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還沒有寫滿一張原稿紙,就有人闖進林白霜的房間;劈頭一句話是:
“楊秘書長請客,你不去麽?”
林白霜聽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隻把身子略動了一下,手裏依然在寫。隨隨便便回答了一句:
“還沒到時間罷?”
“時間是快到了罷?我是因為感冒還沒有好,本來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麵說,一麵就坐在書桌橫頭的一個椅子裏,隨手拿起一本雜誌來亂翻;他的貓臉上的一對圓眼睛骨碌骨碌地從雜誌上移到書桌,又從書桌上回來。
“那麽我也不去了。應該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現在還沒有做好。”
林白霜說;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一個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臉;隻能說是偷笑,因為在他那樣貓兒臉的口吻邊,正確意義的笑是沒有的。他用半隻眼睛覷著雜亂的書堆上的那張淺紫色信箋,輕聲說:
“所以近來有人說你浪漫了,頹廢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聳,似乎對於這個批評很不屑置辯。但是何教官那貓臉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皺,接下去說:
“我覺得你近來很消極;是不是?前天我們談論濟南慘案將來的結果,你的議論就是十二分的消極。我們講到國際政治的推移,你又說你隻見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這苦悶的原因?”
這幾句簡短的話,是用了強烈的同情的聲浪說出來的,所以林白霜感覺得異樣的親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悵惘,近來他聽見了許多關於他的批評和疑問,從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對於那些說他是落伍,是動搖,是軟化一類的厲聲斥責,他隻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種;他在此等時所用的是帶有憐憫意義的一種,他可憐那些厲聲責人的勇士們竟用了從前別人罵過他們的話語來罵人,他更可憐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大概又要用現在罵人的話來恭維自己了。他很知道這一班勇士是在那裏購買“將來社會”的彩票,他們自信此項彩票在三年內一定要開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個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們所預期時,他們的懊喪軟化的醜態便有他們過去的行為可以作證,他們實在隻是一些太熱中的自私的可憐蟲!然而對於同情的質問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話,林白霜於銘謝之餘,便又感得了無窮的悵惘。
他暫時沒有回答,兩隻眼定定地瞧著這位朋友的貓臉。他有一句話在心頭回旋,但是不肯說出來,他知道貓臉的熱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說出來罷。你的苦悶的原因是戀愛!”
貓臉朋友得意地笑著說,眼光向書桌上的淺紫色信箋一掠。
似乎很覺得意外,林白霜的濃眉毛輕輕地動了一動,接著便笑起來了。
“要戀愛便去戀愛;和一個碰到手頭的女子戀愛,可以;特地去找一個,也可以,隻是不要苦悶,——又何必苦悶呢!”
何教官補足了他的意見,他的貓臉上到底露出很純正的笑容來了。同時他掄開右手的五個指頭很神氣地向空間作了個撈捕的姿勢,很像已經抓進了一個碰在手邊的女子。
“我不能不說你的論斷不合實際。”
“誰的實際?”
貓臉朋友緊追進來問。
“自然是我的實際。我承認,我方有事於戀愛,但是並非為了戀愛而苦悶,卻是為了苦悶,然後去找戀愛。”
“但是找得了戀愛,又有苦悶?”
貓臉朋友再逼緊一句。
“還是不對。老實說罷,我的苦悶是一種昏暈狀態的苦悶。我在時代的巨浪中滾著,我看見四麵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願意再跟著滾或是被衝激著滾了,我希望休息,我要個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無邊的黑濤中湧出個綠色的小島,讓我去休息一下,戀愛就是綠色的小島。”
這最後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說著,那態度是異常的莊嚴,所以何教官雖然覺得好笑,卻也沒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擲過一句半譏誚的話來:
“這是你的戀愛救命論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動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這樣尖刻的譏諷。
“還不是戀愛救命論麽?你說你在時代的巨浪中滾得昏暈了,因此戀愛的綠島便是你的救命的綠島!”
