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858年7月28日 居魯士·弗·菲爾德02

大學生甲 (憤怒地)可我仇恨所有那些對人類犯下罪行的人,像仇恨嗜血動物那樣,毫不留情地仇恨他們。仇恨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不,列夫·托爾斯泰,您永遠不能教我去同情這些罪犯。

托爾斯泰 可罪犯也還是我的兄弟。

大學生甲 如果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母親的孩子,如果他對人類犯下罪行,那我就殺死他,像殺死一條瘋狗一樣。不,絕不同情那些毫無同情心的家夥!在俄羅斯的大地上,在把沙皇和男爵們的屍體埋葬之前,不會有安寧,在我們把他們打倒之前,不會有一個人性的和道德的秩序。

托爾斯泰 沒有一個道德的秩序能通過暴力而強行建立起來,因為每一種暴力不可避免地又製造出暴力。一旦你們拿起武器,那你們就製造出新的專製。你們不是去摧毀它,而是要使它永遠存在下去。

大學生甲 但是在反對強權者的鬥爭中,除了摧毀強權,沒有別的手段。

托爾斯泰 我承認,但是人們永遠不應當使用一種自己並不讚同的手段。請您相信我,真正的力量在反對暴力時不是通過暴力,它是通過順從使暴力變得無力。《福音書》上就這樣寫道……

大學生乙 (打斷他的話)啊,您別提《福音書》了。東正教的牧師們早就用它炮製出酒來麻醉人民了。兩千年前就是這樣了,那個時候它就沒有用處,否則的話這個世界不會充滿痛苦和血腥。不,列夫·托爾斯泰,今天再不能用《聖經》填平剝削者和被剝削者、老爺和奴仆之間的鴻溝了:在這兩岸間的災難太多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有信仰和有獻身精神的人今天在西伯利亞和監獄裏遭受折磨,而明天就會是成千上萬的人。我問您,難道上百萬無辜者就真的應當為一小撮有罪的人而繼續忍受下去嗎?

托爾斯泰 (鎮靜地)他們忍受比再度流血要好得多,恰恰是無辜的受難有助於更好地去反對不義。

大學生乙 (狂暴地)您把俄羅斯人民遭受的無盡的千年苦難說得這麽好聽?好啊,那您到監獄裏去,列夫·托爾斯泰,您問問那些受鞭刑的人,問問我們城市和鄉村中忍饑挨餓的人,苦難是不是真的就這麽好。

托爾斯泰 (憤怒地)肯定比你們的暴力要好得多。你們真的相信用你們的炸彈和手槍就能徹底地清除世界的罪惡?不,罪惡隨後就在你們身上施展出來了。我向你們重申,為了信仰忍受苦難要比為了信仰去進行謀殺好上百倍。

大學生甲 (同樣憤怒地)那好啊,如果苦難是這麽好,這麽有益,列夫·托爾斯泰,那您本人為什麽不去受苦受難?為什麽您總是向別人去讚頌殉道,而您本人卻坐在自己溫暖的家裏並用銀餐具就餐,與此同時您的農民,我看到了,他們卻衣衫襤褸,在茅屋中半饑不飽,挨冷受凍?為什麽您不自己替您的那些反儀式派教徒去受皮鞭之苦?他們是為了您的學說才身受折磨啊!為什麽您不最終離開這幢伯爵住宅到大街上,在風雨交加、嚴寒酷暑中去經曆這種所謂如此美妙的貧窮?為什麽您總是講,而不是為了您的學說去身體力行?為什麽您本人不去做個榜樣?

[托爾斯泰畏縮了。秘書跳到大學生甲的麵前,要嚴厲地申斥他,但托爾斯泰已經鎮靜下來,輕輕地把他推到一邊。]

托爾斯泰 您不要這樣!這個年輕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問題是好的……一個很好的、一個非常出色的、一個真正迫切的問題,我要努力老實地回答這個問題。(他移近了一小步,振作起來,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委婉)您問我,為什麽我不按照我的學說和我的話去自己承受苦難。我回答您,心懷極端的羞慚:如果說我這麽長時間地逃避了我神聖的義務,那是……那是……因為我……太怯懦了,太軟弱了,或者太不誠實了,我是一個卑劣的、渺小的、有罪的人……因為上帝直到今天還沒有賦予我力量去最終完成這件不應推延的事情。年輕的陌生人,您講得可怕,直刺我的良心。我知道,我必須做的,連千分之一都沒做到。我羞愧地承認,我該離開這個奢侈的家和我感到是罪惡的生活方式,我早就該這麽做了,並且像您說的那樣,作為一個朝聖者行走在大街上。我知道,除了我靈魂深處的羞恥和對自己的卑鄙的屈服之外,沒有別的回答。(大學生畏縮地退了一步,驚愕地沉默不語。間歇。隨後托爾斯泰繼續說下去,聲音更加輕微)但是,也許……也許我還在受苦……也許我正因為我沒有力量和不夠誠實去履行自己在人前說的話而在受苦,也許我的良心正在這兒受苦,比肉體上的可怕折磨更為厲害,也許上帝恰恰給我鑄造了這個十字架,我在這幢房子裏比身處監獄、腳上戴著鐐銬更加痛苦……但您是對的,這種苦難毫無用處,因為這隻是一種我個人的苦難,可我卻傲慢自負,還以此為榮。

大學生甲 (有些羞愧地)我請您原諒,列夫·托爾斯泰,如果我由於個人的激動而……

托爾斯泰 不,不,正相反,我感謝您!誰震動了我們的良心,即使是拳頭,那對我們也是做了好事。(片刻沉默,托爾斯泰又平靜地說)您二位還有其他問題問我嗎?

