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12年1月16日 斯科特隊長 南緯九十度

南極爭奪戰

征服地球

20世紀俯望著沒有秘密的世界——所有陸地都已被探索過了,最遙遠的海洋上也有船隻在破浪航行。一代人以前還默默無聞的自由歡快的地區,如今已奴顏婢膝地為歐洲的需要服務,輪船開足馬力駛向尋找了許久的尼羅河的源頭,第一個歐洲人半個世紀前才看見的維多利亞大瀑布順從地用它的水力發電,亞馬遜河兩岸最後的原始森林被砍伐得稀疏了,唯一的處女地——中國西藏,也已被敲開大門。專家描述古代地圖和地球儀上那“人跡未到的地區”未免誇張,20世紀的人類了解自己生存的星球。探索的意誌已在尋求新的路,他必須向下潛入深海奇妙的動物世界,或者向上飛進無窮的天宇,因為隻有天上才有無人走過的路。自從地球不能滿足人類的好奇心,亦無秘密可言以來,鋼鐵飛燕——飛機——便競相衝天奮飛,力求飛上新的高度,飛到新的遠方。

然而直至20世紀,地球還有一個最後的謎,在世人目光之前隱藏著她的羞澀,這就是她那被肢解、受折磨的軀體上兩個很小很小的尚未遭到人類的貪欲荼毒的地方——南極和北極。這兩個幾乎沒有生物、沒有知覺的小點兒是地球軀體的脊梁骨,千萬年來,地球以她的軸圍繞它們旋轉,守護它們,並使之保持純潔,未被褻瀆。她在這最後的秘密之前築起堅冰的壁壘,召喚永久的冬天充當衛士,以防範貪婪之徒。嚴寒和暴風雪猶如不可逾越的圍牆封鎖進入的通道,死亡的恐懼和危險迫使勇士卻步。甚至太陽也隻能匆匆一瞥這封閉的地區,從來沒有人見過那裏的情景。

近幾十年來,相繼有探險隊前往極地,但沒有一個到達目的地。現在才發現,勇士中的勇士安德烈的屍體在什麽地方的冰雪玻璃棺材中已經躺了三十三年,當年他乘氣球飛越極地,從此一去不複返。每一次衝擊都因為撞在嚴寒雪亮的壁壘上而遭到慘敗。在這裏,千萬年來直至如今,地球蒙住自己的麵龐,最後一次戰勝自己的造物的熱情。她那處女般的、純潔的羞澀抗拒著世人的好奇。

但是,年輕的20世紀迫不及待地伸出了雙手。它在實驗室鍛造了新的武器,找到了新的鎧甲防禦危險,所有一切抗拒都隻能激起它更大的貪求。它要知道全部真相,它在第一個十年裏就要占有在它之前千千萬萬年裏未能獲取的東西。個人的勇氣和民族間的競爭結合在一起,它們的鬥爭已不再僅僅是為了奪取極地,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的國旗首先飄揚在新地的上空。各種族、各民族的十字軍開始進軍,去奪取因渴望而變得神聖的地方。從世界各地重新發起新的衝擊。人類急不可耐地期待著,她知道,這是我們的生存空間最後的秘密。彼埃裏和庫克做著從美國向北極進軍的準備,另有兩艘船駛向南極:一艘由挪威人阿蒙森指揮,另一艘由英國人、海軍上校斯科特指揮。

斯科特

斯科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英國海軍上校。他的履曆就是一張軍階表。他在軍中的服役令他的上級滿意,後來參加了沙克爾頓的探險隊。他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使人認為他是個英雄。從照片上看,此君的麵孔和成千上萬的英國人一樣,冷峻,剛毅,肌肉仿佛因內在的精力而凝凍了似的,毫無表情。深灰色的眼睛,雙唇緊閉。這張顯示出意誌和注重實際的麵孔沒有一處浪漫的線條,沒有一處有歡快的光輝。他的筆跡是很普通的英國人的筆跡,清楚,迅速,準確,沒有花哨的裝飾。他的文字清晰正確,真實動人,卻像一份報告,沒有幻想成分。斯科特寫英文就像塔西佗寫拉丁文一樣古樸遒勁。人們覺得他是一個毫無夢想的人,一個講求實際的狂熱派,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這種人即使是天才,也像水晶模子裏倒模壓出來的一般,高度恪盡職守。這個斯科特已在英國曆史上出現過上百次,他參與征服印度和愛琴海上的無名島嶼,在非洲搞過殖民活動,多次參加國際戰役,總是以鋼鐵般堅強的毅力,同樣的集體意識,同樣冷漠、不流露感情的麵孔出現。

