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欲望02

酒過三巡,大師依然不卑不亢。這時候大家都已微醺,隻有大師還足夠清醒,這讓大師心中的優越感益發強烈,當然大師的孤獨感也同時強烈著。正在酒興上的農民企業家在小黃女士的陪同下,特地走過來,向大師敬酒。在座的人這才意識到,大師這樣一個重要人物也在這裏,大師又在這段時間裏成為人們目光的焦點。麵對殷勤的農民企業家,大師很不幸地產生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這使大師非常不安,大師拚命地想把這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從心裏趕走,大師甚至快因為這種不知來由的受寵若驚而羞愧得要哭了。因為心中的惶惑,大師有些思路不清,他一杯又一杯機械地接受著農民企業家的敬酒,感到自己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能看見自己了,而自己的聲音此刻聽上去也好像不是出於自己的嘴巴。農民企業家也醉了,後來他好像還跟大師勾肩搭背起來,大師也“老哥老哥”地稱呼起農民企業家來。大師忘了後來不知道是他的提議,還是農民企業家的提議,他和小黃女士一起懵懵懂懂地坐上了農民企業家的私人小汽車,來到他坐落在郊區的家裏。

農民企業家把喝醉的大師交給了一個陌生人,然後便帶著小黃女士走了。大師不明白農民企業家為什麽不理睬自己了,他不明白農民企業家為什麽隻帶著小黃女士走,卻把自己扔給了一個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的陌生人。大師這時就像變成了一個受玩伴冷落的小孩,在心裏這樣倔強地想:“稀罕嗎,你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們。”

大師真的醉了。

大師在陌生人的帶領下,對這個如同一座小型園林似的居所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遊曆。遊曆中,大師糊塗如一團稀泥的腦子裏忽然閃出一個跟他當時的腦子一樣糊塗的念頭,他發現院子裏的小徑所呈現的圖景幾乎跟《八卦圖》或《河洛圖》一樣奇詭,大師甚至異想天開地認為,如果他想尋找某個處於這座院子裏的人,他根本不用知道那個人正在哪個房間裏,他隻用走上小徑中的一條,然後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那個人的名字往前走,他便會在眼睛睜開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那人麵前。如果陪同大師的那個陌生人此刻能借著院子裏微弱的光,側目打量他身邊大師,那麽他一定會看到大師的臉上正掛著一絲得意的微笑。

大師最後被陌生人帶到了一間舒適的客房。客房裏一應俱全,顯現出房子主人的豪闊。陌生人告訴大師,他可以安歇了,然後就離開了大師。

大師躲在門後,靜靜傾聽陌生人遠去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遠,大師臉上會心的笑意越來越濃。大師熄滅了客房的燈,一動不動地躺在**,做出一副自己正在熟睡的樣子,甚至還裝模作樣地打了幾聲鼾。

直到大師確信,周圍已經沒有任何人在窺視自己,他才從**躡手躡腳地起來,悄悄打開了門。在門前的小徑上,他閉上眼睛,心裏默念著小黃女士的名字,開始向前行走。

不久,我們會得知,大師將要去麵對一個不幸的巧合,這個巧合將直接影響到大師整個人生的質量。這是一個充滿了巧合的世界,因此它可以使任何一個可笑的想法變得煞有介事,令當事人渾然不覺。這正是大師正在進入的情境。

現在,大師終於重新睜開了眼睛。

在睜開眼睛之前,大師先是聽到了一些他本不該聽到的聲音。正是這聲音,促使他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睛,他發覺自己正站在一扇窗子前麵,他的目光可以不費力氣地穿過玻璃,看見一些他本不該看到的事情。

是的,他看到小黃女士和農民企業家正在幹著一些大師本來以為隻有他和小黃女士在一起時才可能幹的事情。大師看到赤身**的小黃女士正在熱烈地挑逗著同樣也是赤身**的農民企業家。麵對著小黃女士的挑逗,農民企業家顯得非常亢奮,一條渾濁的涎水正在從他鬆弛的嘴角上滴出來,給大師留下了貪婪而粗俗的印象。他還聽見,農民企業家爬上小黃女士的身體之前,顫顫巍巍地說:“真白啊,真白啊。”大師閉上眼睛,發覺自己已被一種惡劣的情緒控製了,竟然讓他無法從小黃女士和農民企業家身處的那個房間的外麵離開,但大師不敢闖到房間裏麵去,所以,大師隻好繼續等待。