大學生甲 沒有了,這是我們唯一的問題。我認為,您拒絕支持我們,這是俄羅斯的不幸,是全人類的不幸。因為沒有人能再阻止這場造反、這場革命了。我感覺到了,這場革命會十分可怕,比這個地球上的所有革命都更加可怕。去領導這場革命的人注定是鐵漢子,是毫不留情、絕不寬容、意誌剛強的男子漢。如果是您領導我們,那您的榜樣能贏得百萬人,犧牲必定會少一些……

托爾斯泰 哪怕是隻有一個生命因我的過錯而死,我也無法在我的良心麵前做出回答。

[樓下響起了吃飯的鈴聲。]

秘書 (朝向托爾斯泰,打斷他的話)是午飯的鈴聲。

托爾斯泰 (尖刻地)是呀,吃飯、閑聊、吃飯、睡覺、休息、閑聊——我們就這樣有規律地生活,而其他人卻要勞動,為上帝服役(他再度轉向兩個年輕人)。

大學生乙 那麽說除了您的拒絕,我們沒有什麽能帶給我們的朋友了?難道您沒有一句鼓勵我們的話嗎?

托爾斯泰 (犀利地看著他,思慮片刻)以我的名義,把下麵的話告訴你們的朋友:俄羅斯的年輕人,我愛你們,尊敬你們,因為你們如此強烈地同情你們兄弟們所遭受的苦難,因為你們要投入你們的生命去改善他們的境況。(他的聲音變得生硬、有力、斬釘截鐵)但在其他方麵我不能聽從你們,隻要你們否認對所有人的人性之愛和兄弟之愛,那我就拒絕與你們站在一起。

[兩個大學生緘默不語。隨後大學生乙果斷地踏上一步,並生硬地說起話來。]

大學生乙 我們感謝您接見了我們,感謝您的直率。我大概永遠不會再站在您的麵前了——那就請您也允許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別時說幾句坦率的話:我告訴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如果您認為人的關係通過愛就能夠改善的話,那您就錯了,這隻適用於富人和衣食無憂的人。但那些從童年就饑寒交迫,畢生都在他們的老爺的統治下受苦受難的人,他們疲憊地、漫長地等待這種兄弟之愛從基督的天國裏降臨世界,可他們最好是信賴他們的拳頭。在您死亡的前夜,我告訴您,列夫·托爾斯泰:這個世界還要淹沒在鮮血之中,人們不僅要殺死老爺,也要殺死他們的孩子,把他們撕成碎片,這樣這個地球就再不會使那些壞透了的人心存幻想了。但願您不會成為您的迷霧的證人——這是我對您的衷心希望!願上帝賜予您一種平靜的死亡!

[托爾斯泰後退了一步,這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激烈言辭令他驚愕。隨後他鎮靜下來,向年輕人走近一步,十分平淡地說起話來。]

托爾斯泰 我特別感謝您最後說的話。您對我的希望是我三十年來一直渴望的——一種在和平中與上帝和所有人在一起的死亡。(兩個大學生鞠躬退出。托爾斯泰長時間望著他們,然後他開始激動起來,並來回走動,他興致勃勃地對秘書說)這是些多好的年輕人,那麽勇敢、驕傲和堅強,這些年輕的俄羅斯人出色極了!這些信仰堅定的熱血青年!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爾就認識了他們,他們懷著同樣的豪爽和大膽的目光迎向死亡,迎向危險……麵帶微笑,為了一種虛無,毫不畏懼地死去。他們的生命,他們拋擲的傑出的年輕生命是為了一個沒有核仁的空殼,為了沒有內容的空話,為了一個沒有真理的思想,僅是出於歡樂而獻身。好極了,這些永垂不朽的俄羅斯青年!他們懷著這樣的熱忱和力量,就像為了一項神聖的事業一樣,供仇恨和殺戮驅使!可他們使我感到寬慰!真的,這兩個年輕人,他們使我感到驚愕!真的,他們是對的,該是從軟弱中振作起來的時候了,去履行我的諾言!離死亡隻有兩步遠了,可我還一直猶豫不決!真的,隻能向年輕人學習正確的東西,隻能從年輕人那裏學到!

[門打開了,伯爵夫人像一陣風衝了進來,神經質,煩躁不安。她的動作搖晃不定,兩眼總是急迫地、迷惘地向四下望個不停。人們感到她說話時心不在焉,被一種內在的驚恐所左右。她的目光從秘書身邊飄忽而過,仿佛他是空氣似的,她隻對她的丈夫說話。她的女兒薩莎從她後麵迅疾登場,給人一種印象:她像是跟在母親身後來監視她的。]

伯爵夫人 中飯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每日電訊報》的編輯為你的反對死刑的文章等了半個小時,可你卻為兩個這樣的青年而讓他站在那兒傻等。這是些什麽樣的不懂規矩、不知禮貌的家夥!在下麵時,仆人問他們,是不是與伯爵約好了時間,其中一個居然回答:不,我們不與任何一個伯爵相約,是列夫·托爾斯泰約我們來的。而你竟然與這樣一些自以為是的浪**子弟攪在一起沒完沒了,他們最想幹的就是把世界搞個亂七八糟,像他們自己的頭腦一樣!(她不安地用目光在房間裏掃視)這兒怎麽這樣,亂成一團,書放在地上,一切都一塌糊塗,到處是灰塵,真的,要是有個體麵的人來的話,那簡直是一種恥辱。(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住它)這蠟布完全破碎了,真丟臉,不,不能這個樣子了。好在明天有從圖拉來的修理師傅到家裏,要他立即把這把靠背椅徹底修一下。(沒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四下張望)那請吧,現在該下去了!不能讓人家長時間等下去了。

托爾斯泰 (突然變得十分蒼白和不安)我就下去,我這兒還有些東西……要歸攏歸攏……薩莎幫我一下……你先跟先生們聊聊,代我道歉,我隨後就下去。

[伯爵夫人還是對整個房間投上一瞥閃動的目光,隨後下場。她剛走出房間,托爾斯泰就衝到門前,迅速把門鎖上。]

薩莎 (為他的匆忙感到驚訝)你怎麽啦?

