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空密布著濃雲,閃電像毒蛇吐舌似的時時劃破了長空的陰霾。林白霜呆坐在外灘公園靠浦邊的一株榆樹下。在他眼前,展布著黃浦的濁浪;在他頭上,樹葉索索地作聲像是鬼爬;在他心裏,沸騰著一種不知是什麽味兒的感想。

他這樣坐著,至少也有半點鍾了;但在此時的他,半點鍾隻等於一刹那。從今天一天內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過去幾千年來人類曆史的變幻,又想到了將來數十年內大概會發生的變化。他失望,他又看見希望的微光在麵前閃耀。

“這一邊大概是絕望了。雖然她呼吸過現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卻仍舊用了古老的舊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條路擺在那裏,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籠卻墜入齷齪的市場,她怕自己找的那一個也還是不淑,她的無謂的傲氣不肯使自己的奮鬥反抗的結果回過來又落人譏笑。這結果是隻有一動不動的終身不嫁了!”

想到這裏,林白霜忽然覺得趙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徹底,恨她的心氣太高傲,恨她的顧慮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壞人,恨她的屢經風浪隻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極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摻雜些別樣氣味的情緒。他仿佛跌入一個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樣的昏迷。他的心隻是愈來愈重的往下沉。他盼望寧可一個天崩地塌的大變動將他活埋在土裏。

驀地一片飆風吹出了悲壯的笳聲,閃電就像個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處通明;跟著就是豁剌剌地一個響雷。粗大的雨點打在樹葉子上,錯落地可以數得清。林白霜並沒動,他隻睜大了眼睛向四麵掃視。無名的悵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裏蠢動。

“丟開這邊,努力進行那一邊罷!這是自然的選擇呢!”

他火剌剌地想;於是許多能夠提神的好名詞,活潑,膽大,樂觀,剛毅,便同時湧上來了。樹上的雨聲現在是愈來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機械也開足了速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樂,一切幸福,都預許給自己。然而,克勒——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觸了礁。今天午餐後和李蕙芳分手時的一件小事揉進了他的樂觀的眼睛,使他陡然覺得前途又朦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話很刺耳地又在那裏響了:

“這就是我做中間人的酬勞罷!”

這一句話是在林白霜將早晨寫好而未寄的複信遞給李蕙芳並且開銷了汽車費的時候從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來的,所以林白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複信呢抑是指汽車費;他隻覺得這句話就好像是一道壕溝,將他和李蕙芳隔開了。本來想約她再到別處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縮住,他一個人在街頭躑躅,後來順步到了外灘公園;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從熱鬧的噴水池邊逃避到這株僻靜的榆樹下。

現在他悲哀地感到兩邊都無望了。他理想中的“綠色小島”,雖然曾在黑浪中湧現出來,但一個既已被罡風吹沉,另一個卻像“海上三神山”,隻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麽時候停止了;閃電尚時一照耀,然而很溫和地,像是微笑。在這些間續的探海燈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現了一段漸轉淡藍色的長空和簸**在波浪上的幾個小劃子。那邊音樂亭中又奏起進行曲來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個個飛來撞著林白霜的耳膜。這幽麗的環境的魅力漸漸地將林白霜殭化為無情緒無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聲的印象。他變為看的機械,聽的機械了。

一對西洋男女挽臂款步從榆樹後轉過來。大約是不提防樹根上還有人蹲著,那個女的,忽然驚叫起來,倒退了一步。但當認明白不過是一位黃皮膚的青年時,這一對兒相視而笑,很輕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地去了。林白霜從“禪定”似的情況中跳醒來,全意識接下這個無聲的侮辱,便從眉梢熱到耳根,一句爛熟的話在他心裏響:

“打倒帝國主義!”

於是滿腔的愁怨,同時迸發,都集注在這個該詛咒的名詞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來,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園;心裏想:

“戀愛,戀愛!你隻是浮生一日閑中休憩的小島,不是人生的大目標!小島,小島!從今後,我不再費時失業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頭的,我就抓;待情熱過去了時,我就丟罷。一切精神,一切時間,我將用在打倒——”

他躊躇滿誌地舉起眼來四望,看見自己正站在公園外的十字街頭。右邊是什麽外國銀行的“衝霄”式的近代建築,鐵的門和鐵的窗槅嵌在花岡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紀封建諸侯的堡壘。林白霜忿忿地看著這巨靈的怪物,看到它內部的神壇似的金庫,mammon高高地坐著,無數的人跪在腳邊。突然李蕙芳常說的那一些誇大的話,又闖進林白霜的記憶,他不知不覺點一下頭,嘴角的皮放鬆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見代替了mammon顛倒眾生的,卻就是李蕙芳。

把牙齒咬著嘴唇,下死勁撩開了這嘲笑自己的雜念,他轉過臉去。那邊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築;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煙囪中飛出一隊一隊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潑的新理想。林白霜暫時惘然注視著,忽然把頭一搖,本能地讓開一輛向他身邊駛來的汽車,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裏後,林白霜感得異常的無聊。他在自己房裏團團地轉,坐著,踱著,都覺得不好,似乎滿房裏生著棘刺,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進了何教官的房間,想要用隨便亂譚的方法來驅走那無名的俶擾。他頹唐地靠在一張椅子上,看著正在換衣服的何教官問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罷?”