大師如置身淒風苦雨中,持續著這場漫長的等待。等待讓大師終於在下半夜開始的時候,見到了從房子裏一閃而出的小黃女士,大師一把抓住了小黃女士的手,把她拖到自己居住的客房。大師對小黃女士說的第一句話是:“剛才我全看到了。”大師把重音放在了“全”字上。大師等著小黃女士的反撲,大師想在小黃女士的反撲中,一下子擊中要害,讓她無地自容。小黃女士卻出奇的平靜,她用一種不帶絲毫偏見的語調,對大師說:“如果你以後搞研究缺經費或者出書找不到出版單位,可以來找我,他已經決定讓我負責一個用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了。”小黃女士平靜到讓人窒息的語調,使我們的大師突然發覺自己根本無權指責小黃女士,大師終於流出了眼淚。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大師已經有過好幾次快要流淚的感覺,然而他總在最緊要的關頭控製住了自己。這次大師卻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大師不僅流淚了,大師還讓淚水帶來的清水鼻涕很不雅地拖出了鼻孔。大師發覺自己再也無法麵對平靜得就像一座雕像的小黃女士,大師羞愧地奪門而出,來到了外麵的星空下,來到了充溢著各種世俗氣息的黑夜裏。

在經過一段時間漫無邊際的遊**後,大師的情緒平複下來。他已不再流淚,臉上的淚痕和鼻涕已被他用袖管一股腦地抹去。大師此刻是沉靜的,然而我們總覺得大師的沉靜有些不太對頭,我們從大師的沉靜中感到了邪惡,這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害怕,大師可能即將或者正在成為一個危險分子。

大師在一戶農家的豬圈前停了下來,從豬圈漏光的籬笆牆上傳來的白熾燈光讓大師停下了腳步。大師在向豬圈靠攏,大師發亮的眼睛開始向豬圈窺視。這是淩晨四點缺十分,一個農村少婦正在豬圈裏給豬上飼料。少婦穿著一件寬大的自製短袖花衣,**在空氣裏的手臂對大師形成了第一個刺激;隨著少婦勤勞作的手不停運動,大師從少婦寬大的袖口裏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少婦肥碩的**,這對大師形成了第二個刺激。大師發覺一種非常不好的念頭出現在心裏,他拚命想控製自己,然而此刻的大師已經不是一個能夠把自己控製住的人。他衝進豬圈,把驚愕地看著他的少婦摁倒在地,少婦的掙紮使大師和少婦不得不在鋪滿了泥漿、飼料和豬糞的地上打起滾來。很快他們滾進了豬群,這個特殊的處境,使大師終於開始接近一個偉大的發現。他瞟了瞟身上沾滿泥漿、飼料以及豬糞的自己和少婦,又瞟了瞟同樣沾滿了泥漿、飼料以及豬糞的豬群,大師忽然感動得熱淚盈眶。搏鬥毫無理由地中止,少婦有些驚愕,她看見那個剛才還試圖占有自己的男人,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鞠躬,這個奇怪的男人甚至還在向她身邊的每頭豬挨個鞠躬,他嘴裏不斷誠懇地重複著兩個字:“謝謝。”然後便飛快地跑出了豬圈,消失了。

大師終於在剛才那個充滿了邪惡欲望的時間裏,找到了一個比青年雷哲更為驚世駭俗的觀點:一個人和一頭豬之間不存在區別。大師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因此成為一個偉大的宗師。

為了早日完成對這靈光乍現的觀點的論證,大師提前離開了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為盡快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甚至連已預訂好的特快臥鋪也不要了,自費買了一張當天的普快硬座。

在路上,大師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火車實在是一種可以把人活活折磨至死的交通工具。時間被車輪駛過鐵軌時發出的喀喀聲拉長,變成了充滿煎熬的等待。而之前,大師總是認為火車是一種充滿了古典氣息的交通工具。事實上,大師這次還將碰到一件以前坐臥鋪時未曾遇過的棘手事。大師碰到了兩個被執法機關定義為“車匪路霸”的人,以前大師隻是從報紙上了解到有這種人存在,而這次大師卻要在這次普快硬座之旅中親身經曆到了。