托爾斯泰 (高度緊張,把手緊按在胸口上,期期艾艾地說)修理師傅明天……上帝保佑……好在還有時間……上帝保佑。

薩莎 可這是怎麽回事……

托爾斯泰 (激動地)一把刀子,快!一把刀子或一把剪子……(秘書目光茫然地從書桌旁遞給他一把裁紙剪刀。托爾斯泰神經質般地開始忙了起來,並不時畏怯地向緊鎖著的門望去。他用剪刀把破爛的靠背椅上的裂口剪大,然後用雙手焦急地在亂糟糟的馬鬃毛裏搜索,終於拿出了一封封好了的信)在這兒——不是嗎……太可笑了……太可笑、太難以置信了,像一部拙劣、廉價的法國小說一樣……一種奇恥大辱……我,一個神誌完全清醒的男人居然在自己的家裏,八十三歲時還得把自己最最重要的文件藏匿起來,因為我的什麽東西他們都翻個不停,因為他們緊跟在我的身後,搜索我的每一句話、我的每一個秘密!啊,是怎樣一種恥辱,我在這座房子裏的生活是怎樣一種地獄般的苦難,是怎樣的欺騙!(他變得更加不安起來,打開信,讀了起來。對薩莎說)十三年前我寫了這封信,那時我要離開你的母親,逃出這座地獄般的房子。那是同她的訣別,一種我找不到勇氣的訣別。(他那顫抖的雙手把信紙弄得沙沙作響,聲音不大地念給自己聽)“……我不可以再長期繼續我十六年來一直過著的這種生活了,在這種生活中我一方麵不得不與你們進行鬥爭,另一方麵又不得不鼓勵你們。現在我決定做我早就應當做的事情,即出逃……如果我公開這樣做的話,那必然會產生痛苦。我也許變得軟弱,不去履行我的決定,可這個決定卻是必須履行的啊!如果我的這一步使你們感到痛苦的話,那我請求你們原諒我,特別是你,索菲婭,行行好,把我從你的心裏忘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詛咒我。”(沉重地呼了口氣)啊,已經十三個年頭了。十三年來我一直在折磨自己,每一句話還像從前一樣真實,我今天的生活依然是那樣的怯懦和軟弱。我一直還是,一直還是沒有出逃,還一直在等待,在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什麽。我一直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做起來卻是一錯再錯。我一直太軟弱了,一直沒有毅力去反對她!我把信藏在這裏,就像一個學生在老師麵前把一本肮髒的書藏起來一樣。當時,我在交到她手中的遺囑裏請求她把我的著作的所有權贈送給全人類,不是為了我良心上的安寧,隻是為求得家中的和平。

[間歇]

秘書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您相信……請允許我提個問題,要是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您相信……如果……如果上帝把您召回的話……您的這個最後的最急迫的願望,放棄您的著作的所有權,也真的能實現嗎?

托爾斯泰 (為之一怔)當然……這是說……(變得不安起來)不,我真的不知道……薩莎,你怎麽看?

[薩莎轉過身去,一聲不響。]

托爾斯泰 我的上帝,這我沒有想過。或者不,我又,我又沒有完全把握了……不,我隻是不要去想它而已,我又退讓了,像以往麵對每一項明確的和清楚的決定時總是退讓一樣。(他犀利地望向秘書)不,我知道,我肯定知道,我的妻子和我的兒子們,他們很少會尊重我的這個最後的意願,就像他們今天很少尊重我的信仰和我的靈魂應盡的義務一樣。他們要用我的著作去牟利,我在死後還要作為一個言行不一的騙子站在人們麵前。(他做了一個決斷的動作)但不應當也不可以這樣!該是一清二楚的時候了!就像今天那個大學生說的那樣,做個真正的正直的人。世界向我要求一種行動,最終的誠實,一種明確的、純粹的、不模棱兩可的決定……這是一個標誌!人在八十三歲時不可以再長時間地在死亡麵前閉上眼睛,必須直視它的麵孔並斬釘截鐵地做出他的決定。是的,這兩個陌生人很好地提醒了我:在所有無所作為後麵總是隱藏著一種靈魂怯懦。人們必須清醒、真實,我最終要成為這樣的人,就在我八十三歲大限之年的時刻。(他轉向秘書和他的女兒)薩莎和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明天我要立我的遺囑,明確無誤的、鐵定的、有約束力的和無可爭議的,在遺囑裏我要把我的文稿的收入,以及用此而牟取的全部肮髒的金錢,都贈給大學,贈給全人類……不可以用我為所有人和出於我的良心而說的話與撰寫的文字去進行任何交易。你們明天上午再帶一個證人來。我不能再長時間猶豫不決了,也許死亡已經把我握在它手中了。

薩莎 父親,停一下,我不是想說服你,但我怕有麻煩。母親若是看見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她必定會馬上產生懷疑,那時也許你的意誌會在最後一刻動搖。

托爾斯泰 (思慮)你說得對!在這所房子裏任何純淨的、任何正確的事情都做不成,這兒的整個生活都變成了謊言。(朝秘書)您這樣安排一下,你們明天上午11點與我在格魯蒙森林,左邊那棵大樹旁,黑麥地後麵見麵。我裝作通常散步的樣子,把一切都準備好。在那兒,我希望上帝使我堅強起來,讓我能最終擺脫這最後的枷鎖。

[中飯的鈴聲第二次更為急迫地響了起來。]

秘書 您現在可什麽也別讓伯爵夫人看出來,否則一切都完了。

托爾斯泰 (沉重地呼了口氣)可怕呀,總是得裝模作樣,總是得遮遮掩掩。在世界麵前,在上帝麵前,在人們麵前,在自己麵前,我要成為真誠的人;可我卻不能在我的妻子麵前,在我的孩子們麵前成為真誠的人!不,我不能這樣生活,我不能這樣生活!

薩莎 (驚愕地)母親來了!

[秘書迅速地到門前扭開門鎖。托爾斯泰為了掩飾他的激動朝書桌走去,停在那裏,背對著進來的伯爵夫人。]

托爾斯泰 (喘著粗氣)這座房子裏的謊言在毒化我,啊,哪怕我隻有一次能成為真誠的我,至少是在我死之前!