在事實麵前,人們早就感覺到他的意誌堅強如鋼。他要完成沙克爾頓開始的事業。他組建了一支探險隊,但資金不足。這阻擋不了他,他有必定成功的把握,因此他犧牲了自己的財產,還借了債。他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但他卻像赫克托再世,毫不猶豫地離開他的安德洛瑪赫,人世間無論什麽都不能使他的意誌屈服。朋友和夥伴很快就找到了,那艘要把他們運送到冰海邊緣的奇特的船叫作“新地號”。說它奇特,是因為它的裝備是雙重性的,它的一半就像是滿載著活物的諾亞方舟,而另一半又是有上千種儀器和書籍的現代實驗室。因為要進入這空****渺無人跡的世界,人在身體和精神方麵不可缺少的一切都必須帶去,於是原始人簡陋的工具、毛皮、活的牲畜和近代最精良的複雜設備搭配在一起。整個行動就像這艘奇特的船一樣,也有雙重性:這是一次像一樁買賣那樣仔細計算的探險,一次處處謹慎小心的大膽行動——為了應付無數意外事故必須進行種種沒完沒了的精密計算。

1910年6月1日,他們離開了英國。那幾天,盎格魯-撒克遜島國陽光燦爛,芳草如茵,鮮花爛漫。溫暖明媚的太陽高掛在晴朗無霧的世界上空。海岸線漸漸消失的時候,他們異常激動,深知此次告別溫暖,告別太陽,一去經年,有些人或許將永不返回。但是,船頭飄揚著英國國旗,想到這一世界的標誌也一起前往被征服的地球上唯一尚無主人的地帶,他們心中深感安慰。

南極世界

1月,經過短暫的休息,他們在冰海邊緣,新西蘭的埃文斯角附近登陸,修建了一座過冬用的房子。那裏12月和1月是夏天的兩個月,因為在那裏,一年裏麵隻有這時白天才有幾小時的太陽在白色金屬般的天空中閃爍。房子是木頭牆壁,和早先那些探險隊並沒有什麽兩樣,但身處其中就能感覺到時代的進步了。

當年,他們的先行者使用氣味難聞的、冒著煙的煤油燈,待在半明半暗中,厭倦了自己的麵孔,不見天日的單調白晝使他們精疲力竭;而20世紀的這些人在他們的四壁之內卻擁有整個世界、整個科學的縮影。乙炔燈投射出溫暖的白光,電影放映機變魔術似的把遠方的圖像、春意融融之地的熱帶風光映現在他們眼前,一架自動發聲鋼琴彈奏音樂,留聲機傳出人的聲音,資料室裏有當代的知識。打字機在一間房間裏麵劈啪劈啪地響著,另一間房間用作暗室,衝洗電影攝像機的膠帶和彩色照片底版。地質學家對岩石做放射性分析,動物學家發現了捕獲的企鵝身上的寄生物,氣象觀察和物理試驗交替進行。

在那光線昏暗的幾個月裏,人人都分配了一定的工作,一個聰明的係統把孤立的研究轉變為大家共同完成的試驗。這三十個人每天晚上舉行報告會,在冰層和極地的嚴寒中講授大學課程,每個人都盡力把他的科學知識傳授給另一個人,他們對世界的認識在活躍的交談中日臻完善。這裏,研究的專門化絕不伴隨著高傲,人們在集體中尋找相互理解。置身於史前世界的自然狀態中,這三十個人在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極度孤寂之中彼此交換20世紀的最新成果,而在內心,他們不僅感覺到世界大時鍾的鍾點,而且感覺到它的分分秒秒。讀到這些嚴肅的人們是多麽高興地在他們的聖誕樹旁慶祝聖誕節,出版取名為《南極泰晤士報》的幽默小報,在上麵開些小玩笑,實在令人感動;冒出來一條鯨魚或是一匹小矮馬摔倒了這一類小事,都成了令人難忘的事件。而另一方麵,非同尋常之事——炫目的極光、可怕的嚴寒、極度的孤寂——卻成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平凡現象。