這是兩個稚氣未脫的農村青年,他們在一個偏僻小站上車。直到他們出現在大師麵前時,大師仍未覺察出這兩人可能會是強盜。大師太大意了,其實他完全可以從周圍人緊張的神情和粗重的呼吸上感覺到,一些糟糕透頂的變故就要隨著這兩個青年的到來而發生。不過大師即使覺察了這些,也無助於改變即將麵臨的困境。大師不是一個彪形大漢,大師也不是一個勇士,大師也許能張口就說一些慷慨激昂的話。但當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真要麵對兩個配備銳利器具的健壯青年時,他立刻明白任何不敬的舉動隻會意味著自取其辱甚至自取滅亡。大師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個聰明人,即使在心裏已經氣得將這兩個青年判了死刑,並以日報社論般的語句對周圍那些無動於衷毫無正義感可言的乘客進行了靈與肉的鞭撻,他還是窸窸窣窣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筆準備買一套精裝書的人民幣,交到了青年強盜粗糙得像塊砂皮的手掌上。大師對自己的舉動感到惡心,如果不是因為心中那個偉大的觀點正等著他去論證,大師說不定就會從列車的車窗中跳下去。現在,大師的心中隻有憤怒。

列車終於顛簸進了大師的城市,在雙腳離開列車又一次接觸到城市的土地之前,大師的人生態度發生了質的飛躍,他把自己看成是一隻行走在野生動物園裏的蝸牛,正躲在堅殼下偷窺行走在身邊的其他動物。大師覺得這種感覺真好,他不再為周圍人們的舉動而心煩意亂,他跟他們沒有關係。那張原來把他們勾連在一起的網絡破碎了,在空氣中紛紛揚揚。是的,大師變成了一個冷漠的人。

這個冷漠的人首先回到了研究所,與財務部門結算了這次出差的費用。然後他在這個叫作研究所的柵欄裏走了一圈,與其他一些生活在柵欄裏的生物進行了一番互相逗弄。他了解到,那個剝奪他出國名額的事件在不久前引起了一場匿名信大戰,因此領導最終不得不宣布把這個名額重新還給大師。這個冷漠的人覺得這是一個挺不錯的結局,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為此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當這個冷漠的人的領導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出國時,他隻是告訴領導,等做完自己手上的課題以後再走。最後,他離開了這個叫作研究所的大柵欄,回到了家裏。

以後的幾天裏,大師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就是整日整夜地思考著該如何論證這個人和豬沒有什麽區別的論題。大師發現這個問題實在太棘手,除了一套若有若無的想法,根本找不到可以實實在在證明這一切的方法,這個冷漠的人變得有些心急如焚。有一天,這個冷漠的人離家到外麵去逛了一圈。回家的時候,帶回了一頭小豬。他把小豬放養在衛生間裏已很久未用的浴缸裏,對它進行了長達一星期的觀察。他仔細地記錄著小豬每天的行動,同時又反觀自己的每個行動,但是這一切努力並沒有使大師為自己的研究理出一個頭緒,這些天的努力不僅沒有使大師接近答案,反而還使他隱隱感到答案正慢慢離他而去。

傍晚,大師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這個不速之客就是在大師的計劃中被列為妻子候選人的小張姑娘。小張姑娘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這一點是我們所不能否認的,能被大師看中的人是絕對不會差的。美麗的小張姑娘的到來,讓冷漠了很久的大師有些不知所措。大師是愛小張姑娘的,但這卻使大師感到憂慮,大師不斷地用“動物”“雌獸”“母鹿”之類的詞語在腦海裏塗抹著小張姑娘的小名,因此最後大師終於抗拒了小張姑娘對他的衝擊,他開始習慣用一種雄獸打量雌獸的眼光來打量小張姑娘,小張姑娘原來在大師心目中的光華正慢慢地褪去,所以當大師對小張姑娘產生欲望時,大師不再像以前那樣硬是把自己的欲望壓製下去,而是直截了當地用行動表達了出來。最初小張姑娘因為大師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有些迷亂,但最後她似乎從迷亂中掙紮了出來。她讓大師不要這樣,因為他們還沒有結婚。表述完自己的意見,小張姑娘匆忙地從大師的屋裏跑了出去。

