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或者股票行情02

差不多用了一年時間,在胖子體重的提示下,我終於把十五萬元炒成了三十萬元,而這時辛強早已成了億萬富翁,傳言中,他正是漂來金槍魚的暗莊。

然而接下來的一九九五年讓人心灰意冷,股市在這年整個陷入低迷,漂來金槍魚也不例外。

看著胖子一天天消瘦,我心如刀絞,比看我自己掉肉還難受。

因為體重在不斷下降,胖子的情緒也變得低落。每天中午來我們辦公室時,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臉上的皮肉皺褶起來,像朵怒放的肉色**,或者說像一隻屁眼。他的視線又能落在健康秤的表盤上了,所以現在他進來時,我不用再站起來,隻用在一邊看他把整個過程走一遍。有時我盼著能成為胖子的飼養員,將他像豬似的圈養起來,除了吃和睡,再不讓他幹其他事情。但問題在於胖子的體重是一個我絕對不可能參與的過程。

如此又過一年,一九九六年初,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癟下去的胖子又重新鼓鼓囊囊了。我們的三十萬元人民幣又兌換成了漂來金槍魚的股票,在胖子每天日益膨脹的小肚子上,成為城市小業主的希望正越來越近。

低位吸進兩萬股漂來金槍魚後,不到兩個月,我和田芳在股市中的資產達到了四十萬元。照這勢頭,大概隻要再過兩個月我們就能大功告成。

三月二十日星期三,漂來金槍魚漲到了二十二元五毛,我和城市小業主之間隻差五萬元了。

這天,像往常一樣,吃完飯我就坐到了辦公桌後麵,等著胖子出現。一邊等,一邊趁同事們不注意,我盯著田芳看。田芳根本不搭理我,一臉嚴肅,用水彩在一張4開的白紙上畫著《祖國、羊與其他》。田芳告訴過我,裝飾畫的靈感來自猶太天才夏加爾,隻是她把原畫中的驢換成了一隻俏皮的小綿羊,在我注目之下,她在綿羊撅起的屁股上畫了顆醒目的美人痣,這痣和田芳自己屁股上的一模一樣。激動之下,我的下體像標槍一樣向天空伸展而去。

哦哦哦哦哦哦,紅磨坊啊紅磨坊,活塞運動或者**的情欲。

一些奇怪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呈現在我腦海中,就像由詞語構成的情欲曲線。

好不容易將衝動壓抑下去,胖子還是沒出現。而這已經是下午一點半。

起初,我並未把這偶然的失常當回事。事實上,過去的幾年裏,胖子並不是天天都來,他也是人,也難免會生生毛病鬧鬧情緒,或者出個差什麽的。記得最長的一次,胖子曾有一個禮拜沒在我們辦公室出現。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胖子又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出現。不過,因為漂來金槍魚的上升勢頭並未放慢,我就沒太在意。

然而,在下一個星期三到來時,漂來金槍魚忽然停牌了。新公布的年報表明,生產金槍魚罐頭的那家街道工廠由於負債累累,資產變成了負數。漂來金槍魚成了ST金槍魚。

然後便是噩夢般的兩個星期,我用盡全部解數想從這可怕的局麵中出逃,但漂來金槍魚隻有賣盤沒有接盤,等到跌停板被重新打開,我手裏的股票隻值二十萬元了。

我不知道究竟該留著漂來金槍魚等待翻盤,還是割肉,把損失減到最低。然而胖子還是沒有出現。他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這時股市裏不斷流傳著各種謠言,其中之一就是ST金槍魚極可能重組。但股市裏天天在傳出各種各樣重組的消息,我根本無從判斷這消息是真是假,也許隻是莊家為出逃而施放的煙幕。眼看城市小業主的夢想在眼睫毛上輕盈地舞動一下後,便掉頭而去,我有些欲哭無淚。

這時我想起了辛強。利用下班時間,我厚著臉皮在他公司門口等了三天,終於在他坐上奔馳600之前,找到了他。

我很不直接,坐在車裏喋喋不休地跟他聊起了大學期間,我們如何親密無間,直到口幹舌燥無話可說。

辛強一點沒要打斷我的意思。他像變了個人,臉上的笑容不再憨直。耐心聽完我的絮叨後,終於開口,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麽事嗎?”