在此期間,他們外出舉行一些小型活動:試驗機動雪橇、學滑雪、訓練狗。他們修建了一個倉庫,為日後的長途行軍做準備。日曆很慢很慢地翻到了夏天(12月),船舶穿過巨大的浮冰給他們送來家信。他們分成若幹小隊,現在也敢於在極度酷寒的冬季鍛煉白晝行軍,試驗帳篷,積累經驗。並不是做什麽事情都能成功,然而正是困難給予了他們新的勇氣。他們出去探險回來,渾身凍透了,疲憊不堪,迎接他們的是歡呼聲和溫暖的爐火亮光。度過了物資匱乏的數天之後,他們覺得這個位於南緯七十七度的小小的舒適的家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居留地了。

可是,有一天,一支探險小隊從西麵回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使整座房子陷入靜寂。他們說在途中發現了阿蒙森的冬季營地:斯科特馬上明白了,除了嚴寒和危險,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和他爭奪第一個揭開冥頑的地球的秘密的榮譽,此人就是挪威人阿蒙森。他在地圖上反複測量,當他知道了阿蒙森的宿營地距離南極極地比他的營地近一百一十公裏時,人們感覺到了他的驚駭。他感到震驚,但並不因此而沮喪。“起來,去爭取國家的榮譽!”他在日記裏自豪地寫道。

阿蒙森這個名字在他的日記本裏隻出現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出現。可是,人們覺得,從那一天起,便有一片陰影籠罩著這冰雪嚴寒包圍中的孤零零的房屋。從此以後,無論他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這個名字無時無刻不使他感到驚恐不安。

向極地進發

觀察哨設在離木頭房子一公裏遠的山岡上,不斷換人值班。那裏,在陡峭的高地上,架設了一台儀器,孤零零的像一尊大炮,瞄準看不見的敵人:這是一台測量移近的太陽最初熱量的儀器。他們等待太陽升起已經等了好幾天了。反光已在黎明時分的天空變幻出神奇明麗的彩色圖案,那圓盤仍未躍出地平線。但這一片天空,這充滿日出前的魔幻光線的天空,反照的開始,已使這些性急難耐的人很受鼓舞。終於響起了電話鈴聲,從山岡上給感到幸福的人們傳來了消息:太陽出來了,幾個月來第一次抬起她的頭探進寒冬似的夜裏達一小時之久。她的光十分微弱,稍顯蒼白,幾乎不足以使冰凍的空氣活動起來,她搖曳的光波幾乎不能在儀器上激起活躍的信號,但僅僅看見太陽就已使人們心中產生了幸福感。為了最充分地利用這短時間的陽光,探險隊進行緊張的準備工作,因為這一小段時間就意味著春天、夏天和秋天,雖然對於我們的溫和的生活而言,它依舊是殘酷的冬天。機動雪橇在前麵開路,它們後麵是西伯利亞矮種馬和狗拉的雪橇。路程被細心地劃分成幾個階段,每走兩天,便建立一個儲存點,為返回的人們儲備新的服裝、食物,以及最重要的東西——煤油——無限寒冷中的液化熱量。全隊一起出發,然後分成若幹小組逐漸返回,最後一個小組是被挑選出來征服南極的人,給他們留下最多的裝備、最有活力的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計劃非常周密,甚至連可能遭遇到的麻煩的細節也都注意到了,但麻煩還是來了。出發兩天後,機動雪橇出了毛病,動彈不了,成了一堆無用的累贅。矮種馬也不像人們原先期望的那麽能適應,不過在這裏,有機物工具仍然比技術工具更具優勢,因為半路上癱倒不得不射殺的牲口,是愛斯基摩狗愛吃的熱食物,能增強它們的體力。

