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 仙
鞏道人,無名字,亦不知何裏人〔1〕。嚐求見魯王〔2〕,閽人不為通。有中貴人出〔3〕,揖求之,中貴見其鄙陋,逐去之;已而複來。中貴怒,且逐且撲。至無人處,道人笑出黃金百兩,煩逐者覆中貴:“為言我亦不要見王,但聞後苑花木樓台,極人間佳勝,若能導我一遊,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賂逐者。其人喜,反命;中貴亦喜,引道人自後宰門入,諸景俱曆。又從登樓上,中貴方憑窗,道人一推,但覺身墮樓外,有細葛繃腰,懸於空際;下視則高深暈目,葛隱隱作斷聲。懼極,大號。無何,數監至,駭極。見其去地絕遠,登樓共視,則葛端係欞上〔4〕,欲解援之,則葛細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無計,奏知魯王。王詣視〔5〕,大奇之,命樓下藉茅鋪絮〔6〕,將因而斷之。甫畢,葛崩然自絕,去地乃不咫耳,相與失笑。王命訪道士所在,聞館於尚秀才家,往問之,則出遊未複。既〔7〕,遇於途,遂引見王。王賜宴坐,便請作劇〔8〕,道士曰:“臣草野之夫,無他庸能。既承優寵,敢獻女樂為大王壽〔9〕。”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瑤池宴》本,祝王萬年。女子吊場數語〔10〕。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間,董雙成、許飛瓊〔11〕,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織女來謁,獻天衣一襲,金彩絢爛,光映一室。王意其偽,索觀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聽,卒觀之,果無縫之衣,非人工所能製也。道士不樂曰:“臣竭誠以奉大王,暫而假諸天孫〔12〕,今為濁氣所染,何以還故主乎?”王又意歌者必皆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細視之,則皆宮中樂伎耳。轉疑此曲,非所夙諳〔13〕,問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衣置火燒之,然後納諸袖中,再搜之,則已無矣。
王於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內。道士曰:“野人之性,視宮殿如籓籠〔14〕,不如秀才家得自由也。”每至中夜,必還其所;時而堅留,亦遂宿止。輒於筵間顛倒四時花木為戲。王問曰:“聞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對曰:“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15〕。”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試之。入其室,數呼不應,燭之,則瞑坐榻上。搖之,眸一閃即複合;再搖之,齁聲作矣。推之,則遂手而倒,酣臥如雷;彈其額,硬迕指〔16〕,作鐵釜聲。返以白王。王使刺以針,針弗入;推之,重不可搖;加十餘人舉擲床下,若千斤石墮地者。旦而窺之,仍眠地上。醒而笑曰:“一場惡睡,墜床下不覺耶!”後女子輩每於其坐臥時,按之以為戲,初按猶軟,再按則鐵石矣。
道士舍尚秀才家,恒中夜不歸。尚鎖其戶,及旦啟扉,道士已臥室中。初,尚與曲妓惠哥善〔17〕,矢誌嫁娶。惠雅善歌〔18〕,弦索傾一時〔19〕。魯王聞其名,召入供奉〔20〕,遂絕情好。每係念之,苦無由通。一夕,問道士:“見惠哥否?”答言:“諸姬皆見,但不知其誰何。”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憶之。尚求轉寄一語,道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為君塞鴻〔21〕。”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見,請入此。”