伯爵夫人 (匆忙地進入房間)你們為什麽不下去?你總是要那麽長的時間。

托爾斯泰 (轉向她,他的麵部表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他緩慢地說,隻是為了使別人明白他著重說的話)是啊,你是對的,我總是需要太長的時間。但重要的隻有一點:時間留給人的是及時做他正確的事。

第二場

[在同一個房間,翌日深夜。]

秘書 您今天應該早些安歇,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在長時間騎馬和激動之後,您一定很疲倦了。

托爾斯泰 不,我一點也不疲倦,隻有動搖不定和缺乏信心才使人疲倦。每一種行為都使人自由,即使一個壞的行為也比無所事事要好得多。(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得對不對,我首先得問問我的良心。我把我的著作都退還了,這使我的靈魂得到放鬆,但是我認為,我不該把這份遺囑隱藏起來,而應當以信仰的勇氣把它公之於眾。或許我做得不夠光明磊落,為了真理之故,這事本應做得堂堂正正……不對,上天保佑,總算辦妥了。生活中每跨一個台階,就是接近死亡的一個台階。現在隻留下最最重要的,也是最後一件事,就是當終結到來時,及時地像隻野獸一樣爬進密林,因為我死在這座房子裏就像我的生活一樣是不真實的。我已經八十三歲了,可我還一直……還一直找不到力量,使自己完全擺脫塵世,或許我錯過了正確的時刻。

秘書 有誰知道他的最後時刻呢!若是人們真的知道的話,那一切就好了。

托爾斯泰 不,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那根本就不好。您知道一個農夫曾講給我聽的那個古老的故事,說基督是怎樣看待人知道自己死亡這件事的嗎?從前每一個人都預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時刻,有一天,當基督來到塵世時,他看到某些農夫不會侍弄他們的土地,生活得像是罪人似的。於是,他責備他們中一個偷懶的人,可這個可憐人卻隻嘟囔說:如果他不能再享受到收獲的話,那他是為誰把種子播撒到地裏去呢?基督認識到了,人預先知道他的死期並不好。從那以後,農民就侍弄他的土地直到最後一刻,好像他會永遠活下去似的。這是對的,因為隻有通過勞動,人們才能分享永恒。我今天也要這樣……(他指了指他的日記)耕作我每天的土地。

[從外麵傳來了急迫的腳步聲,伯爵夫人進入房間,穿著睡袍,朝秘書拋去一瞥惡毒的目光。]

伯爵夫人 是這樣……我想,你終於是一個人了……我要和你談談……

秘書 (躬身)我該走了。

托爾斯泰 再見,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

伯爵夫人 (門在他身後剛一關上)他總是圍著你轉,就像一根牛蒡一樣纏人……他恨我,恨我,他要把我從你身邊拉走,這個壞透了的陰險的家夥。

托爾斯泰 索菲婭,你對他不公平。

伯爵夫人 我不想公平!他擠進我們中間,把你從我身邊偷走了,使你與你的孩子們變得陌生。自從他來到這兒之後,我就什麽也不是了。這座房子,連你本人,現在都屬於世界了,可就是不屬於我們,不屬於你的親人。

托爾斯泰 但願我真的能夠如此!上帝是要這樣的,人屬於大家,而不為自己,為他的親人保留任何東西。

伯爵夫人 是啊,我知道他說服了你,這個我們孩子身邊的盜賊,我知道他要你加緊反對我們大家。為此,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留在我們家裏,這個煽動者,我不要他。

托爾斯泰 可索菲婭,你知道我工作上需要他。

伯爵夫人 你找其他人,上百個都行!(嫌棄地)我不能忍受他在跟前,我不要這個人擠在你和我之間。

托爾斯泰 索菲婭,好人,我求你別激動。來,坐到這兒,我們彼此安靜地談一談,像過去我們生活開始時那樣。索菲婭,你考慮了沒有,留給我們好好談談的日子所剩不多了!(伯爵夫人不安地向四下張望,顫抖地坐了下來)你看,索菲婭,我需要這個人,也許我隻需要他,因為我在信仰上是軟弱的。索菲婭,我並不像我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堅強。雖然每一天都在向我證實,遠在世界各地有成千上萬的人追隨我的信仰。但是你懂得,我們的凡心就是這樣:為了使自己有信心,至少需要一個人的愛呀,這是一種在你身旁的、呼吸著的、能看得見的、能感受到的、能抓得住的愛呀!也許聖者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獨自一人就能在他的修道期間濟世救人,就是沒有旁人在場也不會失去信心。但,索菲婭,我不是一個聖人,我是一個非常軟弱並且衰老的老人,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是。因此必須有人在我身邊,他追隨我的信仰,這個信仰現在是我衰老的、孤獨的生活之中最最寶貴的。若是你本人,我四十八個年頭一直敬重的你,也能接受我的宗教信仰的話,那該有多幸福啊!但是,索菲婭,你從來不想這樣做。我心靈中最最珍貴的,你對它毫無愛心,而且我擔心你甚至會仇恨它。(伯爵夫人為之一動)不,索菲婭,不要誤會我,我並不是在抱怨你。你已經給予我和世界你所能夠給予的一切,那麽多的母愛和關懷備至的照顧。你怎麽能為一種你靈魂中沒有的信仰而做出犧牲?我怎麽能為你不追隨我內心深處的思想而責備你?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後的思想在他和他的上帝之間永遠是一個秘密。但是,看吧,這時一個人來到身邊,終於有一個來到了我的房間,他此前為了他的信仰在西伯利亞受過苦,現在他追隨我的信仰,他是我的救助者,是我親愛的客人,他在我的內心生活上幫助我,鼓勵我……為什麽你不要這樣一個人留在我的身邊?

