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兩星期以後了。林白霜坐在書桌前準備答複一封信。

自來水筆拈在手裏,他盡管對著麵前的還是空白的信箋出神。他的眉頭微微皺鎖,他的嘴唇角卻浮著笑影。太陽光從東窗進來,被鏤空細花的紗窗簾篩成了斑駁的淡黃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額。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書桌上雜亂地堆著幾本硬麵的西文書,和花花綠綠封麵的雜誌,還有幾張請客柬和一些寫了幾行字的原稿紙。而在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著,像是女王頭上的寶冕的,是秀媚筆跡的一張淺紫色的信箋。

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複的來信。雖然隻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躊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說明了這短短的一張紙卻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來水筆,仰起頭來鬆一口氣,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淺紫色的信箋上。信裏的字句,他幾乎可以背誦,原也不過是平常酬答的話語,並沒有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值得那樣的煞費推敲,但因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覺得應該有一個不尋常的深刻的答複。他閉了眼睛,回憶十多天來銜接著往返的九次通訊。從客客氣氣的“請林先生指教”,到“譚譚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著深一層的感情上的接近。而況還有兩三次晤談的歡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邊現出兩個酒渦。他拿起自來水筆,在空白的信箋上寫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個頎長細腰的倩影,一副略帶幽怨氣分顯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裏的筆,不知不覺就停下來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在他的心裏響:“她不是更可愛麽?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麽?”像是回答這隱秘的呼聲,林白霜的頭點了一下。更可愛,更了解,他不否認。然而近來是和她更疏遠這事實,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筆,站起來,在房裏踱著;他搜求那日漸疏遠的原因。於是活潑的圓臉,嬌憨的笑聲,滔滔不絕的大膽的話語,又一齊奔湊到他麵前,包圍了他;並且恍惚還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後顯現在他幻覺上的,是燕子似的連翩飛來的九封信。

“因為這一個是活潑,容易和你親熱,所以弄成了反倒疏遠著那一個麽?”

這樣的自問著,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寫回信的意思,暫時被擱起來,他忙著比較這兩個意中人了。一星期來,他頗為這件事所窘。雖然他熱心地和李蕙芳通訊,但是每次寫信時,總想到了趙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據了什麽理由——大概因為是相識已久罷,他認為趙筠秋對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誼何嚐不可”的解辯鼓勵著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當來信既多且密以後,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覺得李蕙芳對於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時想到趙筠秋的竟沒有信來,仿佛是對他表示“謝絕”的意思,可是一轉念,便又以為這是趙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來如此。她是靜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屬於舊時代的蘊藏深情而不肯輕易流露的那一類人物。

“是的,她是封建社會之附庸的官僚階級的叛逆的女兒!”

林白霜很肯定地對自己說,回到書桌前的椅子裏。社會科學的理論在他的腦筋裏開始活動了。他想到趙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動影片便呈現在眼前;他仿佛看見趙筠秋孤立在一些寵妾和悍婢的四麵圍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淚,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見孤燈獨坐的趙筠秋想起了被擯棄在寂寞的家園的母親,便詛咒她的惡濁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親,詛咒封建社會的一切製度和習慣。

林白霜臉上的肌肉忽然縮緊了,血衝上他的眼,“興奮”凝成了塊,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厲地喊起來:

“嗬!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夠鍛煉出堅毅卓拔的氣魄來!這就是惡濁腐敗的廢墟裏會爆出革命的火花來!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脫下了繡衣換穿灰布的製服呀!”

現在林白霜的熱情完全向著趙筠秋這邊了。他堅決地拿起筆來就在那張等候已久的信箋上颼颼地寫下去,仍舊給一個不過友誼的酬答。

當他折疊好信箋,納入封套的時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頭一閃。但是不相幹。他一麵寫信封,一麵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淺淺者。性格是活潑的,勇氣是有的,野心而且樂觀;但好像初生之犢不畏虎,因為她是未經艱苦罷了。因為她是新興資產階級的女兒。”

這樣的論定了她們兩個,林白霜隨手把寫好的信撩在一邊,很安閑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這才注意到兩星期來不知不覺已經壓積著許多事了。“無非為了忙著戀愛!”他輕輕地自己責備。同時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快感,他敏捷地從桌上的亂紙堆中檢出一張未完的文稿,低了頭就寫。