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莽草〔1〕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2〕,花紫,類扁豆,誤食之立死,即為水莽鬼。俗傳此鬼不得輪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帶〔3〕,此鬼猶多雲。

楚人以同歲生者為同年,投刺相謁〔4〕,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習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5〕,中途燥渴思飲。俄見道旁一媼,張棚施飲,趨之。媼承迎入棚,給奉甚殷。嗅之,有異味,不類茶茗,置不飲,起而出。媼急止客,便喚:“三娘,可將好茶一杯來。”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後出,年約十四五,姿容豔絕,指環臂釧,晶瑩鑒影。生受○神馳〔6〕,嗅其茶,芳烈無倫,吸盡再索。覷媼出,戲捉纖腕,脫指環一枚。女赬頰微笑〔7〕,生益惑。略詰門戶〔8〕,女曰:“郎暮來,妾猶在此也。”生求茶葉一撮,並藏指環而去。至同年家,覺心頭作惡,疑茶為患,以情告某。某駭曰:“殆矣〔9〕!此水莽鬼也!先君死於是。是不可救,且為奈何?”生大懼,出茶葉驗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環,兼述女子情狀。某懸想曰〔10〕:“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確符,問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豔名。數年前,誤食水莽而死,必此為魅〔11〕。”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襠煮服可痊〔12〕。某急詣寇所,實告以情,長跪哀懇。寇以其將代女死,故靳不與〔13〕。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齒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脫生〔14〕!”某舁送之,將至家門而卒。母號涕葬之。遺一子,甫周歲。妻不能守柏舟節〔15〕,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兒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駭,揮涕問之。答雲:“兒地下聞母哭,甚愴於懷,故來奉晨昏耳。兒雖死,已有家室,即同來分母勞,母其勿悲。”母問:“兒婦何人?”曰:“寇氏坐聽兒死〔16〕,兒深恨之。死後欲尋三娘,而不知其處,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兒往,則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17〕,兒馳去,強捉之來。今為兒婦,亦相得,頗無苦。”移時,門外一女子入,華妝豔麗,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雖非生人,母視之,情懷差慰〔18〕。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習慣〔19〕,然承順殊憐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請母告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媼翁,聞而大駭,命車疾至,視之,果三娘,相向哭失聲,女勸止之。媼視生家良貧,意甚憂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厭貧?祝郎母子,情義拳拳,兒固已安之矣。”因問:“茶媼誰也?”曰:“彼倪姓。自慚不能惑行人,故求兒助之耳。今已生於郡城賣漿者之家〔20〕。”因顧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嶽,妾複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廚下,代母執炊供翁媼。媼視之悽心,既歸,即遣兩婢來,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數十匹;酒胾不時饋送〔22〕,小阜祝母矣〔22〕。寇亦時招歸寧〔23〕。居數日,輒曰:“家中無人,宜早送兒還。”或故稽之〔24〕,則飄然自歸。翁乃代生起夏屋〔25〕,營備臻至。然生終未嚐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複蘇,相傳為異。生曰:“是我活之也。彼為李九所害,我為之驅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兒深恨此等輩,方將盡驅除之,何屑為此?且兒事母最樂,不願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豐筵,禱祝其庭,輒有效。積十餘年,母死。生夫婦亦哀毀〔26〕,但不對客,惟命兒縗麻躃踴〔27〕,教以禮儀而已。葬母後又二年餘,為兒娶婦。婦,任侍郎之孫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數月而殤。後聞祝生之異,遂命駕其家,訂翁婿焉。至是,遂以孫女妻其子,往來不絕矣。一日,謂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為‘四瀆牧龍君’〔28〕。今行矣。”俄見庭下有四馬,駕黃幨車〔29〕,馬四股皆鱗甲〔30〕。夫妻盛裝出,同登一輿。子及婦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見女來,拜別翁媼,亦如生言。媼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門遂不複見。

其子名鶚,字離塵,請諸寇翁,以三娘骸骨與生合葬焉。

【注釋】

〔1〕水莽草,即“莽草”,一種有毒的植物名。

〔2〕葛,多年生草本植物。可食用,莖皮可製葛布。

〔3〕楚中,今湖北、湖南一帶,春秋時因屬於楚國而得名。桃花江,現湖南省益陽市桃江縣境內。

〔4〕投刺,投遞名帖。

〔5〕造,即“造訪”,拜訪的意思。

〔6〕殘(zhǎn),“盞”的異體字,小杯子。

〔7〕赬(chēng)頰,臉紅。赬,淺紅色。

〔8〕略詰門戶,即稍微詢問寇三娘的居所,想要和三娘晚間幽會。

〔9〕殆,危險。

〔10〕懸想,猜想。

〔11〕魅,鬼怪。下句之“魅”,作動詞“迷惑”解。

〔12〕故襠,從前穿過的褲子的褲襠處。

〔13〕靳,拒絕。

〔14〕脫生,古代傳說人死後,靈魂投胎轉世,即稱“脫生”。

〔15〕柏舟節,古代夫死不嫁的節操。語出《詩·鄘風·柏舟序》:“柏舟,共薑自誓也。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 即與夫情深,為夫守節。

〔16〕坐聽,徒然聽任。

〔17〕侍郎,明清中央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副職官員。

〔18〕差慰,勉強得到一些安慰。

〔19〕雅,副詞,平時。

〔20〕賣漿者,古代對從事出售茶水、酒、醋飲料等微賤職業的人的稱呼。

〔21〕酒胾(zì),指酒和切成大塊的肉。

〔22〕小阜,稍稍富裕。這裏用如動詞。

〔23〕歸寧,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24〕稽,延誤。

〔25〕夏屋,大屋。

〔26〕哀毀,指居親喪悲傷導致毀損其身,後常作居喪盡禮之辭。

〔27〕縗(cuī)麻,粗麻布喪服。躃(bì)踴,同“擗踴”,捶胸頓足的樣子,形容極度悲哀。

〔28〕策,古代君主對臣下封土、授爵、免官或發布其他教令的文件。四瀆牧龍君,應該是作者杜撰的仙官名。四瀆,長江、黃河、淮河、濟水的合稱。

〔29〕黃幨(chān)車,圍黃色車帷的車子。

〔30〕馬四股皆鱗甲,龍馬。

【簡評】

本篇中佛家信仰疊加民間傳說,色彩奇異,且又有儒家與人為善的理念貫穿始終。可與《王六郎》參看,兩篇宗旨都有尋找所謂“替代者”的願望,但小說中主人公皆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一念之仁終於超越人生,修成正果。當然,兩者也有些微不同之處,《王六郎》重點在以“善”期盼調整社會人際關係,而《水莽草》則多了情感與審美的微妙關係部分。如唐穀神子《博異誌·李黃》一則,記述貴公子李管路遇蛇妖所化少女,姿豔若神仙,為之所迷,終被美女蛇所害,仆人追述前狀雲:“郎君頗聞異香,某輩所聞,但蛇臊不可近。”竟因愛慕其人,令嗅覺產生變化。這種“愛屋及烏”的審美現象,在此篇中亦有表現:原先祝生接倪媼之茶,“嗅之有異味”;但寇三娘所奉之茶,卻覺“芳烈無倫”,其實茶皆為水莽草所製,並無區別,其中情感因素起了決定作用,這與《博異誌》所記者可謂異曲同工。由此可知,在審美中情感因素起關鍵作用,耐人尋味。雖說審美中情感因素無法避免,但需明辨是非。當今社會紛繁蕪雜,更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