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島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1〕。有才思,累冠文場〔2〕,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淩折。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3〕。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4〕,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益笑其誣。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己狀。囑合眼,嗬曰:“起!”覺杖粗於五鬥囊,淩空翕飛〔5〕,潛捫之,鱗甲齒齒焉〔6〕。駭懼,不敢複動。移時,又嗬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7〕,類帝王居。有台高丈餘,台上殿十一楹〔8〕,弘麗無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筵招賓。殿上列數十筵,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鸞鳳,不一其類,又各攜樂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兩足。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宮樣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何名。酒既行,珍肴雜錯,入口甘芳,並異常饈〔9〕。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心愛其人,而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也。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雲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為曲〔10〕。”於是各合配旅〔11〕,絲竹之聲,響徹雲漢。獨有跨鳳者,樂伎無偶〔12〕。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繡囊,橫陳幾上。女乃舒玉腕,如搊箏狀〔13〕,其亮數倍於琴,烈足開胸,柔可**魄。彈半炊許〔14〕,合殿寂然,無有欬者。既闋〔15〕,鏗爾一聲〔16〕,如擊清磬〔17〕。共讚曰:“雲和夫人絕調哉〔18〕!”大眾皆起告別,鶴唳龍吟〔19〕,一時並散。

道士設寶榻錦衾〔20〕,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尤勞〔21〕;念己才調,自合芥拾青紫〔22〕,富貴後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23〕。道士似已知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墮塵網。仆不自他於君〔24〕,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25〕,夢夢不可提悟〔26〕。今當送君行,未必無複見之期,然作天仙,須再劫矣〔27〕。”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石〔28〕。石飛起,風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29〕,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線,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複合,而身已隨石俱墮,砰然一響〔30〕,汩沒若鷗〔31〕。幸夙近海,略諳泅浮。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32〕!”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33〕!”視之,年可十七八,顏色豔麗。王出水寒慄,求火燎衣。女子言:“從我至家,當為處置。苟適意,勿相忘〔34〕。”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35〕,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36〕,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風雨,俄已近岸。於艙中攜所采蓮花一握,導與俱去。

半裏入村,見朱戶南開,進曆數重門,女子先馳入。少間,一丈夫出,是四十許人,揖王升階〔37〕,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為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愛〔38),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棲隱〔39〕。”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島,遠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覲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隻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蓮人,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黨中,招二三齒德來〔40〕。顧左右,立喚女郎。無何,異香濃射,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光豔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采蓮人亦在焉。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內出,僅十餘齡,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動。桓曰:“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乃顧客曰:“此綠雲,即仆幼女。頗惠,能記典墳矣〔41〕。”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42〕,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坐〔43〕。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搆必富〔44〕,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慨然誦近體一作〔45〕,顧盼自雄〔46〕,中二句雲:“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47〕。”鄰叟再三誦之。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48〕,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49〕。”一座撫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雲:“瀦頭鳴格磔〔50〕。”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雲向妹呫呫耳語〔51〕,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曰:“渠為姊夫續下句矣,雲:‘狗腚響弸巴〔52〕。’”合席粲然,王有慚色。桓顧芳雲,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複請其文藝〔53〕。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54〕,題為“孝哉閔子騫”二句〔55〕,破雲〔56〕:“聖人讚大賢之孝〔57〕……”綠雲顧父曰:“聖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58〕。”王聞之,意興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隻論文耳。”王乃複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但嚅囁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雲:“字字痛切〔59〕。”綠雲告父曰:“姊雲:‘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60〕,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雲:“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61〕。”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綠雲又告曰:“姊雲:‘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言。芳雲忍笑訶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62〕。鼓四撾,其雲‘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63〕,謝過不遑〔64〕。

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65〕,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66〕。桓諛而慰之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67〕:‘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綠雲應聲曰:“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雲失笑,嗬手扭脅肉數四〔68〕。綠雲解脫而走,回顧曰:“何預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為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鄰叟辭別。

