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 妃

癸亥歲〔1〕,餘館於畢刺史公之綽然堂〔2〕。公家花木最盛,暇輒從公杖履〔3〕,得恣遊賞。一日,眺覽既歸,倦極思寢,解屨登床。夢二女郎,被服豔麗,近請曰:“有所奉托,敢屈移玉〔4〕。”餘愕然起,問:“誰相見召?”曰:“絳妃耳。”恍惚不解所謂,遽從之去。俄睹殿閣,高接雲漢〔5〕,下有石階,層層而上,約盡百餘級,始至顛頭。見朱門洞敞。又有二三麗者,趨入通客。無何,詣一殿外,金鉤碧箔〔6〕,光明射眼,內一女人降階出,環珮鏘然,狀若貴嬪〔7〕。方思展拜,妃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須首謝。”呼左右以毯貼地,若將行禮。餘惶悚無以為地,因啟曰:“草莽微賤,得辱寵召〔8〕,已有餘榮〔9〕。況敢分庭抗禮,益臣之罪,折臣之福!”妃命撤毯設宴。對筵相向〔10〕,酒數行,餘辭曰:“臣飲少輒醉,懼有愆儀〔11〕。教命雲何?幸釋疑慮。”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飲。餘屢請命,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細弱,依棲於此,屢被封家婢子〔12〕,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13〕,煩君屬檄草耳〔14〕。”餘皇然起奏〔15〕:“臣學陋不文〔16〕,恐負重托;但承寵命,敢不竭肝鬲之愚〔17〕。”妃喜,即殿上賜筆劄〔18〕。諸麗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19〕。又一垂髫人,折紙為範〔20〕,置腕下。略寫一兩句,便二三輩疊背相窺〔21〕。餘素遲鈍,此時覺文思若湧。少間,稿脫,爭持去,啟呈絳妃。妃展閱一過,頗謂不疵,遂複送餘歸。醒而憶之,情事宛然。但檄詞強半遺忘,因足而成之:

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22〕;射人於暗,奸類含沙〔23〕。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24〕;楚王蒙其蠱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25〕。沛上英雄,雲飛而思猛士〔26〕;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27〕。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28〕;澎湃中宵,弄寒聲於秋樹〔29〕。倏向山林叢裏,假虎之威〔30〕;時於灩澦堆中,生江之浪〔31〕。且也簾鉤頻動,發高閣之清商〔32〕;簷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33〕。尋帷下榻,反同入幕之賓〔34〕;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35〕。不曾於生平識麵,直開門戶而來〔36〕;若非是掌上留裙,幾掠妃子而去〔37〕。吐虹絲於碧落,乃敢因月成闌〔38〕;翻柳浪於青郊,謬說為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39〕;登高台者,高興方濃,輕輕落茱萸之帽〔40〕。蓬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雲霄,百尺之鳶絲斷係。不奉太後之詔,欲速花開〔41〕;未絕坐客之纓,竟吹燈滅〔42〕。

甚則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43〕;叫雨呼雲,卷破杜陵之屋〔44〕。馮夷起而擊鼓〔45〕,少女進而吹笙〔46〕。**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為飛〔47〕。未施摶水之威,浮水江豚時出拜〔48〕;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49〕。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瑤台之翠帳,於意雲何〔50〕?至於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51〕;但使行人無恙,願喚尤郎以歸〔52〕。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裏;世無高士,禦以行者幾人〔53〕?駕砲車之狂雲,遂以夜郎自大〔54〕;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為尊〔55〕。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56〕。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57〕。雨零金穀,綴為藉客之裀〔58〕;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59〕。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欄,雜佩紛其零落〔60〕。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翩躚江漢女,弓鞋漫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61〕。

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為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62〕。爾乃趾高氣揚,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珊〔63〕。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64〕?墮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65〕;朝榮夕悴,免荼毒以何年〔66〕?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於子夜〔67〕;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於天庭〔68〕。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69〕;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70〕。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誌〔71〕。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交,共發同心之誓〔72〕。蘭橈桂楫,可教戰於昆明〔73〕;桑蓋柳旌,用觀兵於上苑〔74〕。東籬處士,亦出茅廬〔75〕;大樹將軍,應懷義憤〔76〕。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77〕!

