萬富翁,而成了個五百萬富翁。而更令人沮喪的是,他買進漂來金槍魚的那天,正是我割肉的日子。

雖然大學裏成績一般,但線性代數一直是我的強項,考試得過九十三分,辛強卻隻有六十一分。但大學畢業後,在我用線性代數夜以繼日地編製羊毛曲線時,辛強卻將他有限的線性代數知識和神秘的漂來金槍魚聯係了起來。對他來說,線性代數就像魚鉤,每個起伏都能讓他釣到大魚。

痛定思痛後,我買了大量股票書,瘋狂地追蹤各種股評講座。在股評家們的一再勸說下,我用二千八百八十八元購進了一套金槍魚股票軟件。股評家們對這套軟件的評語幾乎如出一轍:今天你花二千八百八十八,明天就掙二千八百八十八萬。

兩個月後,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得知賣給我金槍魚軟件的正是辛強。因為預見到股票正在成為一門高深的玄學,他用漂來金槍魚掙來的五百萬元,開發了金槍魚軟件。而股評家們眾口一詞的推薦語,也正出自辛強之口。根據協議,他們每這樣說一次,辛強就會支付五百元開口費。

“想要這個軟件,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幹嗎花這錢?”聚會時,辛強撲閃著純真的金槍魚眼睛,對所有買過金槍魚軟件的同學這樣說。他樣子可憐巴巴的,笑得憨厚極了。

這時的辛強已成了一個兩千萬富翁。

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漂來金槍魚終於出了年報。

這家公司生產的金槍魚罐頭雖無人問津,業績卻好得出奇。股東大會決定將漂來金槍魚的分配方案定為十送十。方案一出,金槍魚開始瘋漲。我手上的股票升到了十萬元。

這當然跟線性代數毫無關係,我還是忍不住覺得這是線性代數創造的奇跡。我得了強迫症,開始喜歡把一切問題都歸結為一些與線性代數有關的問題,萬事萬物在我眼裏都被還原為一係列規則或不規則的曲線。我穿行其間,像根靈巧的弓弦,在曲線上拉出陣陣腹瀉似的美妙音符,當然有時也會像落網的魚,被曲線重重包圍,隻能可憐巴巴地聽天由命。甚至連田芳也變成了一組這樣的曲線,如果我的眼睛正好看見她的胸部,我通常會以為那是一組上升曲線,如果是臀部,當然是下降曲線。

在這個被線性代數化的世界裏,隻有胖子是例外。

不知腦子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我總是無法將胖子和線性代數聯係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大腦皮層中用來製造線性代數的神經元與感知胖子的神經元之間出現了一個空缺,一條本可能完美的腦電波曲線發生了短路。

所以,胖子還是胖子,每天中午當他出現在辦公室,世界又變成了具象的世界:牆上的石英鍾在嘀嗒嘀嗒地走;田芳將那高聳的胸部挺拔著,像隻春天裏蓄勢待發的野貓;空氣裏,羊毛公司的同僚們正像垂死的金槍魚,拚命地張嘴呼吸,希望能在氧氣日漸稀薄前多做些儲備,以便苟延殘喘;健康秤表盤裏的指針不斷晃動,在猶豫不決中,對胖子每天的體重做出最後的判決。直到胖子離開,這個具象的超現實世界,才重新恢複為由線性代數操控的現實世界。

因為對線性代數的認識已今非昔比,編製羊毛價格曲線時,我的想象力明顯豐富了。我開始用繪製人體寫真的態度來編造這些價格曲線,與辛強的金槍魚軟件畫出的鋸齒式曲線相比,羊毛曲線顯然更具審美價值,有種拉斐爾式的渾圓柔和,每個起伏都合乎黃金分割原理,光滑得就像鮮嫩的皮膚。線性代數被我徹底地色情化了。

這讓我們公司的總經理非常滿意,這個已將羊毛公司承包下來的中年人,現在每個星期至少有四個晚上要在歌廳或者桑拿浴室度過,做生意對他來說就是和另一些想買羊毛的男子一起當嫖客。日積月累,性欲作為一種不可多得的靈感正漸漸離他而去,不管吃多少牛鞭虎丹都無濟於事。所以,我所編製的這些曲線不僅讓他可以有更多理由從客戶手裏賺取利潤,對他公私不分的私人生活也起了良好的催情作用。一時興起,他決定在公司成立一個深度分析部,並委任我為新部門的經理。他提出的理由是這樣的:鑒於有關部門正在醞釀設立羊毛期貨市場,因此有必要成立一個對價格進行深度分析的部門。

