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子

福建總兵楊輔〔1〕，有孌童，腹震動。十月既滿，夢神人剖其兩脅出之〔2〕。及醒，兩男夾左右啼。起視脅下，剖痕儼然。兒名之天舍、地舍雲。

按此吳藩叛前事也〔3〕。吳既叛，閩撫蔡疑楊〔4〕，欲圖之，而恐其為亂，以他故召之。楊妻夙智勇，疑之，沮楊行〔5〕，楊不聽，妻涕而送之。歸則傳矢諸將〔6〕，披堅執銳，以待消息。少間，聞夫被誅，遂反攻蔡。蔡倉皇不知所為，幸標卒固守〔7〕，不克乃去。去既遠，蔡始戎裝突出，率眾大噪。人傳為笑焉。後數年，盜乃就撫〔8〕。未幾，蔡暴亡。臨卒，見楊操兵入，左右亦皆見之〔9〕。嗚呼！其鬼雖雄〔10〕，而頭已不可複續矣！生子之妖，其兆於此耶？

【注釋】

〔1〕總兵，清代綠營兵之高級將領，位僅次於提督，秩正二品。所轄為綠營最高組織“標”，分設於各省，每省二至七人不等，管轄本標及所屬協、營，鎮守本鎮所屬地方，受總督與提督雙重節製。因所轄之部稱鎮，故俗稱“總鎮”，多以所駐之地取名。楊輔，即楊富（？—1674），福建漳州人。初為鄭錦偽都督。康熙二年降，授左都督。三年六月，授四川川北鎮總兵官。五年十一月，調浙江水師左路總兵。十一年四月，移江西南瑞鎮總兵。十三年七月，三桂兵犯江西，富潛謀內應，巡撫董衛國擒斬之。

〔2〕剖其兩脅，即破開脅下產子，早見古人傳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二引《世本》：“陸終娶於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是生六子，孕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破其右脅，三人出焉。”又相傳老子出世為破脅而出。明馮夢龍《警世通言·旌陽宮鐵樹鎮妖》：“玉女吞之，遂覺有孕，懷胎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破脅而生。生下地時，須發就白，人呼為老子。”脅，從腋下到肋骨盡處的部分。

〔3〕吳藩，即吳三桂（1612—1678），字長白，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明總兵吳襄子，以武舉承父蔭，擢遼東總兵。在明清之際的大舞台上，吳三桂是一位著名人物。他以迎清軍入關而名噪一時，三十年後又舉兵叛清，一度割據西南。

〔4〕閩撫蔡，福建巡撫蔡某。當作“贛撫董”，董，即董衛國（？—1684），漢軍正白旗人，初任佐領，曆官國史院學士，順治十八年（1661）擢江西巡撫，加兵部尚書銜，因抗擊吳三桂有功，升江西總督，調任湖廣總督，卒於任。

〔5〕沮（jǔ）,阻止。

〔6〕傳矢,即“傳箭”，謂傳遞令箭。古代北方少數民族起兵令眾，以傳箭為號。這裏引申為傳令。

〔7〕標,清督撫等所轄綠營兵編製名稱，一標轄三營，相當於後來的團。

〔8〕就撫,接受招撫，即有條件的投降。

〔9〕“蔡暴亡”數句，見清董含《三岡識略》卷九《楊董怨報》：“閩人楊富，舊從海上投誠，授南瑞總兵。當靖藩之變亂也，富麾下將卒，調撥略盡，頗有怨言，然反形未露也。製府董公衛國言其必反，遂乘其不備，遣兵攻之。富率家丁三百餘人潰圍走，追滅之。至是改楚督，初蒞任，忽見富由中門而人，仆從擁衛甚眾，橫戈躍馬，直前刺之。驚起，問左右，悉無所睹。急返內，見富隨入，揮拳怒罵，索命甚迫。即日延黃冠，結壇祈解。俄聞空中呼號聲，如被搏擊者，則氣絕矣。夫富謀叛本朝，誠為可誅，然尚在疑似之間。乃死後率能報複，富亦厲鬼也哉！杜茶村為予說。”

〔10〕鬼雖雄,譽“楊輔”為鬼雄，顯示了作者對其非因其罪而被誅的不平之意，鬼雄，鬼中之雄傑，常用以譽為國捐軀者。

【簡評】

對於楊富因叛附三藩之亂而被殺一事，《清史稿》記述皆較為簡單。白亞仁《〈聊齋誌異〉中所涉及的“三藩之亂”考》，轉引《文獻叢編增刊·清三藩史料》中有關董衛國於康熙十三年七月十三日所上奏文，內中所舉楊富“蓄謀不軌”、“為內應助賊”等狀，多係捕風捉影的不實之詞，實難定讞。董衛國或許公報私仇亦未可知，然而他卻因此官升一級，這引來漢族文人士大夫的諸多質疑與不滿，也在所難免。成王敗寇，無可奈何中造作董衛國死於“鬼雄”，也反映出當時士人一種心態。夷夏之辨本為中原讀書人的固有情結，難有回天之力，也不妨對一些負麵情狀加以調侃冷嘲，以宣泄一腔幽憤。小說中“傳以為笑”以及“蔡暴亡”，都可以視為是這種情緒的曲折表達。至於篇首“男生子”，應是好事者為吸引他人眼球而故作奇聞也，實則內中有“料”，虛晃一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