【注釋】

〔1〕癸亥歲,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

〔2〕館,就館,教私塾。畢刺史公,即畢際有(1623—1693),字載積,號存吾,淄川(今山東省淄博市)西鋪人,明戶部尚書畢自嚴之子。綽然堂,淄川縣西鋪畢際有家的建築,曾用作家塾,蒲鬆齡在此長期坐館。

〔3〕從公杖履,即追隨畢際有。杖履,老者所用的手杖和鞋子,這裏是對老者、尊者的敬稱。

〔4〕移玉,請人前來或前往的敬語。

〔5〕雲漢,原意指銀河,這裏指雲霄。

〔6〕金鉤,金製簾鉤。碧箔,綠色的簾子。

〔7〕貴嬪(pín),中國古代皇帝後宮妃嬪的位號之一。貴嬪一號始於魏文帝曹丕封其皇後郭女王為貴嬪,在當時是僅次於皇後的位號。曆代多沿用其名。這裏同“妃嬪”,即帝王的妾侍。妃,位次於後;嬪,位又次於妃。

〔8〕辱,謙詞,承蒙。寵召,又作“寵招”,對高位者邀請的敬辭。

〔9〕餘榮,多餘的榮寵。

〔10〕對筵(yán)相向,即兩桌宴席相對,不分賓主之意。

〔11〕愆(qiān)儀,失禮。

〔12〕封家婢子,即“封姨”,又作“封夷”、“封十八姨”等,古代神話傳說中的風神。據唐穀神子《博異誌·崔玄微》中載,唐天寶中,崔玄微於春季月夜在自家洛苑東宅,遇美人綠衣楊氏、白衣李氏、絳衣陶氏、緋衣小女石醋醋和封家十八姨。崔命酒共飲。十八姨翻酒汙醋醋衣裳,不歡而散。明夜諸女又來,醋醋言諸女皆住苑中,多被惡風所撓,求崔於每歲元旦作朱幡立於苑東,即可免難。時元旦已過,因請於某日平旦立此幡。是日東風刮地,折樹飛沙,而苑中繁花不動。崔乃悟諸女皆花精,而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後詩文中常用作風的代稱。這裏稱“封家婢子”,含蔑視之意。

〔13〕背城借一,背對城牆對敵決一死戰,意謂與敵人作最後決鬥。

〔14〕屬(zhǔ)檄(xí)草,撰寫起草聲討風神的檄文。屬,撰寫。

〔15〕皇然,恐懼不安的樣子。皇,通“惶”。

〔16〕學陋不文,自謙語,指學識淺陋,不善文辭。

〔17〕肝鬲(gé),亦作“肝膈”,即肺腑,比喻內心。

〔18〕筆劄,毛筆與簡牘,這裏泛指文具用品。

〔19〕濡(rú)毫,即“濡筆”,指用墨汁浸潤毛筆。

〔20〕折紙為範,將白紙折疊出豎格,控製行距,以便於書寫。範,樣式。

〔21〕疊背,同“疊肩”,指肩背相疊,形容人多而爭相聚觀的狀況。

〔22〕“濟惡”二句,指風雖有才而以才作惡,嫉妒之性如同唐朝的武則天。濟惡,幫助作惡。醉骨,指唐武則天妒殺高宗後妃之事。《舊唐書》中載:“武後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曰:‘令此二嫗骨醉!’數日而卒。”

〔23〕“射人”二句,風專門在暗處加害於人。古代傳說,水中有一種叫蜮的怪物,看到人影就噴沙子,被噴射的人就會害病,甚至死亡。晉幹寶《搜神記》中雲:“漢光武中平中,有物處於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則身體筋急,頭痛,發熱;劇者至死。江人以術方抑之,則得沙石於肉中。詩所謂‘為鬼為蜮,則不可測’也。”