伯爵夫人 因為他使你疏遠了我,這我不能忍受,這我不能忍受。這使我瘋狂,這使我陷入病態,因為我清楚地感到,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對我。今天又是如此,中午我親眼看到他匆忙地把一張紙藏了起來,你們沒有一個人能正眼瞧我一下:你沒有,他沒有,薩莎也沒有!你們大家都對我隱瞞了什麽。對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做反對我的壞事。

托爾斯泰 我希望,在我行將就木之時,上帝保佑我不去有意地做什麽壞事。

伯爵夫人 (激烈地)那麽說,你不否認,你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是反對我的。啊,你知道,你不能像欺騙其他人那樣來欺騙我。

托爾斯泰 (極端暴躁地)我欺騙其他人?你對我說這樣的話,你為了這個緣故,我在所有人麵前就成了個騙子?(控製住自己)好啊,我乞求上帝,不要讓我有意去犯欺騙的罪過。也許我這個軟弱的人不能總是完全說真話,但即使這樣,我相信我不是個撒謊的人,不是個騙人的人。

伯爵夫人 那告訴我,你們都做了什麽,那是封什麽樣的信,一張什麽樣的紙……別再長時間地折磨我了……

托爾斯泰 (走向她,非常溫柔地)索菲婭·安德列夫娜,不是我折磨你,而是你在折磨自己,因為你不再愛我了。如果你有愛心的話,那你就該信任我,甚至在你不再理解我時也信任我。索菲婭·安德列夫娜,我求你想想吧,我們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個年頭啊!也許從這漫長的歲月裏,你還能從被遺忘的時間裏,在你天性的某個褶痕中找到對我的一絲愛情。那我求你,把這個火花點燃起來,再試一試,像過去一樣愛我、信任我、溫柔地和無微不至地對待我。索菲婭,我有時會感到驚愕,你現在竟然如此對待我。

伯爵夫人 (驚訝和激動起來)我不再知道我是什麽樣子了。是的,你是對的,我變得醜陋不堪,凶狠惡毒。但是誰能忍受看到你如此折磨自己,折磨得不像個人了。這讓人憤怒,上帝呀,這就成了罪過。是呀,這才是罪過、傲慢、自負、狂妄,那樣急迫地去見上帝,去尋求一種對我們沒有用處的真理。從前,從前一切都是美好、明朗的,你像其他人一樣地生活,誠實和純潔,你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幸福,孩子們長大了,你快快樂樂安享晚年。可突然間你就變了,那是在三十年前,這種可怕的狂想,這種使你和我們大家陷入不幸的信仰。我能做什麽?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念頭促使你去擦火爐,去挑水,去縫補破爛的靴子,而世界把你當作是它的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來愛你。不,我還一直弄不懂,為什麽我們清清白白地生活,勤奮、節儉、平靜、單純地生活,竟然一下子就成為一種罪過,成為對其他人的一種犯罪!不,我不懂,我無法懂,我無法懂。

托爾斯泰 (非常溫和地)索菲婭,你看,這恰恰是我要對你說的:我們不能理解的東西,正是我們必須用我們的愛的力量去給予信任。對人是這樣,對上帝也要這樣。你認為我真的就知道天理和正義嗎?不,我隻是信任人們誠實的行動,為此我這樣嚴厲地折磨自己,這在上帝和眾人麵前不會完全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索菲婭,你也要試試去稍微相信你不理解我所做的事情,至少要信任我追求天理和正義的意誌,那一切,一切就還會再次好起來的。

伯爵夫人 (不安地)但你要把一切都告訴我……你要把你們今天做的一切都告訴我。

托爾斯泰 (十分平靜地)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我什麽也不想再隱瞞了,不想私下裏去做,在我這餘日無多的生活裏。我隻是在等謝廖什卡和安德烈回來,那時我就要站在你們大家麵前,坦率地說出我在這些日子裏做出的決定。但索菲婭,你在這麽短的期限裏不要猜疑我,不要跟蹤我,這是我唯一的、最誠懇的請求。索菲婭·安德列夫娜,你會滿足我的請求嗎?

伯爵夫人 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托爾斯泰 我感謝你。你看,通過坦率和信任,一切都變得多麽容易!我們在和平和友好中交談,這多麽好!你使我的心又溫暖起來了。你看,當你進來時,你滿臉是深深的猜疑,不安和仇恨使我感到陌生,我認不出從前的你了。現在你的額頭又舒展明朗起來,我又認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婭·安德列夫娜,認出了你少女時的眼睛。已經很晚了,親愛的,你該去休息了!我從心裏感謝你。

[他吻她的額頭,伯爵夫人走了,臨到門邊她又一次激動地轉過身來。]

伯爵夫人 可是你會把一切告訴我嗎?一切?

托爾斯泰 (依然十分平靜地)一切,索菲婭,你要記住你的諾言。

[伯爵夫人緩緩地離開,不安的目光瞥向書桌。]

[托爾斯泰在房間裏不停地踱來踱去,隨後他坐在書桌旁,在日記上寫了幾句話。少頃之後他站了起來,來回走動,又一次返回書桌,思慮地翻開日記,輕聲地念出。]

托爾斯泰 “麵對索菲婭·安德列夫娜,我竭力使自己盡可能地平靜和堅定。我相信,我或多或少地達到了使她安靜下來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可能性,在善和愛中使她做出讓步……啊,若是……”

[他放下日記,沉重地喘著氣,終於走到了相鄰的房間,點上燈。隨後他又一次返了回來,費力地把那雙沉重的農夫鞋子從腳上脫了下來,脫掉上衣。然後他關了燈,身上隻穿一條寬大的褲子和工作衫進入鄰近的臥室。]