望著小張姑娘遠去的背影,大師先是一陣茫然。接著大師便把小張姑娘歸結為一頭有潔癖的雌獸,她隻是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潔癖而拒絕了自己。想到這裏,大師便釋然了。然而被小張姑娘引起的欲望還在讓大師飽受煎熬。大師並不想壓製它們,大師想起了一種正在城市裏悄悄興起的秘密職業。根據各種傳聞,大師知道不遠處“蜃樓大酒店”的門口就遊**著一些操持這種生計的人。因此大師就往口袋裏揣了一些錢,然後出門,往那間以前曾令他窘迫過好幾次的玻璃房子走去。大師現在不會再因為靠近這座漂亮的房子而感到窘迫,事實上大師的腦海裏存在的隻是一些樣式不同的柵欄。

大師行走在被光和氣味裝飾得無比美麗的街道上。腦子裏不斷地重複著“嫖妓”這樣的字眼,這兩個字讓大師回憶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黃色笑話。笑話講的是一個大學教授和一個妓女的故事,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高級動物有一天終於在酒樓上相遇了,為表示他們是如此截然不同,大學教授躲不及地拒絕與妓女同桌用餐。倒是那個妓女還比較豁達,主動過來和大學教授攀交情,說大家其實都是同行,何必互相瞧不起。於是大學教授很不高興地問,憑什麽認為他們是同行?妓女告訴大學教授,因為他們都是吃開口飯的,隻是大學教授謀生的那張口是橫的,妓女謀生的那張口是豎的。一席話說得大學教授啞口無言。大師覺得這個黃色笑話是個絕妙的象征,大師雖不是大學教授,然而大師知道自己和大學教授其實是同一種人,因此這樣說來大師也是一個吃開口飯的,大師覺得與其說他現在是去嫖妓,不如說他正在尋找一個同行來交流工作心得,或者進行一次學術討論。這想法既讓大師覺得妙不可言,又讓大師心裏很不是滋味。大師不想再讓自己進行這叫作思想的內分泌活動了,大師覺得還是應該趕快找一個這樣的準同行,來滿足自己的欲望。

大師在被各色燈光塗抹得妖形怪狀的街頭尋覓著。開始時,大師的目光空泛而無目的,但幾次毫無目的的巡視之後,大師終於為自己的視線找到了另一個頭緒。於是我們也隨大師的視線看到了這樣一個姑娘:她正站在泛著藍光的蜃樓大酒店門口,顯得那麽孤立無援。如果我們是一些讀過安徒生大師童話的人,我們很有可能會覺得她很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正站在冰天雪地的黑夜裏,靠火柴和幻想來換取放著聖誕樹和禮物的屋子裏的溫馨。當然她不可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她的衣衫鮮亮,我們這些無緣進入高級時裝店購物的人隻有在夢中才敢把它們當成衣服;她的臉上和頭發上有著被各種各樣高級化妝品裝飾過的痕跡,既讓我們覺得惹眼,又讓我們覺得她惹眼得很俗氣;除了這些,我們還可以看到她在身上一切可以懸掛和嵌套東西的部位放置了用黃色金屬製成的小點綴,我們不知道這些金屬是黃金還是銅,或者其他金屬,但毫無疑問,這些小點綴使她看上去珠光寶氣氣度非凡。她似乎在等什麽人,她在跟所有進出酒店衣著鮮亮的人士搭訕,這些人有黃皮膚,也有白皮膚,有老得我們可稱之為“慈祥的老爺爺”的人,也有年輕得可以跟我們稱兄道弟的人。這時我們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賣火柴的小女孩就是這樣向人們兜售火柴的,不管她怎樣不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我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把她跟賣火柴的小女孩聯係起來。當然,大師對這個姑娘的觀察不可能會像我們這樣動情,大師是冷靜的,在經過多次視覺神經的反饋和腦神經的分析之後,看出這姑娘就是他要尋找的準同行。