〔24〕“昔虞帝”三句,聖君如虞舜也受到風的迷惑,唐堯二女為妃不能為他銷憂,想要憑借南風為百姓解除心中鬱結。虞帝,即“虞舜”,上古五帝之一,姓姚,名重華,因其先國於虞,故稱虞舜,為古代傳說中的聖君。英皇,指女英、娥皇,堯的兩個女兒。渠,第三人稱代詞,這裏指風神。解慍(yǔn),解除心中的鬱結。

〔25〕“楚王”三句,楚頃襄王受到風的蠱惑,對於楚賢者的一次召問未得要領,於是滿足於對“大王雄風”的自我陶醉。楚王,即楚頃襄王,前298年即位,楚懷王之子,名橫,曾與秦和親,後又欲與齊、韓聯合伐秦,終為秦所敗,質太子於秦,在位三十六年卒。賢才,指的是楚國的一位獵者。稱雄,雄風,即強勁的風。

〔26〕“沛上”二句,劉邦當了皇帝後,回到沛縣時曾作《大風歌》抒發心中感慨。沛上英雄,指劉邦。沛上,即沛縣。《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27〕“茂陵”二句,漢武帝也曾作《秋風辭》懷念心目中的佳人。茂陵天子,指漢武帝劉徹。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曾引《漢武帝故事》:“帝行幸河東,祠後土。顧視帝京,忻然中流,與群臣飲宴。帝歡甚,乃自作《秋風辭》。”其辭雲:“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衷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28〕“怒號”二句,指狂風怒號,吹入王宮令玉片亂響。萬竅,大地上大大小小的孔穴。

〔29〕“澎湃”二句,指秋夜風起,在樹木間發出響聲。澎湃,這裏形容秋風聲勢浩大。中宵,半夜。寒聲,淒涼的秋聲。

〔30〕“倏向”二句,風急速吹向山林叢中,不過如同狐假虎威般的炫耀。假虎之威,即“狐假虎威”。

〔31〕“時於”二句,風吹至灩澦堆時,又在長江中卷起巨浪。灩澦(yàn yù)堆,長江原位於瞿塘峽口的險灘,現位於重慶市萬縣區奉節縣東。因航運阻礙,灩灝堆已於1958年冬炸除。

〔32〕“簾鉤”二句,風吹簾鉤頻頻搖動,在高閣中發出淒清的響聲。清商,商聲為古代宮、商、角、徵、羽五音之一,因其調淒清悲涼而得名。

〔33〕“簷鐵”二句,即指風吹動屋簷下的風鈴,響聲衝破離人隱約的夢境。簷鐵,即“簷馬”,掛在屋簷下的風鈴,風吹作響。離人,離別的人或離開家園、親人的人。

〔34〕“尋帷”二句,即指風擅自闖入主人的內室寄居,反而如同親密的幕僚毫無拘束。下榻,原意為禮遇賓客,這裏是寄居、投宿的意思。

〔35〕“排闥(tà)”二句,指風推開門戶登堂入室,竟然翻開書頁像個讀書人。排闥,撞開門。闥,這裏泛指門戶。登堂,升上廳堂。翻書之客,這裏指讀書人。

〔36〕“不曾”二句,平生從未與風相見結識,它卻能穿門入戶而來。識麵,辨別麵孔。

〔37〕“若非”二句,若不是拽住皇後裙角,能為掌上舞的趙飛燕幾乎被狂風掠去。掌上留裙,指漢成帝皇後趙飛燕的傳說。趙飛燕原為漢成帝宮人,後升婕妤,許皇後廢,始立為皇後,漢哀帝立,尊為皇太後,漢平帝即位,廢為庶人,自殺死。這裏稱其為妃子,是用她立後之前的稱呼。