辛強的禮貌讓我無地自容,我隻好放低姿態,露出了一臉諂媚:“其實想請你幫個忙。”

“哦?”辛強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前陣子,買了兩萬股漂來金槍魚,現在賠得差不多了。我究竟應該拋掉還是留著?”我問。

“這種事怎麽幫得了?你應該自己判斷。”辛強平靜地說,都沒有給出半點暗示。

“看在老同學分上,算我求你了,告訴我留還是賣?”我低聲下氣,眼淚都要奪眶而出了。

“好吧,試試看留在手裏。”辛強伸了伸腰,居高臨下地說。

辛強的話看上去一點都靠不住。

會麵後的半個月,漂來金槍魚仍在不斷下跌,我在股市裏的資金縮水為十萬元。越來越多跡象表明,漂來金槍魚重組的消息是莊家的煙幕。

而胖子卻還是不肯出現。

在四月最後一個交易日,我忍痛將籌碼統統割讓。隨後便是五一長假,我心灰意冷,在家悶頭睡了好幾天。

假期結束後,我開始對股市不聞不問,隻要聽見有人在議論股票,就遠遠地躲開。

田芳的錢賠掉了一大半,她沒有責怪我的意思。我們依然像從前那樣親密並**著。隻是我們的情欲也像那條疲軟的漂來金槍魚一樣變得鬆鬆垮垮。

如此過了大約三個月,胖子又幽靈似的出現了,不僅沒瘦,還比以前更胖了,身上都沒了一絲一毫的棱角,成了無數個圓柱和圓球的集合體,讓人忍不住要為他憂心忡忡,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他,就會散架,滾得鋪天蓋地。

根據胖子的解釋,過去幾個月他被公司派去了遙遠的美利堅。胖子顯然很滿意這次美國之行,平時並不多話的他在這天中午整整跟我聊了半個小時。

因為胖子的出現,我忍不住又去關心漂來金槍魚了。沒想到金槍魚堅挺無比,已漲到四十塊。傳聞中的重組,在我退出股市後的第二個星期就成了現實,漂來金槍魚不再生產那醬味十足的金槍魚罐頭,而開始生產一種特製的組合式金槍魚玩具。據宣傳,這是今年美國最流行的智力玩具,實驗數據顯示,通過將金槍魚拆開,然後再拚湊起來,可以讓小孩的左腦右腦以及腦垂體的平均克重增加百分之三十。

這時,我才想起,漂來城的大街小巷上確實到處都在叫賣這種奇怪的智力玩具。玩具實際上隻是一些塑料塊,甚至都沒配備圖紙,廠家認為沒有圖紙正是這玩具的巧妙之處。

所以,金槍魚玩具雖隨處可見,我還是不知道金槍魚的確切形象。

不過,這並不影響漂來金槍魚的走勢。經過重組,它又成了績優股,還進了高科技板塊。當時我要是不拋掉,現在應該已有八十萬元了,足以當一次半城市小業主了。

這發現幾乎毀了我。

當城市小業主的計劃破產得如此荒誕並且徹底,再也沒有什麽人生計劃值得當真了。

一個沒有人生計劃的人是無所畏懼的人。我忽然發現羊毛公司並不像想象中那樣無趣,為羊毛編製價格曲線顯然也是一種創造性勞動,我們的嫖客總經理為人也不錯。

當然胖子還是會來,還是會在視線穿不過肚子時求我幫助,但語義晦澀的漂來金槍魚正在被我遺忘。

生活在繼續,田芳開始和別人約會。作為一個專業的羊毛藝術家,必要的混亂是不可或缺的靈感來源,根據田芳的說法,私生活的豐富性之於創造力,正如線性代數之於我,胖子的體重之於漂來金槍魚。