1911年11月1日,他們分成幾組出發。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這支奇特的隊伍,起初是三十人,然後是二十人,接著是十人,最後隻剩下五個人,行進在沒有生命存在的原始世界的白色荒原上。走在前麵的始終是一個用獸皮和布裹住全身的男人,隻露出胡須和向外窺視的眼睛,活脫脫是個野人。戴皮手套的手牽著一匹矮種馬的籠頭,馬兒拉著裝載得很沉重的雪橇。在他後麵的那個人也是同樣裝束、同樣姿勢,後麵又有一個,二十個黑點連成一條線在一片炫目的茫無際涯的雪白中向前移動。夜裏他們鑽進帳篷,迎著風吹來的方向挖一道雪牆給矮種馬避風,早晨又開始單調而艱難的行軍,他們周圍冰冷的空氣數千年來第一次被吸進人體。

可是,令人擔憂之事與日俱增。天氣一直很惡劣,他們一天走不了四十公裏,往往隻能走三十公裏。自從他們得知在這孤單沉寂之中,有一個他們看不見的人從另一個方向朝著同一個目標前進,他們就覺得每一天都十分寶貴。在這裏,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變成危險。一隻狗跑掉了,一匹矮種馬不吃食了——凡此種種,都令人憂慮不安,因為在這荒無人煙的處所,價值發生了可怕的變化。這裏每一種活牲畜的價值都提高了上千倍,甚至可以說是無價之寶。也許不朽的功業就係於一匹矮種馬的四蹄,烏雲滿天、風暴驟來也可能使千古偉業功虧一簣。此時,健康狀況又困擾著探險隊,一些人患了雪盲症,另外一些人四肢凍僵了,由於不得不減少矮種馬的飼料,矮種馬愈來愈衰弱了,終於在快到比爾茲莫爾冰川時全部倒斃。他們在這寂寥之中和這些勇敢的牲口共同生活了兩年,彼此成了朋友,每一個人都叫得出它們的名字,每一個人都上百次地愛撫過它們,現在卻不得不殺死它們,這實在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他們把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稱為“屠宰場”,一部分探險隊員從這血腥的地方調轉頭往回走,其餘的隊員準備做最後努力,踏上越過冰川的險峻路程,那環繞著極地,隻有人的熱情意誌的火焰才能炸開的危險的堅冰崖壁。

他們每天行軍的裏程數越來越少,因為雪結成了堅硬的冰碴,他們已經無法乘坐雪橇,隻能拉著雪橇往前走。堅冰劃破了雪橇板,雙腳在穿過鬆的雪沙地時磨破了。但他們不退縮,12月30日進抵南緯八十七度,那是沙克勒頓到達的最遠處。到了這裏,還得有最後一批人返回去:隻允許經過挑選的五個人前往極地。斯科特逐個打量他的隊員。他們不敢有異議,但是心情沉重,目的地已觸手可及,卻又必須回去,把首先看見極地的榮譽留給自己的夥伴。然而事情業已決定,他們再一次握手告別,像堂堂男子漢那樣極力不流露出內心激**的感情。之後,兩組人分開了。兩支很小很小的隊伍出發了,一支向南,向未知之境挺進;另一支向北,回營地去。他們一再回眸眺望,要最後再看一眼遠去的朋友。不久,最後一個人的身影消失了。被挑選出來參加這一壯舉的五個人——斯科特、鮑爾斯、奧茨、威爾遜和埃文斯——繼續寂寞地向未知之境走去。