〔38〕“吐虹絲”二句,風在碧空中為昭示自身的存在,竟敢憑借月亮形成月暈。虹絲,如束絲的彩虹,這裏形容月暈。碧落,道教語,指天空。闌,環狀物,這裏即指月闌,又稱月暈,即月亮周圍的光圈,是月光經雲層中冰晶的折射而產生的光現象,常被認為是天氣變化起風的征兆,俗稱風圈。“因月成闌”屬於因果倒置的說法。

〔39〕“賦歸田”三句,辭官還鄉的人,剛剛踏上歸途,風飄飄已經吹拂其衣。賦歸田,指辭官回鄉務農。賦,吟誦。薜荔,用薜荔的葉子製成的衣裳,原指神仙鬼怪所披的衣飾,後借以稱隱士的服裝。

〔40〕“蓬梗”二句,飛蓬斷梗上下飄**無定,深秋的一陣旋風就將它吹入高空。蓬梗,飛蓬與斷梗。飛蓬,指枯後根斷遇、風飛旋的蓬草。三秋,這裏是指秋季的第三月,即農曆九月。摶(tuán)空,盤旋於高空。

〔41〕“不奉”二句,風欲違反時令,令百花在冬季開放。此處用唐武則天冬日催花的傳說。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一《武後》:“天授二年臘,卿相欲詐稱花發,請幸上苑,有所謀也。許之。尋疑有異圖,先遣使宣詔曰:‘明朝遊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於是淩晨名花布苑,群臣鹹服其異。後托術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

〔42〕“未絕”二句,宴會中尚未發生扯斷冠纓的醜聞,風就將堂上的燭火吹滅。此處用楚莊王大宴群臣的典故。《韓詩外傳》卷七:“楚莊王賜其群臣酒,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燭滅,有牽王後衣者。後挖冠纓而絕之,言於王曰:‘今燭滅,有牽妾衣者。妾扢其纓而絕之,願趣火視絕纓者。’王曰:‘止。’立出令曰:‘與寡人飲,不絕纓者不為樂也。’於是冠纓無完者,不知王後所絕冠纓者誰。於是王遂與群臣歡飲乃罷。”絕,折斷。纓,冠纓,帽帶,在下巴處打結,使帽固定。

〔43〕“甚則”二句,更有甚者的是狂風大作,竟然如李賀詩句那般將山吹為平地。揚塵播(bǒ)土,即“播土揚塵”,塵土飛揚。播,簸揚。吹平李賀之山,出自唐李賀《浩歌》:“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李賀,字長吉(790—816),福昌(今河南宜陽)人,曾任奉禮郎,後辭官,早卒。詩多感時傷逝之作,務求新奇,有“鬼才”之稱。

〔44〕“叫雨”二句,狂風挾風帶雨,將杜甫茅屋上的苫草卷走。卷破杜陵之屋,出自唐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冒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杜陵,地名,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這裏指代唐代大詩人杜甫,他祖籍杜陵,常自稱“杜陵野老”、“杜陵布衣”。

〔45〕馮夷句,風稍定後河神敲起鼓。馮夷,傳說中的黃河之神,即河伯。泛指水神。

〔46〕少女句,微風從西而來,仿佛吹奏出笙的樂音。少女,即西風。少女為《周易》八卦中的兌卦。兌為陰卦,第三爻為陰爻,故稱“少女”。

〔47〕“**漾以來”四句,風從波動開始變強,草皆倒伏;狂風呼嘯奔騰而來,欲將屋瓦吹落。**漾,波動的樣子。草皆成偃(yǎn),草皆倒伏。瓦欲為飛,狂風欲將屋瓦吹落。

〔48〕“未施”二句,風尚未施展盤旋於水麵掀起大浪的威力,江豚已經在水中時時浮沉出沒拜舞。摶(tuán)水,盤旋在水麵。江豚,即“江豬”,哺乳動物,形狀像魚,無背鰭,頭短,眼小,全身黑色,吃小魚和其他水生小動物。我國長江和印度大河中常可見到。

