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語

中州境有道士〔1〕,募食鄉村〔2〕。食已,聞鸝鳴〔3〕,因告主人使慎火。問故,答曰:“鳥雲:‘大火難救,可怕!’”眾笑之,竟不備。明日,果火,延燒數家,始驚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稱為仙。道士曰:“我不過知鳥語耳,何仙也?”適有皂花雀鳴樹上〔4〕,眾問何語。曰:“雀言:‘初六養之,初六養之;十四、十六殤之〔5〕。’想此家雙生矣。今日為初十,不出五六日,當俱死也。”詢之,果生二子;無何,並死,其日悉符。

邑令聞其奇,招之,延為客。時群鴨過,因問之。對曰:“明公內室,必相爭也。鴨曰:‘罷罷!偏向他!偏向他!’”令大服,蓋妻妾反唇〔6〕,令適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優禮之。時辨鳥言,多奇中〔7〕。而道士樸野,肆言輒無所忌。令最貪,一切供用諸物,皆折為錢以入之。一日,方坐,群鴨複來,令又詰之。答曰:“今日所言,不與前同,乃為明公會計耳〔8〕。”問:“何計?”曰:“彼雲:‘蠟燭一百八,銀朱一千八〔9〕。’”令慚,疑其相譏。道士求去,令不許。逾數日,宴客,忽聞杜宇〔15〕。客問之,答曰:“鳥雲:‘丟官而去。’”眾愕然失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幾,令果以墨敗〔11〕。嗚呼!此仙人儆戒之〔12〕,而惜乎危厲熏心者不之悟也〔13〕!

齊俗呼蟬曰“稍遷”〔14〕,其綠色者曰“都了”〔15〕。邑有父子,俱青、社生〔16〕,將赴歲試,忽有蟬集襟上。父喜曰:“稍遷,吉兆也。”一僮視之,曰:“何物稍遷,都了而已。”父子不悅。已而果皆被黜。

【注釋】

〔1〕中州,古豫州,即今河南省一帶,地處九州之中,稱為中州。這裏即稱河南。

〔2〕募食,佛、道徒化緣求食。

〔3〕鸝,鳥名,即黃鸝,亦稱黃鶯,身體黃色,自眼部至頭後部黑色,嘴淡紅色,鳴叫聲音悅耳。

〔4〕皂花雀,與人類伴生的鳥類中麻雀的一種,羽色較深。

〔5〕殤(shāng),未至成年就死了。

〔6〕反唇,爭吵。

〔7〕奇中(zhòng),意想不到地說準、猜中。

〔8〕會(kuài)計,核計,計算。

〔9〕銀朱,即無機化合物硫化汞,呈鮮紅色粉末狀,有毒,由汞和硫混合加熱升華而得。可用作顏料和藥品。

〔10〕杜宇,即杜鵑鳥,又名子規。相傳為古蜀王杜宇之魂所化。春末夏初,常晝夜啼鳴,其聲哀切。

〔11〕以墨敗,因貪汙而被罷官。

〔12〕儆(jǐng)戒,戒懼。

〔13〕危厲熏心,人為貪欲所左右,就會喪失對整體的考量,從而陷入危亡境地。

〔14〕齊俗,齊地的風俗。齊,今山東省泰山以北黃河流域和膠東半島地區,為戰國時齊地,漢以後仍沿稱為齊。

〔15〕都了,一種蟬名,形體比常見的蚱蟬稍小,細而長,頭部、脊背和翅膀上均有綠色花紋。因其發出“都……了,都……了”的叫聲,故俗稱“都了”。這裏一語雙關,指全都完了,毫無希望。

〔16〕青社生,明清時生員有“青衣”與“發社”等名目,為對歲試劣等生員的懲罰處分措施。

【簡評】

據巴甫洛夫學說,語言作為第二信號係統,為人類所獨具有。然而在中國古代傳說中,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個別人還能與動物作信息交流。清王士禛《香祖筆記》卷七:“古有通鳥語、牛馬語者。梁廷尉卿沈僧昭先為山陰令,與會稽太守武陵王紀校獵,中道而返。左右問其故,答曰:‘國家有邊事,當還處分。’問何以知之,曰:‘向聞南山虎嘯,故知耳。’俄而使至。是知鳥獸莫不能語者。釋氏戒殺,厥有旨哉!”看來類似傳聞在清初並非個別。有趣的是,本篇附則中將昆蟲名與塵俗人事聯係起來,則頗近似於禽言詩的創作機製,其間反映封建官僚貪汙的普遍現實還是一目了然的。禽言能表達複雜的意義並可以轉譯成人類的語言,至今仍是一些人的瑰麗想象,不過人為地賦予鳥鳴以某種特定的意義,在文學作品中卻不乏其例。如杜鵑鳥(又名子規)的嗚叫聲猶如“不如歸去”,最易引起遊子的思鄉之情。鳥語可譯為人言,或屬子虛烏有,但以鳥鳴聲諧音人事,並寫入文學作品,的確具有無窮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