尚窺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則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幾案床榻,無物不有。居其內,殊無悶苦。道士入府,與王對弈。望惠哥至,陽以袍袖拂塵,惠哥已納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獨坐凝想,忽有美人自簷間墮,視之,惠哥也。兩相驚喜,綢繆臻至。尚曰:“今日奇緣,不可不誌〔22〕。請與卿聯之〔23〕。”書壁上曰:“侯門似海久無蹤〔24〕。”惠續雲:“誰識蕭郎今又逢〔25〕。”尚曰:“袖裏乾坤真個大〔26〕。”惠曰:“離人思婦盡包容。”書甫畢,忽有五人入,角冠〔27〕,淡紅衣,認之,都與無素〔28〕。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驚駭,不知所由。道士既歸,呼之出,問其情事,隱諱不以盡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29〕。尚審視,隱隱有字跡,細裁如蟣〔30〕,蓋即所題句也。後十數日,又求一入。前後凡三入。惠哥謂尚曰:“腹中震動,妾甚憂之,常以緊帛束腰際。府中耳目較多,倘一朝臨蓐〔31〕,何處可容兒啼?煩與鞏仙謀,見妾三叉腰時〔32〕,便一拯救。”尚諾之。歸見道士,伏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33〕。但請勿憂。君宗祧賴此一線,何敢不竭綿薄〔34〕,但自此不必複入。我所以報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後數月,道士自外入,笑曰:“攜得公子至矣,可速把繈褓來!”尚妻最賢,年近三十,數胎而存一子;適生女,盈月而殤〔35〕。聞尚言,驚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嬰兒,酣然若寐,臍梗猶未斷也〔36〕。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道上解衣曰:“產血濺衣,道門最忌。今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棄之。”尚為易衣。道士囑曰:“舊物勿棄卻,燒錢許,可療難產,墮死胎。”尚從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舊衲〔37〕,當留少許自用,我死後亦勿忘也。”尚謂其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見王曰:“臣欲死!”王驚問之,曰:“此有定數,亦複何言。”王不信,強留之;手談一局〔38〕,急起,王又止之。請就外舍,從之。道士趨臥,視之已死。王具棺木禮葬之。尚臨哭盡哀〔39〕,始悟曩言蓋先告之也。遺衲用催產,應如響〔40〕,求者踵接於門。始猶以汙袖與之;既而剪領衿,罔不效。及聞所囑,疑妻必有產厄,斷血布如掌,珍藏之。會魯王有愛妃臨盆,三日不下,醫窮於術,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人,一劑而產。王大喜,贈白金、彩緞良厚,尚悉辭不受。王問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請之,頓首曰:“如推天惠〔41〕,但賜舊妓惠哥足矣。”王召之來,問其年,曰:“妾十八入府,今十四年矣。”王以其齒加長,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擇,尚一無所好。王笑曰:“癡哉書生!十年前訂婚嫁耶?”尚以實對。乃盛備輿馬,仍以所辭彩緞,為惠哥作妝,送之出。惠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時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則上其墓。有久客川中者,逢道人於途,出書一卷曰:“此府中物,來時倉猝,未暇璧返〔42〕,煩寄去。”客歸,聞道人已死,不敢達王,尚代奏之。王展視,果道士所借。疑之,發其塚,空棺耳。後尚子少殤,賴秀生承繼,益服鞏之先知雲。