〔49〕“陡出”二句,即風驟然揚塵遮天蔽日,打亂了雁群的飛行秩序。障天,指被風吹起的沙塵遮天蔽日。書天雁字,成列而飛的雁群在飛行時常排成“一”或“人”字。

〔50〕“助馬當”四句,指風在馬當山相助王勃一帆風順直抵南昌作《滕王閣序》,還算得上有可取之處;但風又吹拂起神仙住處瑤台的翠帳,是否懷有不良的居心?馬當,山名,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彭澤縣東北,北臨長江,因山的形狀像馬而得名。相傳唐王勃在此乘舟,遇有神風相助,竟然能一夜到達南昌,從而留下了傳世佳作《滕王閣序》。

〔51〕“至於”二句,神奇靈異的海鳥預知海上大風將至,尚且依附於魯國都的東門以避災。魯門,指魯國國都曲阜(現屬山東)的城東門。

〔52〕“但使”二句,隻要能保障行旅的安全,願意為石娘將尤郎喚回以平息逆風。元伊世珍《琅嬛記》卷中引《江湖紀聞》:“石尤風者,傳聞為石氏女,嫁為尤郎婦,情好甚篤。為商遠行,妻阻之,不從。尤出不歸,妻憶之病亡。臨亡長歎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於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自後商旅發船值打頭逆風,則曰:‘此石尤風也。’遂止不行。婦人以夫姓為名,故曰‘石尤’。由此觀之,古時仍有尤姓也。近有一榜人自言有奇術,恒曰:‘人能與我百錢,吾能返此風。’人有與之,風果止。後人雲乃密書‘我為石娘喚尤郎歸也,須放我舟行’十四字,沉水中。”

〔53〕“古有”四句,古代有乘長風破萬裏浪的宗愨一類賢士豪傑,當今卻沒有如同列子一樣乘風而行的高潔之士。

〔54〕“駕砲車”二句,暴風掀起狂雲而起,因而妄自尊大,不可一世。駕,掀起,唐劉禹錫《張郎中籍遠寄長句開緘之日已及新秋因舉目前仰酬高韻》詩:“雲銜日腳成山雨,風駕潮頭入渚田。”砲車,即“砲車雲”,又稱“拋車雲”,一種預示暴風即將到來的雲,為砧狀積雨雲。夜郎自大,比喻人妄自尊大。夜郎本為漢代西南小國,《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

〔55〕“恃貪狼”二句,河伯依仗暴風的違逆之氣泛濫,水勢浩大,就自以為天下沒人比得上自己。貪狼,這裏指暴風,宋張唐英《蜀禱杌》卷上:“(王衍)次梓潼,大風暴起,發屋拔木。知星者趙廷義言曰:‘此貪狼風,千裏外必有破軍殺將之凶。’”逆氣,違逆不順之氣。漫以河伯為尊,指河伯自以為是,語本《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河伯,傳說中的黃河神。

〔56〕“姊妹”二句,指百花無一幸免,全部族群受到狂風的摧殘與欺淩。姊妹,花的不同品種。匯族,族類。

〔57〕“紛紅”四句,**擾乃至摧殘花木,無休無止。紛紅駭綠,形容花葉繁盛,隨風擺動。掩苒,又作“掩冉”,披靡,偃倒。擘(bó)柳,黃河以北地區的風名,即“吹花擘柳風”,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一九:“河朔春時,疾風數日一作,三日乃止,曰吹花擘柳風。見《逐齋閑覽》。”鳴條,風吹樹枝的聲音。蕭騷,形容風吹樹木的聲音。

〔58〕“雨零”二句,細雨隨風過後,連綴墜落的花瓣就成為富豪家宴客的坐墊。零,雨徐徐而下。金穀,古地名,現屬河南省洛陽市。這裏指金穀園,晉石崇於金穀澗中所築的園館。在古人詩文中常泛指富貴人家盛極一時但好景不長的豪華園林。綴,連綴。藉客之裀(yīn),即“花褶”,用落花當坐墊。藉,坐臥在某物上。裀,通“茵”,指褥墊、毯子之類。