諸婢導夫妻入內寢,燈燭屏榻,陳設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簽滿架〔69〕,靡書不有。略致問難〔70〕,響應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71〕。女喚“明璫”,則采蓮者趨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而房幃之內,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複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慚,遂絕筆。

久之,與明璫漸狎,告芳雲曰:“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願少假以辭色。”芳雲許之。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之〔72〕。芳雲微覺,責詞重疊,王惟喋喋,強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為寂,勸招明璫,芳雲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語〔73〕?”芳雲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驗矣。句讀尚不知耶〔74〕?‘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75〕。’”一笑而罷。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76〕,急引明璫,綢繆備至。當晚,覺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陰盡縮。大懼,以告芳雲。雲笑曰:“必明璫之恩報矣!”王不敢隱,實供之。芳雲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77〕。既非痛癢。聽之可矣。”數日不瘳,憂悶寡歡。芳雲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78〕。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瞭焉’〔79〕。”芳雲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80〕。”蓋“沒有”之“沒”,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為妒。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81〕,故唾棄不相憐。無已〔82〕,為若治之。然醫師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於楚〔83〕!’”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

逾數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思,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涕下交頤〔84〕,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綠雲提籃入,曰:“姊妹遠別,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為家,夙夜代營宮室,勿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而審諦,則用細草製為樓閣,大如櫞〔85〕,小如橘,約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86〕,曆曆可數;其中供帳床榻〔87〕,類麻粒焉。王兒戲視之,而心竊歎其工。芳雲曰:“實與君言:我等皆是地仙〔88〕。因有宿分,遂得陪從。本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敝不忍違。待父天年,須複還也。”王敬諾。桓問:“陸耶?舟耶?”王以風濤險,願陸。出則車馬已候於門。

謝別言邁,行蹤騖駛〔89〕。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雲出素練一匹,望南拋去,化為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收。至一處,潮水所經,四望遼邈。芳雲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璫數輩,布置如法,轉眼化為巨第。並入解裝,則與島中居無少差殊,洞房內幾榻宛然。時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養。王命騎趨詣故裏,至則居宅已屬他姓。問之裏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並盡,祖孫莫可棲止,暫僦居於西村〔90〕。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不恝於懷〔91〕;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攜取,與空花何異〔92〕。驅馬至西村,見父衣服滓敝〔93〕,衰老堪憐。相見,哭各失聲;問不肖子〔94〕,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雲朝拜已,燂湯請浴〔95〕,進以錦裳,寢以香舍。又遙致故老與之談宴〔96〕,享奉過於世家。子一日尋至其處,王絕之,不聽入;但予以廿金,使人傳語曰:“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再來,則鞭撻立斃矣!”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抑過於平時〔97〕。獨有黃子介,夙與同門學,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秘語,賂遺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卜兆〔98〕,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子賭亦少間矣〔99〕;是日臨喪,始得拜識姑嫜。芳雲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為田產之費。翼日,黃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於地獄中求之,況享壽無窮乎!地仙許攜姝麗,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100〕,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101〕,抑何其虐也!”