異史氏曰:“袖裏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43〕,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於是鄉可耳〔44〕。”
【注釋】
〔1〕何裏,猶言何鄉裏。周製,王及諸侯國都郊內置鄉,民眾聚居之處曰裏。
〔2〕魯王,即朱檀,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為郭寧妃所生,洪武三年,兩個月時即被封為魯王,十八年就封兗州(今屬山東)。
〔3〕中貴人,此處指王府顯貴的侍從宦官。
〔4〕欞(línq),窗戶上雕有花紋的格子。
〔5〕詣視,前往探視。
〔6〕藉茅,拿茅草來襯墊。
〔7〕既,副詞,不久。表示事情和動作發生之後時間相隔不長。
〔8〕作劇,表演幻術。
〔9〕女樂(yuè),歌舞伎。
〔10〕吊場,戲劇術語。一出戲的結尾,其他演員都已下場,留下一二人念下場詩;或一出戲中一個場麵結束,由某一演員說幾句說白,轉到另一個場麵。
〔11〕董雙成許飛瓊,這兩個都是神話中西王母侍女名。
〔12〕天孫,星名,即織女星。
〔13〕夙諳(ān),平時就很熟悉的人。
〔14〕籓(fān)籠,關鳥獸的籠子。
〔15〕心如枯木,比喻毫無情欲,對世事無動於衷。枯木,同“槁木”。
〔16〕迕(wǔ)指,妨礙彈指。
〔17〕曲妓,即“樂妓”。
〔18〕雅,副詞,素常、平常。
〔19〕弦索,弦樂器上的弦,這裏即指弦樂器。傾,勝過。
〔20〕供奉,古代特指以某種技藝或姿色侍奉帝王。
〔21〕塞鴻,塞外的鴻雁,用漢蘇武被拘於匈奴曾借鴻雁傳書事,後世常借代信使。這裏借用唐傳奇《無雙傳》中義仆塞鴻傳書的故事。《無雙傳》寫王仙客與無雙為姑表兄妹,自幼有情,無雙後因國亂家敗,被沒入掖庭,王仙客有舊仆塞鴻,多方設法為兩人傳信,又經義士古押衙舍命相助,一對戀人終於團圓。
〔22〕誌,記住,記載。
〔23〕聯,即“聯句”,舊時作詩方式之一,由兩人或多人各成一句或幾句,合而成篇。舊傳始於漢武帝與諸臣合作的《柏梁詩》。
〔24〕“侯門”句,惠哥一入魯王府便失去音訊。宋尤袤《全唐詩話》卷四《崔郊》中有雲:“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便是公作耶?”
〔25〕“誰識”句,仍借用唐崔郊詩意。蕭郎,古代常借代美好的男子或女子所愛戀的男子。
〔26〕袖裏乾坤,袖中寬闊無比,可藏天地。
〔27〕角冠,道冠。
〔28〕無素,平時沒有什麽交往。
〔29〕反袂(mèi),這裏是指將衣袖翻轉過來。
〔30〕蟣(jǐ),虱的卵。
〔31〕臨蓐(rù),分娩。蓐,**草墊。
〔32〕三叉腰,連續三次叉腰作為臨產的暗號。
〔33〕了了,謂清楚、明白。
〔34〕綿薄,即“綿薄之力”,這裏出的力氣太少謙詞。
〔35〕殤(shāng),未成年便死了。
〔36〕臍梗,即“臍帶”,連接胚胎與胎盤的帶狀物,由兩條動脈和一條靜脈組成。胚胎依靠臍帶與母體發生聯係,是吸取養料和排出廢料的通道。
〔37〕舊衲(nà),指前麵被產血弄髒的道袍。衲,常稱僧衣,常用許多碎布拚綴而成。也稱道袍。
〔38〕手談,下圍棋。
〔39〕臨(lìn)哭,臨喪哭吊。臨,哭吊死者。
〔40〕應如響,指有求必應,非常靈驗。響,回聲。
〔41〕天惠,謂帝王的恩惠。
〔42〕璧返,即“璧還”,敬語,表示退還贈禮或歸還借物。
〔43〕催科,催收租稅,租稅有科條法規,故稱。人事,指人世間紛繁事務。
〔44〕老於是鄉,指願意在這種生存狀態下活一輩子。
【簡評】
《古尊宿語錄》卷三四中:“師雲:‘芥子納須彌,且問你諸人,即今在芥子外芥子內?若道在芥子外,如何納得須彌?若道在芥子內,許多大身材如何卻在芥子內?’”芥子,即芥菜的種子,佛典中常用以比喻極小之物。須彌,即須彌山,先見於古印度神話,後為佛教所采用,謂一個小世界的中心,山頂為帝釋天所居,山腰為四天王所居。四周有七山八海、四大部洲。佛家所謂“芥子納須彌”之說,就如同《鞏仙》中“袖裏乾坤”的想象一樣,皆在大小間落差巨大的匪夷所思中體現出人類思維的瑰麗。專製社會壓抑人性,令弱者無所逃避,於是不妨借助於想象的馳騁展現一片自由的天地,道士鞏仙的道袍既成為作者無限向往的桃花源。文學是想象的藝術,現實中的困窘有時可以通過奇思妙想得到完美的化解,這也是閱讀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