〔59〕“露冷”二句,在清晨露水未幹的宮苑中,風吹柳絮飄落又沾上泥土。華林,即“華林苑”,宮苑名,三國吳建,故址在今南京市雞鳴山南古台城內。南朝宋元嘉時擴建,其後齊、梁諸帝,常宴集於此。這裏泛指宮苑。柳絮又稱楊花,這裏即以之為百花的族類。

〔60〕“埋香”四句,百花受風之害,吹落後又埋於泥土,與華麗的樓閣這曾經的伴侶告別。埋香瘞(yì)玉,將落花埋葬,舊時常比喻埋葬美女。殘妝,原指女子殘褪的妝麵,這裏形容枯萎凋零的落花。朱榭雕欄,即名花的生長環境。朱榭,建在高台上的紅色木屋,多為遊觀之所。雕欄,雕花彩飾的欄杆。雜佩,總稱連綴在一起的各種佩玉。

〔61〕“翩躚”四句,因風吹花落令春光不再,使遊春與懷春少女都無限悵惘。翩躚,形容女子飄逸輕盈的步態。江漢女,長江和漢水一帶的遊女。弓鞋,舊時纏腳婦女所穿的鞋子,形狀似弓。漫,副詞,空,徒然。玉樓人,懷春少女。玉樓,華麗的樓。珠勒,珠飾的馬絡頭。

〔62〕“傷春者”二句,百花經風的摧殘,令傷春人與尋勝者既難以為情又無可奈何。尋勝,遊賞名勝。

〔63〕“爾乃”四句,風在肆虐春天以後更加得意忘形,意欲摧毀一切美好事物。無端,無故肆虐為害。踔(chuō)厲,原意為雄健、奮發,這裏形容縱橫恣肆,無所顧忌。催蒙振落,謂摧殘新生者又搖掉將落的枯葉。催,通“摧”,摧殘。蒙,通“萌”,萌生。瓓珊,同“闌珊”,形容夏秋之際無休無止的風,常構成“闌風長雨”詞組,即闌珊的風,冗多的雨,常泛指風雨不已。

〔64〕“久矣”二句,指無人護惜憐憫,一任百花傷心悲慟忍受風的殘害已經很久了。娟娟者,指代百花。娟娟,姿態柔美的樣子。霣(yǔn)涕,落淚。霣,通“隕”,墜落。

〔65〕“墮溷(hùn)”二句,被風所吹落的百花墜於籬笆、廁所,從此結束生命。溷,廁所。芳魂,美人的魂魄,這裏指百花的魂魄。

〔66〕“朝榮”二句,百花朝開夕落,何時能夠擺脫風的殘害。榮,繁茂。悴,枯萎。荼毒,殘害。

〔67〕“怨羅裳”二句,春風吹開少女的衣裙,從而受到笑罵嬌嗔。羅裳,絲羅製的裙子,這裏泛指少女衣裙。子夜,指《子夜歌》,樂府《吳聲歌曲》名,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雲:“《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現存晉、宋、齊三代歌詞四十二首,寫愛情生活中的悲歡離合,多用雙關隱語。南朝樂府又有《子夜四時歌》,是據《子夜歌》變化而成。亦省作“子夜”。

〔68〕“訟狂伯”二句,風伯肆虐遭受古人的訴訟,卻未受到上天的懲治。化用唐韓愈《訟風伯》:“嗟爾風伯兮,欲逃其罪又何辭。上天孔明兮,有紀有綱。我今上訟兮,其罪誰當。天誅加兮不可悔,風伯雖死兮人誰汝傷。”狂伯,即“風伯”,神話中的風神。

〔69〕“誕告”二句,籲請百花組建起營陣,共同迎戰狂風。誕告,廣泛告知。芳鄰,對鄰居的美稱,這裏指世間百花。蛾眉,蠶蛾觸須細長而彎曲,通常喻指女子美麗的眉毛,這裏比喻眾花。