真正讓我吃驚的,是田芳後來竟然離開了羊毛公司,真的開了一家紅磨坊酒吧。如當年計劃的那樣,她在酒吧的閣樓裏搞了個畫室。

資助田芳成為城市小業主的是我們的總經理。這個整天眼圈發黑的禿頂男子在田芳進公司四年後,才終於發現原來田芳的胸脯很大,就熱心地幫她實現了理想。

當然,我們的總經理有空的時候少,大多數時間不得不陪著客戶在歌廳桑拿浴室消耗所剩無幾的荷爾蒙。所以,隻要動了念頭,我就會去紅磨坊酒吧,和田芳裝作是勞特累克和瑪格麗特,在另一些裝成勞特累克和瑪格麗特的男女頭上搞些必要的創作活動。

每次完事後,田芳就會像《祖國、羊與其他》中的那頭綿羊一樣把屁股撅得半天高,讓我用幹毛巾擦拭私部。這一般是她最心滿意足的時候,她會喋喋不休地跟我談心。

“看看你,一點上進心都沒有,整天渾渾噩噩的,這樣下去怎麽辦?老兄,你已經不年輕了,再過兩年就三十了。”撅著屁股的田芳總愛用這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批判我,並為自己點上一支香煙。

“以前不是還挺有雄心的嗎?怎麽能因為一點小小的挫折就放棄了呢?脆弱!你們這種小資產階級最大的問題就是脆弱!”因為猛吸了幾口煙,田芳的語氣通常會激烈起來,“要還是個男人的話就拿點出骨氣來,哪兒跌倒就哪兒爬起來……喂喂喂,幹什麽?我操,每次跟你說正經話你就跟我不正經,再這樣我不理你了……唉,真是拿你沒辦法……嗯……嗯……嗯……”

其實,田芳的開導並非毫無效果,就像一個被反複播放的公益廣告,她的話最終激起了我的上進心。我又開始根據胖子的體重,重新在股市裏進進出出著漂來金槍魚。考慮到通脹因素,這次我把目標鎖定在了六十萬元。

事情倒是順利,連續兩年,胖子的出勤率達到百分之百,體重的振**幅度維持在一個激烈的水準上,讓我很快賺足了六十萬元。這跟辛強的六億元資產比,雖隻是九牛一毛,但已足夠讓我重新成為一個能擁有上進心的人。

然而,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認識了董如斯。

我是通過田芳認識董如斯的。她是田芳的表妹,也是學美術的,在肉製品公司負責畫豬肉裝飾畫。當時,田芳通過我和辛強認識了。作為回報,她給我介紹了董如斯。然後,不知田芳用了什麽辦法,竟讓辛強鬼迷心竅,熱烈地愛上了這整天罵他鄉巴佬的粗野女子,還非娶她為妻不可。如此,女藝術家田芳隻能忍痛結束自己毫無邊際的私生活,決定以後一心一意隻跟著這個叫辛強的男人混日子。為了補償她那顆失落了靈感的心,辛強為他的新婚妻子在紐約搞了個“陷入愛情的羊毛現代主義”的大型展覽,還讓她的好幾幅畫作都被著名的“MO”收藏了。

因為聽田芳說董如斯也是位女藝術家,我從一開始就對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是你們不知道,跟她表姐比,董如斯屬於那種特別不實惠的人,也就是說不夠直接。這一點從她的穿著上就可以看出:渾身上下沒有一條拉鏈,裏一層外一層,所有衣服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紐扣,別人用一個紐扣能解決的事情,她非用五個,紐扣都特別大,扣眼又特別小,解一個起碼半分鍾。如果是冬天,要想幫董如斯脫掉外套,至少要花上半個小時,還要做好把十個手指甲都搭上的準備。而要做到她肯讓你幫她解開外套的程度,你得先送她鮮花或者某些無關緊要的小玩意,然後編些亂七八糟煞有介事的甜言蜜語,總之就是要讓她確信,你的皮膚跟她一樣白皙,頭發跟她一樣柔軟,品味和她一樣清新。但誰讓董如斯臉上長了兩個微陷的酒窩,甜滋滋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打心眼裏想把她放在懷裏摟一摟,我也不能免俗。所以雖然覺得搞定董如斯有些麻煩,我還是樂此不疲地將這項工作開展了起來。