[房間有一段時間十分安靜,光線昏暗。什麽也沒有發生。聽不到一絲呼吸聲。通向工作室入口的門突然被輕輕地打開了,就像被小偷小心翼翼地打開似的。有人光著腳進入漆黑的房間,手上拎著一盞有遮光罩的提燈,它現在朝地板拋出一束狹小的光柱,是伯爵夫人。她畏懼地向四下張望,先是在臥室的門旁諦聽,然後躡手躡腳地向書桌走去,顯然她已經平靜下來了。擺放的提燈現在照亮了黑暗中的書桌四周,形成了一個白色的圓圈,在光環中人們隻能看見伯爵夫人顫抖的雙手。她先是拿起留在書桌上的日記本,開始閱看,心情極度不安,終於她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越來越匆忙地在紙堆裏翻來翻去。可她什麽也沒找到。最後,她用一個抽搐的動作又把提燈拿到手中,摸索著走了出去。她的麵孔一片茫然,像一個夢遊者的表情一樣。門剛在她身後關上,托爾斯泰就猛地一下扯開了他臥室的門。他手上擎著一盞蠟燭燈,它晃來晃去,激動竟如此可怕地攫住了衰弱的老人:他窺視到了他妻子所做的一切。他疾步跟在她後麵,握到了門的把手,可他突然強力地轉過身來,平靜而果斷地把蠟燭燈放到書桌上,走到另一側的鄰門,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敲了起來。]

托爾斯泰 (悄聲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聲音 (傳自鄰室)是您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托爾斯泰 小點聲,小點聲,杜尚!你馬上出來……

[杜尚從鄰室出來,他也隻半穿著衣服。]

托爾斯泰 把我的女兒亞曆山大·利沃夫納喊醒,讓她馬上過來。然後,你馬上到馬廄那裏,叫格裏戈爾備馬,但讓他悄聲地去做,別讓家裏的人注意到。你也小點聲!不要穿鞋,注意別讓門發出響聲。我們必須立即就走,別耽擱了,已經沒有時間了。

[杜尚快速離開。托爾斯泰坐了下來,果斷地又套上靴子,拿起上衣,匆忙地穿上,然後他找了幾張紙,把它們折起來。他的動作有力,但有些慌亂。他坐在書桌旁在一張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句話,在這期間他的雙肩不斷地抽搐。]

薩莎 (輕輕地走了進來)發生什麽事了,父親?

托爾斯泰 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了……終於……終於決定下來了。一個小時前她向我起誓,信任我,可現在,在夜裏三點,她偷偷地進入我的房間,翻遍了我的紙張……但這更好,這太好了……這不是她的意願,這是另一種意願。正如我經常請求上帝那樣,時候到了,他會給我信號。他給我信號了,因為現在我有把她單獨留下的權利了,她已經離開了我的靈魂。

薩莎 可你要到哪兒去呢,父親?

托爾斯泰 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到哪兒都行,隻要從這存在的虛幻中離開就行……隨便哪裏……地球上有許多大路,總有個地方有一張草席或一張床,能供一個老人安靜地死去之用。

薩莎 我陪你……

托爾斯泰 不,你必須留下來安慰她……她會發瘋的……啊,她會受什麽樣的苦啊,這個可憐人……是我使她受苦……可我隻能這樣做,我無法再……在這兒我會窒息的。你留在這兒,等安德烈和謝廖什卡回來,然後動身趕來。我先去薩瑪爾蒂諾修道院,同我的妹妹告別,因為我感覺到了,我的訣別時刻已經來臨。

杜尚 (匆忙地返回)馬車已經套好了。

托爾斯泰 那你自己去準備好,杜尚,這兒有一兩張紙你藏起來……

薩莎 父親,你必須帶上皮衣,夜裏太冷了。我還要給你帶上些更暖和的衣服……

托爾斯泰 不,不,什麽也不要了。我的上帝,我們不能再耽擱了……我不能再等待了……二十六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等待這個信號……快些,杜尚……會有人攔住我們,阻止我們。拿上紙張、日記本、鉛筆……

杜尚 還有坐火車的錢,我去拿……

托爾斯泰 不,不,不再用錢了!我再不接觸錢了。他們在鐵路上都認識我,他們會給我車票的,以後上帝會幫助我的。杜尚,快些。(對薩莎)你把這封信給她,這是我的訣別,但願她能寬恕我!給我寫信,告訴我,她能挺過來。

薩莎 父親,可我怎麽給你寫信呢?若是我在郵局說出你的名字、你的停留地址,那她立刻就會知道並去追你的。你必須用一個假名字。

托爾斯泰 總是撒謊,總是撒謊,總是一再地用這類偷偷摸摸的事情使你的靈魂變得卑劣……可你是對的……走吧,杜尚!……隨你的便吧,薩莎……這也是好意……那我叫自己什麽呢?

薩莎 (思考片刻)我在所有電報上署名弗洛羅娃,你稱自己是T.尼古拉耶夫。

托爾斯泰 (由於急迫而變得慌亂起來)T.尼古拉耶夫……好的……好的……那再見了!(他擁抱她)T.尼古拉耶夫,你說,我該叫這個名字。又是一個謊言,又是一個!上帝保佑,但願這是我在人們麵前最後一次撒謊。

[他急速下場。]

第三場

[三天之後,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堡火車站的候車室。右邊有一扇大型的玻璃門,從那可以望到外麵的月台,左邊有一扇小門通向站長伊萬·伊萬諾維奇的房間。在一些木條凳子上和一個小桌子的四周坐著一些旅客,他們在等待從丹洛夫開來的快車。旅客中有幾個裹著頭巾在睡覺的農婦,一個身穿羊皮衣的小販,此外還有一兩個來自大城市的人,顯然是官吏或商人。]

第一個旅客 (在讀一張報紙,突然他大聲說)他做得棒極了!一個老人的出色的一幕!沒有人能想得到。

第二個旅客 出什麽事了?

第一個旅客 他逃走了,列夫·托爾斯泰,從家裏,沒有人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他夜裏動身,穿上靴子和皮衣,就這樣,沒有行李,也沒有告別,他就這樣走了,隻有他的醫生杜尚·彼德洛維奇陪著他。

第二個旅客 他把他妻子留在家裏,這對索菲婭·安德列夫娜可不是開玩笑。他現在已經八十三歲了。有誰能想到他會這樣做,你說,他到哪兒去了?