〔70〕“凡屬”二句,花花草草一類的植物,都要成為迎戰風神的兵士。同氣,原指有血統關係的親屬,這裏比喻眾花草。

〔71〕“莫言”二句,不要認為花木體質衰弱無能為力,隻須立誌,編為籬笆也能抵抗風的肆虐。蒲柳,即“水楊”,一種入秋就凋零的樹木,後喻未老先衰或體質衰弱。藩籬,指用竹木編成的籬笆或柵欄,此處釋為保衛疆界。

〔72〕“且看”四句,百花將與始終為友的鶯、燕、蜂、蝶聯合起來,誓言共同向風複仇。鶯儔燕侶,原意為以鶯、燕之成雙作對比喻情侶或夫婦,這裏用來指百花之友。奪愛,奪鶯燕之所愛,比喻風殘害百花的行徑。蝶友蜂交,即指蝴蝶與蜜蜂等百花的朋友。同心之誓,指誌同道合的誓言。

〔73〕“蘭橈”二句,以香潔的蘭與桂領軍,率領百花進行抵禦狂風的訓練。蘭橈,小舟的美稱。桂楫,桂木船槳,也泛指槳。

〔74〕“桑蓋”二句,以桑為車蓋,以柳為旌旗,作為在上苑顯示百花兵力以向風示威的裝備。柳旌,柳條迎風招展,像旌旗一樣。觀兵,顯示兵力。

〔75〕“東籬”二句,意謂高逸的**也從隱居處出來增援百花的兵力。東籬處士,指晉陶淵明,他棄官歸隱,平生喜愛**,這裏即喻指**。東籬,指種菊之處。處士,古代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茅廬,草屋,這裏指隱士的居所。

〔76〕“大樹”二句,作為將軍的大樹對於狂風的肆虐也深懷義憤。大樹將軍,指東漢大將馮異,《後漢書》卷一七《馮異傳》:“異為人謙退不伐,行與諸將相逢,輒引車避道。進止皆有表識,軍中號為整齊。每所止舍,諸將並坐論功,異常獨屏樹下,軍中號曰‘大樹將軍’。”這裏即借用其字麵義,特指大樹。義憤,被違反正義的事情所激發的憤怒。

〔77〕“殺其”四句,打擊狂風的囂張氣焰,殲滅強橫稱霸者,為百花洗刷千年的沉冤,消除風韻美好百花的萬古積恨。粉黛,原指美女,這裏喻指百花。風流,用風韻美好動人來形容百花。

【簡評】

本文寫於康熙二十二年,蒲鬆齡時年四十四歲,補廩膳生,長孫立德出生。這一年他在畢際有家設館已經四年,《聊齋誌異》的框架也在此前四年大體告成。除科場踟躕、青雲無路以外,人生誌向總算實現了十之八九。《聊誌誌異》的最早刻本為青柯亭本,刊於乾隆三十一年(1766),距離蒲鬆齡去世已經五十餘年。青柯亭本將《絳妃》改名《花神》,作為全書之殿,排於第十六卷之末,而清人評注《聊齋》者多據青本,故馮鎮巒有評雲:“殿以此篇,抬文人之身份,成得意之文章。”

作為一篇駢文力作,蒲鬆齡苦心孤詣、精心結撰,的確非一蹴而就之筆,以諸多典故為基,串聯古人情事傳達出自己心中所想。從《絳妃》的取材而言,蒲鬆齡無疑受到唐穀神子《博異誌·崔玄微》的啟發,將護花之“朱幡”,改作一篇洋洋灑灑的四六駢文,則顯然有爭強較勝於古人的用心了。袁世碩先生曾雲:“《絳妃》確為炫才之作。若更進一層揣想當時與館東畢際有相處的情況,不難意識到作者受到畢際有的賞識,經常隨畢際有遊賞家中園林,或者談到文章的事情,作者一時興起,仿李賀夢中應召賦天上白玉樓文的故事,推出一篇匠心經營的四六文,炫才自得,投合畢際有風雅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