不過,這一切還不算太困難。董如斯是個單純的人,對我來說,她為自己布下的防線不過是些調節氣氛的小花邊。我先用從田芳那裏批發來的美術知識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有深度的鑒賞者,不斷地對她在豬肉裝飾畫之外畫的那些拙劣無比的作品大加讚賞,讓她錯以為我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知音。但其實我和本城其他居民一樣,更欣賞她畫的那些招貼在超級市場冷凍櫃裏的豬肉裝飾畫,一個能把豬肉畫得百分之百接近真實豬肉的藝術家才真正令人欽佩。

每次說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讚美之詞,我會讓自己聲音低沉,仿佛電台裏播送情歌的DJ,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述我和田芳之間的愛情故事。說到口幹舌燥、涕淚縱橫時,她就會陪著我一起傷心。然後酒精登場,我大口大口地喝,她一臉同情地勸,最後不得不陪著我一起喝了起來,於是一些情不自禁的事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我本以為能和董如斯保持一種田芳式的關係,後來才發現,藝術家和藝術家是不一樣的。在那些情不自禁的事情發生過之後,她竟然認為我是鐵了心要跟她結婚的,所以自然而然,就把自己當成了我的老婆,連我頭發應該三七開還是中分或者用什麽樣的牙膏刷牙都要由她說了算。

在那些情不自禁的夜晚過去之後,她總會依在我懷裏悠悠地說:“將來你要是不要我了,我隻能死給你看了。”說著,還會流下兩行眼淚,把場麵弄得很悲淒。

這些話讓我有種受到訛詐的感覺,但另一方麵心裏又有些喜滋滋的,因為活這麽大這是第一個為我要死要活的女人。

所以可以預見,我最後還是按董如斯期望的那樣向她求了婚。然後就把我原來準備用來當城市小業主的本錢拿出來,按她列出的清單,買房子裝修購置全套進口家具意大利真皮沙發英國喇叭美國功放索尼背投拍婚紗照租老式凱迪拉克彩車辦新馬泰七日遊,等我把這些事都搞完,我和董如斯所有的存款就隻剩下了十萬元,而且因為買的房子超過一百二十平方米,還欠了銀行一大筆按揭。這場不期而至的婚姻,讓我之前為成為一個城市小業主所做的努力歸零,我隻好再次從頭開始。

但是,親愛的朋友們啊,做城市小業主是需要**的。一個人不可能在用完上一次**後,就馬上再擁有另一次**。所以,我嘴上還在說著要當城市小業主的夢想,心裏卻知道此事可有可無。我把成為一個小業主所需的資金保證調整到了一百萬元。

我的情緒好像影響到了胖子,一段時間下來,他體重的增減開始放慢,每天上下不超過三兩,對這樣一個胖子來說,這點浮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漂來金槍魚潛入了深海。

看到我結了婚,總經理覺得我終於成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便決定升我當他的助理,具體工作還跟原來一樣,為各種毛條或者精細毛編製一些色情的曲線。

婚姻生活讓我變成了一個體麵的人,我的呼吸變得均勻,口氣變得清新,不再放響屁,不再當眾摳鼻屎,還練起了健身。

之所以練健身,是因為董如斯想讓我做她的模特。因為想到她每天在單位時,臨摹的都是些豬肉,我隻能硬著頭皮練起了健身,以便她在臨摹時,盡量將我和那些豬肉劃清界限。

開始半年,健身運動讓我的身體發生了顯著變化,一些硬邦邦的肌肉陸陸續續出現在我的身體上。但歲月不饒人,作為一個三十歲的已婚男人,我根本無法阻擋贅肉像泡沫塑料一樣層層疊疊地從我皮下向上翻滾,今天剛把肚子上的肥肉練下去了,明天它就會在腰眼上重新長出來,等把它們從腰上生生摁回去後,它們又會奇跡般地隆起在我大腿上,這些脂肪就像一場無休無止的遊擊戰,仿佛一旦我放棄抗爭,就馬上會變成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似的。