南極

最後這幾天的日誌顯示出他們越來越感到不安,在南極附近,他們像指南針的藍色指針一樣顫抖起來:“影子從我們右邊向前移動,然後又從前麵向左爬過去,圍繞我們緩慢地轉一圈,這段時間無比漫長!”不過,在字裏行間,希望的火花閃耀得越來越明亮。斯科特越來越熱情洋溢地記錄業已越過的距離。“距離極點隻有一百五十公裏了,可是照這樣繼續走下去,我們是無法堅持到底的。”日誌裏這樣描述疲勞。兩天後他寫道:“離極地還有一百三十七公裏,這段路程對我們來說會是極其艱難的。”可是,接著突然是一種新的、充滿勝利信心的語調:“再走九十四公裏就到達極地了!如果說我們還沒有到達,離它也已經非常近了。”1月14日,希望變成了有把握的事情:“隻剩下七十公裏了,目的地就在眼前!”第二天的日誌裏,近乎歡快的喜悅心情躍然紙上:“隻差五十公裏這麽點路程了,我們必須前進,無論付出多大代價!”從令人鼓舞的幾行文字裏,不難感受到他們內心希望之弦繃得多緊,好像他們神經裏的一切都由於期待和迫不及待而顫抖。勝利已在眼前,他們已伸出雙手要去揭開地球最後的秘密。隻要再做一次最後的衝刺,就到達目的地了。

1月16日

“情緒高漲。”日記這樣寫道。早晨,他們比往常更早出發,迫不及待地想盡早一窺那可怕而美麗的秘密的心情把他們拽出了睡袋。到下午,這五個堅持不懈的探險者走了十四公裏,歡快地行進在渺無人跡的白色荒原上。現在幾乎不可能達不到目的了,為人類而做的決定性業績近乎完成了。忽然,夥伴之一的鮑爾斯變得神色不安。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無邊無際的雪原上的一個很小的黑點。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測,但是他們的心裏都顫抖著同樣可怕的念頭:很可能是人的手在這裏豎起了一個路標。他們故意竭力互相安慰,他們對自己說——就像魯濱遜在海島上發現別人的腳印時,起初總想把它看成自己的腳印一樣——這必定是冰上的一道裂縫,或者是什麽東西的倒影。他們心神不寧地走上前去,依舊不斷地互相哄騙,其實大家對事實真相都已了然於胸:挪威人阿蒙森已經走在他們前麵了。

不久,他們發現雪地上插著一根滑雪杆,上麵高高地係著一麵黑旗,周圍雪地上有滑雪板劃過的痕跡和狗的爪印,這分明是別人放棄的宿營地。嚴酷的事實粉碎了他們最後的懷疑:阿蒙森在這裏紮過營。幾千年來沒有生靈存在的南極,幾千年來,也許自太古以來還不曾被塵世的目光窺見過的南極,在極短暫的時間內,即在十五天內,兩次被人發現,這在人類曆史上是極不尋常的,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他們是第二批到達的人——幾百萬個月的光陰流逝過去了,他們僅僅來晚了一個月——他們成了第二批。對人類來說,第一個意味著一切,第二個則什麽都不是。這意味著,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忍受匱乏成了可笑之事,幾星期、幾個月、幾年來懷抱希望簡直就像發瘋。“忍受千辛萬苦,饑寒交迫,種種痛苦,所為何事?”斯科特在他的日記裏寫道,“無非為了實現夢想,現在美夢結束了。”他們熱淚盈眶,盡管十分疲勞,依然夜不能眠。他們本來是想要歡呼著衝上極地的,現在卻悶悶不樂,失去了希望,像被判了刑的犯人似的向著極地做最後的進軍。沒有一個人試圖安慰另一個人,他們默默無言邁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前進。1月18日,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四個夥伴抵達極地。在他之前已經有人來過,因而極地的景象沒有給他留下強烈的印象,他漠然的眼睛隻看到一片悲涼。“在這裏能看見的一切和最後幾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單調毫無區別”,這就是羅伯特·弗·斯科特描繪的南極的全部景象。他們在那裏發現的唯一奇特的東西並非大自然所塑造,而是出自敵人之手:阿蒙森的帳篷和放肆地、充滿勝利喜悅地在被人類攻占的壁壘上空嘩啦啦地飄揚的挪威國旗。那裏有一封占領者的信留給隨後踏上這塊土地的素昧平生的第二人,請他把這封信轉交給挪威的哈康國王。斯科特慨然接受囑托,決心忠實地履行這一極其艱巨的義務:在世界麵前為他人的豐功偉績作證,而這個事業正是他自己熱烈追求、力圖完成的。