大師向他這個被我們認為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姑娘走去,並向她提出了要求。大師的詢問方式顯然不是姑娘所熟悉的方式,這是一種讓姑娘感到不安全和不可靠的詢問方式,但幸好矮小蒼白的大師還不會讓姑娘認為他是一個假扮成嫖客的便衣。因此姑娘推斷,大師是個新手,姑娘故意把自己正常的價格往上提了一倍,想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討價還價找到一個良好的起點。但大師沒有還價。大師點了點頭,要帶著姑娘走。這時一個衣衫鮮亮的年輕男人找到這裏,從他的言談舉止看,大師感覺得到他跟姑娘具有某種職業上的聯係。鮮衣亮衫的年輕男人告訴姑娘,他給她找了一個外國客人,讓姑娘現在就跟他走。姑娘非常有禮貌地向大師擺了擺手聳了聳肩,做出愛莫能助的樣子。大師平淡地搖了搖頭,表示他根本不介意這一切。

姑娘就這樣走了,大師有些茫然。大師用笑臉掩飾了自己的茫然,但是大師的自尊心受傷了,他很想自己現在能擁有一捆烈性炸藥,把它扔到那個蜃樓大酒店裏去。大師的心中充滿了毀滅的欲望,這時,天上很不巧地下起了傾盆大雨。大雨把大師給淋濕了,渾身濕透的大師隻好帶著毀滅的欲望跑回家裏。

大師在用毛巾擦拭掛滿雨珠的頭發時,看見了那架用精美紙盒包裝著的絞肉機。絞肉機是大師上次出去買小豬時帶回來的。大師在回來時,已經忘了他為什麽要買這架絞肉機。回來後,大師因為還要去想那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所以沒時間去追問買絞肉機的動機。現在,當大師再次看見這架他本以為無用的絞肉機時,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這情景就跟上次豬圈裏的情景異曲同工,大師的智慧之門正在開啟。大師發誓,現在隻要有任何人走進他的家,那麽這個人就得跟浴缸裏養著的那頭小豬一起成為他的試驗品。大師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然而大師臉上出現的這個微笑並未讓我們感覺和善,恰恰相反,我們感到現在很可能正在觀看一部恐怖電影,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大師就要幹一些讓我們毛骨悚然的事情啦!

這時,有人敲響了大師家的門。我們的心髒一下子抽緊了,來的人是誰呢?他是不是能幸免於難呢?

就在我們憂心忡忡的時候,大師打開了門。於是我們看到,門口站著的是渾身濕透的小張姑娘,小張姑娘撲到大師懷裏,告訴大師她在外麵想了很久,覺得她不該傷害像大師這樣的好人,她很愛大師,願為大師付出一切,不管這樣做是不是對。如果大師是我們這些庸俗之人中的一個,他很可能會被感動。但大師的身上是濕的,雨水和寒風的感覺浸濕著他的皮膚,大師冷極了。他悄悄地,把一柄匕首刺進了正撲倒在他懷中的小張姑娘的心髒。小張姑娘甚至還來不及表達驚訝,就被匕首奪去了生命。黏稠的血漿滴在大師濕透的衣服上,大師關上了門,把小張姑娘拖進了書房。

接下來大師又用那柄刺死小張姑娘的匕首,殺死了那頭正在大師的浴缸裏酣睡的小豬。他把小張姑娘的屍體和小豬並排放在地毯上。絞肉機已被脫去包裝,並且安裝完畢,在書房暗淡的燈光下閃著寒氣。大師用一把剔肉刀把小張姑娘和小豬剔成兩堆麵目全非的肉。這是一項非常艱苦的工作,大師為此幹了整整十五小時。最後,這兩堆肉被用絞肉機絞成了兩堆肉末。在操作絞肉機時,大師感到絞肉機是種無比奇妙的機械,大師當時甚至還做了這樣一番有趣的設想,如果《水滸傳》中的鎮關西能擁有這樣一架奇妙的機械,那麽他絕對不會因為魯智深的無理取鬧而喪失耐心,他隻用微笑著搖動幾下絞肉機的手柄,就能輕而易舉地搖出魯智深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各種肉末。大師就這樣邊做著各種各樣奇妙非凡的設想,邊嫻熟地操作著手中的絞肉機。

好了,現在大師對著這兩種色澤和屬性差不多的肉末,終於可以宣布他的發現了:當你把一個人和一頭豬分別絞成肉末時,你會發現一個人和一頭豬不存在任何區別。大師將這一偉大的論證過程寫成了一份報告書,塞進了一個信封,把它寄給了一家權威的學術機構。然後,大師回到家中,做好了不再走出家門的打算,他把門一層又一層關了起來,並用木塊和釘子將這種封鎖加固。然後就窩在書房的一個角落裏。在以後數天裏,他再也沒有進一粒食喝一滴水,他甚至連白天和黑夜都忘記了。