貓臉的朋友點頭。他按上了喉間的一個扣子,從書桌上的亂紙堆中檢出一張紙來扔給林白霜,便又彎著腰穿皮靴。

這是一張油印的傳單,字跡非常模糊;林白霜隨便地瞥了一眼,隻看見許多分行寫的長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話詩,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媽的,打倒!什麽都要打倒,什麽也不曾打倒!”

貓臉朋友抬起頭來氣咻咻地說,臉色很難看。發牢騷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課,所以林白霜也不以為奇,隻應酬著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還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裏的夢,老子就幹革命;到現在,反該他們是天字第一號的革命家了。哼,將來再看,到底誰是投機派!”

這最後的一句,說得聲色俱厲,似乎敵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詫愕地看著他的朋友的貓兒臉,想不出適當的酬答的話語。他同情於何教官的牢騷,可是也覺得這些話從何教官嘴裏出來,未免是無的放矢。

“幹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過。自然並沒罵到我頭上,可是我看不慣那種醜相。人人有出風頭的自由,我不反對他們想出風頭;但是隻想先打倒了長人,好讓他們矮子露臉,這就叫旁觀者看了心裏作嘔!老林,你說我這生氣該不該?”

何教官慢慢地幾乎一字一頓地說。他的眼睛望著林白霜,似乎等候他評判“該不該生氣”。

“這也是中國文人祖傳的法門。以前童生赴考,不是常有攻訐別人冒籍之類的把戲麽?不過現在用的是更冠冕的大帽子罷了。”

林白霜帶幾分感慨的調子,一麵說,一麵拿起那張油印的紙片再看了一眼。可是他的心卻被一些別的事情絆住。他原是為了納悶,才來找這位貓臉朋友排解的;他盼望刺激強烈的快語把他心靈上的陰霾驅走,他盼望再聽聽就像今天上午談過的那樣使人戰栗然而又使人異常暢快的關於戀愛的議論。

他看見貓臉朋友沒有回話,卻匆忙地將一些講義納進皮包裏,便忍不住輕輕地逗了一句:

“在南京該有什麽戀愛行動罷?”

何教官像是吃了一驚;正忙著亂抓紙片的一雙手突然停止了。他的圓眼睛的棱光注在林白霜的略帶嚴肅意味的臉上,足有半分鍾之久,他才笑了起來回答:

“那是因為有功課,每星期總得去一次的呢!”

順手抓起一疊紙來翻著,他又接下去說:

“請你不要再說什麽戀愛罷!哪裏有所謂戀愛,隻是遊戲。我不諱言,我隻是遊戲。老林,你將來總會明白,我這句話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張相同的對手。”

“然而你卻不能不信竟還有許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對手。”

林白霜驚訝地喊出一聲:“哦。”這是個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釋的音符。

“這就是說:現在還沒有為遊戲而遊戲的對手,但已有為了別的目的而願意和我遊戲的對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說著哈哈地笑了。

“嫖妓總不能不說是例外。”

林白霜輕聲說,一種由習慣而來的嫌惡的情緒,在他心裏漾動。

“好,你又要說例外了。但是我剛才也隻說‘例如’呢!你應該認這個‘例’字中間包括著許多雖然不是為了遊戲而遊戲,但在事實上卻滿足了人們的遊戲欲望的女子。隻有崇拜戀愛教的信徒才閉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張相抵觸了麽?”

何教官將皮包挾在腋下,聳了聳肩膀,拿起帽子來合在頭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說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關聯著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閉或解放!而況我並沒打算強迫別人來和我遊戲,正像別人不能強迫我不和她遊戲!”

這最後的半句話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個冰冷的痕跡。他懷疑地望著他的朋友的怪麵孔,搜索著怎樣駁難的話。可是何教官已經走到房門邊了。

“那麽你總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著也到了房門邊,林白霜搶先似的再問。

“如果還有痛苦的話,就不是遊戲。因為沒有閑工夫閑心情來挨受這些無意義的痛苦,所以才去遊戲!遊戲罷!遊戲罷!遊戲萬歲!”

何教官高聲說,旋轉身來對林白霜行了告別的敬禮,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複雜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見一隊女子從黑暗的壁角裏走出來,拿著各色各樣的旗幟,紛亂地搖動,但當愈來愈近時,卻又沒有了人形,隻是彩雲似的一個旗陣,而這又化為斑駁的不辨五色的一團,滾滾地向前來,將他整個兒吞進。

“咄!”

林白霜驚喊著,踉蹌地跑回自己房間去,一歪身就摔在書桌前的椅子裏;上半身伏在桌上,緊緊地抱住了亂堆在桌麵的一些國際政治經濟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