“未雨綢繆,才能製勝千裏。”這個眼圈發黑的中年男子努力地揮了揮手臂,試圖做出一個雄健有力的姿勢。

然而,我和線性代數之間的蜜月卻很快結束了。

漂來金槍魚在連續上衝一個月後,又開始一路慘跌。根據金槍魚軟件和其他一些類似的線性代數軟件的分析,漂來金槍魚本該有更大的上漲空間,所以它剛下跌時,我並未在意,以為那隻是小小的盤整。等到我意識到漂來金槍魚真的疲軟了,為時已晚。我的資產總額再次回到了五萬元以下。

為這事我專門給辛強打了電話,用開玩笑的口吻小心翼翼地發泄了對金槍魚軟件的不滿。

這時候,兩千萬富翁辛強已不再親自接電話,我打過去的電話多數都被一個聲音甜美的女秘書擋住了。

直到第五次,我才找到了這個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出差的辛強。耐心聽完我的抱怨,他誠懇地告訴我,根據量子力學中的測不準原理,所有的事物最終都是不可預測的,線性代數也有它的曆史局限性。“事實上,我已經把金槍魚軟件轉讓給別人了。”他這樣誠懇地表示。

辛強的話,一下子擊碎了我的信仰。我忽然發現金槍魚軟件製造的曲線和我為羊毛公司編製的曲線一樣,都是毫無根據憑空捏造的,隻要選取了不同的點,我們能為同一個事物編造出各種截然不同的曲線。

覺察到胖子的體重和漂來金槍魚存在著某種聯係,是在半年後。

當時,我已淪為一個神秘主義者,隻憑運氣和直覺不斷買入或拋售漂來金槍魚。

說實話,我對漂來金槍魚的認識跟我對金槍魚的認識差不多。早就聽說世界上有金槍魚這種動物,但現實中我卻從未見過一條真實完整的金槍魚,長期以來我對金槍魚的認識隻停留在想象層麵。在想象中,這魚長得像左輪手槍,上麵全是金光閃閃的鱗片,能從嘴裏吐出火球似的東西,以便對其他魚類發動攻擊。後來,漂來金槍魚生產出了金槍魚罐頭,並在包裝上印了一個有尖角的魚頭。從魚頭的形象來看,金槍魚不可能長得像一把左輪手槍,顯然也沒有金光閃閃的鱗。為了研究金槍魚的真實形象,我曾經多次鼓動父母去購買那種劣質罐頭。每次打開罐頭,我都試圖通過那些破碎的魚肉,去感知金槍魚的形象,然而除了那些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什麽也沒得到。因此,金槍魚的形象對我來說始終像個沒有答案的拚圖遊戲。

然而,我還是不肯死心。

作為一個被人塞了一腦子數學知識的小資產階級,我還是堅信萬事萬物都有定規,最終都能用一個數學公式表達出來。但困難之處在於,怎樣找到這樣一個公式。我為此嚐試了很多方法,學了星相學,攻讀了《周易》,隔三岔五給財神燒香,甚至還練了氣功。

“我看你跟那個總跑來稱體重的胖子一樣,有嚴重的強迫症。”一次在**用活塞運動研究曲線問題時,田芳這樣評價我。

事情的起因是那次約會時,我突發奇想,認為漂來金槍魚的走勢可能跟我和田芳進行活塞運動的方式有關。因此一邊運動,我一邊陷入沉思,設法從活塞運動的頻率、體位以及時間點等好幾個角度,將兩者聯係起來。我一邊想,一邊忍不住和田芳探討這方麵的可能性。我的心不在焉激怒了田芳。

“你不能這樣說,嚴格意義上來說,世界上沒有兩件事情是毫無關聯的,問題是怎樣去找出這關聯。”我慢條斯理地辯解。

“瘋子!瘋子!瘋子!瘋子!瘋子!瘋子!……”田芳加快了扭動的節奏,像**來臨一樣地尖叫著。

“其實很可能胖子跟我一樣,也希望能從體重的變化中,找到漂來金槍魚的變化節奏。”在田芳刺破耳膜的謾罵聲中,我喋喋不休地論述。突然,我被自己的話給撞了一下。

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規律,那就是胖子的體重。

是的,正如你們在我喋喋不休的敘述中所覺察到的,胖子每天體重的變化都恰好預示了一個星期後漂來金槍魚的走勢。他的體重每增加或減少一個百分點,七天後漂來金槍魚的價位就會相應地上漲或者下降一個百分點。

為了印證這一最新發現,我花了兩個星期對胖子的體重進行了觀測,並將這些數據記錄下來,重新試著運用線性代數知識,將它們繪製成連續曲線,然後又用了一個星期,將它和漂來金槍魚的走勢圖做了比較。我想說世界上絕不會有第三張曲線圖會如此惟妙惟肖難辨真偽,從某種意義上說,胖子要比那個隻會生產劣質金槍魚罐頭的工廠,更像漂來金槍魚。我隻要能把握住他的體重,我就把握了漂來金槍魚以及我口袋中鈔票的厚度。