大師被人發現是在幾天後,公安局根據那家權威機構的舉報,包圍了大師的房子。他們砸開了大師緊緊封鎖的大門,來到了大師曾引以為自豪的書房。這時闖入的人們看到了窩在書房角落裏的大師。大師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臉上胡子拉碴,蓬亂的頭發遮住了額頭,大師看上去脆弱而且敏感,從他呆滯無光的眼睛裏你看到一種驚恐萬分的眼神。望著麵前這些闖入者,大師從喉嚨裏發出了嘶啞的號叫,大師甚至還撲向了其中一個闖入者,緊緊地咬住了他的衣服,他似乎很想把這個闖入者囫圇地吞下去。麵對著這樣一個精神崩潰的大師,民警們已很難再把他看成是一個凶猛無比的罪犯,他們隻是厭惡大師,同時也可憐我們的大師。

在凶殺案結案之後,大師因為被確證早在作案前就已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因而被免於本可以讓他被消滅的刑事訴訟。大師作為一個非常危險的精神病患者被關進了一間配著鐵柵欄的病房。每天大師都要在五花大綁的情況下,被處以一種叫作電療的可怕刑罰。

麵對著籠子似的病房,大師起初狂躁不安。但後來大師不再狂躁,他發覺鐵柵欄隻是將他的存在空間分成了兩個部分,誰也不能肯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籠子。很可能這個狹小的空間是個自由空間,而外麵那個廣大的空間卻是個龐大的籠子,被關在籠子裏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鐵柵欄外的那些人。這想法使大師的病情得到了緩解,他開始適應鐵柵欄裏的生活,甚至已經喜歡上這種生活了。到後來他還向院方要求,把他家裏的書都搬到這裏,這樣他就可以把這個鐵柵欄裏的空間布置成一個不受侵擾的書齋。院方本著早日讓大師康複的願望,爽快地答應了。大師發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人類訓詁學界,但人們並不因為大師發了瘋而鄙視大師,相反,大師被看作是一個尼采式的偉大天才。一個偉大的天才總是不得不因為他思想的強度過大,而選擇死亡或者瘋狂的,這幾乎已成了所有從事高級智慧活動的人群中普遍流行的觀念。因此大師成了學術界的一個傳奇,而大師那個被精神病醫生判定為精神分裂症狀的著名觀點也成了一句流傳於大江南北的名言:當一個人和一頭豬被絞成兩堆肉末時,你會發現一個人和一頭豬不存在任何區別。對此,我們隻能說,大師雖然瘋了,但大師依然是大師,依然在對我們的生活發生著深刻的影響。

別錄:尾聲及讚美詩

很多年後,大師終於因為被證明已不會對社會生活構成威脅,被從精神病醫院放了出來。但這個莽撞的決定幾乎要了大師的命,大師已經習慣了柵欄後麵的生活,因此“釋放”對大師來說不是釋放,而是重新把他關進籠子。大師不想被關進籠子,但也不想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給他電療。大師不是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人,大師也許會在激勵別人時,說些慷慨激昂的話,但大師絕對不會真的去幹這種事,即使瘋狂中的大師也不會。因此在穿白衣服的人的堅持下,大師離開了被鐵柵欄隔離出來的世界。

是的,我們的大師抑鬱快要死了。

這天,他又開始了一次漫無目的的遊**。這是一個充滿了巧合的世界。在這天淩晨三點五十分,大師漫遊到了一戶農家的豬圈邊上。白熾燈光從豬圈漏光的籬笆牆上溜了出來,讓大師為之吸引,他停下腳步,向豬圈靠攏過去,發亮的眼睛向裏窺視,當時天氣不錯,天空是一片寧靜的墨藍,像一大塊綴滿了珠子的藍色天鵝絨。大師又看見了一個農村少婦和一群等待食物的豬。少婦**在空氣裏的皮膚黑裏透紅,少婦的勞作強健有力,大師以為已經嗅到了少婦身上散發的健康氣息。忽然,大師哭了,哭得非常大聲,大師的哭聲引來了不必要的圍觀。大師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在日後的歲月裏,大師變成了一位社會活動家。他不再是以前那位甘於寂寞的人,以前隻有對大師的事業感興趣的人才知道大師,而現在幾乎所有讀點庸俗報紙的人都知道大師的名字,所有想趕時髦的人都對大師發生了興趣。一家出版社還看準時機,為大師出版了一本名為《大師語錄》的書,書在出版後第一個月便成了暢銷書。語錄被廣泛引用,甚至譜成了曲。如果我們是一些對統計學非常感興趣的人,我們可以根據《大師語錄》的詞條對大師平時的談話進行統計,為《大師語錄》排出一個非常有指導性意義的詞條排行榜。譬如說,在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可以統計出大師的冠、亞、季軍詞條分別是以下三個:

1. “豬就是豬,人就是人,香水就是香的,屁就是臭的,沒一件事情需要證明。”

2. “行動先於語言,破碎始於自我,我有需要向你們學習的,沒有可以教你們的。”

3.“誰需要被你寬恕了?你想寬恕誰?你又能被誰寬恕?”

這一切使許許多多了解大師的人認為,大師正在成為一個小醜。而最令大家氣憤的,是大師開始得意忘形,在接受多家報刊采訪時,大師都在矢口否認有“人類訓詁學”這門高深學問的存在,大師甚至用一種詆毀的態度來為他的嘩眾取寵添油加醋。他認為,從事人類訓詁學研究的人,都是一些沒事可幹卻又想輕輕鬆鬆獲利的社會閑雜。大師的表現太醜惡了,讓人不得不對他的品格產了懷疑。不過,大家終於還是原諒了大師。因為以前他畢竟做出過一些偉大的發現,而且現在這個大師根本就是一個不可靠的大師,他已經被一種叫作“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洗腦了,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大師,隻是一個披著大師外皮的小醜,就像我們這個時代許許多多被包裝得跟名牌貨一樣的劣質商品。大家都不在乎這個大師所說的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再後來,一些充滿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大師莫名其妙地參加了一個慈善機構的誌願團體,跟隨誌願團體去了世界的另一個角落,這是一個非常閉塞而窮困的地方,正在爆發著一場空前慘烈的戰爭。大師所在的團體任務是去救治那些被遺棄在戰場上的傷員。

這樣,我們便獲得了一個大師成為烈士或者英雄之類的人物的傳說,我們終於可以為大師的一生安排一個美好的結局了:大師在一次營救行動中表現得非常英勇,奮不顧身地穿梭在如同油畫一般的戰場上,拯救那些因為傷痛而絕望的人。不幸的是大師被一顆不知來自何處的流彈擊中了,等他把背上的傷員背到安全地帶時,身上的血已流盡,他以一種無比光榮的方式走向了死亡。

據說,大師死的時候很安詳,有人甚至說那時候大師的神情看上去就像走上十字架的耶穌,盡管我們也知道說這話的人根本沒見過耶穌,甚至連基督徒都不是,他認識耶穌和十字架,隻是因為他曾從地攤上買過一個做成十字架模樣的小飾品。

但無論如何,大師救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盡管我們後來了解到,這個活生生的生命在活過來並且健壯之後,還是非常不幸地死在了另一場戰鬥中,而且戰爭中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活生生的生命像被送進屠宰場的豬一樣,被輕而易舉地弄死了。

毫無疑問,在聽說了大師的死訊以後,有人真的為大師流下了傷心的眼淚。盡管,那時候任何偶像歌星退出歌壇所引發的眼淚都要遠遠多出大師幾千倍。而且不少人流眼淚,隻是因為覺得很久沒有產生過什麽悲愴的情感了,所以,隻是找一個恰當的借口隨便哭上一哭,而大師正好死逢其時。

最終,我們能做的隻是一個假設:大師死的時候,心中毫無悲傷。他滴血的身體踉蹌在一片殘存的野花叢中,淡黃的花萼把大師濃膩的血滴襯得非常刺眼。大師在恍惚中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擱在他背上的這個被救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正在背著自己走向一片光明澄澈之境。大師笑了。大師死了。

直到大師的屍骨在泥土、空氣、陽光以及水中化為塵土,大師仍然在被我們所懷念。

在所有塵土飛揚的日子裏。

在所有我們感到絕望的日子裏。

一九九三年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三日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