作為一堆完整的人肉,我實在算不上完美。所以,後來董如斯改變了臨摹的策略,開始進行分解式的臨摹程序,我練手臂力量時她便畫我的手臂,練腿時她便畫我的腿,然後再將所有這些局部拚湊在一起,這樣在她的畫中我終於變成了一個古希臘式的美男子。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身上可以入畫的那一個個局部在不斷變小,原來隻用臨摹十次就能完成的工作,後來需要分割成一百次,對董如斯來說,我正變得像金槍魚一樣不可感知。終於有一次,她畫著畫著就扔下碳素筆,哭了起來。她越哭越響,眼淚鼻涕全沾在了畫著我半根無名指的素描畫上。

“這輩子算是給你毀了!”她衝著光禿禿做思想者狀的我叫喊。

我依然手托腮幫目光深邃,強忍心中的委屈,一臉和顏悅色地勸慰:“斯斯,這是怎麽了?”

“看看你,長得還像個人嗎?簡直就是頭豬。”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除了有個兩厘米厚的小肚子,身材基本上還比較勻稱,隻比希臘美男子稍微差了些,所以我不服:“斯斯,這樣就不好了,有問題咱們就解決,不能搞人身攻擊。”

“我就人身攻擊了!我就人身攻擊了!你看,跟了你這麽久,我都快成什麽了?整個一庸俗的家庭主婦。”說著說著她就意識流起來,“看看我表姐,人家在紐約不僅有自己的畫室,還成了MO的常客。要知道,從小到大,我每件事情都比她強,甚至她考美術係交的寫生作品都是我畫的。現在呢,人家什麽事都比我強。”

“如果你覺得我耽誤了你,咱們就離婚吧。”我囁嚅著,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含混不清。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像頭受到了刺激的母貓,董如斯騰地一下躍過畫板躥到我跟前,十根尖銳的手指重重劃過我的胸膛,在上麵留下十道鮮紅的爪印,然後便撲在爪印上哭了起來,酸鹹的淚水讓我被抓傷的地方散發著刺痛,“你不是人!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看她這麽傷心,我本來蓄勢待發的憤怒一下沒了:“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成全你。”

“你能成全我嗎?看看我的手,現在除了幹家務和畫豬肉,連根像樣的線條都畫不出來。除了跟著你,我還能幹什麽?”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像是一隻需要撫摸和安慰的波斯貓。

董如斯的話把我也說得鼻子一酸。

這次,我是發自內心想要成為一個城市小業主了。

胖子好像也感覺到了我心中的絕望,體重開始發瘋般地狂長。“反正控製不了,我現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拚命地吃,拚命地睡,我倒想看看能把我胖成怎樣,難道還會把我胖得爆炸了不成?”有時胖子站在磅秤上會這樣喋喋不休地解釋。

我對此當然沒意見。看著胖子身上的肉一天天從不同的位置向下墜落,整個人變得就像一個掛滿白色抹布的架子,我甚至有些狂喜。胖子身上每一條枝葉般旁生的肉條都意味著漂來金槍魚將更為堅挺,而我離我的人生理想也就更近一分了。

我開始瘋狂地購入漂來金槍魚,每個月除了開銷和還貸,我把所有錢都換成了漂來金槍魚。為了擁有更多的漂來金槍魚,無論休息日還是工作日的下班時間,董如斯不再將時間浪費在那些無效的人肉畫上,她在家裏開了個美術輔導班,無數陌生的小孩被他們的父母從城市各個角落送到這裏接受培訓,以便將來能更方便地獲得一份類似於畫羊毛或者豬肉裝飾畫的工作。

在胖子的幫助下,我們的情況正在變得越來越好,資產像發酵的麵粉不斷膨脹。我終於從漂來金槍魚身上掙到了八十萬元。

然而,就在這時,我和董如斯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恐慌起來。好像我們逼近的不是一個燦爛的未來,而是一個不可預知的黑洞。八十萬元來得太快,都有些不真實了,印象裏鐵屋子一樣堅硬的一百萬元,現在看來就跟小孩子在沙灘上搭起的城堡一樣脆弱。我們並不能確定,即使當了城市小業主,我們的處境就會變得比畫羊毛曲線或者豬肉畫更好。另一方麵,掙得越多,就發現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在變多。