因為發現了胖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來臨變成了盛大的節日。每天一吃完午飯,我就會飛速趕回辦公室,一聲不吭屏住呼吸,等待門吱呀一聲在我身後響起。

那氣喘籲籲的身軀總是來得很準時。每次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看上去跟以前沒什麽兩樣,等胖子在健康秤上站穩,才走過去報出表盤上的數字。

因為過於關心胖子的體重,我對胖子越來越漠不關心。

胖子幫了大忙。

短短半年,我像搞活塞運動一樣不斷將漂來金槍魚買進賣出,我的本錢像溢出的**,一直增加著,並終於有了第一個十萬塊。

當時,我生活中還有另一件事情正在醞釀中。

這得從三年前說起,當時剛到羊毛公司,麵對那些令人生厭的羊毛報表,我曾暗地發誓,三年之內,一定要與這些毛的象征性說拜拜。一晃眼,真的就有三年了,對如何用線性代數建構羊毛貿易的深度,我已心生厭惡,有時甚至覺得那些位於世界另一端的白毛正在吸走我全部的生趣。

然而,畢竟不是三年前,現在我已知道,想不想和能不能之間,就像南極和北極,風馬牛不相及。在找到穩妥的出路之前,我是不可能放著現成的四千塊銀子不掙的。

一九九四年,我們的城市正在努力跟世界接軌,一種叫作酒吧的無聊場所被批量生產出來。為了讓我和田芳之間的曖昧關係能有更多糜爛的氣息,現在每次活塞運動之前,我們都要去酒吧坐坐,在那些拚拚湊湊的音樂聲中喝點拚拚湊湊的小酒,假裝目光迷離神情恍惚聲音低沉春色撩人心不在焉,這讓我們搞活塞運動時,可以誤以為自己是那些在十九世紀巴黎紅磨坊裏招蜂引蝶的浪**男女。

“哦,親愛的勞特累克,你的臉好蒼白,為什麽你的眼裏總是寫滿憂鬱?”每次從這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出來,田芳會像隻**的母貓整個軟癱在我身上,粘著我向前走。她的嘴角流著涎水,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我是條散發著腥臭味的爛魚,讓她不能自已。作為一個美術科班出身的羊毛審美專員,其實田芳很看不上這叫勞特累克的家夥,但每次從酒吧出來,勞特累克卻成了她心目中情欲的代名詞。

為了配合田芳,這時我會像隻**的公貓,順勢將田芳認作是那叫瑪格麗特的茶花女:“哦,瑪格麗特,你不能再這樣墮落了。”

“然而……然而……除了墮落還有什麽可做呢?”田芳會就勢無比傷感地伸出肥軟的舌頭,將嘴角的涎水重新舔回去。

“有啊,那就是羊毛,它是詩,它是畫,它是音樂。”我的手按照我說話的節奏,在夜幕的保護下,不斷地試圖伸到她裙下去。

“哦,勞特累克,你真了不起,沒想到你已把羊毛發展到了現代主義的高度。然而,你的手太不老實了。”田芳努力地夾緊雙腿,將我的手推開。

“羊毛的古典主義已經死亡,羊毛的浪漫主義正在衰老,羊毛的現代主義勢在必行。”我被田芳推開的手又向她的胸部抓去。

“然而現在是大街,人們正看著我們。羊毛的現代主義隻適合在密室進行。”田芳用另一隻手護住了胸部。

田芳的提醒讓我注意到街上果然還有人在行走,我的手像被火炭燙著的貓爪子一下子縮了回去:“啊,如果我們能縮短紅磨坊和密室的距離,羊毛的現代主義不就能暢行無阻了嗎?”

是的,無數次從酒吧到居所的過程,讓我們下定決心要去做個城市小業主,開一個叫作紅磨坊的酒吧。田芳甚至還想在紅磨坊裏,像勞特累克一樣,重新開始她的繪畫生涯。當時,田芳正好已對羊毛的審美事業產生了厭惡之情。我們終於又多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根據初步測算,要想真正成為那種開酒吧的城市小業主,我們至少需要有五十萬元的積蓄,其中二十五萬元是直接的開銷,另外的二十五萬元則是保證金,有了它我們才能確信,即使小業主的夢想失敗了,我們離城市生活的陰暗麵依然會有很長的距離。“二十五萬元+二十五萬元”對我們來說就像一個攻守平衡的足球陣形,意味著羊毛現代主義所有的動力和決心。

當然,想在短時間內弄到錢,唯一的指望就是漂來金槍魚,或者說是胖子的體重不斷發生劇烈的箱式振**,讓我可以從持續的進進出出中贏得足夠利潤。為了支持這個金槍魚事業,田芳把自己所有的五萬塊也交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