何教官用了“力爭決議”的態度很高聲地說。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議了。先前堵在他喉頭而未曾說出來的話,現在是再捺不住了:
“貓兄,我們還是回到苦悶的原因這個根本問題罷。我說我看出來是一片灰黑,我並沒說因為我悲觀,所以隻看見灰黑。——慢著,等我說完了你再來駁罷。——我明明知道在這世間,尖銳地對立著一些鮮明的色彩。我能夠很沒有錯誤地指出誰是紅的,誰是黃的,誰是白的。但是就整個的世間來看時,我就隻看見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故會有這樣的病態。我隻能稱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這裏就伏著我的苦悶的根原!”
他頓了一下,仰起頭來閉了眼;他恍惚覺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見那老地球蹣跚地滾著,它的臉上的傷痂分塗了紅黃白的色彩,忽然愈滾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噓一口氣,接著說下去:
“還是一片灰黑,從靜的分析的立場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種色彩;從動的綜合的立場看,就成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麽的一回事?有時悶極了,也曾這樣想過來:什麽都好,隻不要灰黑。剛才你不是說我很消極的樣子麽?不是消極,我隻想歇一歇。我覺得我的色盲也許是因為諦視人生太久的緣故,正好像對太陽看久了就一定會眼前昏黑。因此我近來隻想有什麽綠的小島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個暫時的慰安,免得悶急了要自殺。”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邊是耀眼的陽光,夾著熱蓬蓬的南風。這在正想尋求綠色的清涼的林白霜也似乎難堪,隨手把百葉窗關上。房裏驟然陰暗了許多,坐在窗前牆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說法,也還是戀愛救命論!”
何教官固執地說,站起來一伸手便將百葉窗推開,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戀愛,便連光明也不要了麽?”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戀愛。”
“那簡直是醇酒婦人的觀念,不是頹廢是什麽?”
何教官大聲說,仍舊回到原來的椅子裏。他的貓臉上鬥然透出一股“大不以為然”的氣味來。他看著林白霜的麵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僅僅一個微笑的答複後,他又鄭重地說:
“老林,你的戀愛觀都是錯誤的。你應該接受我的戀愛觀:見著要愛就盡管去愛,愛不到的時候就丟開,愛過了不再愛時也就拉倒。戀愛隻是這麽一回事,既然說不上什麽救命,也不是讓你躲避著去休息的綠島。”
林白霜睜大了驚異的眼睛看著這位貓臉朋友的說話像鉛塊似的一句一句落下來。自然他不能且不願讚成這樣類乎頹廢派的見解,但是他亦無法擺脫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響;他暫時惘然看著空間,沒有回答。
“你大概以為我的議論就是頹廢就是浪漫?不是的。這是新寫實主義。浪漫主義把戀愛當作神秘的聖殿,頹廢主義又以為是消憂遣愁的法寶。這都是錯誤的,戀愛隻是戀愛。猶之乎打球隻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裏的非議,何教官又加以說明了;他的神氣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戀愛哲學的專家。
但是這些議論,林白霜隻聽了一半進去。在他的幻覺的眼前,並排地站著一長一短的兩個女子。都用了疑問的眼光對著他看。
“那麽你有沒有選擇?”
林白霜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突然發了這個迷離恍惚的問句。
沒有回答。隻有何教官的兩顆圓眼睛灼灼地瞧著林白霜的臉。
“譬如說,你同時碰著兩個可以愛的女子,你怎麽辦呢?”
林白霜鎮靜地補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愛那個更可愛的。”
“如果你覺得一樣的可愛呢?如果,譬如說一個是活潑的,熱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愛她,而又一個是溫柔的,理性的,靈感的,知道如何來愛你。那麽,你怎樣辦呢?”
“兩個同時都愛!”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又問:
“同時兩個都愛卻又不可能——”
“那就先愛了一個,然後再愛另一個。”
這是搶著說出來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異樣地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關係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現在又成為新主義新學說了。他覺得這樣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貓臉上卻是板板地沒有一條皺紋,那種嚴肅的態度就宛然是在課堂上回答學生的疑問。
忽然房門口傳來了一聲:“報告。”林白霜回過頭去,看見當差的拿了一張小紙直挺挺地站在門外。當那張紙遞上來時,林白霜瞥了一眼,心裏就是一跳。這小小的會客單的“來客姓名”項下寫著更小的“趙筠秋”三字,映在此時的林白霜的眼中卻比學校的招牌字還要大。
“你有客麽?一定是女客!請不要忘了我的戀愛論,再見罷。”
貓臉的何教官說著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著手裏的會客單,刹那間起了無數雜亂的感想;然後輕輕地笑了一聲,趕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寫好給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裏,就向會客室跑。
剛把會客室的門拉開,林白霜陡然變了臉色。拋過一個淺笑來歡迎他的,不是趙筠秋,卻是李蕙芳。
“來得不巧罷?我看見你的神氣有些異樣。”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說。
“笑話。沒有什麽事,沒有什麽事,不過我記得會客單上的名字好像是趙筠秋罷?”