【注釋】

〔1〕靈山,即靈山衛,明洪武二十一年置,現位於山東省膠南縣東北靈山衛鎮。

〔2〕累冠文場,在科舉考試中連續取得第一名。文場,科舉的考場,這裏當指生員應試的歲試與科試。

〔3〕輕薄孽,輕佻浮薄的罪孽。折除,減損。

〔4〕反身,自我檢束。

〔5〕翕(xī)飛,飛騰。

〔6〕齒齒,排列如牙齒一般。

〔7〕延閣,綿延的閣道。

〔8〕楹,量詞,房屋計量單位,屋一列或一間為一楹。

〔9〕饈(xiū),精美的食品。

〔10〕共隊為曲,組成一群體而演奏樂曲。

〔11〕各合配旅,持相同樂器者自行按次序配合聚集在一起。旅,次序。

〔12〕樂伎無偶,沒有與跨鳳麗者持同樣樂器的仙人。伎,技藝。

〔13〕搊(chōu)箏,用手指彈撥箏。箏,撥弦樂器,形似瑟。傳說由秦時蒙恬所作,其弦數曆代由五弦增至十二弦、十三弦、十六弦。

〔14〕半炊,半頓飯的工夫,意謂時間不算長。

〔15〕闋(què),樂曲終了。

〔16〕鏗爾,象聲詞,形容金石玉木等所發出的洪亮聲,這裏停止演奏後置琴的聲響。

〔17〕清磬,聲音清越的磬。磬,古代打擊樂器,狀如曲尺,用玉、石或金屬製成,懸掛於架上,擊之而鳴。

〔18〕雲和夫人,作者虛構的善撫琴的仙女名。雲和,山名,古取所產之材以製作琴瑟。

〔19〕鶴唳龍吟,以鶴叫龍鳴形容樂器演奏的美妙。

〔20〕寶榻錦衾,形容臥具的華美。

〔21〕涉想尤勞,思念想象無已。

〔22〕自合,本該。芥拾青紫,比喻獲取功名極為容易。芥,地芥,地上的雜草,比喻易得之物。青紫,古時公卿服色,借指高官顯爵。

〔23〕亂如蓬麻,形容思緒萬千,如飛蓬亂麻一般。蓬,草名,葉形似柳葉,遇風飛旋,故又名“飛蓬”。

〔24〕不自他,即不自視為外人。

〔25〕迷晦,迷惑。

〔26〕夢夢(méng),不明,無所知曉。天,指周幽王。提悟,點撥令其醒悟。

〔27〕再劫,謂天地兩次大災難。佛家謂天地一成一毀為一劫,經八十小劫為一大劫;道家亦有大劫之稱。這裏指大災難。

〔28〕以鞭驅石,暗用神人助秦始皇驅石下海為橋之事。

〔29〕景界,景象、境界。

〔30〕砰(pēng)然,象聲詞,器物墜落或撞擊聲。

〔31〕汩(gǔ)沒若鷗,如鷗鳥捕魚一般衝擊入水。汩沒,沉潛。

〔32〕美哉跌乎,摔得真漂亮。

〔33〕秀才中濕,為“秀才中式”的諧音,意為秀才考中了舉人,調侃語。

〔34〕“苟適意”二句,意為若有舒心適意之時,不要忘記我。

〔35〕中原,地區名,廣義指整個黃河流域,因為王勉是山東人,所以這麽稱呼他。

〔36〕圖以身報,期盼舍命以報恩德。

〔37〕升階,自堂下拾級而上。

〔38〕切切,懇摯深切。

〔39〕棲隱,棲息隱居成世外之人。

〔40〕齒德,年高德劭的人。

〔41〕典墳,亦作“典賁”,三墳五典的省稱,指各種古代文籍。

〔42〕竹枝詞,樂府《近代曲》之一,本為巴渝(今四川東部)一帶民歌,唐詩人劉禹錫據以改作新詞,歌詠三峽風光和男女戀情,盛行於世。後人所作也多詠當地風土或兒女柔情。其形式為七言絕句,語言通俗,音調輕快。

〔43〕隅坐,指坐於席角旁,古代沒有椅子,大家坐在布席上,尊者正席,卑者坐於旁位。

〔44〕宿搆(gòu),同“宿構”,預先構思、草擬的詩文。搆,構思,創作。

〔45〕近體,即“近體詩”,詩體名,一稱今體詩,與古體詩相對而言,指唐代定型並大量出現的律詩及絕句,這種詩體的字數、句數、屬對、平仄和用韻都有嚴格規定。

〔46〕顧盼自雄,形容得意忘形的情態。

〔47〕小飲,小酌,指場麵簡單而隨便的飲酒。塊磊,比喻胸中鬱結的愁悶或氣憤。

〔48〕孫行者離火雲洞,這是就“剩有須眉”的吟詠用曲解法加以調侃諷刺。明吳承恩《西遊記》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敗,木母被魔擒”,內有孫悟空被火雲洞的紅孩兒三昧真火打敗的情節。