我甚至開始暗暗期盼胖子的體重能盡快降下來。然而,胖子並不理解這樣的苦衷,還在任性地生長。現在,每天中午胖子到來的十五分鍾便成了我備受煎熬的時間。

這時,辛強及時地挽救了我。他已成長為本城最大的財主,並且還在不斷擴張著自己的產業。他無法停止的腳步終於踩進了羊毛貿易的領域。因為田芳曾經在這裏戰鬥生活過,所以他決定收購我們的羊毛公司。因為亮出了一個讓人難以拒絕的數字,我們的總經理隻好乖乖將這家好不容易才私營化的公司賣給了辛強。此後,總經理再不用為多賣掉幾斤羊毛而天天晚上去做嫖客了。“終於又能和老婆在一起了,老天做證,我是多麽瘋狂地想念她。”離開羊毛公司前,總經理像詩人一樣**澎湃,他最後的荷爾蒙終於得到了拯救。

受遠在亞美利加的田芳的指使,辛強決定任命我為羊毛公司的總經理。他這樣誠懇地說:“我們是老同學,你老婆又是我老婆的表妹,你不幫我,誰幫我?”他的話讓我難以拒絕,除了答應,我不知道還能有怎樣的反應。

董如斯顯然也很讚成我的決定,差不多相同的時間,她也被肉製品公司提拔為豬肉裝飾畫部門的小頭頭。

我們都嚐到了點成功的甜頭,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成為城市小業主的目標已被跨過了。我們的人生遠景是掙夠一千萬元,然後從各自公司裏辭職。我去做個遊手好閑的人,她則全心全意地畫她的人肉裝飾畫。

是的,一千萬元。我們準備好了。

不久,我們從現有的八十萬元裏拿錢買了輛帕薩特。我們成了城市裏第一批有車階級。

現在唯一讓我擔心的,是會不會重蹈上一任總經理的覆轍,為了把羊毛促進成羊毛衫而耗盡有限的荷爾蒙。

辛強打消了我的顧慮。他顯然不喜歡那些看得見的精細毛和粗毛條,他更欣賞在空氣裏買進賣出一些不存在的羊毛。“賣羊毛是農民才做的事情,而我們要學會把羊毛當概念賣。”他說。

我們的羊毛貿易公司就此就成了一個羊毛期貨公司,通過一些叫作光纖的玻璃製品,澳大利亞和南非都被連接到了公司的電腦上,通過線性代數給出的暗示,我們買進或者賣出著一些關於羊毛的數字。

我搬到了上一任總經理的單間辦公室。然而每天中午,我照樣會回到那像動物園一樣被隔成無數柵欄的大辦公室,等候胖子的到來。胖子總是來得很準時,他雖胖,但胖得很有規律。

然而辛強卻變成了新的煩惱。因為提拔我做了羊毛公司的總經理,現在隻要願意,他就能給我打電話,想打幾個就打幾個。電話裏他總是在詢問公司的業績,每次掛電話前他都會這樣說,反正手下的公司很多,每個公司每年都會有幾千萬利潤,羊毛公司即使虧了也無所謂。“錢不是問題!千萬不要有壓力。”他這樣強調。聲音溫文爾雅,讓人如沐春風。然而因為他總是在這樣強調,我就不可避免地認為這是他在給我施壓。我想起了多年前躲債的那段日子,我明白辛強正在成為我的債主。

為了應付辛強,我每天不得不在腦子裏想好各種各樣應付他的說辭。同時,我也開始讓自己成為債主,逼迫下屬每天向我匯報業績,我開始用我的線性代數知識編造一些業績曲線圖,醒目地張貼在辦公室牆上,讓它們像驚歎號一樣爬進每個同事的眼睛,擠牛奶一般擠著他們的腎上腺素和甲狀腺素。“誰動了你的奶酪?”我常常這樣意味深長地問他們。通常這時,連空氣都好像凍成了冰。沒人喜歡我們的羊毛公司,但沒人願意拒絕那份豐厚的薪水。

我知道,同事們現在已在背地裏恨死我了,他們在懷念那個眼圈發黑行事粗疏的前任老總。除了愛對女同事動手動腳,那個禿頂男子本質上是好人,對下屬們的要求常常今天說了明天就忘,所以在KTV包房裏,他總會這樣悲傷地唱道:“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什麽事情都自己扛……”