林白霜急口地分辯著,一麵用右手在衣袋裏掏摸那張會客單。
“她也來看你麽?那麽,你是走錯了會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著說。她將兩手互挽,襯在後頸上,優閑地旋轉著身體,然後坐在一張椅子裏,眼睛釘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請不要客氣,先去找她一下罷。”
林白霜已經將會客單摸出來;仔細一看,分明寫著“趙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筆跡。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氣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對麵坐下。
“告訴你實話罷。筠秋在月宮飯店等著,我是奉迎你的專使。摩托卡在外邊。趕快走罷!”
李蕙芳說得很認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雖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曉得是什麽事,但是李蕙芳已經站了起來,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說話。她縮在車角裏,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閃閃地向四處瞧,很像有了什麽大問題在心上。林白霜幾次把談話轉到趙筠秋等候在月宮飯店有什麽事的問題,都被李蕙芳一個微笑岔開了,林白霜狐疑地看著李蕙芳的圓麵孔,紅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論來,隨即又被“在月宮什麽事”這疑問吹斷了。他想象著趙筠秋一定有什麽要緊的事,或許是家庭中出了什麽變故;但是為什麽又請了李蕙芳做中間人呢?他簡直迷亂了,他猜不透。他機械地斜過眼去看李蕙芳。多麽鮮豔的服裝啊!銀紅色的旗袍,長僅及膝彎;鵝黃色的絲襪裏飽漲著肉紅色的肥腿;而在活潑的圓臉上是一頂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紅的黃的白的!像有一個輪子在林白霜腦殼裏滾動,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見李蕙芳從腰部折過來,成為一個球,帶著三個顏色喘著氣。
林白霜舉起手來在眼皮上用力揉著,幻象沒有了,卻見李蕙芳抿著嘴笑。忽然她的身體搖側過來,一條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頭了。一種熟習的香氣就灌滿了林白霜的頭腦。
這個時候,車身突然一震;林白霜驚覺似的望外看,正當車窗外有一對美麗的裝玻璃的大門像是往後倒退一般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經把車門推開,將她的肥身體往外擠。
林白霜跟著下了車,又跟著上了二樓,跟著進了一間餐室。他向空****的四壁瞥了一眼,輕聲地似乎對自己說:
“原來趙筠秋還沒來呢!”
“你如果要她來,不妨寫個請客條去試試看。”
李蕙芳這一句淡淡的話,將林白霜怔住了。他看著她的麵孔,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他覺得這位嬌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測。
“再對你老實說罷。今天是我請客。本來約筠秋來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無論如何不肯來了。是什麽道理,大概你心裏明白。——時間已經快十二點,就叫菜罷。”
李蕙芳接著很快的說,就像一陣急雨打在林白霜臉上。
林白霜覺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強笑了一笑,隨隨便便向李蕙芳遞到他麵前的菜單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說:
“就是公司菜罷。酒是長久不喝了,因為身體不好。”
他很想問為什麽有了他在坐,趙筠秋就不肯來;他很想知道是什麽地方開罪了趙筠秋;但是再思的結果,便決定不問了。他勉強鎮定著,搜索出一些話來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還算活潑的對話中,把一頓飯吃完。最後是咖啡上來了。
因為喝了兩杯香檳,李蕙芳的臉上微現紅光,很有勁地談著她自己家裏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長的話兒。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麵孔說:
“雖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還是隻想當船長。文明國的官,隻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聽後台老板的指揮。美國的大總統也不過是幾個大銀行家的公用傀儡——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我不喜歡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牽線人。”
“然而在中國,官還是有無上威權的呢!”