第一個旅客 那些在家裏和報館裏的人正想知道呢,現在他們正向整個世界打電報。在保加利亞邊境有人看到他了,另一些人說在西伯利亞,可沒有一個人知道確切的消息。這個老人,他做得好!

第三個旅客 (年輕的大學生)你們說什麽?列夫·托爾斯泰從家裏出走了?請把報紙給我,讓我看一看。(朝報紙瞥了一眼)噢,這好極了,這好極了,他終於做出了決斷。

第一個旅客 為什麽說好極了?

第三個旅客 因為像他那樣違背自己言論地活著是一種恥辱。他們強迫他扮演伯爵的時間夠長了,他們用諂媚討好的聲音扼殺了他。現在,列夫·托爾斯泰終於能自由地用他的靈魂來向人們說話了。上帝保佑,世界通過他知道了在俄羅斯人民這兒發生了什麽事。好呀,好極了,為俄羅斯祈禱和祝福,這個神聖的人終於得救了。

第一個旅客 誰有興趣把列夫·托爾斯泰弄走呢……

第二個旅客 他們,他們所有人,他擋住了他們的路,他們所有人,教團、警察和軍隊,他們全都畏懼他。已經有一些人就這麽消失了,他們說是去了外國。但我們知道,說去外國意味著什麽……

第一個旅客 (也是悄聲地)可能是他已經……

第二個旅客 不,他們不敢。這樣一個人,僅是他的一句話就比他們所有人都強大有力。不,他們不敢,因為他們知道,我們要用我們的拳頭把他救出來。

第一個旅客 (急迫地)注意……留神……希裏爾·格萊果洛維奇來了……快把報紙藏起來……

[警察局長希裏爾·格萊果洛維奇身穿全身製服從通向月台的玻璃大門後邊現身。他立即轉向站長的房間,敲門。]

站長 (從他的房間出來,頭上戴著製帽)啊,是您啊,希裏爾·格萊果洛維奇……

警察局長 我得立刻跟您說件事情。您的夫人在您的房間裏?

站長 是的。

警察局長 那最好在這兒了!(用嚴厲和命令的口氣對旅客說)從丹洛夫來的快車就要到站了,請立刻騰出候車室,都到站台上去。(所有人都站起來,匆忙地向外擠去。警察局長對站長說)我剛才接到了一封重要的機密電報。已經證實,列夫·托爾斯泰在出逃中前天到了薩瑪蒂諾修道院他妹妹那裏。有跡象表明,他要從那兒繼續出遊,從薩瑪蒂諾開往各個方向的火車上都備有警察。

站長 可您告訴我,希裏爾·格萊果洛維奇老爹,這究竟是為什麽啊?根本沒有人在鬧事啊,列夫·托爾斯泰是我們的光榮,這個偉大的人,是我們國家的珍寶啊!

警察局長 可他煽動的不安和危險比全部的革命黨人都更可怕。再說,我所關心的隻是去負責監視每一列火車而已。但莫斯科的人要我們的監視完全秘密地進行,因此我請求您,伊萬·伊萬諾維奇,替我到站台上去。我穿著製服,每個人都會認出我的。火車一到立刻就有一個秘密警察下車來,他會告訴您他在沿路所觀察到的事情,然後我要立刻上報。

站長 放心吧,照辦。

[傳來火車臨站的鈴聲。]

警察局長 您迎向秘密警察要像歡迎老熟人那樣不招人注意才好,是吧?不要讓旅客注意到是在監視。如果我們兩個人做得巧妙,那會有一份報告呈遞給彼得堡最高當局的,這對我們兩人都有好處。或許我們每個人還會弄到一枚喬治十字勳章。

[火車在後麵進站,發出隆隆聲。站長急速衝出玻璃門。幾分鍾後,第一批旅客,農夫和農婦帶著沉重的籃子嘈雜地穿過玻璃門。一些人停留在候車室內,想休息休息或喝杯熱茶。]

人們 (驚愕並嘟囔道)可這為什麽……我們都付錢了……為什麽不能在候車室坐一坐……我們隻是在這兒等慢車。

站長 (喊叫起來)快點,我說,都馬上出去!(他焦急地推他們,又快速向敞開的門那邊奔去)到這兒來,請吧,你們把伯爵大人帶到裏麵來!

[托爾斯泰右邊由杜尚、左邊由他的女兒薩莎攙扶著,費力地進來。他穿的皮衣領子高豎起來,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可看得出來,他包裹起來的身體在冷得發抖。在他後麵有五六個人跟著進來。]

站長 (對擠進來的人說)留在外邊!

人們 您讓我們進來……我們隻是想幫助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也許來點白酒或熱茶……

站長 (無比激動地)不許任何人進來!(他粗暴地把他們推回去,擋住通向月台的玻璃門,但能看到玻璃門後麵那些好奇的麵孔晃來晃去,朝裏麵窺視。站長迅速地拿來一把扶手椅,擺放在桌子旁邊)殿下要不要坐下來稍微休息一會兒?

托爾斯泰 不要稱什麽殿下……上帝保佑,不要再叫了……不要再叫了。結束了。(他激動地向四下張望,注意到玻璃門後的人群)走開……這些人走開……我要單獨一個人……總是那麽多人……我要單獨一個人……

[薩莎奔向玻璃門,迅速用大衣把門擋住。]

杜尚 (這期間他與站長輕輕地交談)我們必須立即讓他躺到**,他在火車上突然發起燒來,四十多度,我看他的情況不好。這兒附近有好一些的旅店嗎?