他們傷心地把英國國旗,這“遲到的聯合王國國旗”,插在阿蒙森勝利的標誌旁邊,然後離開了那“辜負了他們的功名心的地方”。寒風從他們身後襲來。斯科特在他的日記裏寫下不祥的預感:“我害怕回去的路。”

毀滅

返程的行軍危險十倍。在前往極地的途中,有羅盤給他們指引方向。現在他們還必須十分注意,在幾星期的行軍途中一次也不允許找不到自己來時的足跡,否則就將偏離他們的儲存點,那裏儲存著食物、服裝和積聚熱量的幾加侖煤油。因此,每當風雪漫天遮住視線,他們每走一步都感覺心神不寧,因為一旦迷路,必死無疑。加上他們的身體已沒有開始行軍時那麽充沛的精力,那時豐富的營養和南極之家的溫暖住所都給予了他們熱能。

此外,他們心中鋼鐵意誌的彈簧鬆了。挺進南極時,欲圖體現全人類的好奇心與渴望的超凡的希望使他們精神振奮,意氣風發,他們意識到自己正在從事不朽的事業,從而獲得了超人的力量。如今,他們僅僅是在為保全軀殼而鬥爭,為他們肉體的存在,為毫無榮譽可言的返回而鬥爭,這樣的返回也許不是他們內心最深處所渴求的,甚至可能被視為畏途。

閱讀那幾天的日誌是可怕的。天氣越來越糟,冬天比往常來得更早,鬆軟的白雪粘在他們鞋底下,結成了厚厚的冰淩,一踩,仿佛踩在三角釘上,使他們的步履十分艱難,酷寒又折磨他們業已疲憊不堪的身體。每經過幾天迷路和徘徊後到達一個儲存點,總是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隨後在他們的言談中又總是短暫地閃耀起信心的火焰。最能證明這幾個人在極度孤寂中的英雄主義精神的莫過於研究家威爾遜,他甚至在死神已來到身邊時仍然堅持進行科學觀察,除了一切必不可少的沉重物件之外,他還在自己的雪橇上拖了十六千克珍稀的岩石樣品。

但是,人的勇氣逐漸被冷酷無情的大自然的威力打敗了,這裏的大自然拿出它曆經數千萬年所錘煉的力量,使出嚴寒、冰凍、狂風、大雪等一切毀滅手段來對付這五個勇士。他們的腳早已凍壞了,因為隻能吃上一頓熱飯,身體熱量不足,減少食物定量後他們的身體非常衰弱,開始支持不住了。一天,夥伴們驚恐地發現他們之中的大力士埃文斯突然舉止失常。他待在路旁不走,不停地抱怨所受的真實的苦難和想象的苦難。他的話莫名其妙,他們聽得毛骨悚然,這個不幸的人因為摔了一跤或是由於可怕的痛苦神經錯亂了。該拿他怎麽辦呢?把他扔在荒涼的冰原隨他去嗎?另一方麵,他們必須找到儲存點,一刻也不許拖延,不然的話……斯科特猶豫起來,沒往下寫。2月17日淩晨一點,這個不幸的軍官死了,這時他們隻差不到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達那個“屠宰場”,到了那裏,他們有上個月屠宰的矮種馬,就可以第一次吃上較豐盛的一餐了。

現在他們四個人行軍,不料災難降臨!下一個儲存點帶來的是令人痛苦的新的失望。那裏的油太少,這就意味著必須精打細算使用最必需的物品——燃料,節省熱能,那是抵禦冰雪嚴寒的唯一武器。冰冷的、暴風雪狂嘯的黑夜,他們膽怯而清醒著,連脫氈靴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們仍然繼續艱難地前進,他們中的一人——奧茨,凍掉了腳趾還堅持走下去。風比任何時候都刮得凶猛。3月2日,他們到達了下一個儲存點,又是殘酷的失望:仍然是燃料太少。