林白霜啜著咖啡,慢慢地加進了一個插句。
“然而在中國,官快要沒有無上威權的呢!”
李蕙芳學了林白霜的語調憨笑著說。她仰起了麵孔,把後頸枕著坐椅靠背的上端,這就把胸部的曲線拉平了幾許,可是兩粒鈕子一樣的東西卻在銀紅色的薄綢底下高了出來。
“你就拿得那麽穩?”
林白霜軟軟地反駁著,很異樣地把頭一偏;這是他表示溫情的抗議時常有的姿勢。
“你就那麽的拿不穩?”
李蕙芳又學著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個搖晃,身體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從椅子裏磕下來,幾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時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鑽進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衝到了麵部。強烈的衝動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覺伸出手去攙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從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條被握著的小臂來,便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
忽然靜默起來,兩個人都沒有話。
林白霜覺得手指上還留著滑膩的感覺,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在初進這間餐室的時候,他對於這位頗有點驕蹇放浪的女郎,尚存著“不敢親近”的意思,現在卻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說得確實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這一種“被抓住”的感覺,他在遊吳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車中曾經有過片刻的經驗,以後他們倆接近的時候,亦常常觸發,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險;現在則他不能脫逃,無法脫逃,且亦不願脫逃。
他貪婪地看著李蕙芳的白手臂,豐滿的胸脯,猩紅的小嘴唇,肥碩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來的事麽?”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輕聲地打破了粉霞樣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識地搖著頭,可是心裏不禁怦然一動了。
“何必騙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嬌聲說。她的眼睛很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當真完全不知道。兩星期來,沒有通過信,也沒有見過麵。”
這樣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來了。她忽然轉了口:
“那麽,你還是不聞不問為妙,永遠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張大了嘴,無從回答。這一句突兀的話將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雲霧,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種富有強烈的粘著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他毫無瞻顧地釘住了說:
“如果你覺得告訴了我是和趙筠秋無礙,還是請你直說罷!”
李蕙芳似乎很出驚。她對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說:
“事體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過既然你要聽,我就說一遍罷。筠秋的父親替筠秋定了親了。是一個軍官。當然這有作用,至少也是‘納交權門’的一種手段。舊官僚想要再上台,簡直是無論什麽手段都會用出來的!”
“筠秋的意思怎樣?”
林白霜睜大了眼睛迫切地追問。
“自然說不上願意,可是她也沒有辦法;——你想,有什麽辦法?”
李蕙芳還是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回答。林白霜隻籲了一聲,眼睛定定地望著空間。他這種幹著急的神氣,似乎頗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雖然同時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輕輕地又接著說:
“現在她想用消極抵抗手段。她說是終身不嫁,她已經對她父親宣言:寧死,終身不嫁,她現在是天天說抱獨身主義;她連男朋友都斷絕了往來了。難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搖了一下頭,沒有說話。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將他壓扁了。隻有一句話在他心裏亂轉:“因此她長久不理我麽?她因此長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趙筠秋是這樣的懦弱!”
李蕙芳慨歎似的說。
“當真沒有第二條出路麽?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來,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緣故呢抑是為了悲哀,他說這話時的聲音卻有些顫抖了。
“我也這樣說過。但是她不肯聽。她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來卻仍舊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話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舊交,你總該明白這句話有什麽背景罷!”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邊偷上一個疑問的淺笑。
那天遊了吳淞回去時在汽車中李蕙芳探詢趙筠秋在武漢時有無浪漫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記憶了,他覺得像有一塊冰,塞在胸口,驟然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聽得李蕙芳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走罷。今天我的任務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話。這也像一支尖針在林白霜的意識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張張抬起頭來,看著李蕙芳的麵孔,似乎說:“我不懂你這句話。”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電鈴鈕,加著說:
“不是麽?剛才我對你說,我是奉迎你的專使,我想我向來的作用亦不過是你們中間的一個陪客,免得趙府上的姨太太濫造些謠言來中傷筠秋罷了。但是現在是什麽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務也是從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從手提袋內取出錢來預備付賬。
“隻是你自以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這樣的半句話,就被進來的茶房打斷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對他望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接取茶房手裏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