站長 沒有,根本沒有,整個阿斯塔堡都沒有旅店。

杜尚 可他必須馬上躺到**。您看到了,他在發高燒,這是很危險的。

站長 這旁邊是我的房間,能提供給列夫·托爾斯泰,對我來說是一種榮幸……但要請您原諒……房間太寒磣了,太簡陋了……是一間公務用房,太矮、太窄……我怎麽敢讓列夫·托爾斯泰住到裏麵呢……

杜尚 這沒有關係,無論花什麽代價,我們都得首先弄一張床來。(麵對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坐在桌邊,突然一陣冷戰使他顫抖起來)站長先生如此好心地要給我們弄一張床來。您現在立刻好好休息,明天您就完全恢複過來了,我們能繼續我們的行程。

托爾斯泰 繼續行程……不,不,我知道,我不能再旅行下去了……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旅行,我已經到了目的地。

杜尚 (鼓勵地)別因為發一點燒就憂心忡忡,這沒有什麽。您隻是有點感冒,明天您就完全好了。

托爾斯泰 我覺得我現在完全好了……完全,完全好了……隻是今天夜裏,這太可怕了,因為我感到他們從家裏來,追上了我,要把我帶回到那座地獄裏去……於是我站了起來,把你們叫醒,他們那麽強烈地扯動我。一路上我擺脫不掉這恐懼,發燒,我的牙齒在打戰……但現在,自從我到了這裏……可我現在在什麽地方……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地方……現在突然就變了樣……現在我再也不害怕了……他們再也不能追上我了。

[兩個人幫助托爾斯泰站起來。]

站長 (麵對托爾斯泰)我請求您原諒……我隻能提供一個很簡陋的房間……我自己用的房間……這張床也不是很好……隻是一張鐵床……但我要把一切安排妥當,馬上打電報,讓下一趟車帶來另外一張床……

托爾斯泰 不,不,不要另外的了……太長時間了,太長時間了,我一直都用得比別人好!現在越壞,對我就越好!農夫們是怎樣的死法……那也是一種很好的死法……

薩莎 (繼續幫助他)來吧,父親,來吧,你一定很累了。

托爾斯泰 (又一次站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累了,你說得對,我的四肢都往下垂,我太累了,可我還去等待什麽……就像人很困,可就是睡不著,因為他在想他麵前的一些美好的東西,他不想入睡,他不願意丟掉這個念頭……奇怪的是我還從來沒有這樣過……或許這就是有關死亡的事了……多年來,你們都知道,我對死亡一直懷有恐懼,一種我無法躺在自己**的恐懼,那樣我就會像一頭野獸一樣吼叫起來,爬起來。現在,它已經就在房間裏了。死亡,它在等待我,而我將毫不畏懼地迎向它。

[薩莎和杜尚把他一直攙扶到門那兒。]

托爾斯泰 (停在門旁,向外望去)這兒好,很好。狹小、低矮、貧困……我好像有一次夢到過這兒,一張陌生的床,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人……一個衰老和疲倦的人……在等待,他叫什麽來著,一兩年前是我寫過的,他叫什麽來著,這個老人……他曾經富有,然後就變得一貧如洗,沒有人認識他,他爬到火爐邊的**……啊,我的腦袋,我的笨腦袋……他叫什麽來著,這個老人……他曾經很富有,可現在身上隻有一件衣衫蔽體……那個妻子,那個傷害過他的妻子,他死去時沒有守在他的身邊……對了,對了,我知道了,我那時在我的小說裏叫他克涅依·瓦西裏耶夫,這個老人。在他死去的那個夜裏,上帝喚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她來了,瑪爾法,又一次來看他……但是她來得太遲了,他躺在陌生的**已經僵硬了,緊閉著雙眼。她不知道,他是否還恨她或已經原諒了她。她再也不知道了,索菲婭·安德列夫娜……(像醒了過來)不,她叫瑪爾法……我弄錯了……是啊,我要躺下來。(薩莎和站長扶他前行。托爾斯泰對站長說)我感謝你,陌生人,你讓我在你的家裏存身,你給我的正是野獸在森林所需要的東西……是上帝把我,克涅依·瓦西裏耶夫,送到森林裏……(突然十分驚恐地)快關上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我不要再見人……隻要單獨一個人與他在一起,比生活中任何時候都更深沉、更美好……

[玻璃門外有人急遽地敲門。站長擋在那兒,警察局長匆忙進入。]

警察局長 他對您說了些什麽?我必須立刻全都報告上去,全都!他究竟要留在這兒多長時間?

站長 他本人不知道,也沒有一個人知道,隻有上帝才知道。

警察局長 可您怎麽能讓他住在國家的一個房子裏呢?這是您的公務住房,您不可以交給一個陌生人使用!

站長 列夫·托爾斯泰在我心裏可不是陌生人,沒有一個兄弟比他更親近。

警察局長 可您有義務事前請示。

站長 我已經請示了我的良心。

警察局長 好吧,您要對此事負責。我立刻去報告……太可怕了,突然間就攤上了這麽一件責任重大的事!若是知道最高當局對列夫·托爾斯泰是什麽態度就好了……

站長 (十分平靜地)我相信,最高當局對待列夫·托爾斯泰一向是很好的……

[警察局長驚愕地望著他。]

[薩莎和杜尚從房間走出來,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警察局長迅速地退場。]

站長 你們怎麽離開了伯爵大人?

杜尚 他睡得十分平靜,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臉上如此安詳。在這兒他終於找到了人們不曾賜予他的和平,他第一次單獨與他的上帝在一起了。

站長 請您原諒我這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是我的心在顫抖,我無法理解。上帝怎麽能把這麽多的苦難堆積到一個人的身上,使他不得不離開他的家並死在我那張寒酸的、不像樣子的**……人們,俄羅斯人怎麽能去打擾這樣一個神聖的靈魂,他們該去敬畏地熱愛他呀!……

杜尚 恰恰是那些熱愛一個偉人的人經常橫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間,他必須從那些與他最親近的人那裏逃得遠遠的。該來的已經來了:這種死亡才充實了他的生命,才使他的生命變得神聖。

站長 可是……我的心不能也不願意理解,這個人,我們俄羅斯土地上的珍寶竟為我們這些人受苦受難,我們自己活得無憂無慮……真該為自己活著感到羞愧……

杜尚 您不必為他抱怨,您這個可愛的好人。一個平淡的、卑賤的命運與他的偉大毫不相幹。如果他不為我們受苦受難的話,他就不是今天屬於人類的列夫·托爾斯泰了。

高中甫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