〔49〕豬八戒過子母河,這是就“小飲能令塊壘消”的吟詠用曲解法加以調侃諷刺。明吳承恩《西遊記》第五十三回“禪主吞餐懷鬼孕,黃婆運水解邪胎”,內有豬八戒在西梁女國因誤飲子母河中水而成胎氣的情節,後經一婆子指教喝下落胎泉之水,方解厄難。

〔50〕瀦(zhū)頭,水停聚處。格磔(gē zhé),鳥鳴聲。

〔51〕呫呫(chè),小聲說話的樣子。

〔52〕狗腚響弸(péng)巴,用諧音法與“瀦頭鳴格磔”為偶,意即放狗屁。狗腚,方言,狗的臀部,與“瀦(豬)頭”為對偶。弸巴,象聲詞,形容狗放屁聲,與“格磔”為對偶。

〔53〕文藝,指撰述和寫作方麵的學問。

〔54〕冠軍之作,指王勉在以往歲試或科試中取得第一名的八股文章。

〔55〕孝哉閔子騫二句,八股文題,取自《論語·先進》:“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閔子騫,即閔損(前515—?),字子騫,孔子的學生。

〔56〕破,即“破題”。八股文的規則隨時代不同而屢有變化,但大體上要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等幾個部分組成。其中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等四個部分各自須有兩股相比偶的文字,共成八股,這就是八股文名稱的由來。作八股文,應試者首先要用兩句以至三四句話總括點明題義,這就是“破題”;接下用四、五句話引申“破題”之義,稱為“承題”。破題與承題寫得好壞往往成為考官考慮錄取與否的關鍵,故為考生所重視。

〔57〕聖人,指品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的人,這裏特指孔子。大賢,才德超群的人。閔子騫為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這裏即謂閔子騫。

〔58〕“聖人”三句,孔子不當稱呼自己學生的表字,“孝哉閔子騫”不過是孔子轉述讚譽者的言語。這裏以對《論語》的別種詮釋,譏諷王勉的“破題”未明題義,開首即錯,有調侃意味。表字為古人於本名外所取的與本名意義相關的另一名字,稱呼自己尊敬的人或友朋間相互稱呼須稱字不稱名,老師稱呼學生一般不稱字。

〔58〕痛切,極其懇切。

〔60〕嫚(màn),輕侮。

〔61〕“羯鼓”二句,指字句鏗鏘、文采飛揚。羯鼓,古代打擊樂器的一種。起源於印度,從西域傳入,盛行於唐開元、天寶年間。

〔62〕痛則不通,巧用中醫學術語,以“痛切”之“痛”譏諷王勉的八股文脈絡不清、文句不通。

〔63〕泛卮(fěng zhī),把酒杯翻過來。這裏是指假裝無意中碰翻酒杯,以便借“謝過不遑”緩和當時主客尷尬的局麵。泛,翻,傾倒。見唐顏師古注:“字本作覂,古通用也。”

〔64〕謝過不遑,連聲向人認錯,請求原諒。不遑,無暇,沒有閑暇。

〔65〕“目中”句,指什麽都不放在眼裏,形容驕傲自大。

〔66〕汗**,汗流不止的樣子。****,流落不止貌。

〔67〕屬(zhǔ)對,對出下聯。

〔68〕嗬手,小兒女以“胳肢”相戲前,先攢聚右手五指置於嘴前連呼熱氣,以示預備,往往手未到其腋下,對方已經笑到停不下來。數(shuò)四,再三再四,多次的意思。

〔69〕牙簽,係在書卷上作為標識,以便翻檢的牙骨等製成的簽牌。這裏即指代成函的書籍。

〔70〕問難(nàn),詰問駁辯。

〔71〕望洋堪羞,因眼界大開而開始自慚形穢,羞愧難當。望洋,亦作“望羊”、“望佯”、“望陽”,仰視的樣子。

〔72〕色授而手語,因有所顧忌而僅以眉目傳情並輔以手勢。

〔73〕獨樂樂數語,語本《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齊宣王)曰:‘不若與人。’”文中“樂”字疊用,前一個“樂”,舊時當異讀作“要(yao)”,作“喜好”解,可譯為“欣賞”。意即:孟子問:“一個人單獨地欣賞音樂快樂,同別人一起欣賞音樂也快樂,哪一種方式更快樂?”齊宣王回答:“當然與別人一同欣賞更快樂些。”