在我們的羊毛公司我正在成為一個孤獨的人,每天來玻璃大廈上班,除了中午胖子到來的那十五分鍾,其他時間都好像在受罪。羊毛公司掙的錢有多多,我的孤獨就有多深。幸虧還有那一千萬元的遠景。

我的資產在繼續增長。大約兩年時間,總額達到了兩百五十萬元,家裏的房子換成了別墅。一千萬元的目標並非遙遙無期。

一九九九年頭上,胖子又令人費解地消瘦起來。一天瘦過一天。一切來得太快,他被抽空了填塞物的表皮都來不及收縮,就皺巴巴地耷拉在了身體上。胖子明顯老了。與之相應,漂來金槍魚也一天賤過一天。四月年報出來時,我終於明白胖子消瘦的原因,漂來金槍魚再次變成了ST金槍魚。

這時,股市又傳出ST金槍魚即將重組的消息。漂來金槍魚就像一隻鳳凰,越是置之死地,前景就越是美好。

兩個月後,胖子果然又胖起來,胖勢凶猛。在和辛強打高爾夫時,我得知ST金槍魚重組已經成為定局。

果然兩個星期後,重組消息正式發布。金槍魚玩具公司重組為電動情趣按摩器公司,因為公司生產的情趣按摩器據說與金槍魚很像,所以漂來金槍魚仍舊還叫漂來金槍魚。金槍魚公司在公告上表示,鑒於我國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越來越高,身體裏有太多剩餘能量需要消耗,所以對**質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情趣按摩器產業正在成為朝陽產業。同時,銷售上,金槍魚將采用全新模式,所有產品都將在互聯網上銷售,漂來金槍魚不僅成了高科技股,還成了一隻網絡概念股。

性感的漂來金槍魚漲瘋了!不到半年,我手上的漂來金槍魚價值一千兩百八十萬元。繼續留在羊毛公司的借口不複存在了。

這事情發生後,我愁眉苦臉了一個晚上,一邊抽煙,一邊和董如斯大眼瞪小眼,才終於起草好了同樣格式的辭職信。

第二天,帶著辭呈,我照常來到了玻璃大廈的羊毛公司,決定等中午見過胖子,和他鄭重告別後,就去找辛強。

然而,整整一個中午,胖子都沒出現。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也是如此。

一天又一天,胖子好像故意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在我需要找他時,總是無影無蹤。有時中午我聽到胖子沉重的腳步聲風一樣穿過外麵的走廊,而這時,我不是在接電話,就是在和客戶洽談。等我放下手邊事再找他時,他已消失不見。他的到來變得越來越不規律,他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有時候早上來,有時候晚上來。他總在我不在的時候到來。

在玻璃大廈待了將近十年後,我第一次產生了想去了解胖子的念頭。我回憶和胖子相識的點點滴滴。忽然記起,第一次邂逅,他說他是來找張偉的。

一次,借著上廁所,我站到張偉邊上,裝作隻是和他偶遇。一陣點頭哈腰和故作關心之後,我們並肩站在小便池邊開始讓尿水在雪白的瓷具上飛濺。

“你認識胖子嗎?”我盡量讓語氣輕描淡寫,好像隻是不經意的閑聊。

“哪個胖子?”張偉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就是那個胖得不能再胖,每天都要來稱體重的胖子。”我耐心地啟發他。

“每天都有很多胖子來我們這裏稱體重,你沒發現大廈裏到處都是胖子嗎?”張偉看上去心煩意亂,係上褲子,手也沒洗,就從廁所出去了。

張偉的不快讓我摸不著頭腦,我在水池旁一邊洗手,一邊想著他的話。冰涼的自來水一遍又一遍衝刷我蒼白肥厚的手,我想起來,真像張偉說的,玻璃大廈裏充滿了各種各樣胖得不能再胖的胖子。事實上,張偉也是一個這樣的胖子。

這時,我茫然地抬起頭。對麵的鏡子裏,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已經成了一個胖子。

二〇〇二年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

二〇一一年一月修訂

二〇一三年五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