現在,恐懼在言語中表露出來了。雖然斯科特極力隱藏他的恐懼情緒,可是絕望的尖叫聲一再打破他強裝出來的鎮靜。他在日記中寫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或“上帝保佑我們吧!這麽勞累我們已無法忍受”或“我們這出戲的結局是悲慘的”。最後,是這一可怕的認識:“但願老天能幫我們!從人那裏是沒有指望能得到幫助了。”但是他們仍然咬緊牙關,拖著沉重的腳步,不抱希望地繼續前進、前進。奧茨要跟上大家越來越不容易,對他的朋友們來說,他越來越是個負擔,而不是幫手。有一天,中午的氣溫達到零下四十二攝氏度,他們不得不減慢行軍速度,不幸的奧茨感覺到也明白自己會給朋友們帶來災難。他們已經在準備走最後一步,他們讓科學家威爾遜給每個人發十片嗎啡,以便必要時可以加速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又盡力和這個病人一起走了一天路,後來不幸的奧茨自己要求他們讓他待在睡袋裏麵,把他們的命運和自己分開。他們強烈地拒絕他的建議,雖然他們全都非常明白,這樣做隻會減輕他們的負擔。病人拖著凍僵的雙腿又和大家一起走了幾公裏,走到夜間宿營地。他和大家在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清早他們朝外張望:外麵暴風雪在怒吼。

奧茨突然站起來,“我出去走走,”他對朋友們說,“也許在外麵待一會兒。”其他人戰栗了。大家都知道這“走一會兒”意味著什麽。但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話阻攔他,沒有人敢伸手給他和他告別,因為他們所有的人全都敬畏地感到:英國皇家禁衛軍騎兵上尉勞倫斯·奧茨像一個英雄那樣去迎接死亡。

三個體弱疲憊的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無邊的鐵一樣冰冷的荒原上。他們已是精疲力竭,不存什麽希望了,隻是模模糊糊地保全自己的本能促使他們提起最後一點力量踉踉蹌蹌地走下去。天氣越來越可怕,每個儲存點都使他們深感失望,總是燃油太少,熱量太少。3月21日,距離一個儲存點隻有二十公裏了,但是暴風狂嘯,簡直要吃人,令他們無法離開帳篷。他們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早晨能到達目的地,食物消耗完了,最後的希望也隨之消失。燃料也已告罄,溫度計顯示出零下40℃。一切希望都破滅了,他們現在隻能在餓死和凍死之間做出選擇。置身於白色原始世界的這三個人,在一個小小的帳篷裏和不可避免的結局抗爭。3月29日,他們知道,不會有什麽奇跡來救他們了,於是決定不再向厄運走近一小步,要像忍受其他一切不幸那樣忍受死亡。他們爬進睡袋,永遠不會有一聲歎息傳到世界,訴說他們最後的苦難。

垂死者的書信

在寂寞地麵對雖然看不見但近在咫尺的死神的這些時刻,外麵的風暴像個瘋子似的撞擊著薄薄的帳篷,海軍上校斯科特回想自己經曆過的一切。在這從來沒有人聲衝破的極度的冰冷沉寂之中,他悲壯地意識到他對自己的民族、對全人類的感情,心靈深處的幻影召喚由於愛、忠誠和友誼而同他聯係在一起的人們的影像來到這白色荒漠,他要同他們說話。斯科特上校用凍僵的手指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給他摯愛的所有活著的人寫信。

這些書信是十分奇妙的。麵對死神,這些信裏沒有一絲一毫渺小的哀傷,字裏行間似乎吹進了這無人居住的天空的水晶般澄澈的空氣。信是寫給幾個人的,卻是說給全人類聽的。它們是寫給一個時代的,但又是萬古長存的。

他給他的妻子寫信,提醒她要照顧好他最寶貴的遺產——他的兒子,提醒她主要是注意不要讓他變得懶散軟弱。他在完成了世界曆史上最偉大的業績後做了這樣的自白:“你知道,我必須強迫自己努力奮鬥——以前我總是喜歡懶散。”離死隻差毫厘了,他還為自己的決定感到自豪而不是悔恨:“關於這次旅行,我能和你講什麽呢?它比起舒舒服服待在家裏好多了!”