〔74〕句讀(dòu),古人指文辭休止和停頓處。文辭語意已盡處為句,未盡而須停頓處為讀。書麵上用圈與點來標誌。

〔75〕“獨要”數句,故意用異讀字並錯誤斷句,加字曲解《孟子》原文,機智地回應王勉:獨自占有,不要別人參加進來。

〔76〕得間(jiàn),得到機會。

〔77〕方略,處置。

〔78〕“秋水”二句,指眼波清澈,如同晨星一樣閃爍。盈盈,清澈的樣子。

〔79〕“胸中正”二句,指心術端正,眼睛就明亮。眸(móu)子,瞳仁,亦泛指眼睛。瞭(liǎo),眼珠明亮。

〔80〕瞭子,“屪(liáo)子”或“膫(liáo)子”的諧音,俚語,指男性**。

〔81〕東風之吹馬耳,東風吹過馬耳邊,比喻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82〕無已,不得已。

〔83〕“黃鳥”二句,意謂“前陰”不要再隱藏了。黃鳥,喻指男陰。楚,叢莽,這裏喻指男性**,與前文“前陰盡縮”呼應。

〔84〕交頤,滿腮。

〔85〕櫞(yuán),即“枸櫞”,又名香櫞,小喬木或大灌木,果實長圓形,黃色,皮粗厚而有芳香,供觀賞,果瓤味苦。

〔86〕榱(cuī)題,屋椽的端頭。通常伸出屋簷,因通稱出簷。

〔87〕供帳,亦作“供張”,陳設供宴會用的帷帳、用具、飲食等物。

〔88〕地仙,方士稱住在人間的仙人。

〔89〕騖(wù)駛,疾速奔駛。

〔90〕僦(jiù)居,租賃房屋。

〔91〕恝(jiá),淡然。

〔92〕空花,亦作“空華”,佛教語,指隱現於病眼者視覺中的繁花狀虛影,比喻紛繁的妄想和假相。

〔93〕滓敝,肮髒破舊。

〔94〕不肖(xiào)子,子不似父。

〔95〕燂(xún)湯,燒熱水。

〔96〕故老,年高而見識多的人。談宴,即“談”,亦作“談燕”,指邊宴飲邊敘談。

〔97〕?(huī)抑,亦作“?挹”,謙讓。

〔98〕卜兆,選擇墓地。

〔99〕少間(jiàn),稍稍停止。

〔100〕祿籍,舊時對天上或冥府記錄人福、祿、壽的簿冊的稱呼。

〔101〕彼婦之口,指芳雲與其妹的快嘴。

【簡評】

唐盧照鄰《長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如果佳麗在懷,又能成仙,逍遙自在,塵世功名與之何用?佛家的“彼岸”憧憬,遠不如道教“此岸”享受的暢想更吸引人。目空一切的王勉未能大展宏圖於人世,卻可棲於地仙境界且享盡豔福,如此境況,大約世人皆求之不得;於是作者又為之設計了先天的“宿根”因由,告知並非人人可蹈。細味其中款曲,多少透露出蒲鬆齡囿於現狀的某種焦慮心態。青雲既然無路,不妨想入非非於仙界;至於王勉的“輕薄”,也無非是自我困頓的解嘲或為戲謔莊嚴的經典找到借口,其主旨並不完全在於譏諷自鳴得意的書生。由是可知古代諸多仙俠書籍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