他以最忠誠的心給和他共患難、一同遇難的朋友的妻子和母親寫信,為死難者的英雄氣概作證。他自己已是一個行將死去的人,還以超乎常人的堅強意誌安慰他的夥伴的遺屬,說這樣的時刻是偉大的,這樣死去是值得紀念的。

他給朋友們寫信。他謙遜地談到自己,但對整個民族感到無比自豪。他說,此時此刻,他以自己是這個民族的兒子、當之無愧的兒子而感到歡欣鼓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偉大的發現者,”他寫道,“但是我們的結局將證明我們種族的勇敢精神和忍受力並未消失。”死神迫使他寫出了男子漢的倔強和心靈的羞澀,迫使他寫出了他一生中沒能說出的友誼的自白。“您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仰慕、最摯愛的人,”他在給他最好的朋友的信中這樣寫道,“但我一直無法向您表示您的友誼對我意味著什麽,因為您可以給予我的太多太多,而我卻沒有什麽可以奉獻給您。”

他的最後一封信是寫給英國的,這是他所有的信件中最美的一封。他覺得有必要為他在這場事關英國榮譽的鬥爭中並非由於自己的過失而招致的失敗辯解。他一一列舉和他作對的種種偶然事件,以瀕死者驚人的**大聲疾呼,籲請所有英國人切勿拋棄他的親屬。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息,他所想的遠不隻是他個人的命運。他最後的話不是談他自己的死,而是關於他人的生活:“懇請你們千萬照顧我的親人!”這後麵都是空白的信紙。

斯科特的日記一直寫到最後一刻,寫到手指凍僵,筆從手上滑落。他希望有人能在他的屍體旁發現這些足以為他和英國民族的勇氣作證的紙頁,這個希望支持著他做出如此超人的努力。最後一篇日記是他用已經凍壞了的手指顫顫悠悠地寫下的心願:“請把這日記交給我的妻子!”但隨後他又冷酷地明白無誤地把“我的妻子”劃掉,在上麵寫上“我的遺孀”這可怕的字眼。

回答

夥伴們在木頭房子裏等了好幾個星期,起初信心十足,繼而略感憂慮,終於愈來愈惶恐不安。兩次派出探險隊前往救援,都被惡劣的天氣擋了回來。失去隊長的隊員們整個冬季待在木頭房子裏麵無所作為,災難的陰影罩上了他們的心頭。在這幾個月裏,海軍上校羅伯特·斯科特的命運和業績深深封鎖在白雪和沉默之中。冰把他們封閉在玻璃棺材裏。直至10月29日,春天降臨南極,才有一支探險隊出發,為的是至少要找到英雄們的遺體和他們的消息。11月12日他們到達那個帳篷,發現英雄們的遺體凍僵在睡袋裏,死了的斯科特還友愛地摟著威爾遜,他們發現了書信、文件,為慘死的英雄們壘了一座墳。一個白茫茫的世界,一座小雪丘上方,一個樸素的黑色十字架孤零零地聳立著,在那下麵永遠埋藏著人類那一次英雄業績的證據。

然而,他們的英雄事跡忽然奇跡般地複活了!這是我們這個現代技術發達的世界的美妙奇跡!朋友們把照片底版和電影膠片帶回家,經過化學藥品顯影之後,斯科特和他的夥伴們向南極行進的情景和除他之外隻有那個阿蒙森得以目睹的南極風光再次出現在人們眼前。他的遺言和他的書信經由電波躍入驚歎不已的世人眼中,大英帝國的主教堂裏,國王屈膝下跪紀念死難的英雄。看似徒勞之事,再次結出碩果,被耽誤的事情化作對人類的大聲疾呼,呼籲人類集中精力去完成未竟之業。在壯烈的搏擊中,英勇的死,死猶勝生,奮發向上直抵無窮的意誌將會從失敗中複活。因為隻有偶然成功和輕易得手才會燃起人們的虛榮心,而一個人在和強大的、不可戰勝的命運抗爭中倒下去時最能顯示他高尚的心靈:詩人有時也創作這種亙古以來一切悲劇中最壯美的悲劇,而生活卻上千次創作了這樣的悲劇。

潘子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